肮脏的交易(1)

他不寒而栗。多么恐怖的声音啊……他心里面非常清楚,有一个灾难正在威胁着杜尔丹。可他能做什么呢?……他需要自己的精神、勇气和力量,给自己,给自己一个人。但他还是等了片刻。如果听见叫第二声,他就会回去。但杜尔丹没有再叫他。于是,让-卢克走了。他在固定于走廊中间的地毯上蹑手蹑脚地走着,减轻脚步声,屏住呼吸,让他的朋友以为他已经走远了所以没听见叫声。

16

卡里克特-兰昆在拉斯帕耶大道为自己保留的那套公寓看上去非常简陋,令让-卢克吃惊不已。年轻人还在名片上加上了这句话:

“阿贝尔 · 撒拉的女婿希望与您商谈一些银行事务,而您曾担任该行的董事。”

如他所料,他很快就被接待了。

他走进卡里克特-兰昆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着科尔图产的人造革大皮椅,椅背硬邦邦的,很不舒服,让人想起在已经获得名誉地位的律师家里见到的那些家具,没有必要把顾客挽留太久,想尽快摆脱他们,只要他们把卷宗留下就行了。当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卡里克特-兰昆正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跟两个年轻人告辞,其中一人胳膊下面还夹着一部相机。让-卢克听见他说:

“感谢报社派你们来,先生们。感谢给一个无辜的人申辩的机会。”

两个年轻人走了。兰昆握了一下让-卢克的手后,在他对面一张哥特式的雕花高背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依然穿着睡袍和拖鞋。他的面容苍老,疲惫不堪,神色焦虑。他看上去没有好好保养,胡子也没有好好刮过。让-卢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他会猜到我的心思吗?……这个男人的精神、狂热、雄心、激情和快乐使他一直光彩夺目。就像眼前的一道耀眼的强光,一定会妨碍他把什么都看个分明。然而,他熟悉人类,了解别人。所以,我准备做的事情里面存在不确定因素。而这正是游戏使人娱乐的地方……”

“原谅我,”他说道,“原谅我跑来打扰您,但有人找过我……请允许我隐瞒他的姓名,至少暂时不说出来……有人想收购撒拉银行的一千支股票,这股票现在归我所有,我猜到了他购买股票的目的。”

兰昆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到嘴唇边,然后又迅速地分开了。

“什么目的?”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

“他的目的是要提起诉讼,我敢肯定。”

兰昆沉默了。他努力保持镇定,但他的眼睛,让-卢克以前见过的总是那么炯炯有神、闪闪发亮的眼睛好像突然暗淡了下来,深陷在眼眶里面。他终于问道:

“有人叫您卖掉这些股票?他开价多少?”

“四万法郎。”

兰昆叹了口气。

“您来这里可能是想让我出更高的价钱吧?……我会很乐意这么做的,甚至都不会讨价还价。当别人帮我一个忙的时候,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我甚至都不想弄清楚帮我这个忙出于什么目的。”

他停了下来,用眼睛捕捉让-卢克的眼神。他把手伸向一盒香烟,拿了一支出来,却没把它点燃,他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要是在以前,您来找我是没有错的。但我现在没有钱,达格尔纳先生。是的,您可能……不,您一定会觉得这是不真实的。一位政治家有一个党派支持,到了像我所处的这种危急时刻会站出来助他一臂之力。可我……我已经众叛亲离,达格尔纳先生,我已成了孤家寡人。我从前的那些个朋友都准备落井下石,我,我?……您能想象吗?我这个人,可以毫不吹嘘地说,是该党派选举出的惟一配得上政治家称号的政治家,他们再也选不出像我这样的政治家了……因为,反正您也了解我,比如说我对年轻人的讲话产生了多大反响吧。现在倒好!他们想葬送的人却是我。他们那些失去了理智的人,他们还不明白他们也会把他们自己葬送掉。我是党的灵魂。您明白吗?一阵狂风袭来,把我卷走。他们以为把我牺牲掉,他们的威信就不会丧失。可那是什么事啊,我问您,叫人来搜查我的生活,我的过去,我用自己的纯洁来回应他们,即使在很小很小的事情上面,我都清清白白。而且,您瞧,这就是证据,最好的证据。您跟我提出的这个交易,我根本就没有可能答应,因为我没有必须的钱。这就是残酷的、痛苦的事实,而且千真万确。然而,如果我像人们指责我的那样去做,如果我帮撒拉发了财,叫我拿出这笔钱根本就不在话下。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已经厌倦了像个罪犯一样为自己辩护,厌倦了只给我带来挫折失望的政治斗争。别……别提出异议……我不否认实现雄心壮志和功成名就带来的快乐,可这一切对我有什么意义呢?对我这种深沉的人有什么意义呢?……诚然,您只看到那个作为公众人物的我,照我说,只是木头人一个,供那些忘恩负义的无知的人使唤。但我是那么与众不同,您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对您深表同情,”让-卢克柔声说道,“实际上,您有那种不被理解、众叛亲离的人自卫的本能反应。您自然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一桩肮脏的交易。可是,我来这里看您是有别的意图的。可我现在再也不敢直言不讳地跟您说了。我在您看来,会是那么的……那么的天真……您一定注意到,在成人的精于算计和贪得无厌方面,年轻人以及他们的缺乏经验,”他用充满敬重和难以察觉的揶揄的柔美声音说道,“您想过吗,我来这里是为了请您拿走这些股票,因为它们对您有用,或者至少可以问问您我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最大程度地帮您。我不要您的任何东西作为交换,但我跟您再重复一遍,您刚才说的那番话,那么痛苦,使我对人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胜过我从所有的书本上所能了解到的,我感到非常尴尬。谁知道您在这个如此简单的想来帮助您,竭尽所能地想帮助一个我敬佩的人的愿望中发现什么险恶的用心?”

他心想:

“这个圈套是不是太拙劣了?……但用恭维话把人诱入圈套永远都不会太拙劣。惟有奉承,人是经不起的。你要钱的时候,他马上就会怀疑:他开始警觉,但恭维话只会使他飘飘然。”

兰昆低声道:

“不,我从这真诚的声音中听到了天真的慷慨。但愿天真这个词没有伤害您。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溢美之词。您知道我是多么厌倦那些小小的算计,那些卑劣的利欲熏心,那些敲诈勒索,那种无耻行径……现在却有一个像您这样的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同情我……是同情,不是吗?您在您的岳父家里见到我,听过我说话。您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知道每天汹涌而来的侮辱和憎恨铺天盖地,要把我淹没。也许是在哪一天,我偶然说出的一句话会触动了您。”

肮脏的交易(2)

“您怎么能猜得到呢?”让-卢克问道,他的脸上闪着光芒,还有那种美妙的天真,这种天真的表情很容易在年轻人的脸上焕发出来,也是他最有效的武器,“有一天,在那张只谈金钱的餐桌边,您在我面前说:‘虔诚一些吧。真诚一些吧。放弃身外之物。’您的话语,您的语调,我不知道您声音中的什么东西使我……激动不已。您尽管吩咐我,兰昆先生。不要怀疑。我能反对您什么呀?……偶然的机会使我知道了谁是您的敌人,可是,唉!我也帮不上您什么。但是即使是没什么效果的一片衷心也有一种您会了解的意义。现在,”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告辞了。这是我的地址。我跟您再说一遍,尽管吩咐我。”

“谢谢,”兰昆说道,“谢谢。”

他拉起让-卢克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了一下才放开。

“您要知道……我很受安慰……您能来真是太好了……那些股票,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您认为的那么重要,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有意义的是,知道是谁背叛了我。”

让-卢克有一刻差点就说出来了,他动了动嘴唇,然后沉默了。兰昆焦急地看着他的脸。兰昆想利用让-卢克,就像让-卢克想利用兰昆一样。让-卢克几次欲言又止,就像诱鸟笛一样。

“您回头再来看我,”兰昆终于说道,他金属般的声音轻轻地掠过每一个音节,“对吧?我想更深入地了解您,您就像我年轻时的样子,那么热情,那么想为理想奋斗。他们却把我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啊?您再回来。我会给您写信的。”

说完这些话,他们就告别了。

17

让-卢克回到家里,发现妻子泪水涟涟。她在两个狭窄的房间里走着,恨恨地看着墙壁、家具和女佣的蓝色围裙。孩子在哭闹,她扑到床上,两只手捂住耳朵。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里……”

让-卢克看了她一眼,显得很吃惊。真的,他已经把她忘了。她好像生病了。他说叫医生来吧,但她就像一个生气的孩子一样,拒绝了。晚饭后,她叫他把灯关上,他几乎同时上床,睡在她旁边,庆幸终于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满脑子都是兰昆,都是他说过的话。从物质上来说,他,让-卢克一无所有。他心想:

“我一无所有,我还一文不名。我还没有掌握控制别人的方法。我只能通过计谋进入那个圈子,只能让比我强的人牵着鼻子走。但兰昆强吗?……他会完蛋吗?……这个,这就要看运气了。但从逻辑上讲,他是不会完蛋的……他们这些人,他们是不会沉没的……再说,我也没有别的机会。假如我把股票卖给库图,我还可以跟他讨价还价一番,谋划一番,多拿到五千或者一万法郎……但也就这么多了,到此为止了……那么,利用只有我才有的东西,利用我对人的某些了解……兰昆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更看重别人对他的仰慕。相较于野心,他更爱慕虚荣。这一类型的人在权力中寻找着某种形式的爱。现在,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丧失了他最喜爱的颂扬他的贡品。而一个没什么利害关系的年轻人,忠贞不贰的友谊,所有他昨天还忽略了的东西,现在给他的话,他一定觉得如获至宝。如果我知道往后……而那正是我所要的……我负责这件事。我只要他让我走进那个圈子,熟悉人情世故的技巧,在他们中间活动……必须做伪君子,骗子,必须阳奉阴违……正好合适,我没有别的武器……尤其是必须接受一贫如洗的日子,而那四五万法郎也许能让我安稳过上一两年。可是一两年过后怎么办呢?……这已经不是可以对自己说‘跨出那糟糕的一步就万事大吉’的年月了。今天的这一步一旦跨出,我确信将来还将在原地踏步。对此我确信不疑。经济危机和失业不会过去。这是在冒险。但我的全部生活都是在和苦难玩捉迷藏的游戏……必须赌它一把。”

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只有孩子饿了的哭叫声才能把他吵醒。他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爱蒂的呻吟。他朝她转过身去,摸了摸她的脸:她在发烧。她呻吟着说肚子和头痛。他必须起床,去把医生叫来:屋里没有装电话。医生来了,说是严重的卵巢炎发作,当天就得给爱蒂做手术。医生走了。让-卢克坐在床沿上。他看着爱蒂,耷拉着头。护理,疗养院,手术,所有这一切都要用钱。必须去找库图,和他商量……“啊!那不行,”他心想,“为这个我不再喜欢的女人……”因为任何幻想都不存在了,他不再爱她,不会为她做出任何牺牲。他不会为了她葬送自己的前程。

“我没有钱。”她低声说道,“得上……医院。”

她仍在呻吟:

“我不想去医院……我快死了……我不想,我害怕……”

“你理智一点。我没有钱了。除了一日三餐和孩子的牛奶钱,我没有多余的钱了。你明白我所说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布拉什医生会让他们接受你住院。”

“你去找钱!……如果你还爱我……如果你爱过我。”

“到了这种时候最炽烈的爱情都无能为力。”

“假如你爱我,你就会想办法。可你不爱我了,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你娶我,因为我是阿贝尔 · 撒拉的女儿……我讨厌你……我快死了,我感觉到了,我知道了,我死了责任在你!……”

当她的情绪稍微安定一些,她又叫他:

“让-卢克?……那些股票可以卖吗?……”

“库图跟她说过这件事了。”他心想。从这一刻起,他就只有一个念头: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不再在这上面打主意。

“我可怜的女人,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那个人现在没有办法弄到一分钱,而且那是个无赖,千万得提防……而且我们可能招来最致命的麻烦……今后,也许……我再告诉你一遍,从这边是不可能弄到钱的。”

她转过身去,又开始呻吟起来。他靠近她时,被她推开了。

女人会憎恨那个不懂得帮她远离不幸的男人。

肮脏的交易(3)

快到中午的时候,救护车来家里把她接走了,让-卢克独自一人待着,等兰昆答应过的那封信。

他一整天都在等,但没等到,第二天也没有。医生立即给爱蒂动了手术。吃完午饭后,他要在探视时间去看她。他沿着水泥小路,在那些砖房之间慢慢地走着。爱蒂躺在一间普通的大厅里,穿着粗糙的病号服。他几乎认不出爱蒂了。他只待了片刻时间,然后就走了,耳朵里满是成百上千的探视者的嗡嗡声,他们慢慢地往前移动脚步,穿过大厅,朝一张病床俯下身子,然后就离开了。爱蒂 · 撒拉也躺在那里……真是……难以置信……可是怎么就难以置信呢,她和别人一样,都是人……这家医院里住了上千女人。要是她非得治愈的话,她会和别的女人一样痊愈的。

第三天,他终于收到了兰昆的一张蓝色的纸条,邀请他去吃午饭。

吃饭的就他俩。卡里克特-兰昆一上来就谈阿贝尔 · 撒拉。然后,他问道:

“我很好奇地想知道您是怎么看我的?……公众人物通常是如此不同于亲密的人,惟有亲密的人才是真诚可靠的……您认识我,您听我说过话……您知道我批评别人毫不留情。您以为我在这汹涌而来的憎恨中泰然自若。那我要告诉您,那不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需要被人爱。仇恨使我失望,确确实实。那种感觉我难以言表。”

让-卢克心想,他一定很容易忘记他本人对别人说过的侮辱的话吧。他特别好奇地看着卡里克特-兰昆。对他来说,一切就全靠这个人的本性了。好像很容易明白……可是……一个人总是在某些方面不协调的,他心想……兰昆说道:

“没有人比我要求更低,并不贪求物质财富……您觉得我野心勃勃吗?……可我只求安宁和友谊……我会生活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面墙壁刷上石灰就足够了,几本书就够了……”

他是真诚的,不只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住的那个房间装潢的确非常简朴,而他也似乎很满意。他一有可能就离开部里的办公室回家,他说道。阿贝尔 · 撒拉到底用了什么诱饵,让兰昆也卷入他那已经一塌糊涂而且很容易就一塌糊涂的金融事务的?……可是,没有放诱饵的话,那可能吗?……除非是被成功宠坏了的政治家、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的轻率……可是,这个兰昆,决不是个傻瓜。时不时地,一些恶毒的真知灼见显示出他对人的了解,显示出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但这些品质,他似乎并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发现,并不赏识它们,更看重被他称为“敏感”的精神价值。这个兰昆,他在某些方面是悲怆感人的,他脸色苍白,他那南方人的本来就有些浮肿的脸部因为愁闷而更加肿胀。

他们再次提起阿贝尔 · 撒拉。

“我岳父的睿智。”让-卢克先开口。

兰昆愠怒地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承认道:

“如果您要这么说……那是一种有分析能力的睿智……干巴巴的……可是,我的孩子,那不是一个领袖……他不具有那种快速的洞察能力和判断能力,那是天才才具备的能力……另外,我个人与别人交往并不因为他的智慧。今天,哪个人不聪明呢?……聪明人满街都是。但是直觉、敏感……撒拉完全没有这种品质。还有对金钱的忧虑……”

他张开双臂,一个暴露他宽大胸怀的动作:

“老实说我不懂……”

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毕恭毕敬的年轻人,他渐渐地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完美。当让-卢克说到成功这个词的时候,兰昆微笑着对他说:

“成功只是一个习惯问题。几乎可以这样说,它已经融入到您的生命中,从此再也不能弃绝,我承认,但它并不能带来幸福。相信我,我的小达格尔纳,幸福,就是您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您还需要什么呢?……您什么也不需要……年轻的时候是很贫穷,但生活在贫穷中仍然很幸福。而且,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如今喜欢像斯巴达人一样刻苦耐劳,不是吗?……艰苦朴素的生活,野营,冬季运动,走公路出游,少男少女在一起,自由自在,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更令人陶醉的?……年轻人只需要自由,难道不是吗?……您要是知道我是多么羡慕您……”

他突然陷入深深的遐想中,叹道:

“亲爱的孩子,这就是那个被称作大人物的,被众人利用的木头人的真实面目。您老实说,这让您吃惊……老实说……”

现在,他陶醉在自己的柔情和对自己的怜悯之中,然而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确切地知道在他的随从中究竟是谁背叛了他。他谨慎地用几句话来试探让-卢克。

“我怀疑周围的所有的人……我最持久最亲密的朋友……您不知道,去揣测谁是坏人多么不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您也认识的那个库图……”

他停下来,看着让-卢克,让-卢克让自己的眼皮稍微动了一下,兰昆马上就察觉到了。兰昆气愤地说道:

“就是库图,是不是?……啊!我早该预料到了……这个混账东西,我把他从污泥中捡起来……一个应该对我感激涕零的家伙!……库图?……猪东西!……他……真让我难过……”

他的心像是真的受到了打击,让-卢克对人类根深蒂固的理想主义深感惊奇:还有什么比被自己受恩的人背叛更自然的事情呢?……他开始感觉到,世界的不公,只是在针对自己的时候才显得忍无可忍……

兰昆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久久地注视着窗外。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最简单的动作,都是由最真挚的感情激发出来的,具有难以形容的戏剧特征,而且来自一个优秀的演员,一个真正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从不夸大其特点的优秀演员。然而,让-卢克清楚地发现他是一个习惯了前呼后拥的人,多年来在各种场合忍辱负重,全心全意,大声说出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周围总是围着一大堆看不见的人,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肮脏的交易(4)

他朝让-卢克走了过来。

“好啦……我被所有的人抛弃了……”

“还有我呢,”让-卢克喃喃道,他的心隐隐跳动,使他的声调有些激动,这一下终于把兰昆打动了:

“啊!我可怜的孩子!……”他叹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库图,”让-卢克说道,“这个人的个性跟您没有哪一点相像,好像一点也不合乎您对别人的要求……”

“我只要求一样东西,”兰昆言简意赅地说道,“绝对的忠诚……不是对我,我的孩子,相信我,不是对我,而是对我的思想……”

“您可以吩咐我。”让-卢克柔声说道。

兰昆犹豫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慌乱的手势:

“是的,但要注意,库图什么都做。我每时每刻都需要他。您能把时间都给我支配吗?”

“当然,我可以……”

“您听着,”兰昆说道,“我们说得更明确一些,甚至丑话说到前头。您确实可以帮我,但我这边现在只能给您很微薄的工资。每月八百法郎。如果您觉得这工资合适,我就让您做我的秘书,私人秘书,没说的。您能从我这里比从书本上学到更多人类热情的机制。至于……至于您前一天来找我说的那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口授一些文件给您签字。那么,说好了,您是我的人了?”

“完完全全属于您。”让-卢克说道。

18

兰昆给的那八百法郎很难维持生活。三个星期过去了,爱蒂还在住院,用人来家里照顾孩子,让-卢克整天和兰昆在一起,或者为他东奔西走。兰昆委派他一个接一个地拜访他本人在政界的所有朋友,恳求他们找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为他辩护,可是他们给他的惟一支持就是建议他马上辞职。对他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但他却无法估计他被人憎恨、被人抛弃到了什么程度。让-卢克带回来的含有一丁点同情的话都会被他抓住不放,而那些话常常是让-卢克自己杜撰出来的。

“他说了他对我表示同情吗?……啊!这种同情,我们知道多少钱一尺……但他的确切措辞到底是什么?……当心,我的孩子,那非常重要……你觉得他真的对我的为人和我的思想表示同情吗?你认为他有可能把他的同情表现出来吗?……他害怕,是的……我明白,他也害怕……可是,说到底,总不能让一个人活活饿死吧,仁慈的上帝啊,因为另外一个人的错误……我要为撒拉的贪赃枉法负责任吗?……他征询过我的意见吗?……我事先知道吗?我?……可是,必须,必须坚持住。”他握住让-卢克的手反复说道,“不是吗?……你相信我吧,我的孩子……你要是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让-卢克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激发他那涨落得同样快的热情,这种热情可以激发他最大的但却是时断时续的勇气,而且世界上任何人的崇拜都可以支撑它,只要那个人在他身边,只要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您的旨意,您的工作能力,您的智慧,您那领导人的灵魂……”

这并不是说他心底里真的相信那些话,而是那些阿谀奉承的话对激发他去行动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当让-卢克在兰昆的朋友之间周旋的时候,他想到了他的对手们:只有在攻击别人的时候,才能更好地自卫。然而,兰昆在党内的地位已经是无药可救了。他只能轰轰烈烈地与它分道扬镳。阿芒 · 雷苏尔并不想伤害兰昆本人,那个党派是牺牲兰昆垮台还是被兰昆弄垮,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必须得到阿芒 · 雷苏尔的帮助,要他帮助他以前的政敌,与此同时要这个政敌败坏该党的政策,破坏内阁的团结。

让-卢克在库图的斡旋下,努力使这两个人言归于好。这个游戏使他激动:棋子是两个大活人,必须利用他们的弱点,他们的虚荣,他们的仇恨和他们的恐惧。必须安抚他们,奉承他们,依次让他们心神不定。而他本人的目的似乎也达到了:人们都认识他了,习惯了他的面部表情和他名字的每一个音节。他们总是说:“那就去问达格尔纳好了……”“达格尔纳会把它安排好的……”对兰昆来说,让-卢克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人了,因为鞍前马后都是他,因为兰昆的嘴巴动一下,随便做一个手势,他全都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些人,他们是多么快就握手言和了啊……他们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喂养他们将来的对手、他们的政敌的。习惯了抛头露面、讲究排场的生活,使他们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是值得信任,而是一种表面上看来值得信赖的友谊,但这对让-卢克来说已经足够了。

日子,在东奔西走、在一通又一通电话、在聚会闲谈中一分一秒地流失。晚上,很晚的时候,他才回到阴暗狭窄的家里,没有受到好好照顾的孩子在啼哭。当让-卢克看见这个孩子和系着脏兮兮的蓝围裙、笨手笨脚的用人时,他感觉比看见爱蒂躺在床上更加悔恨。爱蒂不值得给予任何同情,可这个孩子……可是,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无论为什么献身,为一个人还是为一种思想献身,都是错误中最可悲的错误。老达格尔纳难道不是最好、最慈祥的父亲吗?……可他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除了穷困潦倒,他没有给孩子们留下任何东西。唉!世界上的好心人不再有太平……

一天夜里,孩子病了。让-卢克很晚才回来,发现孩子用那条蓝色的旧围裙裹着,嘴巴里含着围裙,躺在用人的腿上还没睡着,正烧得厉害。他再次满大街地跑,找一个医生和一家药店,恐惧和深深的怜悯再次交织在一起,几乎使他承受不住。医生建议给孩子洗浴,还开了一长串处方和特定的食谱,但让-卢克是不可能监督到的,因为母亲不在家,而他又整天在外面。让-卢克把水烧热后,灌满了放在厨房里的小浴盆,双手笨拙地将孩子放进了水中。用人站在他旁边,睡眼惺忪,晃着胳膊,看着他在那里手忙脚乱都没想到要帮他一把。刚开始,孩子尖声叫着,挣扎着。水溢到了地板上,弄湿了让-卢克的衣服。一盏小灯半明半暗,照着房间、肮脏的奶瓶和散乱的衣物。突然,孩子变得非常安静了,他浮在水面上,父亲的两只手托着他,他似乎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他很瘦,一张小脸凹陷着,没有肌肉。让-卢克心想:

“我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听着孩子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到那个发烫的身体紧靠着他。在这间寒碜的厨房里,在这个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的老妇人旁边, 累得半死不活、吃得又差的让-卢克,正担心得发抖,他心想,如果孩子死了,错误将是他酿成的,是他一个人的错误。照在水面上的灯光轻轻地摇晃着,孩子不再哭了,不再动了。尽管让-卢克费力地把孩子的头托出水面,水还是弄湿了他的脸和细细的黑头发。他一直定定地看着前面,可能在看浴盆里的水流。

肮脏的交易(5)

让-卢克对这个孩子比一个普通的父亲更负有责任。他曾经是那么盼望他出生。他把孩子从那种非常幸福的虚无之中拉出来,不是因为缺乏理智的爱情,而是因为他需要这个孩子,因为他以为这孩子将可能给他带来辉煌的前程和财富。这个婴儿,这个小恶鬼,他可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他已经感到揪心的痛了。“可我并不爱他。”让-卢克绝望地想。跟自己撒谎毫无必要,在他的心中,既没有对这个孩子的爱,也没有对爱蒂的爱……他身上全部的爱的源泉都被榨干了……他低着头,感觉到孩子在手上的分量,想起了孩子降生的那个晚上,还有另一个晚上,另一天夜里,离孩子降生的那个晚上更遥远,他渴望、想象、需要这种生活。一种隐隐约约的、难以忍受的悔恨充满了他的心,但他把它排解开了,竭尽全力把它推开了……“什么呀?……很可惜,我又不是女流之辈……一个孩子,算什么东西啊?还会有其他的,要是这个孩子……”不会的,这孩子会活下去的。啊!快弄到钱,快弄到钱……假如他答应了库图提出的交易,他就会有足够的钱来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照顾爱蒂,他的妻子,无论如何……难道他什么都不亏欠她?他咬紧牙关:“不……什么也不欠……什么也不欠……那个女人,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对她没有责任……”再说了,他现在能怎么样呢?……他不可能走回头路。覆水难收。哪怕?……不,不!……他的整个身体好像在拒绝向这个孩子屈服,拒绝想象中的义务,在拒绝接受中绷紧了……这时候,医生指定的出浴时间到了。他试图把女佣叫醒,但怎么叫都是白搭。女佣坐在椅子上,下巴碰到了胸部,一团灰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她累坏了,睡得正酣,鼾声像嘶哑的喘气。让-卢克把孩子从浴盆里抱起来,把他擦干,让他躺好,就像医生吩咐他做的。这个小恶鬼,他轻轻地呻吟着……让-卢克用笨拙的双手帮他盖好被子,然后他怯生生地摸着孩子的脸,小家伙哭得更凶了。让-卢克把他留在那里,自己则倒在隔壁餐厅里的沙发床上,很快地就只有白天的一幕幕情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兰昆会做什么?……雷苏尔会说些什么?……如果内阁垮台了,兰昆将参加下一届政府,他将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进去,而让-卢克的职业生涯也确定了……兰昆可能会忘恩负义。“但我会阻止他忘恩负义。”让-卢克心想,“我知道的内幕太多。不,一切都会顺利的,一切都会圆满成功。”

他在乱糟糟的毯子下面、窸窸窣窣地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最后终于睡着了。孩子的病好了,但那天夜里,让-卢克终于成功地扼杀了他年轻时代的最后一阵情感冲动。

19

让-卢克没再见过杜尔丹。一天晚上,卡里克特-兰昆破例地比平常早些让他下班,晚上六点钟他就回家了,发现有一个女人在家里等他。爱蒂前一天从医院回来了,但还得在床上躺着。那女人独自一人坐在小餐厅里,见让-卢克进来,她站了起来。

“我是以杜尔丹的名义来的。我叫玛丽 · 贝朗热。”

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但她让他失望:瘦瘦小小的身材,弱不禁风的样子,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涂抹一丁点脂粉。她穿着很朴素,甚至可以说很寒碜,一条黑色的短裙和一件穿旧了的收腰短皮上装,镶了红棕色的边,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被她急切地从头上摘了下来,于是他认出了那幅肖像上的发型,不太长的浅色头发只到细颈部,他称之为“大天使的发型”。

他示意她坐下。孩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啼哭。让-卢克再次感觉到那种压抑,以及屋子里的气氛在他心里激发的那种令他恼火的愁绪。

他突然说道:

“在这里说话都听不见,跟我随便去哪一家咖啡馆,随便哪个地方,您可以跟我说话。”

她阻止了他:

“不,不,我等您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您听我说,”她低声说道,“塞尔日被抓起来了!交五万法郎就可以撤诉。我一整天都在挨家挨户地借钱,可我没有亲朋好友,我孤身一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她绝望地重复道,颤抖的嘴唇显出一副苦相,“可我以前能弄到这笔钱的。交了钱就可以撤诉。”

“塞尔日被抓了,”让-卢克喃喃道,“什么原因?”

“造假,”她说道,“我见他弄到钱。我没有猜到,甚至没有去怀疑……我要是早知道,我的上帝啊……他是今天早晨被抓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只有您……您是他的朋友。”

“您看看我是怎么生活的,”让-卢克指着阴暗的狭小房间和破旧不堪的家具说道,“我到哪里去弄五万法郎啊?”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下腰,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一个破旧的小黑包,拉开房门。

“是的,可能……请您原谅。我实在是不知道去敲谁的门。”

她补充说了一句:

“他完蛋了。”

他动了一下,想把她留下来,但她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走到窗户边,目送着她穿过大街。她走得很快,在街角就好像被影子咬住了一样。他再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渺小和恐惧,站在河岸上,看着一条生命在水里挣扎,却没有能力帮他。可是试都不去试一下是说不过去的。就这么抛下杜尔丹是说不过去的。可他能做什么呢?老天爷啊!

他心想:

“也许通过兰昆……”

但兰昆决不会同意去关注一个应该受到法律惩罚、应该坐牢的人的。他太清楚别人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小动作都不会放过。而让-卢克也一样啊,对于他正在玩的游戏,他每走一步都得千万留神。

他慢腾腾地走到爱蒂身边,睡下了。第二天,他想的还是杜尔丹,想去看他,找一位律师。后来,他怕了。他的任何小举动都可能把他和兰昆间接地牵连进去。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他放弃了搭救杜尔丹的念头,任由他接受命运的安排。

过了几个月,开庭的时候,他才再次见到杜尔丹。那一天,兰昆必须对众议院提交的质询做出回复。让-卢克事先为兰昆准备好了发言稿。部长只是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大概的提纲怎么写。这就是领导的工作,剩下的都是些附属的、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让-卢克还拟好了所有的开场对白,这些对白把第二天的会议演变成了一场戏,剧本已经提前写好了,而结局却要接受观众的反复无常和难以预料的各种反应的考验。

在众议院听证会开始之前几个小时,让-卢克去了法庭。面对空无一人的审判大厅,杜尔丹的命运在跟他开起了玩笑。一个被官方指定的外籍律师为杜尔丹作辩护,律师几乎不会说法语。最后,他被判处五年监禁。

肮脏的交易(6)

20

位于廊柱中间的议会大厅的专席上,全是正襟危坐的听众,他们在那里等待政界的头面人物们到场,心中暗暗地充满欣喜。这些人对说话的语调、词藻、动作和叫声的优美的感受力,要大大超过发言人的准确性和深度。下面的大厅还是空的。雕像,白色的壁龛,仿大理石圆柱周围都是红色的挂毯,挂毯的颜色不再令人想起革命的鲜血,只会让人感受到剧院里的红色和豪华。在座的观众兴致勃勃,好奇地说道:

“今天,卡里克特-兰昆将会说到撒拉银行的事务。他被牵扯进去很深。你听他说过话吗?他很……”

外面已经是1月的黄昏,黄昏已因季节的原因而提前来到。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河堤上吹过,让-卢克从法庭走出来,来到议会大厅。他滚烫的脸上,还有那又冷又干的寒风留下的痕迹。他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一个老头子,他自己则紧靠着柱子站着。演说者的专席就像是一部神奇的机器,高踞于空中脚手架之上,议会主席在那里俯瞰整个大厅,卡里克特-兰昆马上就要在那里发表让-卢克为他准备好的讲话,他将在让-卢克为他配器的乐谱中演奏自己的角色。

这档节目的结局如何?……是主演赢得满堂喝彩,还是灰溜溜地逃走,在幕布后面像变戏法一样变得无影无踪,灰飞烟灭?……卡里克特-兰昆的命运在议会和法院,在让-卢克已经走进过的这两座大厦之间左右摇摆。如果一切不顺,卡里克特-兰昆无疑也会坐到刑事法庭阴冷的小厅里,先前杜尔丹坐的那个位子……

让-卢克摇了摇头:不应该去想杜尔丹。确实不该这么做……他必须把他全部的热情,全部的注意力投入到这里,投入到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当中,投入到刚开始实现的事情上。

随着一个他没注意到的信号的发出,他脚下的乐池被四面八方涌进来的人挤满了。人们从各种入口、各种开间拥进来。片刻之间,红色的凳子上,众议员——他们是群众演员——就座。从他们的脸部表情看,他们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厌倦。他们在议会任期里,听过那么多的演说,在那么多的戏剧中扮演过角色,感觉已经变得很迟钝。

然而,他们还是得体地准备着他们的角色。当兰昆出现并登上那个专席,周围围着像链条一样的议会的庶务人员组成的人墙,而对面是速记员和记者,众议员用又低又沉的奇妙的嗥叫声迎接他,仿佛在尽情宣泄他们身上的音乐才能。就像管弦乐队最初的节拍响起来一样,听众们明白演出已经开始了,于是把身体前倾,激动得发抖。

兰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发起了进攻。从大厅里升起的窃窃私语声使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都特别突出。让-卢克听着,沉醉了。真是一流的演员……他是多么善于用自己的声音、面孔和真诚来表演啊。也许可能有人会批评他做了太多的强调,对一些重点语句白费功夫,音质糟糕,平常的声调必须提高,还有,同样的句子不同演员过于频繁地使用,可以说已经失去了威力和影响力,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必须用悲怆感人的声调加以修饰,或者加大讽刺的成分。

现在人们是多么专心地听他讲话啊……他开始攻击他自己那个党派的政策,和颜悦色地,使用谨慎的短句,那些不知道其用意的人在犹豫,在等待,害怕蛇的毒液吐在花的下面。时不时地,短暂的掌声从反对党的阵营中响起,但才响起就停下了,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真的决定抛弃他自己的党派吗?……抑或只是伪装?……兰昆让他们等着,让他们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但这时,他的声音抬高了,把让-卢克为他写的那些话砸向人群,让-卢克却已经听不出那是自己写的话。这个卡里克特-兰昆,穿着睡袍和拖鞋的时候,是那么的渺小,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渐渐地,让-卢克忘记了自己认识的那个卡里克特-兰昆,看见的只是一个在当众表演的公众人物。这种感觉真的很奇特。他开始接触兰昆的时候,兰昆是那么渺小、柔弱的一个人,现在却又因为他的个人魅力、同仁的关注和听他演说的安静专注的人群,而重新变得高大,而这魅力却是与一个名字,与一些熟悉的表情紧密相连的。

兰昆突然推开堆在面前的演讲稿,走下讲坛,开始即兴发挥。他放开胆子,冷嘲热讽。他时而谴责对手,时而又把他们捧上天。他时不时地用热情到几乎虔诚的声音说到“自由”、“理想”、“进步”等字眼,不仅让人群因为某种肉体的激动而瑟瑟发抖,也使让-卢克战栗不止,这种激动与词句的含义和内容关系不大,倒更是由于声音的颤抖引起的。

只用了一句话,卡里克特-兰昆就把人们对他的指控推得一干二净。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让-卢克事先收集了证据,但兰昆却把它们抛在一边,忽视它们,藐视它们,不是用数字或者确切的话语,而是用奔放的激情和飞扬的文采取而代之。面对抗议声,他提高声音反击,声音那么高亢,轻而易举就盖住了大厅里的喧哗,激起人们的赞叹,就像一个演员有着优秀的音质,毫不费力就达到了非常优美的最高的音域,就像玩儿一样。

现在他可以放心地让他们大喊大叫了,因为他已经确信自己任何时候都能掌控他们。他喘着气,看着脚下的人群,昔日的朋友、对手、嫉妒者、漠不关心者,所有那些把他抛弃的人。乱哄哄的声音向他袭来。笑声、讥笑声响彻整个大厅,“啊!啊!啊!”的声音渐渐地占了上风,使凳子同时摇动,整齐划一得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样,就像笔直的墨线一样,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让-卢克心想他们的力量就在这里,一种不能低估的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于人多势众,在于团结一致。是他安排了这些民众吗?……不,他只是那个躲在暗处的作者。所有的功劳都属于那个无与伦比的表演者,而此刻这名表演者看上去并不疲惫地重新讲话了,讲他自己,他的生活,他的心。他的声音里有些歇斯底里的音符,就好像他很难止住眼泪,但他似乎并不为此感到耻辱,而是恰恰相反,他要让眼泪流下来,让所有的人看见他泪流满面。他猛地张开双臂,然后又收回放到胸前,显示他的心所在的位置,他的痛苦,他的苦难以及纯洁的心意。这是他的最后一着,大厅里欢声雷动。胜利了。卡里克特-兰昆在朋友们的簇拥下,离开讲坛,蹒跚地走着,容光焕发。戏演完了,只剩下推翻内阁。让卡里克特-兰昆在他从前的对手组成的新内阁中担任部长一职,并提拔让-卢克担任部长办公室主任。世界终于打开了一扇门,一扇可以进去的门,一扇可以强行打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