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1)

“他去哪里呀?”

“我怎么知道?……他跟家里人在一起,就像个外人一样……”

一家人相聚在客厅里。客厅像是过道,有四扇总是敞开着的门,从那里可以观察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女人们屏住呼吸,谛听让-卢克的脚步声,但他已经走远了。

洛朗 · 达格尔纳柔声地说:

“他是自由的……”

他的反应正如他妻子所预料到的那样:他可能很想叫住儿子,脸上带着他那常常是抑制不住的、像是自嘲而腼腆的微笑说:“过来……你总不着家……”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变成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叹息。他默默不语地让儿子走了,然后重新捧起他的那本书。现在,他似乎很幸福。他属于那样的男人,在沉思默想和精神思辨中才会觉得自在安然。阅读带给他的,如同酒精带给别人的一样:忘却生活。

达格尔纳家的小楼建在维希纳的北面。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汽车在国道上奔驰。离花园不远处,有一个交叉路口,小汽车从花园的栅栏前面经过而刹车的时候,往往会发出难以忍受的嘎吱声,就像焦急的喊叫。但是,到了这个时辰,汽车越来越少。然后,这栋小屋会在沉寂中安息,直到第二天。此刻,雨下个不停,大颗大颗的雨珠急不可耐、一刻不停地敲打着屋顶。

洛朗 · 达格尔纳把书高高地举起来,以便更好地截获一盏有三个灯嘴的分枝吊灯照射出的微弱灯光。客厅里很冷,很不舒服,堆满了从花园里搬进来的家具。一到秋天,这些家具都会从花园里搬进来。靠墙放着不知用了多少个年头的破破烂烂的藤椅,和一串早已退色、拱架锈迹斑斑的槌球。屋子被一个没有鲜花也不漂亮的花园包围着;古老的黑杉挺拔而壮硕,树枝已经撑到窗户上,台阶上亮着的一盏灯朦朦胧胧地映照着这些杉树,还有草坪中间的那个石膏坛子,坛子边檐盛满了雨水和腐烂的树叶。

这栋黄砖楼房看上去就像战前的建筑一样,阴沉、结实、丑陋、朴素、耐用,是洛朗 · 达格尔纳第一次结婚时建起来的。但他的前妻路易丝早早就死了,而且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死去的,现在他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这里……许多年来,由于他身患疾病,建筑师的收益已经少得可怜的时候,一家人就住到了这里,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都没有离开过。在11月的夜晚,正如那天晚上一样,巴黎显得出奇地遥远……这是因为达格尔纳家没有汽车。

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低着头在那里缝补衣物,她那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的长发布满了银丝,以前它们可都是乌黑发亮的。时不时地,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叹口气,皱着眉头,定神地看着前面,两片紧闭的薄嘴唇嚅动着,低声挤出一些数字:

“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十二和八……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十多法郎……”

她长着一个又瘦又直的大鼻子,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忧郁的眼睛。她那天生干燥的皮肤从来都没接触过脂粉,就像因缺少食物而营养不良一样。她的容貌并不缺少姿色,但却过早地憔悴了。从身材来看,这是一个高挑靓丽的女人,身段无可挑剔,她那凋谢的面容和完美的身段形成非常奇怪的对比。

结婚的那一天,她给过她的继子让-卢克一份礼物,让-卢克当时才八岁。让-卢克被父亲推过去亲吻她向她表示感谢,亲完后没多久,不知道是出于好玩还是害羞,他再一次把嘴巴伸过去,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你已经亲过我了,让-卢克……”

她刚说完这句话便抬眼瞅见让-卢克的眼神,心里想:

“我在说什么呀?……我疯了吗?……”但是,这些刻薄的话和责备是在一股无名力量的推动下脱口而出的,而她原本只是有些不安,心意是好的,觉得这种爱是徒劳的,是白费劲。这天晚上,她还在想:

“养另一个女人的孩子真难啊!”

让-卢克现在都二十三岁了。可怜的洛朗魂归西天的那一天一定会是个悲惨的日子,到那个时候,全家人除了让-卢克,就没有别的依靠了。

洛朗 · 达格尔纳在德国被囚禁的那段时间,得了一种腰部痉挛的疾病。最后一次手术之后,他的病已经变成不治之症了。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神疲惫,深陷的眼眸似乎是朝里面转的,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这种眼神显示出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唉,过不了多久,家里的主人就变成让-卢克了。他将是他那年幼的弟弟和异母妹妹(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第一次婚姻生下的女儿,被她现在的丈夫收养了)的法定监护人。可是,他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她心想:

“他是铁石心肠。”

她把缝衣针举到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大声说道:

“他今晚不会回来。”

“你问过他了?”

“我可不敢问他。他会让你明白,你这么问他会惹他不高兴。这种事不用对方细说我都明白。”

洛朗不能忍受让-卢克被妻子责备,不管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还是在心底里掖着的,所以他焦虑不安地喃喃说道:

“我肯定他会回来。”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会回来的,我的朋友……别担心。”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2)

洛朗已经在责备自己这么想儿子太儿女情长。他无意地通过想象把让-卢克与约瑟,以及那个虽然不是他的骨血但他还是尽力去爱的小克洛蒂娜区分开来。他把那只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的手伸过去,抚摸着约瑟纷乱的头发和克洛蒂娜的前额:

“你们怎么样,孩子们?”

他俩没有搭话:父母的声音很少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克洛蒂娜十六岁了,约瑟十二岁。在这种年龄段的孩子,身体外面围着一堵无形的墙,把他们的感官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有时候,他们的母亲说到某些话时,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叫他们,传到他们的耳边时,他们的身体战栗着,就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但洛朗 · 达格尔纳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坚实的影子而已。

克洛蒂娜,一个已经发育成熟的胖乎乎的小女人,长着一头黑发,粉红色的脸颊上堆满了沉甸甸的肌肉,一副矮胖、壮实、冷漠、神秘的样子,她正在那里缝一件内衣。她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看着周围,内衣搁在大腿上,手里玩着她的银手镯。约瑟坐在她旁边,正低着头,兴奋地翻着一本书,他的头发落在宽阔的前额和美丽的眼睛上。他并没有中断阅读,只是猛地一甩头,把头发甩到后面去,然后他把拇指塞进耳朵里,把指甲扎进脸颊。他的皮肤还很细嫩,像女孩子一样,手指压过后红一块紫一块的。洛朗心里想,他长得像让-卢克,但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面色红润,很幸福……让-卢克从来就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八岁就被关进了学校,总是那么苍白、消瘦,套着一层外表冷漠的护甲。学校都是清一色的男老师授课,同学也都是男孩子,接受这样的教育使他对自己充满怀疑。洛朗又看见长子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他那双细小明亮的眼睛,他那两片漂亮的嘴唇仿佛在坚强意志的作用下紧紧地抿着。他的声音很轻柔,但他说话时使用的是短促的句子。洛朗想到他时很伤感,很害怕……“当一个人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心想,“他对一个孩子的感情就像对一个心爱的女人一样。让-卢克那些最简单的动机对我来说都显得很神秘莫测。他现在在哪里?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吗?哪个女人?我儿子会喜欢一个女人吗?还是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我记得我在他那个年纪,随便哪个男孩子,最笨的最粗鲁的男孩子都很亲近我,在我眼里他们比我自己的父亲更加重要。多少时间都浪费在那些窝囊废身上了,对那个即将死去的人却是那么蔑视、那么不放在心上啊,我现在也像那个快死的人一样。让-卢克可以从我的嘴边听到多少苦涩而又沉重的经历啊,可他却想都没想过这回事……对他来说我算老几啊?我能给他什么?什么也不能给他,确确实实不能给他什么。两年来,他的学费我都拿不出来,甚至连吃饭的钱都给不了他。他在做什么?他怎么生活?他不说,我也不敢问……我害怕知道他不幸,害怕知道他缺吃少喝,害怕知道这些,因为我怎么可能帮他呢?自由吗?他当然是自由的……可是,除了这可怜的自由,我还能给他别的什么呀?他谨小慎微,过早地成熟了。可他幸福吗?自由只是在人们对它充满期盼的时候才美丽,才会让人热烈地渴望,但像这样作为礼物,它有着别样的名字:遗弃,孤独……”

可是,洛朗又能怎么样呢?他上一次做完手术后,就不再工作了。他仅靠国库、税务机关留给他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年金生活。他现在领的是最后的息票了。他死后将给家人留下一份他以前订立的人寿保险,和维希纳的那栋卖不掉的小楼;小楼卖不掉,因为那是在1932年年底,一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开始了。让-卢克的前途非常暗淡……

他轻轻地阖上眼睛,为的是在想象中更清晰地看见儿子亲爱的面孔。今天晚上他会回来吗?……从礼拜六到礼拜一,让-卢克住在维希纳,但其余几天,他住在巴黎。今天晚上,房间里还散发着让-卢克存在的气息。他留了几本书在桌子上,扶手椅的扶手上还有他的手表,表带是皮的,太短了,因为箍手腕,他不得不经常摘下,随后就忘在那里了。玛蒂尔德看见丈夫的目光停留在那块手表上,就站起来,拿起手表,放进一个抽屉里。让-卢克抽过的香烟味已然散去,只剩下雨水、秋天和湿漉漉的地面上那些从花园里弥漫上来的难闻气味。几只猫在黑暗中凄厉地号叫着。洛朗心想,他再也不必接受这些老掉牙的痛苦想法……害怕明天,担心家人的一日三餐和将来的生活?今天哪个男人幸福得足以做到来去无牵挂?他就像许许多多别的父亲一样……这是做父亲的悲哀,它压在他们中的千千万万的人身上……他叹着气,满怀柔情地看着书,那是一本封面已经破旧的薄薄的英文书。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他的话,他最喜爱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诗歌可以带给他一些慰藉。他读着:

My soul like a ship in a black storm

Is driven I know not within……

“我的心,就像黑暗暴风雨中的一条船,不知道会被席卷到多深的地方……”

他抬起头,心情沉重地看着浸沐在雾气中的杉树,和照在树上、映着他们和墙面的苍白的灯光。到了又病又老的时候,谁能凝视着这些一动不动的黑色树木,呼吸着秋季泥土的气息而不瑟瑟发抖呢?……

他问了一句:

“克洛蒂娜,你能把百叶窗关上吗,我的孩子?……能把窗帘拉上吗?……我觉得冷。”

“克洛蒂娜,听见你父亲说的话吗?”达格尔纳太太说道。

克洛蒂娜站起来,拉上了窗帘。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3)

读初中上晚自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让-卢克经常这样想:

“将来,当我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他想到‘裸体’两个字的时候,脸因为害羞和欲望而涨得通红),我会特别想起这些黑黢黢的墙壁和雨声,以增强我的快感。”

这天晚上,在一个温暖阴暗的房间里,睡在爱蒂身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古老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但它那么遥远,那么甜蜜,并且很好地去掉了邪恶的成分,以至于他对这件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并报以微笑。他是那么幸福……他们把灯熄掉了,一个小煤油炉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燃烧着,炉子的红心照着有花枝图案的壁衣,壁衣上印着因为潮湿而已经退了色的帆船。让-卢克是在蒙苏里公园边上的一个小餐馆里发现这种小包房的,由一道不引人注目的楼梯和一扇暗门进出。

他就是在那里与爱蒂幽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季节,公园和整栋房子都好像是空的。露台上的铁桌子倒在一个挡雨披檐下面。夜晚抹去了印在门上的“婚宴”两个字。一盏点亮的路灯把灯光倒映在一片黑漆漆的湖水中。雨水轻轻地流淌着,这种水流潜进水里的声音在独自估算和安排着时间。秋天的夜晚,寒气袭人,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但在这个房间里,爱蒂的芳香体味把墙壁都浸透了。房间里有一种闷热的感觉,但很温馨,使身体和灵魂昏昏欲睡。桌子上有一瓶干白葡萄酒,浸泡在满满一桶冰块中。但他们滴酒未沾,他们甚至都没有接吻拥抱。只是紧紧地依偎,一动不动,手紧紧地盈握在一起,爱蒂的手腕都捏出了红印。时间停歇了。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一阵抑制住的笑声穿墙而过,然后一切又都沉寂下来。雨,下得更大了,这也是洛朗 · 达格尔纳此刻正在谛听的敲打着屋顶锌皮屋檐的雨。

“天气多好啊。”让-卢克低声说道。

他伸手去摸桌上的香烟。爱蒂点亮了位于两副餐具之间的那盏小灯。

他们充满渴望地凝视着对方,没有一丝微笑。他脱下了西服上装,去掉衣领后,那年轻白净、壮硕有力的脖子露了出来,那一头蓬乱的棕色秀发把他那紧凑苍白的前额遮住了一半;他那头浓密的头发,太茂密,太富有生命力,生长在瘦削的面孔上,就像热带地区燃烧的大地上长出的茂盛的草一样。他用手猛地把它们拢到后面去。他的一些动作还像个未成年人一样稚气未脱,但他的目光已经像个成年人一样大胆、明亮了。当他低下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使他的面容变得很温柔。

她喃喃道:

“很晚了。”

“不晚。”

“晚了,让我走吧。都快午夜了。家里人不许我午夜后才回家。”

“我不在乎你的家人……”

“我在乎呀,我该……”

“那好吧,走吧!”

她站起来,但感觉到男孩的双腿和她的双腿缠绕在一起。他们又慢慢地倒下去,紧紧地搂在一起。

她二十岁了,长着一副专横、精致的脸和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几乎没怎么化妆。她的头发半长,用两只玳瑁发夹束在耳朵后面,发夹上镶嵌了钻石。让-卢克摘下她的发夹,散开的头发倾泻到肩膀和脖子上。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比她那琥珀色的肌肤还要明丽。她那清丽的面容,纤细的手臂,尤其是那头轻盈的头发,使她有时候看上去还像个孩子。他们天真地微笑着,这种天真在他们的脸上已经很少见了。一面倾斜的镜子映着他们,那是一面老镜子,镜框很重,镀了金,可能是1880年制造的,就像这座房子里的所有家具一样,镜面上划了许多文字和陌生的人名。此时此刻,两人最强烈最美妙的愿望就是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着,永远这样,紧紧地搂抱着进入梦乡,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们的父母亲,也不要感受凄清大街上的气息。他们嘴对着嘴说话,凑得那么近,以至于话还没说出来,这些话还是呢喃细语,还是未成型的半语半吻时,就被嘴唇吸了进去。他们好幸福啊。年轻的时候,很少有人懂得品味幸福的滋味,他们甚至都不去追求这种幸福,仿佛觉得这么年轻,还要额外增加幸福,对上帝的要求也太过分,可这无声的狂喜是他们所能了解的最接近幸福的画面。他们不是情人。他爱她,他想把她变成他的妻子。

突然,他们觉得冷了。虽然他们的脸颊热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但他们的身子却冷得直打哆嗦。他们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小煤油炉边坐下,默默地吸着烟。然后,爱蒂把包里的镜子拿出来放在地上,背靠着让-卢克的膝盖,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发。他抓起她放下的香烟,送到嘴唇边。

“没有你很难活下去。”他终于吃力地说道。

像往常一样,在内心激动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变得低沉。他转过头去,为的是不让他的眼神背叛他的激动情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灵魂是耻于谈情说爱的。他的脸已经变得冷峻和平静。当他带着热情亦或是真诚说话时,他的脸上变得没有表情,冷冰冰的,捉摸不透,可是当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平静下来,则会出现相反的情况,他的脸会由于嘲讽、思考和极度专心而变得生动;他的双眼闪烁着,嘴唇因为平息他的激动情绪而不耐烦地挛缩着,但这种激动的情绪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就像死灰复燃后继续燃烧的大火一样。

她紧紧地靠着他。他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会和你一起呆在这里。你是那种让我觉得害怕的女人。你太光彩照人了……而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女人……”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往后仰着、靠在他的膝盖上的裸露的颈子。房间被煤油炉的火光照亮,暗淡的玫瑰色的火光将爱蒂的身体留在阴影中,但却给她的脸和圆圆的金色脖子抹上了一层彩妆。

“亲爱的……你想象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啊?你真是忘恩负义啊……而我,自从我看见你,我就在想:‘我喜欢这个人……’你还记得吗?索邦大学的长廊里,我在那里等向达尔 · 德斯克莱。天已经黑了,到处都亮起了灯。我们周围没有一个人,而你……我发现你是那么英俊……你想跟我说话,却又没那个胆。”

“从你的装束来看,我就知道你不是大学生,但我假装弄错了。我问了你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显得非常自如。我以前一直在梦想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小伙子……是的,你那瘦削的面孔和美丽的眼睛……那么你,你小的时候,渴望的是另一个女人吗?那是什么样的女人?”

“既是‘拉辛的公主’,又要跪在我的面前。”他微笑着说道。

她立即跪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

“这可能还不够……你想想……我需要她忠实于我,听命于我,除了我不依赖任何人,只属于我一个人,把我视为她全部的幸福,她全部的安逸……而你是富家千金,一个年轻的女子,你的全部生活与我天差地远的……可是很快……”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4)

他一手托着女孩歪着的颈子,轻轻地捏着,然后慢慢加大力量,直到她发出痛苦的叫声。他并不问她:“你爱我吗?你永远也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吗?我们永不分离吗?”他很少使用爱的语言,在他这种年纪,爱的语言仍然是那么庄严,说出了就无法收回,他们还没有滥用爱语。最后,他说道:

“我的朋友……”

这是他毫不费力就可以脱口而出的惟一充满柔情的词语,惟一不让他觉得耻辱的词语。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一语不发。爱蒂突然站了起来:

“好啦,够了,该走了……来吧。”

当她重新梳好头发的时候,让-卢克站了起来,走到紧闭的窗户边。他朝蒙在窗户玻璃上的水汽吹了一下,餐馆露台上一盏锌皮路灯苍白的灯光从窗户那里透进来。

“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让-卢克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树,它们向大地俯下身子,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树液上升的声音,但它们没有快乐得发抖,没有春情荡漾,而是很沉着,很耐心,怀着隐隐的希望……让-卢克取笑它们,谴责它们,可怜它们,因为他那年轻的身体在瑟瑟颤抖,他身上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他猛地打开窗户,吸着裹挟了雨水的空气,仿佛这空气中放了香膏,可以平息他内心的悸动与狂热。昏暗的灯光把两人的身影透射到露台的玻璃墙上,它们吻在一起,然后爱蒂拾起丢在沙发上的毛皮大衣,先前他们躺在大衣上面互相抚摸着,她把大衣举到脸颊和嘴唇边:

“你的体香……”

他们还在沙发边犹豫了片刻。让-卢克用低沉、热情的声音说:

“不,不,你不会是我的情妇,而是我的妻子。你以为,如果我和你睡过觉,我会放你走吗?……”

“走吧……”

他在那瓶依然很满的酒瓶下面压了一张五十法郎钞票,也是最后一张了……也罢!……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足以托起整个世界!

3

他们在冷冷清清的小加赞街分的手。公园时不时地有个地方被微弱的灯光照亮。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让-卢克竖起雨衣的领子,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雨水在他的头发上,在他的脸上流淌着。又沉又冷的大颗水珠吸走了他脸颊上的火烧一般的灼热,他觉得惬意极了。他很幸福。一个人处在幸福之中是多么崇高,多么高尚啊。……风穿透了他的衣服,他肚子好饿,为了买那瓶酒,为了给爱蒂买香烟,他没有吃晚餐,但这么做使他更快乐、更自豪。在他这个年龄,必要的物质能使人受尊重,即使以后再进行报复……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那保存完好的力量枯竭,无论是贫苦,超负荷的工作,还是纵情享乐。无眠之夜使他的身体无比兴奋;他的思维由于饥肠辘辘也变得更加敏捷,更加清晰。他陶醉于自己的青春、热血,以及把自信传递给心灵的灵巧而平衡的身体。他又一次微笑着回忆起中学里的事、黑乎乎的墙壁和他的眼泪……所有那一切都已离他远去……平生第一次,时间与他同在,并属于他。童年时,时间过得那么慢,那么沉闷,对别人来说意味着快乐和忘却的时间,现在也开始和他的脉搏一起跳动。他是多么年轻啊!他真想振臂高呼:“谢谢你,青春……”瞬间里,他的力量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

他慢悠悠地走在蒙苏里公园周围的小街上,感觉到夜色和寂静很好地掩护了他内心的狂热。公园下面地势较低的地方延伸着一片灯火和喧闹声,成百上千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从那里经过,他们同样强壮,同样聪明(同样聪明吗?这个嘛,不,不一样,他微笑着想),这些年轻人一无所有,但每个人都梦想用自己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世界。他在黑漆漆的街上,迟迟不愿回去。他倚在公园的栅栏上,深情地看着湖上的灯光。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在黑暗中,在雨中,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摇曳的小火光更平静的了。灯光似乎在慢慢地吸收他的目光,慢慢地……这是难以言表的,难以言表……它轻轻地闪烁着,渐渐地平息了他的心跳。

他继续往前走,把那只抚摸过爱蒂的手从衬衫的开口处伸进去,紧紧地贴在胸膛。时不时地,他把那只手举到嘴唇边,吸着上面的香味。爱蒂……这个富家小姐,是在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他很难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是金融家的世界,政治家的世界(她的父亲就是那个阿贝尔 · 撒拉,银行家),这个有钱的女孩将会成为他的妻子。爱情只有在两个人互相为对方牺牲时才有价值,而且要彻底牺牲。爱蒂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他至死不渝的忠实伴侣。他只要找到一个谋生手段,就可以娶她。他猜想她的父亲十有八九会反对这门婚事。可是如果必须过穷苦的日子,将是多么糟糕的事情。那种要对女人负责的想法,那种对剥夺女人的奢华和舒适生活——有人不是说它们理所当然属于女人吗——的担心,老一辈的人才会看重。为什么?……爱情应该在努力中,在平等的相互牺牲和彼此忠诚中千锤百炼。当今世界,对男人和女人来说,勇气和自尊才是惟一必不可少的美德。必不可少,但足够了。爱蒂不能胆怯。缺乏勇气的话会把她心中的爱情磨灭掉。当然,生活很艰辛。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一点?……为了生存,为了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完成学业——他不能跟他那羸弱、生病、破产的父亲要任何东西,他真的是在玩命地干活。他洗汽车,用两个晚上的时间翻译侦探小说,收费极其低廉地给人上课,含辛茹苦地挣钱,彻底放弃物质享受,换来的是自由自在的权利,是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是自豪地说家里人什么也没给他也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他,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造自己喜爱的生活,既无需等待,也不需要建议和援助。但是,在这种生活中,他将是惟一的主人。

就这样,他一边浮想联翩,一边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挤过,终于抵达奥戴翁广场的一家小咖啡馆,他要在那里会他的朋友塞尔日· 杜尔丹。破旧的软皮垫长椅,失去光泽的锌皮吧台,筋疲力尽、昏昏欲睡的女孩子靠在一个苍白消瘦的男孩身边,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场景。因为,青春是一杯美酒,却通常装在一只粗制滥造的杯子里。然而,他并不觉得痛苦。没有地方比得上这些寒碜的小酒吧,待在那里,就好像迷失、隐藏在城市的低凹处,躲避在黑暗和喧闹的中心,在自己周围重新创造了一个摆脱了世界法则的世界,就像孩童时一样。

他和塞尔日 · 杜尔丹在那里一直待到清晨,和他一起沉醉在政治之中。他会看着茶托送到小铁桌上来。杜尔丹和他一样孤苦伶仃。他们是在中学里认识的,开学的那天晚上,在寄宿学校的门口,校门在他们的身后即将关闭,两个可怜的孩子迷失在人群中,紧握着拳头,死咬住牙齿,不让羞耻的眼泪掉下来。

他们将一直呆到清晨,他们可能会说话或者保持沉默,在沉默中他们能更好地相互理解。然后,让-卢克会回到他租住的那个房间,在绿岛——那个老弹子房上面,索邦大学的正对面,他将在棋子在棋盘上移动的声音中,在使劲掷出的弹子的当当声中,在酒杯的碰撞声中,在说话声中入睡,就像从前在中学里,在营房里入睡一样,睡得很沉很香,没有梦。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5)

一年后,还是在这个破旧的绿岛,在底层的大厅里,在象棋桌和弹子桌之间,让-卢克等着爱蒂的电话。

快到晚上八点钟了,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外面是阴沉沉的秋天,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他是多么厌倦巴黎的大街小巷啊,从黎明时分开始,他就在街上谋划,试着推销他的那些吸尘器模型、收音机的焊锡,还有从倒闭的化妆品商店低价买来的肥皂……这是他目前惟一的谋生手段。无论是显赫的文凭、勇气,还是工作,没有一样东西能给他带来他所希望的最微小的安全感,没有一样东西能满足他最起码的愿望。就像人们谈论美国女孩时说“美丽是廉价的”一样,同样,在欧洲,在1933年的这个秋天,人的才智一钱不值。

他一个人待在那里,杜尔丹晚些时候应该会来。杜尔丹在一家铁器金属店找到一份每月八百块钱的工作,每天负责出口商品的监督和装车。有时候,他也在绿岛吃晚餐,吃一块“火腿面包”,喝一杯掺了酒的清咖啡。

沉闷的空气中飘着一层厚厚的烟雾,其中夹杂着尘埃和白垩;让-卢克对面燃着一盏黄色的蝶形煤气灯。弹子和象棋的撞击形成沉闷的嘈杂声,在因为疲惫而昏昏欲睡的时候听着几乎是令人沉醉的。

让-卢克坐在一个角落里,闭着眼睛,双臂抱在胸前。当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那细小的铃声在咖啡馆的喧闹声中几乎听不见,他就猛地撑开眼皮,竖起耳朵听着。可是,服务生埃尔内思特站在电话间的门口喊的是“有人找马塞尔先生”,或者“找乔治先生”,或者另一个人的名字,反正不是他,从来都不是他……让-卢克慢慢地放开交叉着的双臂,用两只用力地箍在一起的手把膝盖圈起来,直到他的心跳平息下来。他透过烟雾,目不转睛地看着煤气的火光。他清瘦,脸色苍白,胡子没好好刮,头发特别长,身上穿着一件袖子打了补丁的难看的毛衣。坐在他周围的全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仿佛营养不良、空气和阳光的匮乏在他们告别青少年时期之际,把他们的面孔和身体加工成型,直到把他们变成不是彼此有区别的个体,而是一群结块,不怎么像人,倒更像是兵营、办公室或者医院里的一个号码、一个单位。他们都穿着毛衣或者旧雨衣,发型也全都一个样,平滑的头发贴在一起梳到后面,胸部都很窄小,非常低矮的活硬领里面的脖子非常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急促、很激愤。他们中的许多人是亚洲人,比起其他人来肤色只是稍黄一点点。昏暗的照明给所有的面孔都涂上了一层褐色。大厅里没有女人。

所有那些不玩牌不下棋的都在谈论政治,就像让-卢克以前所做的一样……他知道隐含在话语下面的是什么,他们在孕育怎样的梦想,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物质生活的艰难并没有让他们绝望,却激发起他们一种隐隐约约的雄心壮志,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还不大承认。他们将会以怎样的喜悦埋葬旧的世界啊!如果它死了,如果它从四面八方爆炸,就像有人在他们周围对它大喊大叫一样,他们这些年轻人难道不会在那里收集爆炸碎片吗?……对那些年龄上与他们最接近的哥哥姐姐们来说,十五年来,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主宰,那就是金钱。对他们来说,金钱就是权力。这个关键字他们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它是“忌讳”,但是虽然不情愿,人们还是听到了,隐约显露在他们快捷严肃的评判中,对包括整个世界在内的极度蔑视中,在对政治的热情中——这是惟一能让他们激动的人类活动形式。怎么能不梦想呢?……当今世界还给了年轻人什么呢?……工作找不到,最简单的心愿也实现不了,没有行动,就只剩下这个了……指望一步登天的、以各种名义和党派标签做伪装的残酷而冷漠的热情。

“那我呢?”让-卢克心想。

他像他们一样梦想主宰的世界,在他看来从来也没有这么遥不可及。他从一扇低矮的门进入世界,这是一扇贫穷之门,遗弃之门,背叛的爱情之门。他觉得是如此孤独……他心想:

“于连 · 索莱尔尚可以指望社会上的某个阶层,可我们呢?……我们今天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连金钱本身都不可靠。在我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无依无靠。”

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以免发出一声懦弱的叹息。侍者才给他添了白兰地,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俯身向前,手里玩着那只空烟盒。他重新开始等待。

现在快九点钟了。他突然站了起来,穿过弹子房,往电话间走去。透过电话间的门,他听见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的声音,简直就像一个未成年人的声音,用睡梦中的语调反复说:

“可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在父亲家吃晚饭!……妮妮,好了,理智一点!我跟你说我现在就在我爸爸家!……”

让-卢克靠在墙上,这墙壁以前刷过石灰,现在已经肮脏不堪,写满了名字和数字。最后,电话间的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脸部因喝了酒而涨得通红,胳膊下面还夹了根台球棒。他认识让-卢克,对他微微一笑:

“你好吗?达格尔纳。”

让-卢克一语不发地走进令人窒息的小电话间,他已经在那里打过许多次电话。他下不了决心把听筒摘下来,又一次听见那个声音:

“你是谁啊?小姐出门了。”

电话间的隔板一直到半高的地方都写满了女人的名字,画了许多人体或者面孔,里面弥漫着一股冷冷的烟味,让人恶心。

轻轻地,让-卢克轻轻地摘下听筒,手在上面抚摸了片刻,然后开始拨号。接听电话的是爱蒂本人,一听到她的声音,让-卢克就大发雷霆,听到沙哑低沉的说话声,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是你……你为什么没打电话?”

爱蒂喃喃道:

“我现在不能说……”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6)

“你听着,爱蒂!……如果你愿意,你只用说是或者不是,可我需要一个回答!一个认识你的小伙子说你已经订婚了,说订婚日期已经宣布了,定在11月25号。一个星期了,我见不到你,你既不给我打电话,也不给我写信。我想……我想要知道。你回答!……”他狂怒地喊道。

他停止说话了:爱蒂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他气愤地摇着电话铃,他怎么弄都是白搭。他把手慢慢地放到脸上。

“婊子,”他咬牙切齿地喃喃道,“她会为此尝到苦头的,我发誓……”

说完,他还在那里呆了片刻,定定地看着画在门上的一个女人的臀部。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最后,他打开门,丢给收银员一句“我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回到了大厅。

杜尔丹已经坐到他的那张桌子边。他推开杜尔丹放在椅子上的雨衣。杜尔丹小声问道:

“不舒服?”

“什么呀……没有。”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人的友谊是很谨慎的那种,依然受孩童时的约定影响:不指责,不抱怨,尽可能少地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错误。从那个小小的脸色苍白的中学生,到让-卢克十二岁时认识的那个膝盖粗硬的小男孩,杜尔丹一直都保持着那种机灵、神秘和优雅的神情,他的手腕很细,那双忧郁的眼睛很难集中到跟他说话的那个人身上,就好像他打量了一下对方后,马上就把目光躲开了。

让-卢克把那片切开的火腿推到他面前。

“给。吃吧。想喝点东西吗?”

“越多越好。我一整天都在北站扛废铁。”

“为了那一个月八百块钱,你现在当起卡车司机来了?”

“偶尔做一下。”

“你给你叔叔写信了吗?”

杜尔丹属于洛林的工业家阶层,他的父亲死于1917年。一个家庭董事会负责管理那个建于1830年的水晶玻璃器皿店,等塞尔日成年后必须归还给他。这个家庭董事会是由杜尔丹老爹所能找到的最聪明最正直的人组成的,在出发上前线之前把儿子的股权托付给他们。他们理智地、谨慎地、诚实地经营着这门生意,以至于它不但没有赶上繁荣的浪潮,反而从1928年起就开始渐渐衰败,到经济危机的前几个月就破产了。

杜尔丹把酒杯举到嘴边:

“我的叔叔吗?……我都收到他的回信了。你等一下就知道,这非常有趣。他在浮日山脉里面有个织布工厂,是那种赚不了几个钱但很惬意的生意。你明白了吗?……工厂15号开始变卖资产以偿还债务。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四十二岁,一个四十五岁,在信的后面还附了文字,让我在巴黎随便给她们找个什么职位或者工作。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有趣,这个词恰如其分。”让-卢克低声说道。

杜尔丹好像醉了,空腹喝酒使他脸部充血。他站起来跟邻座借火。由于疲劳,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你想过吗,纪德的那句话很快就要失去意义了,”让-卢克说道,“一个家庭,它使你厌烦,但好歹有个家在那里,可以帮助你,使你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它是无价之宝……可我,我不知道什么是无价之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干巴巴的,就好像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感情。这些话好像是经过字斟句酌的,为的是弱化思想的重要性,减少思想的影响力,但是,时不时地,一个很不相称的词,诸如“可怕的”,“恐怖的”等等,就像一个出口,一团隐藏着的火从那里蹿出来。

杜尔丹和让-卢克之间的对话,常常会使用一些名言引出个人的私事,就像一块用于书写和阅读密码文件的镂空纸版放在文字上一样,这些文字的意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杜尔丹明白让-卢克是在想自己的父亲,那个快要死去的父亲,他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任何帮助和安慰。他低下头,让-卢克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所说的话。

“女孩子,”让-卢克突然痛苦地说,“只有女孩子是幸福的。自由自在,荒淫无度,一门心思追求肉体享受。‘没有危险、毫不担心的’爱情。几代人中她们第一次享受到这种自由。你看看她们,她们多么漂亮,多么风光,看上去是多么幸福……而我们呢?……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周围。我们漂亮吗?嗯?”

“你说的是富家小姐……”

“我说的是其中的一个,”让-卢克说着把头扭到了一边,“你知道我想说的是谁。”他说得更小声了,而且费了很大的劲,“你跟我说过……她要结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杜尔丹小声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好吧!”杜尔丹说道,“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名叫玛丽·贝朗热,她知道爱蒂 · 撒拉,更确切地说,她以前认识她。这个玛丽·贝朗热和丈夫分居了,是在几年前。分居后,她就没再见过撒拉那家人,他们是她丈夫的远房亲戚,但她从前的一个朋友还跟她有来往,那个朋友说你的那个爱蒂要嫁给贝特朗 · 博罗歇。你知道这个名字吗?博罗歇家族。大财团,非常庞大的财团。所以我就知道了这个事。告诉我,这个女孩,你和她睡过吗?”

“没有。”

“没有?……你怎么犯这样的错误!应该利用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是最重要的。”让-卢克重复道。

“你想过吗,在说到女孩子时,‘年轻女子’这个词废弃不用却只说‘女子’1,是具有征兆性的。‘女子’,另外还有‘婆娘’,她们就值这个价……但我们会喜欢上她们中间的一些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这个玛丽 · 贝朗热……”

杜尔丹没有往下说。他把烟头放到空盘子里轻轻地掐灭,然后突然说道:

“我需要钱。我太需要钱了。我不能让玛丽来我家,来那个住着北非人和皮条客的旅馆。我也不能去她家。她正准备离婚,为了得到一笔使她可以活下去的年金,离婚必须以她的丈夫有过错进行宣判。那是一个暴虐的疯子,如果他成功地证明她有个情人,她就会一无所有。我想要一间过得去的房子。我没有钱。可是也许有个办法……你说说,顾忌,你能告诉我什么是顾忌吗?”

“一个人完全蔑视别人,但他也明白对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让-卢克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也许吧……”

“什么办法?”

“啊!玩点文字游戏。”杜尔丹轻描淡写地说。

“造假?”

“差不多……但更复杂……”

“你得留点神。”让-卢克小声说道。

杜尔丹耸了耸肩膀。

“留神什么?……不名誉吗,我无所谓!……知道那会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幸福得多……你想过吗,假如我们生病了,出事故了,我们会怎么样吗?我们会活活饿死……”

“你醉了。”让-卢克说道。

杜尔丹好像清醒了。他费力地站了起来,拿起那件发绿的旧雨衣,揉成一团放到腋下,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剩下让-卢克独自一人。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7)

夜深了。玩弹子的客人走了,接着离开的是玩扑克和桥牌的人,最后走的是下象棋的人。

只有一个人还坐在让-卢克对面,那是一个穿着浪漫诗人的黑斗篷的老头儿,绿岛的一位常客。他坐在那里睡着了,垂在胸前的是一张精致苍白的脸,脸上留着一圈黑色的大胡子。

让-卢克出神地盯着他,却好像并没有看见,自己也没有动一下……去哪里呢?……秋天的夜晚如此不怀好意……当然还可以去维希纳……但是一想到青蛙的叫声和约瑟的鼾声,他就厌恶得发抖。那栋房子太小了。兄弟俩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此外,他最害怕的还是他父亲那惴惴不安的柔情……

最后,睡觉的老头醒了,离开了。让-卢克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这一整夜都很难受。他扑到床上,抱住枕头,死死地抱在胸前,就像在小时候那些非常难过的夜晚一样。她可真会玩他啊!他是多么痛苦啊!……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重复说:“不,不,我不想受苦!”他使出年轻人的全部力量,带着愤怒、羞耻和蔑视,拒绝自己的痛苦,憎恨自己的痛苦。“我决不会为一个女人痛苦!……我拒绝为一个女人痛苦!我不想被世界上最低级、最可耻的东西降服,被爱的需要和顾影自怜打败!……啊!她想和我对着干……那好吧!我们走着瞧,我们看谁最厉害,”他大声说道,“我们走着瞧,我的小美人!……我会叫你欲哭无泪。你等着好了,要不了多久……你等着瞧……我将成为最强者!……我!……我!……我!……”

他自豪而又绝望地喊着“我”,就仿佛在向一个无形的神求助一样。无论如何,都必须挺住。他孤军奋战,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只能靠他自己,靠他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必须锤炼自己百折不挠的意志,要冷酷无情。他一字一顿、充满爱意地低声重复着“冷酷无情”几个字……这天夜里,自我力量的意识和必胜的信念在他身上诞生了。一个年轻人,有一个刚强的灵魂,当他第一次遭受痛苦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它是如此强大,而他本人却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但是他马上就会发现它和自己势均力敌,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力量悬殊,很快地他就可以骄傲地承受它,而不会变成弱者,不会因此而死去……他把痛苦叫出来,向它发出挑衅,向它挺起胸膛:“那么!来吧,打击我吧!……我不怕你!我不怕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可是,他突然想起爱蒂的一句话,想起一个吻,惊恐地发现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就要在脸上流淌了。为了忍住眼泪,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不,他不会哭。他憎恨软弱。他想起他的父亲,父亲在送他去上学、即将开赴前线的时候哭了,当着他的面哭了,一点也不害羞。看着父亲泪流满面,他是多么怜悯他啊!怜悯!……他可不要任何人怜悯,他!……决不!

他站起来,跑到敞开的窗户边,使尽全身力气让窗框从手指上关过,把手指压在两扇窗扉之间,使劲压着。这么做在很短的时间里对于消除嫉妒和爱情是非常有效的……他看着鲜血直流,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说:

“行啦……现在了结了。”他大声说道。

了结了?……不,还没有……可是很快……一点点耐心,一点点勇气……爱情,这一类的爱情,充满耻辱和仇恨,是一种可耻的感情。尤其是,不要去想它!……别再见她,哪怕她躺在他的两腿中间,主动投怀送抱,他都会拒绝,让她自重……“就让她嫁给她的那个博罗歇吧,”他气愤地想,“但她首先和我睡!……我发誓!……利用她,她就配这个,”他想起杜尔丹的那句话后小声说道,“先利用她,然后,让她见鬼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但至少我要得到快乐,不上当,不上她的当,不上世界上任何人的当,也不要被我自己的心给欺骗了!……”

他觉得疲惫但很清醒,心里已接近平静。他站在敞开着的窗户边,看着屋顶和早晨烟雾缭绕的低矮灰蒙的天空。他对爱蒂的所有温情和渴望,还剩下什么?

他心想:“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柔情了……”是的,感情的事已经结束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欲望还在持续,它更富有刺激性,更令人不安……等着瞧,会让它得到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