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间【1】

泰定回到京都便拜谒法皇,在庭前详细奏报了关东的情况,法皇很是高兴。公卿、殿上人也都喜出望外,认为兵卫佐到底气度不凡,与木曾不同,木曾当上了左马头,担任京都的守备,而举止言谈还是那么粗陋不堪。当然这也难怪,他从两岁起就住在信浓国叫作木曾的山村里,一直呆到三十岁,要他这样也就不错了。

有一次,猫间中纳言光高卿,有事去和木曾义仲商量,警卫向木曾禀告说:“猫间公来啦,说有要紧的事要和您商量。”木曾听了大笑,说道:“怎么,猫要来见人?”“是叫作猫间中纳言的公卿。猫间大概是他家住址的称呼。”这么一解释,木曾说声“那就请吧”,便与客人会面了。但是即使这样,“猫间公”这几个字还是说不清楚,而是说:“猫公难得来呀,那么请吃饭吧。”中纳言听了说道:“此时不必吃饭啦。”“正是饭时,为何不能吃呢。”他以为凡是新鲜食品都叫作“无盐”【2】,便向从卒说:“正好有无盐的平菇,快端过来吧。”侍候用膳的是根井小弥太,他选了个顶大的农村用的盖碗,底很深,又把饭盛得满满的,配了三个菜,外加一碗平菇汤。在木曾面前也同样摆了一份。木曾拿起筷子就吃。猫间公嫌碗不干净,连筷子都没拿。木曾说道:“这是义仲敬佛用的碗呀。”中纳言觉得不吃又很难为情,便拿起筷子来做出吃饭的样子。木曾看了嗔怪说:“猫公饭量小,您可别象吃猫食似的,扒拉着吃吧。”中纳言很是扫兴,要商量的事一句没提就匆匆回去了。

木曾自从晋封为朝廷高官,便认为不宜穿直裰入朝,开始换上布制的狩衣,头戴立乌帽子,下穿带纽结的长统裤,从上至下很不好看。然而,坐车他倒很喜欢,可仍穿着铠甲,背着箭,挽着弓,完全没有骑马时的那种威风了。这驾牛车本是现居屋岛的大臣平宗盛的,牛倌也还是原来的那个。木曾捉住这个牛倌之后,按照当时的习俗仍然把他留下使用,但这牛倌心里却很是气愤。平时闲着拴在栏里喂养的牛,一旦出门拉车本来是吃不惯鞭子的,他用力一抽,那牛便向前猛跑,车里的木曾公便被摔个倒仰,象蝴蝶展翅似的,张开两只袖子,怎么也起不来了。木曾公不叫他“牛倌”,而是说:“车把式,干吗,车把式!”牛倌以为是叫他快赶车,便一口气飞奔了五六町。今井四郎兼平挥鞭跃马赶来,叱责说:“为什么把车赶得这么快?”“这牛不听使唤。”牛倌这么解释,想缓和一下,又说:“车上有个把手,您抓住把手好啦。”木曾便紧紧抓住这个把手,问道:“这把手真妙,是车把式做的,还是大臣想的办法?”来到法皇的宫里,把牛从车上卸下来,他却从后面下车。在京里长大的仆从告诉他:“这车子要从后面上,从前面下。”“管它什么车,哪头不都能上下!”他依然坚决从后面下车。类似这样可笑的事很多,人们怕他,并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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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猫间是光高家地址的名称。光高原名光隆,是准中纳言藤原清隆之子。

【2】无盐原是未经盐渍的鲜鱼,此处是说木曾过于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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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岛交战

平家在赞岐的屋岛立稳脚跟之后,收复了山阳道八国【1】、南海道六国【2】,共十四国。木曾义仲听到这消息,觉得不可小看,立即率领兵马前去征讨。其中大将有矢田判官代义清;武士大将有信浓国住人海野的弥平四郎行广,总共七千余骑,向山阳道驰去,在备中国的水岛弃陆登舟,向屋岛进发。

同年闰十月一日在水岛的渡口出现一只小船,既非捕鱼的船,也非钓鱼的船,而是平家信使的船。发现之后,源氏大军呐喊着,把晒在岸边的五百余艘船急忙放入海里去。这时平家已有一千多艘战船攻了上来,大将军新中纳言知盛卿从正面迎敌,大将军能登守教经从背后发动攻势。能登公说:“诸位将士,咱们不能懈怠半分,若让北国的家伙俘虏了去是可耻的。咱们还是把船只都连结起来。”于是千余艘舳舻全用绳索连在一起,船和船之间捆牢了木板,进退船上宛如平地。源平两方的军士高声呐喊,互相对射,船只靠近交起战来。距离远的就引弓放箭,相距近的就举刀厮杀,有的用铁耙决战;也有的扭在一起落到海里去;也有的相互刺死;双方都在拚死拚活地奋战。源氏方面的武士大将海野的弥平四郎阵亡了,大将军矢田判官代义清看见之后,主从七人立即乘小船率先攻了上去,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踩翻了船,全部坠海淹死了。平家方面把备好鞍鞯的战马准备在船上,当船只靠近岸边时,便拽下马来,跨上战马追杀敌军。因此,源氏大军在大将军阵亡之后,就没命似地祇散了。平家在水岛交战中大获全胜,洗雪了会稽【3】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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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阳道八国是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安艺、周防、长门。

【2】南海道六国是纪伊、淡路、阿波、赞岐、伊豫、土佐。

【3】这里引用的是越王勾践战胜吴王夫差,终于报仇雪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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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尾之死

木曾义仲知道水岛战败的消息,认为此事不可大意,便率一万骑兵驰往山阳道。平家武士备中国住人濑尾太郎兼康在北国交战时曾被加贺国住人仓光次郎成澄所俘【1】,关押在成澄的弟弟仓光三郎成氏那里。木曾公知道他是当今世上有名的大力士,认为杀了可惜,就没有杀他。而仓光也觉得他为人很重情义,因而对他很宽厚仁慈。这正象苏子卿被囚匈奴,李少卿不能归汉一样,正所谓远托异国昔人所悲,韦鞲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入夜寝无多时,白昼勤苦终日,伐木刈草迄无宁息【2】。兼康一心想着伺机杀敌立功,重归旧主,这是很难得的一番苦心。

有一次,濑尾太郎兼康见到仓光三郎,说道:“五月间救了我微贱的性命,如今除了木曾公我还能以谁为主君呢,今后若有征战,我兼康誓作木曾公前驱,情愿献出生命。原来在我管下的备中国的濑尾,是出产马草的好地方,希望赐给我做领地。”仓光把这一席话禀报给木曾公。木曾说道:“这话是很感人的。那么你就让他作为前驱,率先南下,去那里置备些马草。”仓光三郎听到如此说,很是高兴,带着三十几骑人马,由濑尾在前面带路,驰往备中去了。濑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是平家方面的人,他听说父亲从木曾那里被释放出来,便召集了年轻的从卒五十余骑前去迎接。行至播磨国的国府【3】,碰到父亲一行,于是一同南下。不一日来到备前国叫作三石的地方,投宿于当地的驿站。濑尾的旧友备酒相迎,当夜为他设宴祝贺。随来的武士把仓光三郎及其从卒三十多人全都灌得酩酊大醉,个个瘫软在地不能动弹,于是便一个一个全给杀掉了。备前国是十郎藏人的领地,那个代理国司也顺势给杀掉了。

事后宣布说:“兼康是请假回来的,凡效忠平家的人都要拥戴兼康做首领,对木曾手下的人以弓矢相待。”备前、备中、备后三国的武士以及所有能够备办马匹、马具的从卒,都已被平家尽数征集去了,现在只剩一些休养的老兵,他们或穿着粗布的直裰,把裤结钉在直裰上;或穿着粗布的内衣,折起下摆拽在腰带上;披上简单的铠甲,带上打猎的弓箭,奔集到濑尾的麾下,总共约有二千余人。他们以濑尾太郎为首领,在备前国福隆寺附近叫作绳手和篠迫的地方构筑城堡,挖掘深宽各二丈的护城沟,用树枝编成木栅,搭起箭垛,做好了放箭的准备,等待着与敌人交战。

由十郎藏人委派的备前国代理国司被濑尾杀掉之后,手下的人纷纷向京城逃去。逃至备前国和播磨国交界处叫作船坂的地方,遇见了木曾公,把发生的一切向木曾公禀告。木曾后悔地说:“可恨的东西,早该杀了他。”今井四郎说道:“看那家伙的神气就不同寻常,我足足说了一千遍该杀了他,可是最终还是饶了他。”木曾说:“我看,他也干不成什么大事,追上去,结果了他!”今井四郎道:“那就让我去吧!”说罢,就点检三千余骑疾驰而去。福隆寺的绳手、篠迫,面积不过弹丸之地,全长只不过西国道的一里【4】,左右都是沼泽田,马足踩不到底。那三千余骑拍马扬鞭,让战马放开腿跑去,及至跑到城堡前一看,那濑尾太郎正站在箭垛上面,大声说道:“从五月至今,多蒙救助我这微薄的性命,感谢你们的好意,为此,特在此地准备些谢礼。”说罢,精选的几百名强弩手便连连放出箭去,简直让人无法抬头前行。今井四郎为首,祢井父子、宫崎三郎、诹访、藤泽等血气方刚的勇士们,歪戴着头盔,把射死的人马拖拉过来,填在护城沟里,呐喊着攻了上去;有些人跳进旁边的深泥田里,也不管踩着的是马胸还是马腹,成群地向前进攻;有些人匍匐在洼地上,爬着向前冲锋;就这样整整厮杀了一天。到了夜晚,濑尾临时召集的武士们大部战死,幸存者剩下不多了。濑尾太郎的篠迫城堡失陷之后,他带着残余部队退至备中国的板仓川畔,在那里构筑工事打算防守,但今井四郎随即又追了上来。濑尾的部队利用狩猎的箭镞防守了一阵,在矢尽镞绝之后就没命地四散逃跑了。濑尾太郎主从三人沿着板仓川岸逃去。在逃到三户山之时,曾在北国俘虏过濑尾的仓光次郎成澄撞见了他。成澄心想,这家伙杀害了我的弟弟,我非活捉了他不可。于是冲出队伍单身匹马追了上去。只跑了一町便追上了。他在后面喊道:“濑尾公,这么狼狈逃窜,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快回来吧,快回来吧!”这时濑尾正在板仓川里涉水往西岸去,听见喊声便勒住马做出迎战的架势。仓光成澄骤马向前,两马一错镫,就互相扭住,一齐跌至马下。两人都有超群的膂力,忽上忽下地翻来滚去,最后滚进岸边的深渊里去了。仓光不识水性,濑尾长于游泳,于是在水下掀起仓光铠甲下的护腰软甲,一连捅了三刀,然后割下了首级。自己的马已经精疲力竭了,于是换上仓光的马继续逃去。且说濑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他没有骑马,和从卒们一起徒步逃跑,虽说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只因长得太胖,连一町也跑不动,扔掉随身的装备,还是跑不动。作父亲的兼康,丢下儿子一口气跑了十余町,蓦地转过身对从卒说:“我平日与成千上万的敌人作战,觉得四处都是光明,如今撇下了小太郎,觉得眼前漆黑,看不清前方之路途。若能活着再回到平家的伙伴中去,同辈们一定讥笑:兼康六十多岁了,还那么胆小怕死,扔下独生子一个人逃命去了。那未免太耻辱了。”从卒说:“所以我说不如大家在一起,反正是生死有命嘛!我们折回去吧。”兼康说:“就这样吧。”便折回去了。小太郎腿肿了,躺在地上。兼康说:“只因你跟不上,我想不如一起战死了吧!所以就回来了。”小太郎听了父亲的话,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说道:“我实在走不动了,本来应该自尽的,反而拖累您为我丧生,这不是犯了五逆罪【5】吗,您赶快逃走吧!”兼康说:“我是下决心不跑啦。”于是,便在原地休息。这时,今井四郎一马当先,率领五十余骑呐喊着追了上来。濑尾太郎把剩下的七八支箭随手一连串射了出去,当即射死了五六人。然后拔出腰刀,先砍下小太郎的头,便冲入敌阵,乱杀乱砍,消灭了不少敌人,最后终于战死了。从卒也奋勇当先,奋战多时,终因身负重伤多处,无力再战,没来得及自尽就被俘虏了,可是不到一天也就因伤重死去了。他们主从三人的首级悬挂在备中国的鹭鸶林示众。木曾公看到时,说道:“啊,真英勇,真可以算得上是以一当千的勇士!真是可惜了,该饶了他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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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第七卷第六节。

【2】这段话引自李陵答苏武书,略有改动。

【3】播磨国国府即今姬路市。

【4】西国道的一里约合六百五十余米。

【5】参见第一卷第六节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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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山

却说木曾公在备中国的万寿庄屯集兵马正欲向屋岛发动攻势。忽然留守京城的樋口次郎兼光派使者送信说:“十郎藏人在您外出之时,向法皇谄谀,屡进谗言,请暂停西国之征,迅速进京。”木曾说声“这还了得”,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向京都飞奔。十郎藏人觉得对自己不利,便避开木曾进京的道路,取道丹波路出奔到播磨国去了,而木曾公则经由摄津国【1】驰向京都。

平家想再次向木曾挑战,派出的大将军有:新中纳言知盛卿、正三位中将重衡;武士大将有: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总兵力两万余骑,战船千余艘,驶往播磨国,在室山摆开了阵势。十郎藏人想同平家作战以与木曾修好,便率五百余骑袭击室山。平家摆下了五个阵地,一阵由越中次郎兵卫盛嗣率二千余骑,二阵由伊贺平内左卫门家长率二千余骑,三阵由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率三千余骑,四阵由正三位中将重衡卿率三千余骑,五阵由新中纳言知盛卿率一万余骑,各阵严加防范。十郎藏人行家带领五百余骑呐喊着攻了上来。一阵的越中次郎兵卫盛嗣拒战不久,便让开中路让敌军冲了过去。二阵的伊贺平内左卫门照样闪开让其通过。三阵的上总五郎兵卫、恶七兵卫也都让开道路让他们冲过去。四阵的正三位中将重衡卿也让他们冲到阵里边来。从一阵到五阵按先前计议的部署,诱敌深入,包围起来,然后突然一齐呐喊发起攻势。十郎藏人知道已经中计,哪能逃得出去,便奋勇向前,不顾一切地拚命冲杀。平家的武士们高喊着:“同源氏的大将拚呀!”奋不顾身地杀将起来。十郎藏人确实是员大将,没有哪一个武士能够和他匹敌。新中纳言一向很是看重、视为股肱的纪七左卫门、纪八卫门、纪九郎等武士均被十郎藏人杀死。如此混战多时,十郎藏人的五百余骑只剩下三十骑左右。敌军四面包围,自己方面所剩无几,看来怎么也突不出重围了,于是决然向那云集的敌人杀去,终于从敌阵中冲出来了。十郎藏人自己虽未负伤,一族部曲二十余骑却大半负伤。他们从播磨国的高砂乘船出发,逃到和泉国,穿过河内,退到长野城躲了起来。平家在室山、水岛打了二次胜仗,声势越发壮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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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摄津国是今兵库县东部和大阪府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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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判官

源氏的军兵住满了京城,他们到处闯入民宅,掠取财物,即使是贺茂、八幡等神宫的属地也未能逃脱。或割取青苗喂马,或强开民仓抢劫,或剥取行人衣物。人们纷纷议论说:“平家在京之时,只觉得六波罗有些害怕,可是打家劫舍却没干过;源氏进得城来则无所不为了。”

且说木曾左马头回到京都,法皇立即派来使臣,叫他平定乱局。这个使臣是壹岐守知亲之子壹岐判官知康,是闻名天下的鼓手,所以当时都叫他鼓判官。木曾见了他并不回答钦旨,而是先问:“人称老兄为鼓判官,不知这鼓是让大家敲的,还是给大家打的?”知康并不回答,径自回去向法皇复命道:“义仲很是放肆,现在与朝廷持敌对态度,应派兵火速讨伐。”可是法皇当时没能征召很有才能的武士,只命令延历寺的长老和三井寺的住持,吩咐他们召集寺中能战的僧徒;而公卿和殿上人所能召集的也只是些市井的泼皮、无赖、流氓、乞丐等等。

木曾义仲冒犯法皇的消息一经传出,畿内五国【1】原本依附木曾的军队都倒戈投向法皇去了;信浓源氏一族的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叛离木曾归顺了法皇。今井四郎说:“这事非同小可,若不奉戴圣明帝王,怎能去打仗呢?我们应该御甲驰弓,向法皇请罪。”木曾怒吼道:“我自信浓起兵,开始在麻绩、会田打了一仗,然后在北国攻打砥浪山、黑坂、盐坂、篠原,在西国攻打福隆寺的绳手、篠迫、、板仓城,可以说是所向无敌。即使是圣明帝王,我也不会御甲弛弓向他请罪。直截了当地说,担负着守护京都的重任,难道连一匹乘坐的马也不喂养吗?即使割了一些田里的青苗来喂马,法皇也不该降罪。军中无粮米,那些年轻人到城外闯入民宅掠取些财物,也未必不合情理。至于滋扰公卿府邸的事完全是误会,那是鼓判官诬陷人的诡计,这面鼓一定得给他砸碎!此次是义仲的最后一战,让赖朝也瞧瞧咱们的手段。诸位武士们,出战吧!”说罢就率军出发了。北国跟来的兵都逃跑了,只剩六七千骑。他仍按惯例把兵分成七股。第一支由今井四郎兼平率二千骑向新熊野神社方面攻打后路,其余六支人马采取包围法皇所居法住寺的形势,分别由各个街区小路经过河滩向七条河原汇集,口令发出,便分头行动了。

战斗从十一月十九日早晨开始打响。法住寺里也集结了军兵二万余人,为防与敌人混淆,头盔上都扎了松叶。木曾驰马来到法住寺西门,但见鼓判官知康在那里指挥军马,他穿着红色战袍,没穿铠甲,只戴了头盔,头盔上画着四天王的像,站在殿内靠西边的土墙上,一只手拿着金刚铃,不住地摇动着,还不时地作出舞蹈的姿势。年轻的公卿和殿上人都嘲笑他说:“真不成体统!知康让天狗迷上了吧!”知康大声说道:“以前接读圣旨,枯草枯木也要开花结实,恶鬼恶神也得听从训服。如今虽是佛法衰微的末世,怎能与圣明帝王作对引弓放箭呢!你们射出的箭,一定会返回去射在自己身上。你们拔出的刀,也必定要砍伤自己!”刚斥责这么几句,木曾便厉声喊道:“不许他胡说!”军兵们立刻就发出了一阵呐喊。

且说派出去从背面攻击的樋口次郎兼光也从新熊野神宫方面发出喊声,带有火种的箭射进法住寺的宫殿里去。恰遇狂风大作,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刹那间,烈焰遮天,乌烟蔽日,那位指挥战斗的知康见形势不好,率先逃跑了。主将一逃,那二万多官军也就亡命地祇去了。由于太慌张,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有的拿了箭忘了弓,也有的倒插长刀戳伤了自己的脚,也有的由于弓挂在别的物件上取不下来,索性弃弓而逃了。原在七条大道尽头担当防卫的摄津国的源家军,便从七条大道向西逃去。只因在战斗开始之前法皇传令:“发现有脱逃的人格杀勿论”,所以当地居民便在屋顶上支起防护板,收集很多准备砸人的石块,专等对付逃兵。他们看到摄津国的源家军败下阵,便说:“喂,这是逃兵呀!”便拣起石头不停地砸了下去。源家兵说:“我们是法皇的兵,别弄错了。”房上的人却仍然喊道:“不要听他的,法皇有令,格杀勿论,砸死他!”还是不停地砸了过来。于是有些人弃下战马侥幸逃得了性命;有些人当场被砸死了。八条大道的尽头是由比睿山的僧兵警卫着的,那些忠贞不肯后退的全被杀死了,那些卑鄙的全都逃跑了。

主水正【2】亲成穿着淡蓝色狩衣,围着浅绿色腰甲,骑着花白色战马,沿着河岸逃往上游。今井四郎兼平追上来,一箭射穿他的头骨。亲成是清大外记【3】赖业的儿子,有人议论他说:“本是明经博士,不该换上武士服装。”叛离木曾归顺法皇的信浓源氏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在战斗中阵亡了。除他以外,法皇方面折损的将士有:近江中将为清、越前守信行,都被射死并枭了首级;伯耆守光长和他儿子判官光经,父子二人也都被杀了;按察大纳言资贤卿的孙子播磨少将雅贤,穿着铠甲,戴着立乌帽子,上阵交锋,被樋口次郎生擒活捉。比睿山的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圆庆法亲王,躲藏在法皇宫里,因被黑烟所迫,骑上御马匆匆忙忙向河原逃去,遭到了武士们放出的乱箭。明云大僧正和圆庆法亲王都被射中,落下马来,人头也被砍下。

丰后国的国司、刑部卿三位藤原赖资,原来也躲在法皇宫里,由于火焰所迫,匆忙向河原逃去。在那里受到下级武士的攻击,剥光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时下正值十一月十九日的早晨,河原之风凄冷无比。他的小舅越前法眼性意【4】,手下有个办杂事的僧徒到河原上来看打仗的,恰好看到赖资卿赤身裸体站在那里,说了声“可了不得”,便赶紧跑上前去。他在短褂下面穿着两件白布内衣,本该脱下一件内衣给他穿上,可是没脱下内衣而是脱下短褂给了他。赖资卿把短褂从头顶往身上一套,也没有系带子,那副模样实在丢人现眼。就这样由穿白布内衣的僧徒陪伴着向前走去,却仍不慌不忙,这儿站一站,那儿停一停,边走边问:“这是谁家?那是谁的住所?这是何处?”看到他的行路人都拍手笑个不停。

法皇叫来御舆,启驾到别处去。武士们纷纷放箭射了过来。丰后少将宗长穿着杏红色直裰、戴着折乌帽子,陪伴法皇,急忙说道:“法皇出去巡幸,别弄错了。”武士们立即纷纷下马毕恭毕敬。少将问道:“你是谁?”回说:“信浓国住人矢岛四郎行纲。”通报姓名之后,便指使御舆转到五条的行宫里去,严密保护起来。

后鸟羽天皇乘御船由水上出走。武士们连连朝这边射箭。七条侍从信清、纪伊守范光在船上陪侍,急忙说道:“皇上在这里,别弄错了。”武士们听了纷纷下马致敬。没有多久便来到了闲殿院。这次行幸,仪式的凄惨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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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畿内五国包括: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

【2】主水正是宫中主水司的长官,掌管樽、冰、饘粥、冰室等事务。

【3】清大外记:外记是太政大臣属下掌管文书的官员,分大外记和少外记。清是此人的姓氏“清原”的简称。

【4】性意是法号,法眼是官职,越前是他原籍的地名。

十一

法住寺交战

在法皇方面担负警卫的近江守仲兼,共有五十余骑,当他正守卫在法住寺西门之时,近江源氏山本冠者义高飞马前来禀告说:“我们在这里交战是为保卫谁呢!法皇、天皇,都已移驾到别处去了。”仲兼说道:“那么好吧。”便发出呐喊冲入包围的敌军之中,展开了激战,终于突破重围跑了出去。他们主从一共只有八骑。其中有一个属于河内国草香族党、名叫加贺坊的武僧,骑着一匹性情极其暴躁的花白色战马。他抱怨说:“这匹马性情暴躁,不听使唤。”仲兼说;“既然如此,换骑我的马吧!”于是便把自己的栗色白尾马换给加贺坊。他们主从八骑朝着防守在河原坂的根井小野太所率二百余骑敌军,呐喊着冲杀过去,片刻就被守军射死了五骑,只剩下主从三骑。加贺坊虽然换骑了主公的马,最后还是战死了。

源藏人仲兼的一族有个名叫信浓次郎藏人仲赖的,因被敌军包围,不知仲兼的去向,他看到栗色白尾马便招呼仆人说:“这马是藏人仲兼的马,看来已经阵亡了,我们立过同生死的盟约,不能死在一块太遗憾了,他是朝哪个阵地冲进去的呢?”答曰:“是冲进河原坂的阵地去了,刚才还看到他的马从那里冲出来。”“那么你赶快回去,把我们临死的情况跟家乡人说。”言罢,单身一人策马向前,高声喊道:“俺是敦实亲王【1】九代苗裔、信浓守仲重的次子、信浓次郎藏人仲赖,生年二十七岁,有种的过来,跟俺决一死战。”说完,四面八方,纵横驰骋,东杀西砍,杀死不少敌人,最后也终因寡不敌众,战死疆场。藏人仲兼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他同哥哥河内守,还有一个从卒,主从三人向南逃去。行至木幡山,恰巧赶上因害怕战乱抛离京都,奔向宇治的摄政公藤原基通。摄政公认为他们是木曾的余党,停住御车,问道:“来者何人?”答说:“仲兼,仲信。”“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北国的凶徒呢。你们来得正好,就在我身边做防卫吧。”他们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命令,把他护送到宇治的故里,然后就奔往河内国去了。

第二天为二十日,木曾左马头站在六条河原上,叫人清点昨天被砍下来的首级,总共六百三十个。比睿山天台座主明云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圆庆法亲王的首级也挂在那里,见者无不流泪。木曾率军七千余骑策马向东,出发时连发三次呐喊,有如惊天动地一般。都城之内顿时起了一阵喧嚷之声,但听上去象是高兴的欢呼声。

故少纳言入道信西的儿子、宰相长教,来到法皇在五条的皇居,向警卫说道:“我有要紧的事启奏,请给通禀一下。”武士不理。他毫无办法,便进入一户人家,立刻剃除头发,换上黑色僧衣,扮成僧侣模样,再次上前说道:“这样行了吧,请让我进去。”这回就让他进去了。长教来到法皇面前,把这次战乱中遇害的重要人物一一禀报给法皇。法皇不禁流泪说:“明云死于非命,真是意想不到。这次骚乱,我本该一命归天,却反倒活了下来!”说完仍是泪流不止。

木曾召集一族部曲商议道:“义仲已经战胜了一天之主,到底是当天皇好,还是当法皇好?若当天皇,得梳个童子发,若当法皇,得剃个和尚头,模样都很难看。我看就当个关白吧!”这时,军中秘书大夫坊觉明说道:“关白历来是由大织冠【2】的后裔、藤原家的子孙担当的。您是源氏一脉,有所不妥当吧!”“那就无法了。”于是便自封为法皇厩舍别当【3】,把丹波国作为自己的领地。他既不知上皇因为出家才称为法皇,也不知天皇尚未成年所以梳着童子发,未免太无知了。他还要娶前关白藤原基房的女儿,过不多久真的强扭着当上了藤原公的女婿。

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令罢免了三条中纳言藤原朝方等公卿、殿上人四十九人的官职,并且给予监禁。这与平氏掌权时罢免四十三人的官职相比,更加专横霸道。

却说木曾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镰仓的前兵卫佐源赖朝颇为恼怒,竟欲兴兵痛加讨伐,便通知舍弟蒲冠者范赖【4】和九郎冠者义经向京都进攻。但范赖和义经听说木曾烧了法住寺,拘执了法皇,弄得到处乌烟障气,便商议说:“这样轻率地攻打京师有点不妥,先到镰仓详细报告之后再采取行动。”二人行至尾张国热田大宫司【5】处,恰好宫内判官公朝和藤内左卫门时成为报知京中情况从都城飞奔来此,于是便将木曾种种恶行详细诉说。义经听完说道:“这些情况,宫内判官应当亲自去向镰仓报告,若是不知详情的使者前往,镰仓公仔细询问起来,恐怕就很难说明白了。”于是公朝便继续驱车,奔往镰仓去了。仆役下人因害怕打仗全都逃散了,只有十五岁的嫡子宫内所公茂陪他同行。来到镰仓向兵卫佐赖朝细述原委之后,兵卫佐大惊道:“鼓判官知康行动失当,导致法皇宫被焚,高僧名僧遇害,真是可恨。知康已属违误诏旨的人,如再继续任用,恐怕还会出大乱子。”言毕立即派出使者前往京师。那鼓判官为解释失误的理由,昼夜兼程飞奔镰仓而来。兵卫佐只是冷淡地说:“这个蠢才我不见,没什么好说的。”知康连日到兵卫佐的府邸求见,终未相见,体面全失,返回京都去了。后来听说他隐居在稻荷神社附近,苟延残命。

木曾左马头向平氏方面派出使者,说道:“速来京师,共谋讨伐东国。”内大臣很是兴奋,但大纳言平时忠、新纳言平知盛认为:“即使当此末世,与义仲相结缔返回京都,也是不妥之举。圣明帝王带着三种神器在这里,应即诏令他卸甲驰弓,前来投降。”这样给予答复,木曾当然不肯接受。松殿入道公【6】叫木曾来到自己的府邸说:“清盛公虽然作恶无数,却也做了不少稀世难得的善行,维持天下二十余年的安宁。只做恶不行善是不能持久的,你罢免的那些官爵,应该统统让他们复职。”木曾虽是一介草莽武夫,这回倒听从劝告,给那些罢了官的全都恢复了官职。松殿入道公的儿子师家,当时是中纳言中将,在木曾主政下晋升为大臣摄政。这时恰好大臣没有空位,便把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公【7】内大臣的职位借拨给师家,让他当了内大臣。因此世人都称新摄政公为“借用大臣”。

同年十二月十日,法皇离开五条的行宫移居到大膳大夫成忠的邸宅、六条的西洞院。同月十三日在宫中照例举行岁末佛事,然后叙官论爵,确定任免事宜。一切均按木曾的意思,安排了各人的官职。这时,平家在西国,兵卫佐在东国,木曾本人则在京师扩张他的势力范围。这正好象西汉东汉期间,王莽篡取天下掌政一十八年的情形一样。四方的关卡一律禁止通行,交给朝廷的租税无法输纳,给私人的年贡也无法进京,京中上下人等都如同没水的鱼,苟延残喘,勉强度日。就在这危难之中迎来了寿永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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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敦实亲王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宇多源氏的远祖。

【2】参见第一卷第十一节注七。

【3】厩舍别当即厩舍的长官,主管御用马匹。

【4】蒲冠者范赖是源义朝之子,源赖朝的异母弟,因生于远江国滨名郡伊势大神宫的蒲御厨,所以名前加一蒲字。

【5】热田大宫司即热田神社的神职长官,历代均由藤原季兼的子孙担任。

【6】松殿入道公:藤原基房于治承三年(1159)被平清盛贬为太宰权帅时出家,法号善观。

【7】实定公:实定是藤原公能之子,行内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