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礼拜
塞维里努斯对威廉提到一本奇怪的书,威廉对使者们谈到一个与俗世政府有关的奇特概念
当一个看门的见习僧走进来时,争吵还没有减弱的迹象。他走过那混乱的场面,犹如某个人走过一片下着冰雹的田野般。他走到威廉身旁,低声告诉他塞维里努斯急着要和他说话。我们走出门,踏到走廊上,有许多好奇的僧侣都挤在那儿,想从那些叫嚷和吵闹声中,弄清楚里面出了什么事。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也挤在第一排人之间,一见到我们,他便照例以他对世间愚蠢的人那种既轻蔑又怜悯的姿态欢迎我们:“说起来,自从托钵修道会兴起之后,基督教世界已变得比较高洁了。”他说。
威廉有点粗鲁地将他推到一旁,向在角落等着我们的塞维里努斯走去。他显得很困扰,希望和我们私下谈谈,但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地点。我们想到外面去,可是切泽纳的迈克尔由会堂的门口探出头来,叫威廉快进去,他说,争吵就快平息了,立刻又要开始一连串的辩论。
望着两袋干草左右为难的威廉,催促塞维里努斯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那个药草师只有尽可能地避免让别人听到。
他说:“贝伦加到澡堂去之前,确实到过疗养所。”
“你怎么知道?”有些僧侣靠了过来,被我们的交谈引起了好奇心。塞维里努斯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跟我说过他……必定带了某件东西……呃,我在我的实验室里找到了某件东西,和别的书混在一起,一本并不属于我的书,一本奇怪的书……”
“一定就是那本没错。”威廉高兴地说,“快把它拿给我吧。”
“我不能。”塞维里努斯说,“待会儿我再向你解释。我发现了……我相信我发现了有趣的事……你必须到那里去,我得让你看那本书,很谨慎地……”他蓦地停住口。我们意识到一向来无踪去无影的佐治,像变魔术般出现在我们身旁。他两手伸向前,似乎是由于他不习惯在这地区走动,所以试着感觉他的方向。一个正常人不会注意到塞维里努斯的低语,但我们几天前便已获知佐治就和所有的盲人一样,听觉特别敏锐。
然而,那老人好像没听见什么。事实上,他自我们身旁移开,碰碰一个僧侣,低声问了他几句话。那个僧侣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带引他走到外面去。这时迈克尔又出现了,再度召唤威廉。我的导师下了个决定,他对塞维里努斯说:“请你立刻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把你自己锁在里面,等我。你——”他对我说——“跟踪佐治。就算他真听到了什么,我想他也不会让别人带引他到疗养所去。总而言之,等一下你再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转身要进入会堂时,注意到(我也注意到了)埃马罗在骚动的群众中拥挤着,想要跟着佐治到外面去。这时威廉的行动却很不智,因为他由走廊的另一端大声叫道:“千万要注意那些文件……别让它们回到……原来的地方!”我正准备跟踪佐治时,看见管理员雷米吉奥靠在外侧大门的门把上,他听见了威廉的警告,看看我的导师,又看看塞维里努斯,一张脸恐惧地绷紧。他跟在塞维里努斯后面走了出去。我站在门槛上,深怕会失去佐治的踪影,他就快被浓雾吞噬了,可是朝另一个方向而行的药草师和管理员两个人,也已快消失在迷雾中了。我很快地算计着我该怎么办。威廉命我跟踪那个瞎眼的老人,是怕他会到疗养所去。
可是,那个僧侣却导引他朝另一个方向走,他正穿过回廊,不是要到礼拜堂,就是要去大教堂。另一方面,雷米吉奥却显然是在跟踪塞维里努斯,而且威廉担心实验室可能会出什么事。所以我决定跟踪管理员和药草师,同时我又不禁想着埃马罗到哪儿去了,除非他是为了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目的才出来的。
我和管理员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却不敢丢了他的踪影。他放慢了脚步,显然知道我在跟他。他不能确信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影是不是我,当然,就像我不敢肯定我所跟的那个人影是不是他。但我毫无疑问认定是他,他却摸不清我。
我迫使他留意我,因此他没法太靠近塞维里努斯。所以等到疗养所的门出现在茫雾中时,它是关着的。塞维里努斯已经进去了。感谢上帝。管理员又一次回头注视我,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花园里的一棵树。然后他好像做了决定,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我觉得我已完成了任务,所以该回去向威廉报告。也许我犯了个错:如果我留在那里监视,其他的许多不幸可能都能免除了。但现在我知道,当时我却不知道。
我又走向会堂去。我觉得,那忙碌的一群人,实在不像代表一个极大的危险。我又走到威廉身旁,简短地向他报告。他点点头,随即示意我别再说话。混乱的局面已经和缓了,双方的代表团员交换着和平之吻。阿尔波里主教赞美麦诺瑞特的信仰,杰罗姆称扬传教士的慈善,每个人都表明希望教会不会再发生内部的冲突。有些人赞扬一个团体的力量,另一些人称颂对方的节制,所有的人都祈求公平,协议慎重。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如此真心地关切道德的实践。
现在波吉托的伯特兰邀威廉解释帝国的神学家了。威廉勉强地站起身,他已意识到这次会议实在是徒然无益的,而且他急于离开,因为此刻对他而言那本神秘的书比会议的结果更要紧。可是他显然不能推避他的职务。
他开始发言,发出许多“呃”或“噢”的声音,可能比平常还多,而且多得有些不太合宜了,仿佛是说明他对自己将要说的话一点也不确定。一开始他说他十分了解在他之前那些发言者的观点,其他人所谓帝国神学家的“教义”,事实上只不过是不能形成文字的分散意见罢了。
他又说,上帝在创造它的子民之时,灌注了无比的慈爱,毫无区别地爱他们全体,回溯尚未提及神职者和国王的《创世纪》,认为上帝也把驾驭万物的权力赐给了亚当和他的子孙,只要他们服从神圣的法则。据此我们可以推论上帝也不反对对于世间的事物,人民当先立法,并遵行法律的概念。他说,“
他清清喉咙,向他的听众道歉,说空气相当潮湿。接着说,人民表达意愿的方式,就是透过代表的集会。他觉得这样的集会被赋予解释、改变扩张法律的权力,是很明智的,因为如果法律单由一个人制定,他可能因无知或恶意而造成伤害。威廉又说他没有必要再向在场的人提及许多近年来的例证。我注意到对他前面的话感到迷惑的观众,只能同意他最后的几句话。他们显然都想到了不同的某个人,并认为他所想的人非常坏。
威廉继续说,那么,如果一个人制定出的法律可能很糟,许多人所制定的法律难道不会比较好吗?自然,他所说的是尘世的法律,关于民事的管理。上帝曾告诉亚当,不要吃善与恶的果实,那就是神的法则;但他又鼓励亚当为万物命名,并允许他的尘世臣民自由发挥。事实上,《创世纪》上对这一点写得很清楚。
上帝把所有的动物都带到亚当面前,看他会怎么叫它们。亚当对‘每种生物的称呼,也就是沿用至今的名字。虽然第一个人类有足够的智慧命名,以他自己的语言,根据万物的天性,然而他在设想名字之时,便已运用了一种主权。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人类为不同的概念安上各种名称,虽然只是概念,事物的迹象,却仍是一样的。因此“nomen”这个字是源自“nomos”,也就是“法律”。
听众们对这个博学的例证不敢提出异议。
威廉归结,因此,那显然赋予了世间万物的合法性。于是在城市和王国的事物上,便有神职的阶级制度存在,和圣言的保护与管理无关。但是,威廉又说,异教徒却没有相同的权威,可以为他们解释圣言(每个人都为异教徒难过)。然而我们是不是因此可以说异教徒没有制定法律的倾向,透过政府、国王、皇帝、或苏丹、哈利发等等的权威者来管理他们的事务呢?而且我们能否定有许多罗马皇帝——例如,图雷真——以智慧运用他们的尘世权力吗?是谁把这种立法及在政治团体中的自然能力,赋予异教徒及无神论者的呢?是不是他们的假神——那些并不必要存在的神抵呢?当然不是。那只可能是万人之主,以色列的上帝,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之父,所给予的。上帝竟把评判政治事物的能力也赐给那些否定罗马教廷权威,并且不信仰基督教人民所敬仰之甜蜜、神圣事物的异教徒,正是他慈爱的证据啊!但是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明证,那就是世俗法规和尘世的司法制度,与教会及耶稣基督的法则毫无关联,并且经上帝制定,超越所有神职者的确认,甚至在我们神圣的宗教创立之前的事实。
他又咳了几声,但这回并不是只是他一个人。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座位上不安地蠕动,并清着喉咙。我看见枢机主教用舌头舔舔嘴唇,又比了一下手势,虽然焦虑但颇有礼貌,催促威廉把重点说出。于是威廉便为他无可争论的说理提出结论——就所有的人而言,这结论可能不是很愉悦的。威廉说:他的推论可以说是由基督本身的例子所支持。基督到这世上来,并不是要来指挥下令的,而是屈从他在这世间所发现的情况,至少是就凯撒的法律而言。他不要使徒们下令和统驭,因此继任者也应该解除任何世俗或强制的权力才对。如果教皇、主教和神职者,不遵从君王的世俗及强制权力,君王的权威便受到挑战,于是,一项命令也会受到挑战,而这项命令,先前已证实过了,是上帝所命定的。确切地说,有些微妙的事例必须加以考虑,例如异教徒的异端论点惟有教会——真理的监护者——可以宣判,虽然只有世俗的武力可以行动。当教会辨明了某些异教徒,他就得向君王指出他们,由君王把这种情况通告人民。但君王对异教徒应该怎么办呢?以教会所指控的罪名谴责他吗?假如那个异教徒的行为伤害到团体,也就是说,为了宣扬异端,这个异教徒杀害或妨碍那些并不信仰异端的人,那么君王可以且必须谴责他。但这样一来那个君王的权力便终止了,因为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透过苦刑而被迫遵循福音的告诫,否则我们在下一个世界才被评判的自由意志行为又怎么说呢?教会可以也必须警告那个异教徒,他是在弃绝信仰者的团体,但它不能在世间评判他,并迫使他违反他的意志。假如基督要他的神职者拥有强制的权力,他会留下特定的训诫,犹如摩西十诫一般。他没有这么做,所以他并不希望如此。或者有人想建议他是希望的,只是缺乏时间和能力在三年的传教期间中说出来?但是他是不该希望的,因为如果他有那样的想法,那么教皇就可以强迫国王接受他的意愿,基督教信仰便不再是一种自由的法则,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奴役了。
威廉又以愉悦的表情说,这一切都不是要限定教廷的权力,而是赞扬它的任务:因为上帝臣仆的仆人就在这世上侍奉而不被侍候。最后,如果教皇对罗马帝国的事务有司法管辖权,对世上其他王国却无权力,那不是很奇怪吗?每个人都知道,教皇对神圣问题的解答,就是法兰西国王和英格兰国王的臣民也必须遵守,但是对异教的大可汗或苏丹臣民也应该有效,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异教徒,正是因为他们并不相信这个美丽的真理。所以,如果教皇认为他对帝国的事务有世俗的管辖权,同理可证他对萨拉逊人、塔特斯人,甚至英格兰人、法兰西人,都没有精神的管辖权——这是一件罪恶的冒渎。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威廉归结道,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觉得阿维尼翁教会主张它对被选为罗马皇帝的人有批准或停职的权力,无异是伤害所有的人类。教皇对帝国的权力,并不比他对王国的权力大,既然法兰西国王或苏丹王都不需经过教皇认可,日耳曼和意大利的皇帝似乎也没有理由向他称臣。这种臣服也不是神圣的权利,因为《圣经》并未提及。它也未经过人民的权利核准,理由先前已解释过了。至于贫穷的争论,威廉又说,他个人谦卑的意见导致下列的结论:假如圣方济格修士意欲保持贫穷,教皇不能也不该反对这么有道德的一个希望。确切地说,如果基督贫穷的假设经过证实,这不仅有助于麦诺瑞特修会,也加强了耶稣并不希望任何世间管辖权的概念。然而那天早上他,威廉,却听到极为明智的人说,基督曾经贫穷是不可能被证明的。因此他认为反对这个结论将会更合宜。因为没有人能够断言耶稣曾为他或他的使徒寻求过任何世俗的管辖权。这个耶稣对世俗事物冷淡远离的事实,便足以证明他是宁可贫穷的。
威廉的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地说出他的看法,以致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站起来反驳,当然这并不表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话。阿维尼翁代表骚动皱眉,低声交谈,就连院长也似乎不以为然,好像是在想这并不是他的修道院与帝国之间的关系。至于麦诺瑞特代表,切泽纳的迈克尔困惑,杰罗姆惊愕,乌伯蒂诺则默然沉思。
打破沉默的是伯特兰枢机主教,他面带微笑,问威廉是不是要到阿维尼翁去,对教皇本人说这番话。威廉反问他的意见。他说教皇这一生已听过许多争论不决的陈述,是个最慈爱的父亲,爱他所有的儿子,但这些主张无疑会使他感到很难过。
先前一直不曾开口的贝尔纳德·古伊,到这时才说道:“威廉兄弟的辩才令人佩服,我乐于见他把这些概念同教宗提出,交予教宗评判……”
“你使我知罪了,贝尔纳德裁判官,”威廉说,“我不会去的。”然后他又以近乎歉然的口吻,对枢机主教说,“你知道,我的胸腔有充血的毛病,只怕无法在这个季节承受如此漫长的旅程……”
伯特兰问:“那你为什么可以长篇大论,说这么久的话呢?”
“那是为了揭示真理。”威廉谦逊地说,“真理使我们自由。”
“啊,不!”乔万尼冲口说道,“我们所要讨论的并不是使我们自由的真理,而是过度的自由想要托词借真理之名!”
“这也是可能的。”威廉和悦地承认。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直觉突然警告我,另一阵心与舌的风暴又要爆发了,比上一次更加激烈。但什么也没发生。乔万尼还在说话之际,弓箭手的队长走了进来,附在贝尔纳德的耳畔低语了几句。贝尔纳德蓦地站起身,举起一只手发言。
“各位兄弟,”他说,“这次有裨益的讨论可在稍后继续,但目前有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使我们不得不把会议暂时延搁,请院长允许。外头出了些事情……”他指了指外面,然后便大步走出了会堂。许多人也跟着他走出,威廉和我也都加快了脚步。
我的导师看看我,说道:“恐怕塞维里努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