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我不禁脱口而出。「仿造品!」

「没错。真有你的,佐野次郎。这是一生一世的哦,太宰先生。有假胡子花样的银色镀金的应该很适合你。唉呀,太宰先生不是已经满不在乎地拿在手上了嘛。只有我们是光溜溜的。」

「别介意我说点奇怪的话,你觉得光溜溜的野草莓和包装好的市场上的草莓哪一边比较有尊严?所谓的登龙门,那是被人一直线送进市场的外表光辉的地狱之门。但是,我知道被包装好的草莓的悲哀。而且最近这一阵子我也开始觉得它们很崇高了。我不会逃走的,你们要做什麽我都会奉陪到底。」他歪著嘴好像笑得很痛苦。「不久你们就会醒悟到,——」

「哦,别提那个。」马场用右手在鼻子前面无力地挥了一下,阻止了太宰的话。「一旦醒悟,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喂,佐野次郎。我们作罢吧。没意思。虽然对你是不太好意思,可是我不做了。我不想变成别人果腹的饵食62。但愿太宰能在其他的地方找到可以填填他肚子的油豆腐。太宰先生,海贼CLUB即日解散。取而代之的是,——」马场站起来,大步走到太宰那边,「你这怪物!」

太宰的右脸挨了一记。大声地狠狠挨了一巴掌。太宰一瞬间露出了好像小孩子一样的哭丧面孔,但马上又紧闭上漆黑的双唇,傲然抬起头。我突然觉得,我满喜欢太宰的长相的。佐竹轻轻闭著眼睛假装在睡觉。

雨一直下到夜里。我和马场两个人在本乡一家有点阴暗的黑轮店里喝酒。起初两人都像死了一样默默地喝著,大约有两个小时,马场总算开始说话了。

「佐竹一定事先已经拉拢好太宰了。他们一直到快到宿舍的地方都走在一起。佐竹他就做得出这种事。我知道佐竹一定有私底下和你商量过什麽事对不对?」

「有。」我为马场添了酒,想设法安慰他。

「佐竹想从我这里把你给拉走。没有什麽理由。那家伙有著很不寻常的复仇心。比我还了不起。不,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说不定他根本没什麽,只是一个俗人而已。没错,他那种人应该会被社会认为是很普通的人吧。不过那都无所谓了。不做杂志了心里倒也爽快。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尽情地高枕无忧了!而且,我告诉你,最近我搞不好会被家里断绝关系哦。哪天早上睁开眼睛,我就是个孤苦伶仃的乞丐了。所以其实那杂志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要做。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所以才会不惜拿出海贼这个手段。当你胸中充满著对海贼的幻想,一样一样地订立著计画的时候你闪动的双眼,只有那才是我生命的意义。我觉得我就是为了看你的那眼神,才会活到今天的。我从你身上学到了真正的爱情,彷佛从前完全不知道爱为何物。你是透明的,纯粹的。而且,——你又是个美少年!我觉得我从你的眼中看见了flexibility63的极致。没错。唯一看过知性之井的井底的,不是我,不是太宰,也不是佐竹,是你!很意外地那竟然是你。——啧!我为什麽这麽多话呢。轻薄。狂躁。真正的爱情是死都不能说出口的,小菊那家伙这样告诉过我。喂,大新闻。一点办法也没有。小菊爱上你了哦。死都不能和佐野次郎先生说,因为我喜欢他喜欢得要死。她一边故意说那些反话一边把整瓶西打都倒在我头上,哈哈地笑得好像发疯一样。对了,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喜欢太宰吗?咦。佐竹吗?是不太可能。没错吧?我——」

「我……」我打算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每一个都讨厌。我只喜欢小菊。我觉得我彷佛在河对岸的那个女孩子之前就已经先认识她了。」

「那也好。」马场小声说著,一面试著露出微笑,突然却用左手盖住脸,开始呜咽起来。他用如同演戏的台词一般优美的韵律,「听我说,我不是在哭哦。我是在装哭。这些是假的眼泪。可恶!大家都尽量这麽说著笑我好了。我会从出生到死的那一刻都不停地演戏。我是幽灵。啊,求你不要忘记我!我是很有天分的。荒城之月的作曲者是谁。有人说泷廉太郎不是我,你们一定要那麽怀疑别人吗。谎话就让它是谎话好了。——不,那不是谎话。正确的事情一定要正确地说清楚。绝对不是谎话。」

我一个人蹒跚地走到外面。雨还在下著。街道下著雨。啊,这不是刚才太宰说过的话吗。对,我好累。原谅我吧。啊!我在学佐竹讲话。啧!啊啊啊,连咋舌的声音好像都和马场愈来愈像。不久,我就陷入了一股荒凉的疑念当中。我到底是谁?这念头让我感到一股栗然。我已经让人偷去了自己的影子64。什麽叫flexibility的极致!我一直线向前跑。牙医。鸟店。甘栗店。面包店。花店。行道树。旧书店。洋房。狂奔中我似乎听到了自己一面念念有词的低语,——跑吧,电车。跑吧,佐野次郎。跑吧,电车。跑吧,佐野次郎。我配上乱七八糟的调子不停重复、重复地唱著。啊,这就是我的创作。这就是我作出来的唯一的一首诗。多麽地窝囊!我就是头脑不好,所以我没用。我就是窝囊,所以我没用。车灯。巨响。星星。叶子。灯号。风。啊!

「佐竹。昨天晚上佐野次郎被电车撞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今天早上我听到收音机的新闻了。」

「那家伙真是多灾多难。不像我,只要自己不上吊的话大概怎麽样也死不了。」

「然後,最长寿的大概就是你了。我的预言很准的。喂,——」

「什麽事?」

「这里有二百圆,塘鹅的画还挺好卖的。本来我是想和佐野次郎去玩才拼命筹出这麽多来的。」

「交给我吧。」

「可以。」

「小菊。佐野次郎死了。嗯,他不在了。你去哪里找都找不到的。不要哭。」

「是。」

「这一百圆给你吧。拿这些钱去买些漂亮的衣服和腰带,一定就可以把佐野次郎给忘了。人要知道变通。喂、喂,佐竹。今天晚上我们就和好一天,一起去玩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是日本最棒的地方。——像这样我们两个都活著的感觉,还满教人怀念的呢。」

「哪个人迟早都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