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天哪。”

她坐了下来,抱起双臂。

布里奥妮依然站在那儿,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只脚仍在花园的小道上,另一只脚踏在门口的台阶上。女主人房间里的收音机开着,观众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喜剧演员的有趣独白,最终被收音机里人们的掌声打断了。一支快乐的乐曲骤然奏响。此时,布里奥妮跨了一步进了门厅。

她咕哝着说:“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塞西莉娅正要起身,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她问道:“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你要来呢?”

“你没有来信,所以我就来了。”

她拉了一下睡袍,拍了拍口袋,似乎在找烟。她的肤色更黑了,手的肤色也成褐色了,她并没有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但也没有打算即刻站起身来。她开口说话与其是为了改变话题,倒不如说是为了打发时间。“你现在是一个实习生?”

“是的。”

“在哪家病房?”

“德拉蒙德护士长那儿。”

布里奥妮不清楚塞西莉娅是不是熟悉这个名字,也弄不明白她是否会因和妹妹在同一家医院受训感到不高兴。

这里还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塞西莉娅总是用一种母亲似的高高在上的口吻与她说话。小妹妹!现在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她僵硬的口吻分明警告布里奥妮不允许她问起罗比的情况。布里奥妮又向门厅跨了一步。她意识到她身后的门还开着。

“你在哪儿上班?”

“摩腾附近,一家急救医院。”

一家急救医院,那是一个被征用的地方,收治的往往是战地转运医院的重症病人。那儿有太多的禁区。在那儿,有些事既不能说,也不能问。姐妹俩互相对视着。尽管塞西莉娅头发凌乱,就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但是,她比布里奥妮记忆中的她更加妩媚动人。人人都说那张长长的马脸看起来总是怪模怪样,易受伤害,甚至在耀眼灯光的映照下亦然。此刻丰满紫色的嘴唇弯成一条弧形曲线,使这张脸庞看上去性感无比。也许是因为疲劳或悲伤的缘故,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鼻子长长而别致,鼻孔呈喇叭形优雅地展开,这张脸仿佛戴了面具,精雕细刻,宁静安谧。这是一张很难读懂的脸。姐姐的脸上增添了布里奥妮的惶恐不安,使她感到手足无措。五年没见,她几乎不认识她了。布里奥妮此时对一切都没有把握,她绞尽脑汁寻找一个中性的话题,可无论提起什么,都无可避免地引向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她无论如何总是得面对的。在这难捱的沉默中,她再也无法忍受四目相对,终于开口了:

“老头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没消息。”她平平的语调表明,即使知道,她也不想回答。

“你呢?”

“一两个星期以前我收到过一张潦草的字条。”

“那好啊。”

这个话题,到这儿就讲不下去了。一阵沉默后,布里奥妮又问道:

“家里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我跟家里没有联系。你呢?”

“她不时写信来。”

“她有什么消息吗?布里奥妮?”

当她的名字被提起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带有了讽刺的味道;她迫使自己回想时,有一种感觉,为了姐姐的缘故,她已成一个背叛者。

“他们收留了逃难者,贝蒂恨他们。公园已耕耘成了玉米地。”她拖声拖调地说道。站在那儿列举这些细枝末节,感觉简直是太无聊了。

可是塞西莉娅冷冷地说:“还有什么?你继续讲。”

“呃,村子里大多数的小伙子都加入了东萨里前线团,只有……”

“只有丹尼 · 哈德曼除外。是的,这些我都知道。”她强颜欢笑道,等着布里奥妮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邮局附近建了一个房子,占用了所有的旧栏杆。埃尔米奥娜姨妈现住在尼斯。噢,对了,贝蒂打破了克莱姆叔叔的花瓶。”

一听到这里,塞西莉娅的冷漠顿时烟消云散了。她松开交叉的双臂,用一只手托着脸颊。

“打破了?”

“她把它掉在一个台阶上了。”

“你是说碎成一片一片了吗?”

“是的。”

塞西莉娅想了一会,最后说道:“这太糟糕了。”

“是的。”布里奥妮说道:“可怜的克莱姆叔叔。”至少她姐姐现在已不再揶揄了。询问继续着。

“他们还保存着碎片吗?”

“不清楚。艾米莉说,老头儿向贝蒂吼叫来着。”

门突然打开了,房东太太站在布里奥妮面前,由于站得很近,她甚至可以闻到她呼吸中散发出来的胡椒薄荷的味道。她指了指前门。“这不是火车站,小姐。你怎么进来,怎么出去。”

塞西莉娅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睡袍的丝质腰带,懒洋洋地说:“这是我妹妹,布里奥妮。贾维斯太太,当你和她说话时,请注意你的态度。”

“在我自己的家,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贾维斯太太说道。她转身对布里奥妮说:“如果你要留下,那就留下。要不现在就离开,并随手关好门。”

布里奥妮望着姐姐,猜测她不可能让她现在就走。贾维斯太太无意间已成了她的同盟。

塞西莉娅旁若无人地说:“不要介意房东太太,我周末就离开了。关上门,走,上楼去。”

在贾维斯太太的注视下,布里奥妮跟随着姐姐上了楼。

“至于你,莫克小姐。”房东太太向上喊道。塞西莉娅很快转身,立马打断了她。“够了,贾维斯太太。你说的够多了。”

这个声调布里奥妮是认得的。这种夜莺般纯洁的声音,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难缠的病人和泪水汪汪的学生的。需要多年的磨练才能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呢。塞西莉娅无疑已经成了病房护士了。

塞西莉娅站在一楼的平台上。就在她正要打开房门时,她望了布里奥妮一眼,这冷冷的眼神使她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未能缓和。从半开的浴室门中,飘来一阵湿湿的香气和空洞的滴水声,想必刚才塞西莉娅正准备洗澡。她把布里奥妮引进房内。最讲究整洁的病房护士在自己的房间都有另外一副景象,她们仿佛生活在人工养蚝场。看到塞西莉娅房间里一片零乱,她不会感到惊奇。她以前就是这样乱糟糟的。不过,这儿给她留下的印象是塞西莉娅的生活简单而寂寞。一个不大的房间被分成了几个部分,窄窄的一溜用作厨房。隔壁也许是卧室。墙纸图案像是男孩睡衣上垂直的灰色条纹。这更给人一种被禁锢的感觉。油毡是楼下用剩的边角料,形状不规则,一些地方露出了灰色的地板。整个房间只有一个窗子,窗下面有一个带一只水龙头的水池和一个单炉煤气灶。靠墙有一张桌子,人很难挤过去。桌子上面铺着一块黄色条纹的桌布,桌布上面放着一瓶蓝色的花(也许是蓝铃花)和一个装得满满的烟灰缸。桌子上面还放着一叠书,书堆的最下面是《格雷解剖学》和《莎士比亚选集》。它们上面的几本书脊面薄薄的,作者名字都是镀了金银,不过全已褪色了。她看到是豪斯曼和克雷布的著作。书的上面放着两瓶啤酒。离窗户最远处的角落里有一扇通向卧室的门,门上钉着一幅北欧地图。

塞西莉娅从锅旁的一包烟中掏出一根烟。她突然想到她妹妹已不再是一个小丫头了,于是就给她一根。桌边有两张椅子,但是塞西莉娅并未邀请布里奥妮坐下。

背靠着水池,两个女人抽着烟,等待着对方开口。房东太太的出现所带来的影响正慢慢消散而去——至少在布里奥妮看来是如此。

塞西莉娅用平静而低沉的声调说道:“我拿到你的信后,就去见了律师。证据不够,除非有新的铁证。你就是回心转意了,还不够。罗拉会继续说她不知道的,我们惟一的希望在于老哈德曼,可是现在他已死了。”

“哈德曼?”他已死了,他与这事有关联——布里奥妮一脸困惑。她拼命回忆着。那天晚上他出去找双胞胎了吗?他看见什么了吗?法庭上说了些她所不知道的情况了吗?

“你难道不知道他死了吗?”

“不知道,可是……”

“简直难以置信。”

塞西莉娅尽力想保持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可是她的努力要前功尽弃了。一怒之下,她离开厨房,挤过桌子,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站在卧室的门旁。她的声音气喘吁吁的。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

“艾米莉给你带来了玉米和逃难者的消息,却没有告诉你他的死讯,这太奇怪了!哈德曼得了癌症。也许是害怕上帝的惩罚,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说了些对大家极其不利的话。”

“但是,塞……”

“不要这样叫我!”她打断了她,随即她更加温和地又重复了一遍:“请不要这样叫我。”她的手放在卧室的门把上,看来会面即将结束。她将要消失了。

她出奇冷静地向布里奥妮作了概述。

“我花了两个畿尼,要弄明白的就是这点。五年过去了,你倒是决定要吐露真相,但已无法上诉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布里奥妮想重拾哈德曼的话题,但塞西莉娅必须告诉她近来在她脑海里想了无数遍的事儿。

“这并不困难。如果说你那时是在撒谎,法庭干嘛现在就得相信你呢?目前又没有新的证据,而你是个不可信的目击者。”

布里奥妮把抽到一半的烟扔到水池里。她感觉到一阵恶心,于是从盆架上取下一个茶托当作烟灰缸。她姐姐指证她的罪,这听起来是如此地骇人,不过她的视角倒是如此不同寻常。她脆弱、愚蠢、迷惘、无常——她为此恨透了自己,但她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个撒谎的人。对于塞西莉娅来说,这一定是多么奇怪,多么清楚啊。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无可辩驳啊!可是,有一瞬间,她甚至想为自己辩解。她并不是故意误导,她并不是出于恶意才这样的呀!但又有谁信她呢?

她站在刚才塞西莉娅所站的地方,背对着水池,不敢注视姐姐的眼睛。“我的所作所为不可宽恕,我并不指望你宽恕我。”

“不要担心,”塞西莉娅安慰她说。随着她的希望飘渺而去,她不禁畏缩了。“不要担心,”塞西莉娅继续说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即使我不能去法庭,我也会把真相告诉每一个人的。”

她姐姐露出狂野的笑容,这时布里奥妮才明白,她对姐姐是多么地害怕。她怕姐姐生气,但更怕姐姐嘲笑她。这窄小的房间贴着条形的墙纸,隐藏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感史。布里奥妮继续着对话。毕竟,她是有备而来的。

“我会去萨里,向艾米莉和老头儿说的,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的。”

“没错,这话你在信里就已说过了。一晃五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没去呀?是什么阻挡了你?”

“我想先来看看你。”

塞西莉娅从卧室门口走到桌子边。她把烟头丢入一个矮瓶内。嘶的一声,一缕烟从玻璃瓶里升起。她姐姐的动作又一次让布里奥妮感到讨厌。她还以为瓶子是满满的呢。她寻思自己是不是早餐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塞西莉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何没去,因为你的猜想和我一样。他们不想再听这事儿。不愉快都已经过去了。谢谢你。过去的已不能挽回了。为什么再旧事重提呢?你知道得很清楚,他们相信哈德曼说的话。”布里奥妮离开水槽,站在桌子的一头,直视姐姐。要看穿这美丽的面具可不容易啊。

她不慌不忙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很遗憾,他死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时,突然吱地一声,吓了她一大跳。卧室的门慢慢打开了,罗比站在他们面前。他穿着军裤和衬衫,军靴锃亮,他的背带松松地挂在腰间,没有刮胡子,头发也乱七八糟。他只凝视着塞西莉娅。塞西莉娅转身望着他,但她并未向他走去。刹那间,他们四目默默相视,这当儿,布里奥妮在姐姐的遮挡下,缩进军衣中。

他旁若无人似地轻轻对塞西莉娅说道:“我刚才听到了声响,我猜这与医院有关吧。”

“没事儿。”

他看了一下手表。“最好现在就走了。”

他穿过房间,正要走出门外到平台前,他朝布里奥妮微微点了点头,“请原谅。”他说道。

她们听见浴室门关上的声音。一阵沉默中,塞西莉娅脱口说道,她那口气仿佛她与妹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他睡得很沉,我刚才不想吵醒他。”随后又加了一句,“我刚才想你们还是不碰面为好。”

布里奥妮的双膝已经开始颤抖了。她一只手支撑在桌子上,慢悠悠地离开了灶台,这样塞西莉娅就可以将水壶灌满。布里奥妮很想坐下来,但没有得到邀请,她是不会这么做的,而且她也绝不会提这个请求。于是她靠墙壁站立,但又装作没有靠在墙上。她望着姐姐。使人惊奇的是,她看到罗比还活着的慰藉很快就被要面对他的恐慌所代替。刚才她已目睹他穿过房间。唉!还以为他已战死沙场,这一可能性看来太荒唐了。原来的猜测现在已无任何意义。她姐姐在小小的厨房里来回走着,她一直盯着她的后背看。布里奥妮想告诉她,罗比安全地回来了,这太好了。对她而言,这是何等的解脱。可是跟姐姐说这番话,听上去是多么地庸俗。况且,她也没有资格这么说。她害怕她姐姐,害怕她的嘲笑。

此时,布里奥妮不仅觉得恶心,而且浑身燥热。她把脸颊靠在墙上。这墙也是热热的,并不比她的脸阴凉。她多么想要喝一杯水啊,可她不想向她的姐姐提任何要求。塞西莉娅继续忙碌着,把牛奶和水掺在鸡蛋粉里,在桌上放了一罐果酱和三个盆子的杯子。这一切布里奥妮看在眼里,但这并没有给她任何安慰。这只增添了她不祥的预感。她得直面罗比了。难道塞西莉娅真的以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坐在一起,有胃口吃炒蛋吗?或者说,她忙来忙去难道是在镇定自己吗?布里奥妮的双耳正留神于房间外楼台上的脚步声。她已经看到了挂在门后的斗篷。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用拉家常式的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