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不是好日子。雷伊娜留在那里也不是好日子,她被广播电台制造的神秘气氛感动了;电台每时每刻在召唤:“我们是上帝的眼。我们是上帝的目光。推动太阳和所有星星的全部恩惠,阿门。”心里挂念着西边三百五十公里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发生的事情而不动弹,也不是好日子;无论到哪里去都不是好日子,因为雷伊娜想着要面对大街上那没完没了的示威游行:拿不到工资的教师,处于贫困之中的退休人员,上不了课的大学生。这个倒霉的国家究竟落人了什么样的深渊啊?如何从这没有尽头的萎靡状态中振作起来呢?雷伊娜想:“我写的东西能帮助解决什么问题吗?揭露溃疡能有什么帮助吗?我想毫无用处,没有什么帮助,在这个聋子居住的沙漠里,大家都要在面对空虚的哀求中死去。”

尽管如此,当雷伊娜冒险坐上卡马格博士派遣的司机加专车前往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时,仅仅一个模糊不清的车队就拦住了她的去路:从欧贝里斯科大街到五月广场,九辆卡车昏睡般地缓缓前进,一路上留下阵阵仿佛肺病患者咳嗽般的喇叭声。

其余的都保持沉默:无边的城市固执地不说话。来到每一座教堂门口,她看见的情况的确如此,大群朝圣者聚集在一起,他们手持长长的点燃蜡烛,贴着墙根向前移动。她听见几声低沉的阴间祈祷声:“基督徒们,来吧!”随后,司机怀疑地指给她看:沿着迈普大街向北去,一支没有尽头的队伍在行进,人人渴望看到那棵神圣的柠檬树,哪怕远远地瞅一眼也行。

耽搁了半小时,她和司机才到达通向西边的出口;又用了半小时才驶人七号国道,从那里再转向阿索特阿。德卡兰萨的省级公路。中午时分,她和司机已经来到真正的乡下。

七月的天空云彩很薄,几乎是透亮的,散发着非洲般的炎热:潘帕草原的季节从来不遵守自然的节奏,习惯于随心所欲的变化。轿车穿过麦田,地里一片绿色,麦子刚刚吐穗;其他的土地也刚刚翻地、耕种。经过萨拉多河以后,一切都是干燥的,到处有扬尘的旋风。母牛们在那黄色的旱地和肮脏的房屋之间以圣女般的耐心走动着;从公路上看去,受旱风的影响,房屋里没人居住。

下午三点钟,她和司机一进入洛斯托尔多斯市就迷了路。太阳高高挂在天空中央,所有的建筑物看上去一个模样:商店和门厅反反复复一个样;无论哪个十字路口也找不到街道的名字。司机两次停车,询问住宅里面是否有人。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雷伊娜心里想:城市比人变化快。有过这样的事情:我走进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电影院,从那家电影院里出来到走进墨西哥一家电影院,可是墨西哥城几十年没有变化。这里是一处没有图画的迷宫,最糟糕的迷宫。

大约三点二十分,司机几次从把他和她带进死胡同的路上退出来;反复进退的结果让他俩听到了从远方一处高音喇叭里面向西方播送的一首过时的乐曲:艾雷诺演唱的《时装商店的姑娘》。雷伊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忆起自己在少女时代某个聚会上听着这首可怕的曲子扭动的情景。但是现在让她感到有趣的是:这个曲子成了指南针,多亏了它,司机很快把车子开到了中央广场,在那里解放者玻利瓦尔骑在马上的雕像高高地屹立在几棵半死半活的树冠之上。教堂的大门一一地打开了。六个身穿濯足节(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紫袍的男子肩扛着基督受难像,举行宗教游行。

随后出来一个手摇香炉的教士,他小心翼翼地摇晃着香炉,害怕香火弄脏他的饰带。

接着是一群由老年妇女组成的唱诗班,她们尖声唱着《基督徒们,快来!》,顽强地与高音喇叭里播送的《时装商店的姑娘》比赛。教堂旁边的咖啡馆里有人告诉他俩如何回到省级公路上去,然后转向阿索特阿。德卡兰萨。

雷伊娜说,已经差一刻四点了。七点钟举行晚祷。

当他俩远远看到那位女施主的庄园时,好像没有到达什么新地方。管家和佃户栅门大开地等候着他俩的到来;他们骑在几匹瘦马上,带领轿车穿过两排白杨树,来到一块布满沙土的洼地前。管家说,水源被人切断了。我们已经从井里打水灌满了浴缸,是为夫人冲凉准备的。房间里的空气是静止的,保持黑暗状态,因为光线会带进来热气——管家如是说,白天不能进阳光,晚上不能进蚊蝇。雷伊娜感到房间的空气从来没有流通过,空气的年龄比她大,可能就是她死后这里的空气也不会变化。这种充满了智慧与回忆的空气,让她觉得不是好兆头,因为这些空气早已经耳闻目睹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就是那些好像盖着裹尸布一样防尘套的扶手椅,就是那瓷砖地面,也没有这些空气知道的事情多。走在瓷砖地上,她的脚步声留下来黑洞洞、响亮的回声,比《时装商店的姑娘》还难听的饥肠辘辘的声音。

无论如何,差十分六点的时候,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在浴盆里冲了凉,洒好了总是随身携带的法国香水,打扮成上个世纪贵妇人的模样:头戴黑色披巾、身穿黑色长裙和总可以让人看到胸脯上有几颗雀斑的花边黑衬衫。房间里有个褐色小桌,那是管家事先为她安排的,安放时特别小心不让外面热气进来,小桌旁边是张大床,上面挂着一顶厚实的蚊帐,肯定会让人度过一个幽闭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夜晚。雷伊娜在桌旁坐下,抓紧时间记下一些想法,将来用做文章的背景资料。她发觉自己的语言有些反常,流露出对总统和总统府神父厚颜无耻地欺骗公众的行为的愤怒,但是她觉得自己还能在写作时控制这种愤怒情绪。她心里想:她叙述的口气越是中性,越是把她和事实拉开距离,读者就越会相信她。她想:“我不是现实。可是不把现实写出来也就不会有任何现实。卡马格博士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卡马格在等着她的电话。六点整,她的电话来了。他想把雷伊娜要做的事情逐一检查一遍。他对她说:“如果你失败了,咱们明天的头版开‘天窗’!”手机里不时地发出爆裂声,与静电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雷伊娜说:“因为空气不流通。这里没有空气。卫星信号过不来。只有尘土和一道白光,一切都听不见。”

“你说什么?”卡马格问她。

“我不会失败的。”雷伊娜边说边向外边走廊转移。

“我可不敢肯定。我们派过去的人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座堡垒的人口。那位女施主已经给院长打了电话,通知他:你要参加晚祷仪式。她要我保证:你不向任何人提任何问题。如果你开I :1 ,那就是祷告。她有一笔农机贷款没有还上,因此不愿意跟政府闹翻。这话如果她早说,我就不派你去了。”

“博士,别担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已经打电话给院长了,通知他:差一刻七点我到达那里。他派个修士在门口等我。他们要我的身份证和介绍信。核实过一切之后,他们会把我领到女施主家属的跪椅处。”

“你不会有麻烦的。我知道他们会放你进去的。”卡马格说。“不清楚的是进去以后你能做什么。”

“您不是说过总统会看我的大腿吗?从现在起,您就别抱幻想啦!我穿的是修女的长裙。没有化妆。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毫无魅力。你越是想象事情将如何如何发生,事情就越会变得不同。博士,等一切都结束了,八点钟,我给您打电话。梵蒂冈方面有什么反应吗?”

“那边已经是晚上了。教皇吃晚饭去了。我们跟教廷的新闻发言人谈了一下。

他不做评论。他们要研究研究情况。”

“那就祝我走运吧。”

卡马格给她派遣的司机自以为无需帮助也能在那沙漠荒原里找到方向。骄傲让他迷了路。他两次驶入困境,在一次返回原路的过程中,险些陷入泥沼。雷伊娜到达修道院时迟到了十分钟。她从远处就听到了修士们已经开始唱赞美诗了。教堂很简朴,没有什么装饰,但是巍然屹立在一座几乎看不见的小山包上:在这样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仿佛是上帝的呼吸。这正是前来迎接她的那位修士说的话:“从这里可以听见上帝的呼吸。”对此,她用惟一知道的拉丁文回答说:“上帝是尊贵的。”她低着头走进正在晚祷的人群中,在左边的一处跪椅后面跪下,因为总统一人独自占据了右边的位置;总统向她微微点头。她也微微点头,装出羞怯、担心、贞洁一切尽在其中的样子。随后,她无论起立还是跪下都遵守礼拜仪式的节拍,一面利用各种机会观察总统。他身穿一件那种亮光光的绸衣,这足以概括他是个高雅人的想法;里面是芥末颜色的衬衫,没打领带。祷告造成的不适使得眼窝格外发黑。马上要唱第二次赞美诗了,然后就是唱诵使徒行传以及圣母颂。总统大概正在默默祈祷教会的这套折磨快快结束,他好回到禅房一人独处,从行囊中拿出电动性伙伴,娱乐消遣一番。

雷伊娜知道自己下面做什么。早在与卡马格交谈之前,她已经策划好了;只是她不愿意告诉卡马格而已。她知道该做什么,但不晓得方法。她认出了院长,他坐在右边一排最高的位子上,脑袋依靠在一个高高的靠背上,靠背椅上端有个光芒耸立的木雕鸽子。人们唱完圣母颂的时候,她想跪在院长面前去亲吻他的双手。再把那个有便条的信封交给院长。她是答应过一言不发,但是如果必要,她会说:“我来自捐献这座教堂的女施主。”这话没有半点虚假。便条很短,字字不可少。每个字都会引起院长的注意:“总统不可能看到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您在这个神圣的家里接待他的同时,您就变成了诈骗犯的同谋。请您再读一读《使徒行传》中的《帖撒罗尼迦前书》第四章第十五至十八节。

请您注意《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复习一下《耶稣降临的预兆》那一段吧。

您想一想基督只有在末日审判那一天经过天使们预告、满载着荣耀才回到地球上来呢。现在不是末日审判的时候。总统在滥用您的虔诚信仰,他会置圣本笃教团于荒唐可笑的境地。“签字:”女施主特使——雷伊娜。

雷米丝“。

她事先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过这个场面,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发生的顺序。圣母颂的最后几个音符随着风琴消失了。院长满意地微笑着起身,伸出一只手,向总统走去。

四名修士从一个神龛里撤下那个黑色圣母画像,安放在游行用的木架上。雷伊娜仔细观察圣母,觉得圣母像个怀里抱着洋娃娃的五岁女孩,虽然样子可怕,但是还没到恐怖的程度:她从头到脚包裹着豪猪刺。

当其他人开始向外移动时,雷伊娜感到自己成了一场排练糟糕的芭蕾舞的一部分:几名总统侍卫武官和满头大汗的恩索。马埃斯特罗——身穿葬仪上的黑衣服——引导总统向院长走去,个个手持本笃会的旗幡;与此同时,修士们在女施主的坐席周围排队站立。一队侍童从圣器室里出来,熄灭了祭坛上的蜡烛。政府特派的摄影师从某个座位后面隐藏的角落里钻出来了,用快速闪光灯照亮了这个场面。这时,没人注意雷伊娜的存在。她想:此时不行动,院长就要走掉了,那我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即兴发挥的圣灵此时启示了雷伊娜。她离开女施主坐席的位置,没有向右边走,因为那边会撞上排队的修士们;而是相反,她飞快地穿过几排座位,来到祭坛旁,迅速向圣本笃像鞠躬之后,立刻跪倒在院长面前。她知道必需说上一句:“我给您带来一封信,是女施主的。”一面暗示信封里有钱。更妙的是,她本能地冒出这么一句话:“神父啊,为我祝福吧!我带来的这些话是天上的声音。”院长问她:“您就是那位从欧洲回来的表妹吗?”雷伊娜没有来得及回答。恩索一发现事情有些失控,立刻扑了过来,企图抢走那封信:“院长阁下,能让我看看吗?可以吗?”

院长一面迅速把信藏进圣袍的口袋里,一面自卫道:“绝对不行!在这个修道院里,我们女施主送来的一切都是神圣的。”

雷伊娜送给院长一个微笑,表示感谢;然后准备去游行。原来在门口迎接她的那个修士,冲她打手势,请她离开那里,因为晚祷仪式已经结束了;可是她装作没有看见。那个修士个子矮小,几乎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如果他不同意,看上去像是赞成;如果他同意,看上去像是反对。

他的手势怎么理解都可以。院长后退到祭坛旁边,用小手指上的长指甲挑开信封。雷伊娜心里想:他以为是一张支票呢,是女施主和她从欧洲归来的傻表妹奉献给上帝最高荣耀的金钱。她看到院长颇有兴趣地在读那张便条,看见他眉头紧皱,最后双手蒙住了前额。院长尖声叫道:“上帝啊!饶恕我!这是违反教义的行为啊!

上帝啊!饶恕我们!”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雷伊娜觉得用不着再看下去了。她温柔地把一只手放在那侏儒修士的肩膀上,向他指指报社的汽车——这时已经停在教堂门口等着她呢。“是我应该离开的时候了,对吧?要不然我们留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修士用圆圆的小眼睛目光锐利地望着她,那是长期耐心生活磨练出来的表情。他声音低沉地用一句拉丁文回答说:“主的羔羊啊,可怜的贵人。”

晚上八点钟,卡马格给她打来了电话。她发出了消息:“不会有人说什么神秘的幻象了。总统已经去忏悔了。”雷伊娜即将写完报道,此前她写完了最后一段草稿,但是需要用日记核对一下:总统府的神秘幻象是一种幻觉,或者是欺骗:不可能说出真相。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幻象不是真的。

洛斯托尔多斯的修道院院长一发现自己可能由于无意中出错而成为罪孽的同谋。

便立即要求总统在一小时内离开禅房。这一系列事件发生于下午七点半。地点在教堂里。一位不肯说出姓名的现场目击者昕见院长高声喊道:“这是违反教义的行为啊!”与此同时,院长跪倒在祭坛前。恳求上帝饶恕。

院长跪倒的情景是假的,但是并非不可信。她把报道念给卡马格听,知道他兴奋地赞同发表了。电话中的劈啪声真是讨厌极了。

“我现在就到你那边去。”她听见他说。“我已经过了卢汉。两小时内到达你那里。”

“出什么事了吗?”雷伊娜问道。

“总是要出事的。见面再说吧。”

卡马格的声音消失了。写完那篇措辞严厉的报道之后,雷伊娜曾经想过继续留在浴缸的冷水里。在报道中,她又重申了致院长的便条里说过的神学道理。她裹在两个大浴巾里,湿漉漉地就要离开浴缸,晕头转向地躺倒在带蚊帐的大床上。在这个无论是黑暗还是瓷砖地都无法让炎热降温的房间里,她的脊背一接触到床铺就立刻明白了此前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有什么想象或者梦想,有的只是昏昏欲睡,如同她现在心里的要求一样。卡马格直接插手此事,打破了她今晚余下的计划。两小时?

他是这么说得吗?当她走出房间时,庄园的管家已经有所准备了。他们接到命令:准备最大的卧室,安排十二个人的饭食。卡马格不是一个人来这里。她这个人大概太乏味了,仅仅陪伴他一秒钟都忍受不了。于是,就带着大队人马出差:编审们,可能还有女秘书们,她们负责记录他随时随地的指示,接听手机;还有一群司机;还有传真机。

雷伊娜心里想,我糊涂了,预感不到今晚会有多少次反复觉得昏昏欲睡。是尘土,是高温让她感到糊涂的;气温非但没有随着太阳下山而降低,好像反而盼望夜幕降临以便发泄怒火似的。她自己不知道心里是不是有尘土、好奇与无知,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真正界限是什么。她到《日报》工作刚刚一个月,此前她认为报社的工作是福气:她将在多个星期里战胜一个又一个考验,直到某个编审慧眼识人、宣布她是个才女,或者直到哪一天在路上撞上一个不寻常的新闻——比如,这天在修道院里的消息——并且让她感觉到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感到那文字都是肺腑之言。

她想达到这样一个水平,即在审视自己的时候,心里说:这才是我,我的身心一定要达到这个水平,因为我就是这个材料,有这样的思想感情,有这样的喜怒哀乐,有这样的正义感。她想:刚才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我!一面重复说:不喜欢卡马格。

可我是谁呀?我糊涂了。现在,卡马格会让我更加困惑不解。我刚来报社一个月,可是已经跟社长谈话了,仿佛我生下来就认识他似的。

她的血压降得太低了,血液几乎冻成了冰块。如果不喝上一杯白兰地,双腿会发软,难以站立。女管家告诉她:城里有两家酒吧,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有单身妇女在里面喝酒。最好让我丈夫陪您前往,让他在大街上等着您。

在这漆黑的晚上,您和司机会又一次迷路的。到达那些酒馆,来去用不了二十分钟。

她在踏人第一家酒吧之前,就知道了:从来没有女人进去过。她一看到沿着肮脏的破砖墙排列着一些桌子,就明白女人是不会来这里的:破墙挡住了天空中几年不动的浓烟;还有在昏暗中那圈玩纸牌的人们,纸牌上深深的皱褶如同外面干裂的土地。她知道女人不会来这里,还因为一个女人身上的气味都会让那些男人产生敌意。这些男人把妻子扔在家中,一喝酒就是两三个小时,还假装成没有时间去任何地方的样子。寥寥几盏二十五瓦的电灯发出不死不活的光线,因为灯泡上布满了一层苍蝇屎。在那个有蝙蝠洞一半大的地方敞开着一个墓室样的黑窝,腿瘸的酒馆老板从架子上拿出和放回酒瓶,他粗心得要命,洒得到处都是残酒的液体。

雷伊娜走到柜台旁边,要老板拿一杯白兰地。可是,给她斟上的却是杜松子酒。

在尽头的桌子旁边,光线几乎照不到的地方,三名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记者在争论什么,完全不顾暗室里的烟气,也没有注意一位女同行意外的出现。其中有两位记者是给《日报》工作的,雷伊娜在电梯里不止一次遇见过他们,但是从来没有跟他们打过招呼。那第三名,她认不出是什么人。那人耳旁有个收音机,他表情紧张地在重复收听到的内容。每当出现变化莫测的间断时,他就扭动调频键;他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像在发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与此同时,两位《日报》的记者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雷伊娜一面向酒馆尽头走去一面感到敌意的临近:每向前一步,空气在后退,敌意仍然在前面。她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要想查明白时间可不太多了。卡马格说,两个小时内来到这里。剩下不到一个半小时了。

除去这几个外地人,酒馆里好像没有现实的感觉。住在村子里的人们面对时间是铁板一块,面对记忆大概也是如此。时问从村里经过,给人们留下印记,但是人们感觉不到。时间犹如尘土,在突然形成的灰色旋涡里,从左向右移动。尘土不停地落下,可是无人察觉。

雷伊娜来到尽头桌旁时,喊了一声:“英夏特!杜蓝!”

那个叫英夏特的人打手势要她别说话。可是杜蓝问她:“雷伊娜,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来晚了!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这两个男人都没有刮脸。他们身上散发出油炸食品的气味、香烟的气味以及喝了啤酒以后打嗝的气味。他们给人的印象是没有洗澡,也没有洗脸。大概穿的还是前天的衬衣。第三个男人说:“我不明白。十号电台说在哈查尔看见总统了,是在护林人的茅屋里。在米特雷的人们反复说,总统躲到那里去了,地点在乌尼奥。”

“十号电台的说法大概是骗局。他不可能这么快到达哈查尔。几乎有一千公里呐。”

“他们说准备采访总统。不可能是骗局。”

英夏特说:“那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去哈查尔?我去乌尼奥?最好还是打电话给卡马格。”

杜蓝说:“不要为这么一件蠢事就打搅卡马格。既然他让你写这条简讯,那就是让你自己做决定。”

英夏特继续说道:“这事是让我去办,所以他把手机给了我。”

雷伊娜心里想:可以告诉他俩,卡马格正向这里赶来。

他大概已经驶过卡门。德阿雷科了。很快要穿过大平原了,要感受到那罕见的宁静状态,因为在平地上一切都似乎是永远不动的,只有天空除外:星星、云彩、看不见地平线光芒的苍穹,如同听话的羊群在缓缓移动;与此同时,地球上的一切却觉得地球没有前进,只是从黑暗跳向黑暗。但是,如果我说出知道的事情,那他们肯定会问个没完没了,可我又不愿意回答。明天一见报纸,他们就知道答案了。

英夏特说道:“电话里没有信号。这很奇怪。既然咱们是在紧急状态下,那怎么能没有信号呢?”

“他想开机时才开机。”杜蓝说道。“为的是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来去行踪。”

“我也很想听听收音机。”雷伊娜说道。“出什么事了?”

那第三个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伸手打招呼。他纹丝不动。随后,他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上,说道:“我已经听到你想听的内容了。我已经听累了。你越听就越不明白。”

新闻开头的故事都是一样的,但是后面的细节如同迷宫的根茎一般蔓延开来。

新闻说,晚上差一刻八点的时候,总统结束了在本笃会教堂的隐居生活;从八点起开始绝食。

奇怪的是关于绝食的地点,说法十分混乱。在特派记者中,总统要其中两名陪同他前往乌尼奥庄园,位于洛斯托尔多斯市三公里的地方。到达那里以后,总统先是在埃娃‘庇隆大约八十年前出生的旧址前下跪,随后打开睡袋,喝过一杯水后便躺下休息了。那两名特派记者听见总统用游丝般的声音说了一句:“惩罚啊,惩罚!”

他俩觉得总统似乎在抽泣,但是绝对无法证实,因为一队身穿迷彩服的警卫人员突然而至,举止粗暴地赶走了两名记者。

其他电台断言道,总统是在做完午祷后离开本笃会修道院的,时间大约在下午一点钟,其安全措施之严密是空前的:参加晚祷仪式的是总统的一个替身——这位替身正在偏远省份代替总统为百姓祝福和向上帝许愿。根据这个说法,总统是从洛斯托尔多斯附近的一处空地乘坐朋友的私人飞机前往圣胡安省的哈查尔。一到达那里,总统的行为就变得非常奇怪。他吩咐大家不要跟随他。接着,他借了一位参议员的汽车开走了。谁也不知道总统是如何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达月亮谷护林员的茅屋的。总统身穿本笃会的白色圣袍,头戴修士的兜帽,脚踏方济各会教士的凉鞋。

护林员明白无误地通过电台讲述道:总统在峡谷的凹陷边缘走来走去,一面不停地祷告,仿佛被发疯的烈日晒昏了头一样,护林员极力劝阻总统不要如此。圣胡安省电视台的一辆活动车已经开到军队设置的隔离区边缘,从远处对准总统拍摄:他正在攀登陡峭的岩壁。在没有动作的时候,镜头就坚持拍摄岩石的“宗教强度”

;岩石的各种形状在世界史上都有记载:蘑菇形、灯泡形、露出长条黑石的山洞、泰国鸟形、男女合欢形、上帝巡游后遗弃的圆柱船形。

另外一个特派记者此前曾经看见总统到达过瓜米尼,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边是阿道夫。阿尔西那(①阿道夫。阿尔西那(i829——1877),阿根廷军事家、政治家。1868——1874年期间任阿根廷副总统。)于一八七五年下令挖掘的水沟遗址;当年挖掘水沟的目的是阻挡纳蒙古拉酋长率领印第安人的侵扰,从那时起,这道水沟就不断地向地心深入。成千上万的动物落入这道长达三百公里、由于土壤侵蚀而变得深不可测的水沟里。在黑糊糊的裂缝里,腐烂的热气发出磷光吸引了成群的蚂蚁和屎壳郎;但是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这种气味。尽管如此,总统却坐在那里,处于绝食和自我惩罚的状态中。派遣到瓜米尼的那位记者在呼叫:“连多吗?连多吗?

录上我的声音没有?”那个名叫连多的人回答说:“听到了,声音很好。我马上播出你和总统的谈话。我这里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南部安排了专门报道。”到此为止,播音是完美无缺的。但是,连多刚一说:“先生,下午好!”静电的噼啪声就打断了播音,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雷伊娜心里想:“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面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上。

要么是眼下的现实仅仅是一种幻觉;要么是新闻界在创造现实。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西班牙著名诗人贡戈拉的一首十四行诗中的三行诗句来:“梦,戏剧的作者,/在由风搭建的舞台上/常常给美人披上阴影。”可眼前这些故事不是梦。

那时,人们是当真的,没人觉得是难以置信的。如今,人们都知道了:那位忏悔的总统没去任何一个大家看见的地方:八点钟,他从禅房溜出来;然后从胡宁附近的一处空地坐上政府的直升机回总统府去了。次日上午,总统玩了两个小时网球,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雷伊娜没有考虑那场戏的复杂性,而是在想天已经很晚了。已经九点半了。管家和司机在外面露天地里等候着。卡马格可能已经到达门布里亚尔,现在正沿着湖畔与水渠的分界线摸索前进呢。雷伊娜把杜松子酒钱放在柜台上的时候,没能躲开杜蓝把她的手压在柜台上。那家伙满嘴酒气地说道:“宝贝,天还早,别去睡觉!

干吗要走哇?睡觉是太早了,可是干点别的好玩的事情并不晚啊。”一股从骨子里的蔑视涌上心头,她推开杜蓝的手,说道:“杜蓝,洗洗澡还不晚。你身上臭烘烘的。就算你洗澡,一辈子也都是臭狗屎味。”她既不理睬另外那两个男人贪婪而愤恨的目光,也不管杜蓝在她身后的嘘声和叫骂:“婊子!看见这婊子的话多难听了吗?”

在汽车里,她一面感到平原大地和漆黑夜晚的压迫,一面觉得这漫长一天发生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她不在乎那篇写好的关于修道院事件的报道,因为那已经过去了,就要被遗忘了。她惟一在意的或许是——她的生活就是在重复这个“或许”

——想象着卡马格沿着漆黑的公路从卢汉到欧本德疯人院以及恰卡布科玉米地的旅行,想象着他在说什么和想什么;但特别是想象着卡马格的身体通过路上不断失去的亮光在摇晃的情景。

大约在十点过后,卡马格从洛斯托尔多斯打电话给她。

他的司机弄不明白到了什么地方。他说:“我们停在一家药房对面了。入口的招牌上没有文字。等一等。我想是叫‘圣心救助’。请你问一问管家是不是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她重复了一遍:“圣心救助药房。”管家打断了她的重复:“他们走到另外一边去了。方向乱了。告诉他们:别动。让他们等着我。”

小小的尘埃不停地落在摆好了十二份餐具的桌子上。

女管家抱歉地说,大平原上实在太平整了,昏暗的星空看不出东南西北,村里人谁也不肯回答迷路人的问题。她说,我看见过同一辆卡车从这里开过去五六遍也找不到方向。雷伊娜说:“是的,要到达某个地方很困难。”女管家继续说道:“您看看我这个样子。要离开这里也很困难。”

或许餐桌就这样永远摆下去了;很快带花边的桌布也就发黄了。时间已经停住了脚步,仿佛哈维珊小姐在《伟大的希望》里的住宅一样。而她雷伊娜呢,难道也穿上新娘礼服让孤独慢慢毁坏?至少,她现在还穿着晚祷仪式上同一件黑色长裙和带花边的衬衫。上帝啊,看看这张死人样的面孔吧。杜蓝肯定以为:建议她于点“好玩的事情”是对她的开恩呢。她得赶快去换衣服。这个家里什么地方能有镜子呢?

十点半,当她刚刚找到一面镜子的时候,卡马格来到了卡兰萨庄园,那精气神仿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平时,他是个寡言少语、感情难以外露的人;但是,这天晚上,他神采奕奕,好像经历了返老还童之旅。《日报》的头号司机跟在他身后,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和两瓶法国葡萄酒。

“雷米丝!”卡马格刚刚迈进门槛就用力喊起来。“雷伊娜。雷米丝!来啊!

庆祝一下!总统让神秘幻象见鬼去了!,”

她从昏暗的卧室里走了出来,满腹怀疑地走近他。她本以为会闯进来一群编审加女秘书呢。她害怕再次看到杜蓝。

她问卡马格:“其他人呢?”

卡马格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吩咐胆战心惊的女管家带领司机去厨房,然后把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来的烤饼、火鸡和俄式凉拌菜一一放进大盘里。

“什么其他人?”随后,他用真诚惊讶的口气问道。

这时,他才转身看着雷伊娜。她刚刚洗过脸,淳朴的美一览无余。她身穿开领花裙——是在墨西哥大众市场上买的;看上去像十九世纪恬静的幽灵。她仍然还在困惑之中呢。困惑仿佛蜘蛛网一样缠住了她的情绪。

她固执地说:“女管家准备了十二个人的餐具。”

“她是个聋子。我从来没说‘十二’。我说的是‘二’。”

雷伊娜仍然站在那里不动。她不知道需要防备什么。

但是,她防备地说:“我不吃俄式凉拌菜。土豆和蛋黄油对我不好。”

“你也不喜欢烤饼,火鸡有屎味。”卡马格说道。“我认识的每个女人都对食物有某种挑剔。”

“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怎么样。对吃进身体里的东西,我是小心的。”

卡马格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更像横冲直撞的驴叫,似乎让他不好意思,但是随后就无所谓了。他站在桌旁,抚摸着文件夹,不厌其烦地讲解起他们迷失在洛斯托尔多斯十字路口的详细经过。他说,大约六点钟就已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知道了:总统对本笃会的祈祷仪式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打算当天晚上就离开修道院。仅仅是恩索策划的基督显现在柠檬树冠的闹剧拦住了总统的去路。总统急于离开那里,去玩高尔夫球,呼吸一下世俗的空气。恩索要总统保证留在修道院,直到晚祷仪式结束。随后,总统可以躲进乌尼奥庄园,在那里可以假装绝食。在那里他可以躺到单人床上,让人拍一两张照片;但是接着他将立刻摆脱记者的跟踪,自由自在地骑马和看电视。卡马格说:“于是,我就断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无事可做了。风暴中心已经转移到了这里。我用胡安。曼努埃尔。法昆多在新加坡银行存人七百万美元的照片排好了头版,给你的故事空出了两个专栏。我事先知道院长会有反应的,但是绝对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生气。差十分八点的时候,编辑给我念了一份修道院的公告,其中援引了直接来自梵蒂冈的指示。公告差不多重复了你在致院长信中说过的话,只不过多了一些外交辞令罢了,什么基督只有在世界末日审判时才能回到地球上来;总统的幻觉对他本人来说可能是真的,但不适用于罗马天主教。这以后,关于绝食的虚构已经变得荒唐可笑了。

那时我已经走到半路了,大约在卡门。德阿雷科与恰卡布科之间。既然我在报社已经没事可做了,于是我想最好跟这个英雄事迹的作者一道庆祝打败那头野兽的胜利,明天早晨回到编辑部来。咱俩坐同一辆轿车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好不好?我已经告诉你的司机先走了。“雷伊娜本来想注意倾听卡马格讲话,但是他说得又快又乱,不给别人专心听讲的机会。女管家已经送上来烤饼,可是竟浑然不觉。这场面显得滑稽可笑。她和他都站在桌前,上面已经摆好了饭菜,还有价值九十美元一瓶、刚刚开启的葡萄酒。

到最后,她说话了:“博士,已经十一点多了。要是再不坐下,我要累得晕倒了。”

只是到了这时,他才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讲话。接着,在长长的一分钟里,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互不对视,只是品味着美酒。随后,她讲起教堂的故事。让她高兴的是:一个像卡马格这样的男人,一般人很难接近他,竟然穿过大平原,跑了几百公里,仅仅为了来陪伴她吃这么一顿带沙土的晚餐。有时,她觉得他的聪明思想溜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巨大的饭厅里只剩下了他那心不在焉的双手。可是,他的聪明一回到原地,那迅速返回的闪光立刻让她觉得他是世界的中心。

他问她:“你怎么想起学了这么多关于救世主的资料?

女人从来不思考这种东西。““您真的想知道?那您就别再老说‘女人’了。也别说什么‘东西’了。有的男人喜欢编织和绣花。我对神学感兴趣。”

“是的,我知道。但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达到这个水平。

我很好奇。“女管家送上来火鸡肉和切成两半的西红柿。烤饼依然未动。

“我是在修女办的学校读完中学的,只差最后一年。那最后一年的九月或者十月,总学分已经读完了,我闲得无聊。为了消磨时光,就把凡是到手的书籍都读一遍。在那几个月里,我把胡利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几乎都看了;还阅读了巴巴拉。卡特兰两部可怕的长篇小说;读完了马里奥。贝内德蒂的诗集,那是人家送我的生日礼物;看完了马尔罗的《反回忆录》;还从头至尾阅读了四部《福音书》。

您看看真是一锅大杂烩。《福音书》是我缺的一门必修课,内容就是周日的弥撒,教士的解释是一回事,我的理解是另外一回事。我经常看那些没人再看的不合乎情理的部分,虽然那个时候我把不合乎情理的内容叫做神秘的故事。我们跟院长修女上过宗教课。我在她的课上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上那堂课的前一天,我曾经琢磨过耶稣的家谱:《马太福音》一开始有记载;等到那位修女说根据《圣经》救世主应该是大卫王的直系后裔,我觉得这不合情理,这念头冒了出来。按照《马太福音》的说法,亚伯拉罕是以撒的父亲;以撒是雅各的父亲。这个家族代代相传,一直到大卫王。然后从大卫开始又有另外二十二个男子传播这个神圣父系家族,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的一个人:”马但生雅各。雅各生约瑟,就是马利亚的丈夫。那称为基督的耶稣是从马利亚生的。‘我举起手来,没有想想下面要说的话,就开口了:’老师,大卫是约瑟的祖先,对吗?‘老师回答说:“应该是这样吧。,她有些不耐烦了。我仍然问道:”既然耶稣是马利亚的儿子,而不是约瑟的儿子,那怎么可能又是大卫的后裔呢?,那修女望着天花板,叹气道:“雷伊娜,信仰走着我们不了解的道路。不要争论,不要追问。应该接受。’本来,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听话地坐下来了。可是我仍然站着不动并且说道:”老师,《福音书》上说得明白极了。要么耶稣是约瑟的儿子,圣母不是处女;要么耶稣不是救世主。‘这样的亵渎神明激怒了老师。她们把我关在办公室里,让我父亲来领。院长认为我疯了。她说:“你想继续在这个学校念书,那就在笔记本上抄一千遍这句话: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是圣母受灵孕而生下的救世主,是大卫王的直系后裔。’我哭了一个下午,一面写我的悔罪书。我已经抄了四十遍、五十遍那句话,那时我意识到这太不公平、太残酷了,我不想写下去了。我宁可学校把我开除。我父亲揍了我一顿;我母亲去教堂为拯救我的灵魂祷告。但是,我就是不低头。我不得不在家里自学五年级的功课。”

卡马格说道:“黑暗蒙蔽了你的眼睛,因为它太显而易见了。”

“我喜欢这个说法,可是并不理解。”

“女院长认为你看到了地狱,如同《失乐园》的第一章那样……那火焰里还没有光明,发射出来的仍然是明显的黑暗。”

他闭上眼睛,用英语背诵似乎是出自约翰。弥尔顿(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伟大诗人。代表作《失乐园》,成功塑造了魔鬼撒旦的形象,是世界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

本人说出的诗句来。沙尘继续在平原上肆虐,像狗一样顽固地非要钻进室内不可。

“这太可怕了。”雷伊娜说道。“这里能喝光全世界的水,可嗓子还是发干。

这里的人口腔里充满了裂口,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性。

“雷米丝,这就是你知道的一切吗?耶稣基督再次降。临的想法是不是也从你十五六岁时阅读的《福音书》里出来的啊?”

“是十七岁。不,当然不是。我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屈辱。我决心有一天回到那个教会学校里去,当面谴责女院长的愚昧无知。我好像圣灵附体一样地拼命读书。我发现了西班牙语版的假冒《福音书》,出版的时间是佛朗哥独裁统治的最糟糕时期,里面有您能想象的种种出版许可证明。我在那里找到了《关于基督童年的叙述》,是托马斯‘以斯拉爱里达在公元二世纪写的。我好奇地阅读着这一章,因为正典《福音书》里完全省略了耶稣降生到他十二岁中间的生活。这一章里描写的耶稣性格易怒,报复心很重。

有一次,耶稣正走在村里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跑过来,不小心推了他一下。耶稣大怒,恶狠狠地说:“你要永远变硬了。,那人果然变硬了。耶稣还让一个小学教师的儿子变硬,因为那小家伙把他一个柳条筐踢坏了。情况变得非常严重了,根据《叙述》的第十四章的描写,闹得约瑟不得不要求马利亚不放耶稣出门,因为凡是跟他有冲突的人都立刻死掉。这类的故事,我读了很多,写书的都是虔诚的信徒,可是都被指控为异教徒。我得出的结论是:耶稣在世期间,还有别的先知和贤人跟他一样,他们纷纷起来反对罗马政权,反对犹太教神父的虚伪作风。卡马格博士,我不想再打搅您了。您看看几点了?您把茶喝完吧。我要睡觉去了。”

女管家收走了餐具,随着夜色逐渐占领了每个地方,沙尘的嗡嗡声消失了。窗外,远处有来来去去的灯光活动。

雷伊娜想:大概是庄园里的雇工们。

女管家说:“是印第安人。他们在找剩饭。千万别让我丈夫看见他们,因为他会向他们开枪,好像打狐狸一样;一天夜里,他打倒了两三个。”

卡马格呆呆地望着空气。他的热情已经消退,或者是情绪在变化,仿佛幽灵一样,转移到别的兴趣上去了。

“不可能打倒两三个。”雷伊娜说道。“只是一种说法,对不对?不是真事。”

“别理睬她的话。”卡马格问女管家:“您就是说说而已,是吧?”

“是吗?您是说说而已吗?”雷伊娜也问女管家。

女管家不回答他和她的问题。她进厨房去了,把火鸡上客人没吃的肉从骨头上剔下来。随后,她把骨头扔向狗群。

“雷伊娜!”卡马格说。

“什么事?”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一声。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仅仅称呼她的名字。

“假如我年轻二十岁,或者你比现在大十岁,我一定跟你结婚。”

她冲他一笑,一副同情的样子。她微笑时上唇张得太高,结果牙床露了出来。

那是个容易产生误会的夜晚,大家言不由衷。

“博士,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果是恭维的话,那也很少见。”

“不是恭维。我是认真的。我想跟你结婚,可是不行。

我比你的年龄大一倍。““比我的年龄大一倍,或者我的年龄只是您的一半,结果是一样。不行就是不行。您孤身一人,又远离家乡。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时候说话是很随便的。”

“我从来不随便乱说。我刚才说了,不行。我结婚了,不幸福;但这不是原因,因为一个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任何人都会说这种话的。我说不行,是因为咱俩太相像了。那就有可能互相伤害。”

雷伊娜觉得这番话令人宽慰地一一落下,落人一种可能有几百年之长的常规中,但是对她来说,这个常规是新的。她感到这番话经过长期的寻寻觅觅之后,终于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地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糊涂了。这一切让我困惑。”

卡马格站起来,离开桌子,手里端着茶杯,向厨房走了几步。随后,又转回来,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放在雷伊娜肩膀上。

他说:“你什么也用不着说。你什么也用不着想。说这些话的人是我。”

她摆脱开那只手,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说:“有些话说出来就留在心里了,不可能留在空气里。有人说了话,那这些话就改变了我们,尽管我们不乐意。”

他说:“也许我是不假思索说出来的。”

她说:“没有人说话是不假思索的。我们说的一切都有内容。没有无缘无故说话的事。”

“雷伊娜,咱俩太相像了。你看这事:咱俩想的一样,几乎在使用同样的语言。

火花就是这样开始碰撞出来的。”

“如果您不是我的领导,或许我能同意这样代价昂贵的火花碰撞。现在我说话得慎重。您知道吗?我喜欢现在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写作。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进了报社;拿到这份工作那一天,我在莱萨玛公园的露天剧场里一人跳了一小时舞蹈。

我踩上了好多狗屎,最后只好把鞋子扔进垃圾箱里了,可是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幸福过。卡马格博士,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不能跟文化版的编审,也不能跟总编,更不能跟您这个宝塔尖上的人物发生火花碰撞。”

“说得对。可是我并没说咱们干那种故事还没发生就把故事忘记了的事情。我说的是如果年轻可以跟你结婚。

这二者是不同的。““可是您还说了:您不行。这就更不同了。”

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的是:他和她居然能这样说话,谈话居然能如此流畅,这是他在跟任何人相处,包括自己的女儿,都不曾感受过的。让他吃惊的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居然让他像个少年似的颤抖。而她呢,她不明白这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如何是好,感到进退两难。她并不喜欢过分苛求自己。那时她看待卡马格就是这个样子:年长的先生,走路驼背,说话过分深思熟虑,体态微胖,由于年龄的关系而向前弯曲。进入她梦境的还从来没有这种人。尽管如此,他所说的一切在触动她的心扉,如同某种酸液在腐蚀她的心田。他说的一切让她失去了勇气并回忆起昔日的生活。

“我去睡觉了。”雷伊娜说道。‘’我还以为今天永远不会结束呢。““是的。我可以让这一天永远不结束。”

雷伊娜已经回到了卧室,就在她一一脱下那修女穿的不舒服的鞋子并且把那件墨西哥服装叠好放在椅子上的同时,她听到卡马格在跟女管家争论:床单太粗糙,屋子里有牛圈的气味,蚊帐太厚。就在雷伊娜已经穿好睡衣,盲目地梳理着长长的黑发时;卡马格说道:“谁要是把这屋子里的空气弄走了,那就应该还回来。‘’她和他的卧室紧密相连,中间有半米高的土墙隔离,但是薄薄的门板非但没有消音,反而点燃了回音,加强了回音的效果。

凌晨一点,她熄灯上床了,但是不能成眠。卡马格的手机响了两三次,吓了她一大跳。她听见卡马格在做指示:关于照片的尺寸,确定标题的位置,讨论某段文字的谬误。他说话的口气坚定有力,但是声音很低,甚至听不清音节。窗户时不时地被闪电照亮;湿气越来越重,仿佛是有生命的,不打算离去。

正当她已经开始放松,感觉已经进入朦胧状态时,卡马格敲门了。大概是两点钟,也许是两点半。一刹那间,她不清楚那是第二天的声音呢,还是上周的声音。

“雷伊娜,我不得不把你的文章从头版上撤下来了。雷伊娜,睡着了吗?不上你的文章了。”

这句话如同鞭子抽打一样让她清醒过来了。

“博士,为什么?我来了。我得穿上点衣裳。”

失败的念头突然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意识到,她最担心的莫过于此:不怕跟父母闹僵,因为父母是命中注定的;不怕与卡马格闹僵,因为随后可以修补;而是害怕自己的失败,害怕自己给自己树立的不败形象突然之间轰然倒下。

她会错在哪里呢?她去摸电灯开关:不能用了。幸亏一盏煤油灯还亮着,苟延残喘的灯心还在闪出微弱的光线。她把那件墨西哥衣裳披在睡衣外面。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她感到微微有些眩晕,有种一看到卡马格就会一脚踩空的感觉。

卡马格浑身都散发着湿气和狡猾的打算。他刚刚洗过淋浴,身上有股他走到那里就跟到那里的隐隐香气。他手里拿着那个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来的文件夹。

“雷伊娜,你很漂亮。”他说。这话说得结结巴巴,好像不是他想要说的意思。

“我的文章怎么了?是这个吗?”

雷伊娜指指文件夹。

“没事。没任何事情。我只想跟你说说话,可不知怎么叫醒你才好。”

“就是说仍然像我寄过去的那样发表出来?仍然是头版?”

“对,照样发出来。没发生任何事情。我能进去呆一会儿吗?”

她让开路;他向前跨了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出来。

“我糊涂了。”她说。

“咱们都糊涂了。”

卡马格关上门,把她拥抱在怀里。雷伊娜感到自己任其拥抱的这个巨大又可怕的身躯在心里唤醒了一种没有想象过的欲望。她感到一切确信的东西都离开了常规;她觉得卡马格不是卡马格了,她自己也不是她自己了。一个拥抱就足以让两个人突然成为别样的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开始亲吻。他的嘴唇是热烈的,让她离开了现实世界。

两人的舌头互相寻找,互相亲吻;一股冲动的大潮裹挟着两人走向任何想去的地方。雷伊娜那时没有停下来思考全部的得失。她只是跟着他走,因为他好像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她很想保护他。

卡马格醒来时发现雷伊娜不在床上,这让他感到奇怪。

根据窗户上冬天进来的灰色光线,他估计是早晨七点多钟。

地平线是一道灰色的线条,热气依然还在,违反节气的常规。雷伊娜的衣服不在了;旅行袋不在了;用来撰写那篇关于异端文章的笔记本电脑不在了。他满腹疑团,开始穿衣服。让他感到不安的并非是她的不辞而别——甚至连个便条都没有留下——而是在他睡觉时她窥视到了他裸体的模样。这是女人的本性,她也一样:监视一切,控制一切。她肯定看到了他没戴假牙的嘴巴、患静脉曲张的裸腿、松弛的肚皮。她突然发现了他这副没有自卫能力的样子;她带着这样的印象走了,让他根本来不及纠正她的看法。他到走廊上去找女管家,发现她浑身蒙着防蜂网罩,端着满满一罐蜂蜜。女管家摘掉了网罩,表示对他的尊敬。她脸蛋通红,有干裂的皱纹。

“先生,您也走吗?”她问。“有热咖啡和小面包。应该尝尝面包加蜂蜜。没有开花,可是蜜蜂照旧干活。下星期,人家给我们送新的蜂王来。先生,您应该来看看。您知道吗?蜂王会唱歌。只要蜂王一唱歌,您这里看到的一切就变成一片黄色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马格没有吭声。废话连篇让他讨厌。他不愿意跟下层人打交道,更不喜欢这种信任的表示。女管家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他问:“司机在哪里?他应该把车子准备好,在这里等着。”

女管家说:“他送太太去汽车总站了。说不定又迷路了。”

“给我来杯咖啡吧!不要蜂蜜,不要面包。早晨我只喝咖啡。”

这么说,她是坐公共汽车走了。为什么她干那些事情?

或许因为那天出来吃晚饭,他把她扔在大街上了。报复心重,臭狗屎!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她。她在他脑海里嗡嗡响,不肯离去。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就要把那个司机给轰走。怎么对付雷伊娜?两只蜜蜂飞近了蜜罐,那是女管家放在走廊里的一个板凳上的。他想,也许她不回报社了。

她也许随便上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总有一天她会停下来。

总有一天到达某地,留下来想一想怎么办。只要她回来,我就等她。她会感觉到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她能感觉到每时每刻都是自由的,因为无论她去哪里,她都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