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和丽莎·温德都对遗传有一种病态的关切,他俩对维克多的艺术天才非但不感到高兴,反倒常常对这种遗传的起因忧心忡忡。艺术和科学确实在祖辈身上体现得相当活跃。维克多对颜料有一种强烈的兴趣,该不该追溯到汉斯·安徒生(并非那个枕边读物的丹麦作家)?这位安徒生曾经是吕贝克的一名彩色玻璃画匠,后来由于他心爱的姑娘嫁给一个灰头发的汉堡珠宝商,一部蓝宝石研究著作的作者,也就是埃里克的外祖父之后不久,他就疯了(竟认为自己是座大教堂哩)。此外,维克多用铅笔和钢笔画出来的玩意儿,几乎精确得异乎寻常,这是不是包果列波夫的科学副产品呢?因为维克多母亲的曾祖父是一个乡间牧师的第七个儿子,不是别人正是独一无二的天才费奥菲拉克特·包果列波夫,他在最伟大的俄国数学家这个称号上只有尼古拉·罗巴切夫斯基是个对手。这两点都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才从不墨守成规。两岁时,维克多并不瞎涂乱抹地画些螺旋圈儿来代表纽扣或窗眼,成百万的娃娃都那样画,为什么你不呢?他喜欢把他的圆圈画得溜圆,首尾衔接。一个三岁的孩子,让他临摹个方块,就先画个清楚的方犄角,然后便惬意地把剩下的轮廓全都画成波浪或圈圈;但三岁的维克多不光是以蔑视的准确性临摹了那位研究人员(丽莎·温德大夫)画的绝非理想的方块,而且还在临摹品旁边再画个小一点的方块。他压根儿就没经过一般儿童绘画活动的起步阶段,什么画个Kopffüsslers(蝌蚪似的小人)啦,画个长着八字腿和斜叉子似的胳臂的矮墩子啦;真格的,他根本避免画人形,当爸爸(埃里克·温德大夫)非叫他画一画妈妈(丽莎·温德大夫)不可时,他就漂漂亮亮地画点波浪形的线条,说这是她在那个新冰箱上的影子。四岁时,他渐渐发展到画一种独特的点画。五岁,他就开始按透视法画物体——一面缩短得挺好的边墙啦,一棵按距离变矮的树啦,一样东西半遮住另一样东西啦。到了六岁,维克多就已经能辨认出许多大人从来也没学会辨别的东西——各种影子的颜色,一个橘子的影子同一个李子或鳄梨的影子之间色彩浓淡的区别。

对温德夫妇来说,维克多是个自己并不以为然的问题儿童。温德的观点是每个男孩都有一种想阉割父亲的强烈欲望,有一种想再回到母胎里去的思乡的强烈欲望。不过,维克多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正常的行为,不挖鼻孔,不咂大拇指,甚至也不是一个啃指甲的孩子。温德大夫本人是个无线电爱好者,为了排除他称之为“私人关系之间的静电干扰”那类东西,就把这个固执的孩子交给研究所里一对局外人——年轻的斯特恩大夫和他那位笑眯眯的夫人(我是路易斯,这位是内人克蕾斯蒂娜)来进行一次心理测验。结果分数不是大得出奇就是零:这个七岁的被测验者在接受所谓的古都诺夫氏绘制动物测验时获得了相当于十七岁智力年龄的惊人成绩,可是在另一种弗尔威欧氏成人测验中却骤然降到两岁儿童的智力水平。为设计这些奇妙的测验方法,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技能和创造力啊!有些病人竟然拒绝合作,简直太不像话啦!譬如,堪特-罗萨诺夫氏绝对自由联想测验,要求小乔或小简对一个像桌子啦、鸭子啦、音乐啦、病啦、厚啦、低啦、深啦、长啦、幸福啦、水果啦、母亲啦、蘑菇啦这类刺激性词汇作出反应。还有可爱的比埃弗氏那种兴趣与态度游戏(雨天的下午玩它,真可谓天赐之福),要求小赛姆或小露碧对一张单子上开列的诸如死亡啦、摔斤斗啦、做梦啦、旋风啦、葬礼啦、父亲啦、黑夜啦、手术啦、卧室啦、浴室啦、聚精会神啦等等,凡是他或她感到有点害怕的,就在上面画个小记号;另外还有奥古斯塔·安格斯特氏抽象测验,要求小不点儿(das kleine)用自己想出来的词句来表达一系列专门名词(“呻吟”、“喜悦”、“黑暗”)的意思。当然还有洋娃娃游戏,给帕特里克或帕特丽夏两个一模一样的橡皮娃娃和一小块可爱的黏土,帕特得先把它糊在一个洋娃娃身上,然后他或她才开始玩。多漂亮的娃娃房子啊,那么多间屋子,还有许许多多精致的小玩意儿,包括一个并不比壳斗大的便壶啦、一个药柜啦、一把火钳啦、一张双人床啦,厨房里甚至于还有一副小小的橡皮手套哩;娃娃爸爸和娃娃妈妈关上卧室里的灯,你要是认为他在打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任意处置那个娃娃爸爸。但是,坏维克多不愿跟卢和蒂娜一块儿玩,不理睬那些娃娃,划掉了测验单子上所有的单词(这可违反了规则),却画起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算低能儿画的画。

在那些挺美挺美的罗斯恰契氏墨水渍里,孩子们看到或者应该看到各式各样的东西,海景啦、太平梯啦、海角啦、低能的蛆啦、神经质的树干啦、色情的长统橡皮靴啦、雨伞啦、哑铃啦等等,而维克多却没法发现丝毫使那些治疗学家感兴趣的东西。维克多随意的速写也没有一幅在纸上自动漫开并且反映所谓的曼陀罗——这个词汇(在梵文里)恐怕是魔环的意思,荣格博士等人常拿它来哄骗一些傻瓜蛋,形状是一个或多或少铺展开来的四重结构,就像半个剖开来的山竹果,要不像个十字架,要不像那辆行使磔刑的刑车,在那上面自我意识像形体那样被分裂,要不说得更精确些,就像具有四个价的碳分子——脑子里那种主要的化学成分,被放大和反映在纸上。

斯特恩夫妇汇报说,“遗憾的是维克多在形象思维的想像力和词汇联想力方面的精神价值,被这个孩子的艺术偏爱搞得彻底黯淡无光了。”于是自此以后,温德夫妇便允许这个难以入睡、食欲不振的小病号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深更半夜,而且回避清晨那顿麦片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