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就知道奥托兰·莫雷尔夫人的存在,如同一个人得知大西岛神话的存在——她是一个在不同的语境中一次次重复的传奇引述。奥托兰带着她一米八五的身高,她的马脸和火红的头发出现在一支不列颠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军团的信件或日记里:那些在二十世纪前三分之一时间度过他们成熟期的人。那是埋葬了维多利亚社会并坚持要让它纤弱僵硬的道德活跃起来的一代人;所以他们要求情感的东西,整天细致详尽地分析他们烦恼的内心生活。由于他们来自一个肉体和感情都不曾存在的权力及秩序的世界,谈论头天夜里与之同床的情人便是一种革命行为。

也许因此,因为他们对自己用尽心思,那代人的组成者是一些着魔的以写书信为业的人,当他们不在自己的日记里记录点什么时,他们就给另一些人写大量的信件。以所有那些资料为依据,已经出版了无数的书籍(传记,自传,书信集),其中很多都很吸引人;它们都把一个万花筒式的、庞大而古怪的奥托兰·莫雷尔作为背景人物加以呈现。就是那位奥托兰,几十年里举办着一个十分重要的艺术和知识沙龙,具有十八世纪法国沙龙的风格:出入那里的人,只列举几位,不仅有所谓的"布卢姆斯伯里团体"全体成员(弗吉尼亚·伍尔芙、利顿·斯特雷奇、爱德华·摩根·福斯特、梅纳德·凯恩斯等),还有戴维·赫伯特·劳伦斯、亨利·詹姆斯、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奥尔德斯·赫胥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尼金斯基、W B 济慈、伯特兰·罗素、罗伯特·格雷夫斯、萧伯纳、格雷厄姆·格林和查尔斯·卓别林。

奥托兰是他们中许多人的导师和保护人,她是大家的保护人,是若干人的情妇。比如,她是画家奥古斯塔斯·约翰①和伯特兰·罗素的情人,她与后者保持了一段长期且非常重要的关系,对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的生活和创作很关键。"奥托兰深深打动了男人们的想像,那或许是一个女人所能做的最伟大的事",戴维·赫伯特·劳伦斯以男性的无拘无束说道。的确,她那时代最重要的画家都为她画过肖像,一大帮作家把她变成自己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如奥尔德斯·赫胥黎的《黄铬》,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恋爱中的女人》(她是作品中的赫来欧妮)和格雷厄姆·格林的《这是一个战场》。

①奥古斯塔斯·约翰(1878-1961):威尔士油画家、壁画家和肖像画家——译注。

但所有这些肖像大部分是粗野和嘲弄的。在那些信件和小说里,那一时代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布卢姆斯伯里团体"成员,把恶意变成一门艺术的著名搬弄 21:39:11是非者)对奥托兰肆意践踏,勾画出一种粗俗的丑角面目。他们表露出如此的残忍——如果你知道她很欣赏他们,照顾和养活他们几十年,你会对这个人物越发感到迷惑:你会问自己,奥托兰为何选择了这么糟糕的朋友。

比如弗吉尼亚·伍尔芙在一封信中写道,"奥托兰在伦敦不无庄严地炫耀,仿佛是一艘已经被老鼠吃掉船帆的船,桅杆生锈了,绿色的海蛇在甲板上滑行。""可以肯定的是,任何形象都永远不能传递那种她独有的显赫与卑微及虚伪的结合。她一边把香粉撒在地板上,一边问:弗吉尼亚,女人为什么化妆?"这是奥托兰式讽刺的一个典型例子——这么多恶意,又描写得这么好。尽管弗吉尼亚除了不忠的舌头,还有一副好心肠,因此在她生命的其他时刻能够承认并钦佩奥托兰的价值。

总之,她的绝大多数形象一直是一个可怜的怪女人,一个衣冠不整、面貌极丑的没落贵族形象,头发糟糕地染成红色,过分化妆的脸庞像一件旧家具。但如果你留意字里行间的阅读并寻找其他资料(尤其是西摩撰写的奥托兰的精彩传记),那浮现出来的奥托兰的肖像则是十分不同的。

首先,她根本不丑。直到四十多岁,她还被认为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她拥有一头闪亮的铜色秀发,一双有神的绿眼睛,一副雕塑般的身躯。一个女人,曾是她那时代最著名的美人之一,到老时却变成了可悲的丑陋之象征本身,这令人不安。但奥托兰的美,就像她身上所具有的一切,都濒临过度。她很高,她的五官太大,她的模样过于别致。照片证实了那种不牢固、不寻常的平衡:在有些照片里她美极了,在另一些中则很可怕。她向来不是普普通通的,她永远不会被忘却。

她的独特,她潇洒的生活,大概招致了人们对她的诽谤——"布卢姆斯伯里团体"总是恶意攻击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如果他们的牺牲品在攻击面前好像并不痛苦,甚至表现得若无其事和高傲,那他们的批评就会更猛烈。奥托兰受教于不列颠贵族和维多利亚主义双重的自我节制,总是力图保持一副平静的外表。她出生于1873年,属于不列颠的最高贵族。六岁时她的异母兄弟继承了波特兰公爵的称号,她开始被所有的人谦恭地待为夫人;她的社会环境如此古老和高贵,以致不期待她独自穿衣或梳头。自然,这样的一个贵妇人不应该学习和从事任何工作,除了找一个合适的丈夫并扮演她自己。

但奥托兰充满抱负——她有对艺术、知识、精神和博爱的渴望。当然她不可能计划任何一种专业——像她那样的妇女是不会去做那种事的。于是她把自己的创造能力用在为自己设计美妙的服饰,以东方的想像装饰相继成为她聚会中心的三个家:伦敦贝德福德广场的家;牛津附近的乡间加辛顿庄园;重回伦敦,位于高尔大街的家。她的博爱精神集中在帮助他人——艺术家、青年知识分子,她善于以准确的直觉发现他们的品质。

她开始在自己的沙龙接待客人时已三十四岁,结了婚。她喜欢创造一种童话般魔幻而浪漫的氛围。她的家散发着香气,充斥着精致和富有异国情调的小物件。她的仿若神话般的聚会是在加辛顿乡间庄园,1915年她搬到那里。加辛顿庄园里总是挤满了客人,酣战中她丰盛而神奇地款待他们;中央建筑像一个精致的糖果盒,摆满了柏树、雕塑和孔雀的花园,是"第一花园",是天堂。因为奥托兰不仅喜欢当一个传统意义上她朋友的保护人(支持他们的工作,把他们介绍给有影响的人物,在一段时期内维持他们的生活),而且试图把他们笼罩在一个神奇的环境里,把她作为女主人的生活变成一个艺术品。于是她组织字谜,假面舞会,花园里精致的野餐,月光下的舞蹈,音乐会。她渴望绝对的美,这使她在客人中引起很大的嘲笑。他们比她年轻许多,他们已属于二十世纪。这就是说,属于一个发现不存在绝对之物的犬儒主义时代。

而奥托兰是一个完全不合时代潮流的人。她的时间是不真实的——她像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那样行动、穿着和说话。但也是一个虚构的、从浪漫主义角度用许多金属粉和纸板重塑或想像的文艺复兴。"在加辛顿至少太阳光会是正常的吧?"弗吉尼亚·伍尔芙在给一位女友的信中自问,"不,我认为甚至天空都用一块淡黄色的丝绸给遮住了,自然那些圆白菜也喷了香水。"奥托兰那种无微不至的精致喜好让她那些居心不良的朋友感到开心——他们都是活跃的艺术家,不能理解奥托兰在自己所拥有的惟一环境里,在家庭生活的琐碎事务里,创造美的感人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