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姆

(含糊不清地)人生的大学。堕落的艺术。

博福伊

(大声嚷)卑鄙下流的谎话,证明他在道德上的腐败堕落!(打开他的公事包)我这里铁证如山,掌握犯罪事实[116]。审判长阁下,这是我的杰作的样本,可是被这畜生弄上的印记给糟蹋啦。[117]

旁听席上的声音

摩西,摩西,犹太王,

用《日报》把屁股擦。

布卢姆

(勇敢地)太夸张了。

博福伊

你这下流痞子!就该把你丢到洗马池里去,你这无赖!(对法庭)喏,瞧瞧这家伙的私生活吧!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外面他是天使,回到家里就成了恶魔。当着妇女的面,他的行为简直不堪入耳!真是当代最大的阴谋家!

布卢姆

(对法庭)可他是个单身汉呀,怎么会……

巡警甲

公诉人控告布卢姆。传妇女德里斯科尔出庭。

庭役

女佣玛丽·德里斯科尔!

(衣着邋遢的年轻女佣玛丽·德里斯科尔走来。臂上挎着一只桶,手持擦地用的刷子。)

巡警乙

又来了一个!你也属于那不幸的阶级吧?

玛丽·德里斯科尔

(愤慨地)我可不是个坏女人。我品行端正,在先前伺候的那一家呆了四个月呢。工钱是每年六英镑,星期五放假。可是这个人调戏我,我就只好辞工不干啦。

巡警甲

你控告他什么?

玛丽·德里斯科尔

他调戏过我。但是我尽管穷,却懂得自重。

布卢姆

(身穿波纹细呢家常短上衣,法兰绒长裤,没有后跟的拖鞋,胡子拉碴,头发稍乱。)我待你蛮好。我送过你纪念品,远远超过你身份的漂亮的鲜棕色袜带。当女主人责备你偷了东西的时候,我轻率地偏袒了你。什么都不要过分,为人得公正。

玛丽·德里斯科尔

(激昂地)今晚当着天主的面发誓。我才不会伸手去拿这样的好处呢!

巡警甲

你控告他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玛丽·德里斯科尔

这个人在房屋后院抽冷子把我吓了一跳,审判长老爷。一天早晨,趁着女主人出门买东西的当儿,他要我摘下一根饰针给他,又搂住了我,害得我身上至今还有四块紫斑。他还两次把手捅进我的衣服里。

布卢姆

她回手打了我。

玛丽·德里斯科尔

(轻蔑地)我更尊重的是擦地的毛刷[118] ,正是这样。审判长老爷,我责备他了。他对我说,可别张扬出去。

(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乔治·弗特里尔[119]

(法庭书记。嗓音洪亮地宣布)肃静!现在由被告做他编造的供词。(布卢姆申辩自己无罪。他手持一朵盛开的睡莲花,开始,一场冗长而难以理解的发言。人们将会听取辩护人下面这段对大陪审团所作激动人心的陈说:被告落魄潦倒,尽管被打上害群之马的烙印,他却有决心改邪归正,全然温顺地缅怀过去,作为养得很驯顺的动物回归大自然。他曾经是个七个月就出生的早产儿,由多病并断了弦的老父精心抚养大的。他本人是可能几次误入歧途的父亲,可他渴望翻开新的一页。如今终于面对被绑上去受鞭挞的笞柱,就巴不得周围弥漫着家族的温暖气息,在团聚中度过晚年。他已经被环境熏陶成了英国人。那个夏天的傍晚,当雨住了的时候,他站在环行线铁道公司机丰驾驶室的踏板上,隔着都柏林市内和郊区那些恩爱之家的窗户,瞥见幸福的、地地道道牧歌式的乡间生活,墙上糊的是由多克雷尔 [120] 店里买来的每打一先令九便士的墙纸。这里,在英国出生的天真烂漫的娃娃们,口齿不清地对圣婴作着祷告;年轻学子们拼死拼活地用着功;模范的淑女们弹着钢琴,或围着噼噼啪啪燃烧着的那截圣诞夜圆木,阖家念诵玫瑰经。同时,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沿着绿荫幽径徜徉;随着他们的步调,传来了美国式簧风琴的旋律,音质听来像煞管风琴,用不列颠合金[121] 镶边,有四个挺好使的音栓和十二褶层风箱,售价低廉,最便宜的货色……)

(又爆发了一阵哄笑。他语无伦次地咕噜着。审判记录员们抱怨听不清楚。)

普通记录员和速记员

(依旧低头看着记录册)让他放松一点。

马休教授

(在记者席上咳嗽一声,大声嚷)统统咳出来,伙计,一点一点地。(关于布卢姆和那只桶的盘讯。一只大桶。布卢姆本人。拉肚子。在比弗街。肠绞痛,对。疼得厉害。泥水匠的桶[ 122] 。)两腿发僵,拖着脚步走。忍受难以形容的痛苦。疼得要命。接近晌午的时候。要么是情欲,要么是勃艮第葡萄酒。对,一点儿菠菜。关键时刻。他不曾往桶里看。无人在场。一团糟。没有拉完。一份过期的《珍闻》[123]。

(起哄鼓噪,一片嘘声。布卢姆身穿沾满石灰水、破破烂烂的大礼服,歪戴着瘪下去一块的大礼帽,鼻子上横贴着一条橡皮膏,低声说着话。)

杰·杰·奥莫洛伊

(头戴高级律师的银色假发,身着呢绒长袍,用悲痛的抗议口吻。)本庭并非可以肆意发表猥亵轻率的演说,不惜伤害一个酒后犯罪者的场所。这里既不是斗熊场,也不是可以从事恶作剧的牛津。[124]不能在法庭上表演滑稽戏。我的辩护委托人尚未成年,一个来自外国的可怜的移民。他开头是个偷渡客,如今正竭力靠规规矩矩地工作挣点钱。被诬告的那些不轨行为是幻觉引起偶发的遗传性神经错乱导致的。本案中被控所犯的亲昵举动,在我这位辩护委托人的出生地法老[ 125] 之国,是完全被容许的。我要说的是,据初次印象[126]并没有肉欲的企图。既没发生暧昧关系,而德里斯科尔所指控的对她的调戏,也并没有重犯。我要特别提出隔代遗传的问题。我这位辩护委托人的家族中有着精神彻底崩溃与梦游症的病史。倘若允许被告陈述的话,他就可以诉说一桩事[127]——那是书里所曾叙述过的最奇妙的故事之一。审判长阁下,他在肉体方面是个废人,这是补鞋匠通常患的那种肺病造成的。据他所申诉的,他属于蒙古血统,对自己的行为不负任何责任。事实上,什么问题都不存在。

布卢姆

(赤脚,鸡胸,身着东印度水手的衫裤,歉疚般地将两脚的大趾头摆成内八字。睁开鼹鼠般的眯缝眼儿,茫然四顾,慢腾腾地用一只手抚摩前额。随后按水手的派头把腰带使劲一勒,以东方人的方式耸肩向法庭深打一躬,朝天翘起大拇指。)多、好、的、夜、晚。(天真地欢唱起来。)

可怜小娃子莉莉,

每晚猪脚送来哩,

两个先令付给你……

(众人怪叫,把他轰下台去。)

杰·杰·奥莫洛伊

(愤怒地对起哄者)这是一场匹马单枪的斗争。我对冥王哈得斯发誓,绝不能允许我的辩护委托人像这样被一帮野狗和大笑着的鬣狗所玩弄,而且还不准他发言。《摩西法典》[128] 已经取代了丛林法令。我绝不想损害司法的目的,然而这一点我必须反复强调指出:被告不是事先参与预谋的从犯,而起诉人被玩弄的事实也不存在。被告一直把该年轻女子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对待。(布卢姆握住杰·杰·奥莫洛伊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我要举出反证,彻底证明那只看不见的手[129] 在玩弄惯用的伎俩了。要是还认为可疑,就尽管迫害布卢姆好了。我这位辩护委托人生性腼腆,决做不出那种被损害贞节者会抗议的非礼举动。当一个理应对姑娘的状况负责的懦夫,在她身上满足了自己的情欲,使她误入歧途之后,他是决不会去朝她扔石头的。他要做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们当中最高尚清白的一位。眼下他的境遇不佳,因为他那份移民垦殖公司的辽阔地产被抵押出去了,那是在遥远的小亚细亚。现在把幻灯片放给你们看。(对布卢姆)我建议你出手大方一些。

布卢姆

每英镑付一便士。[130]

(墙上映出其尼烈湖的影象:朦朦胧胧一片银色的薄雾中,牛群在吃草。长着一双鼹鼠眼的白化病患者摩西·德鲁加茨[131] 从旁听席上站起来。他身穿印度粗蓝斜纹布褂子,双手各持着香橼、桔子和一副猪腰子。)

德鲁加茨

(嘶哑地)柏林西十三区布莱布特留大街[132]。

(杰·杰·奥莫洛伊迈上低矮的台座,一本正经地攥住上衣翻领。他的脸变得长而苍白,胡子拉碴,两眼深陷,像约翰·弗·泰勒[133] 那样出现了结核症的肿疱,颊骨上一片潮红。他用手绢捂着嘴,审视着迸溅出来的一股玫瑰色血液。)

杰·杰·奥莫洛伊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请原谅。我浑身冷得厉害,新近才离开病床。扼要他说几句话。(他模仿那有着鸟一般的头、狐狸似的胡子和宛若大象的鼻子的西摩·布希[ 134] 的雄辩。)当天使的书被打开来的时候,萌生于沉思的胸中那颗净化了的灵魂和正在净化着的灵魂的化身,倘若还有存在下去的任何价值的话[135] ,我就要提出,请对这位刑事被告人所蒙受的嫌疑,给予神圣而有利的裁定。

(一张写了些字的纸条被递交给法庭。)

布卢姆

(身着礼服)我可以提出最好的证人,就是卡伦和科尔曼[136] 二位先生、威兹德姆·希利·J.P。先生、我以前的上司乔·卡夫、前都柏林市长维·B·狄龙[137]先生。我和上流社会富于魅力的人士有交往……都柏林社交界的名媛们。(漫不经心地)今天下午我还在总督官邸的一个招待会上,跟老朋友天文台长罗伯特·鲍尔爵士和夫人聊天来着。我说:鲍勃[138] 爵士……

那尔弗顿·巴里[139] 夫人

(身穿开领低低的乳白色舞衫,戴一副长及臂肘的象牙色手套,罩着用黑貂皮镶边、薄薄地絮了棉花、拍出花纹的砖色披肩式外衣,头发上插着一把嵌着宝石的梳子和白鹭羽饰。)警察,逮捕他吧。当我丈夫参加芒斯特的巡回审判,前往蒂珀雷里[140] 北区的时候,他用反手给我写了一封字体蹩脚的匿名信,署名詹姆斯·洛夫伯奇[141] 。信里说,当我坐在皇家剧场包厢里观看《蚱蜢》的御前公演时,[142]他从楼座看见了我那举世无双的眼珠。他说,我使他的感情像烈火般高涨起来了。他向我作了非礼的表示,邀我下星期四在邓辛克[143] 标准时间下午四点半钟跟他幽会。他还表示要邮寄给我保罗·德·科克先生的一本小说,书名是《系了三条紧身褡的姑娘》。[144]

贝林厄姆夫人

(头戴无边帽,身披仿海豹兔皮斗篷,领子一直围到鼻子上。她走下四轮轿式马车,从她那只袋鼠皮大手笼里掏出一副龟甲框带柄单眼镜。)他对我也曾这样说过。对,这准是那个行为不端的家伙。九三年二月间下雨夹雪的一天,冷得连污水管的铁格子和澡缸的浮球活栓都结了冰。在索恩利·斯托克爵士[145] 的住宅外面,他替我关上了马车门。随后,他在信里附了一朵火绒草,说是为了向我表示敬慕,特地从山丘上采来的。我请一位植物学专家给鉴定一下。原来是他从模范农场的催熟箱里偷来的本地所产马铃薯花。

那尔弗顿·巴里夫人

真不要脸!

(一群妓女与邋遢汉一拥而上。)

妓女与邋遢汉

(尖声喊叫)可别让贼跑啦!好哇,蓝胡子[146] !犹大佬摩[147] 万岁!

巡警乙

(掏出手铐)放老实点!

贝林厄姆夫人

这家伙用种种笔迹给我写信,肉麻地恭维我是穿皮衣的维纳斯[148] ,说他深切地同情我那冻僵了的马车夫帕尔默,同时又表示羡慕帕尔默的帽子护耳、蓬蓬松松的羊皮外衣以及他能呆在我身边有多么幸运。也就是说,羡慕他身穿印有贝林厄姆家徽的号衣——黑色盾纹面上配以金线绣的雄鹿头。他肆无忌惮地夸奖我的脚尖,严严实实裹在丝袜子里的丰满的腿肚子,还热切地颂扬我那藏在昂贵花边里的另外一些宝贝,说这一切仿佛都历历在目。他怂恿我——还说他感到怂恿我乃是他一生的使命——尽早抓个机会玷污婚姻之床,犯淫乱之罪。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149]

(身着骑马装,头戴圆顶硬礼帽,脚蹬长统靴——上面装有状似公鸡脚上的距那样的踢马刺;朱红色背心,戴着火枪手用的小鹿皮长手套一手套筒是编织成的。她撩起长长的裙据,不断地甩着猎鞭,抽打鞭子的滚边。)他对我也是这样。因为在凤凰公园的马球赛场上,他瞥见了我。那一次,全爱尔兰队和爱尔兰第二队 [150] 举行对抗赛。当英尼斯基林的强手登内希上尉骑着他所宠爱的那匹短腿壮马森特,在最后一局中获胜的时候,我的眼睛发出了圣洁的光。这个平民唐璜[151]从一辆出租马车背后瞅见了我。他把一张淫秽的相片——就是天黑之后在巴黎的大马路上卖的那种——装在双层信封里寄给了我。对任何上流妇女来说,这都是不能容忍的。我至今还保留着哪。相片上是一位半裸的女士,纤弱美丽——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是他的老婆,是实地拍的。她正在跟一个壮实的徒步斗牛士[ 152] ——显然是个坏蛋——偷偷干着那种事。他怂恿我也这么做,放荡一下,去跟驻军的军官们干不规矩的事。他央求我用说不出口的方式弄脏他那封信,惩罚他——其实他就欠挨一顿严厉的惩罚——容许他驮着我,把他当马骑,并且狠狠地鞭打他。

贝林厄姆夫人

他对我也是这样。

那尔弗顿·巴里太太

对我也是这样。

(几位都柏林的最上流的夫人都举起布卢姆写给她们的卑鄙龌龊的信给大家看。)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突然发起怒来。她脚下的踢马刺丁当作响。)向天主发誓,我要教训教训他,我要使劲鞭打这条胆小卑劣的野狗。我要活剥他的皮。

布卢姆

(闭上眼睛,自知难以幸免,缩作一团)是当场吗?(窘促不安地蠕动着)又是一次!(战战兢兢地喘着气)我喜欢冒这样的危险。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正是这样!我要给你点厉害尝尝。叫你像杰克·拉坦那样跳舞。[153]

贝林厄姆夫人

这个暴发户!使劲揍他的屁股。在那上面划得一道道的,就像星条旗那样。

耶尔弗顿·巴里夫人

丢人现眼!他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一个有妇之夫!

布卢姆

这些人哪。我的意思是拍打拍打而已。热辣辣地一片红,可又不至于流血。文雅地用烨木条抽打几下,还能促进血液循环哩。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嘲笑)咦,真的吗,我的好人儿?那么,当着神圣的天主发誓,我会吓掉你的小命的。我说话算话,准让你挨到一顿最残酷的鞭打。你已经把沉睡在我天性中的那只母老虎激怒了。

贝林厄姆夫人

(咬牙切齿地摇晃着围巾和带柄单眼镜)亲爱的哈纳,让他尝尝滋味。给他块生姜[154] 。用九尾鞭把这杂种狗抽打个半死。把他阉割了。把他劈成八块儿。

布卢姆

(浑身发抖,缩作一团,卑躬屈膝地双手合十)噢,好冷啊!噢,我一个劲儿地打哆嗦!那是因为您美得像天仙似的。忘掉吧,宽恕吧。这都是天命[155] 啊。请饶恕我这一次。(他伸过另一边面颊。)

耶尔弗顿·巴里夫人

(严峻地)塔尔博伊夫人,绝不能饶恕他!应该痛打他一顿!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气势汹汹地解开长手套的钮扣)凭什么宽恕他。狗畜生,而且生下来就是这副德性!他居然敢向我求爱!我要在大街上把他打得黑一块蓝一块的。把踢马刺上的齿轮刺进他的肉里。人人都晓得他是个王八。(她凶猛地凌空甩着猎鞭。)马上扒下他的裤子!过来,你这家伙!快点儿!准备好了吗?

布卢姆

(浑身发抖,开始照她的话做)今天天气还挺暖和。(鬈发的戴维·斯蒂芬斯[156] 跟一群赤足报童一道走过去。〕

戴维·斯蒂芬斯

《圣心使者》[157] 和《电讯晚报》,附有圣帕特里克节日的增刊,上面刊登了都柏林所有那些王八们的地址。

(披着金色斗篷的教长——教堂蒙席奥汉龙举起大理石座钟给众人看。康罗伊神父和耶稣会的约翰·休斯神父低垂着头。)

时钟

(钟门启开。)

咕咕。

咕咕。

咕咕。

(传来床架上的黄铜环丁零当啷的响声。)

铜环

咭咯甲咯。咭嘎唁嘎。咭咯甲咯。[ 158]

(雾做成的镶板急剧地向后滚去,陪审员席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张的脸:戴大礼帽的首席陪审员马丁·坎宁翰、杰克·鲍尔、西蒙·迪达勒斯、汤姆·克南、内德·兰伯特、约翰·亨利·门顿、迈尔斯·克劳福德、利内翰、帕迪·伦纳德、大鼻子弗林、麦科伊以及一无名氏[159] 的毫无特征的脸。)

无名氏

光着屁股骑裸马。按照年龄规定的负载重量。[160] 混蛋。他把她骗到了手。

陪审员们

(一起朝着声音转过头去)真的吗?

无名氏

(咆哮)还撅起屁股来。我敢打赌,以一百先令博五先令。

陪审员们

(一起低下头去表示同意)我们大多认为大概是这么回事。

巡警甲

这家伙是个嫌疑犯。另一个姑娘的辫子给铰掉了。[ 161] 通缉杀人犯杰克[162] 。

悬奖一千英镑。

巡警乙

(畏惧,低语)还穿着黑衣服。是个一夫多妻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

庭役

(大声地)没有固定地址的利奥波德·布卢姆是个臭名昭著的使用炸药的盗匪,他还是伪造文书者,重婚犯,猥亵者,又是个王八。他有损都柏林市民的公益。如今在本巡回法庭陪审团面前,经庭长阁下……

(都柏林市记录法官、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阁下,身穿灰白石色袍子,蓄着石像[163] 般的胡须,从法官席上站起来。他双臂捧着雨伞状的权杖。前额上直挺挺地长出一双摩西那样的公羊角。)

记录法官

本法官将断然废止这种贩卖白奴的活动,以使都柏林免遭可憎的蠹虫之危害。真是令人发指!(他戴上黑帽子 164] 。)行政司法副长官先生,把站在被告席的这个家伙押下去,关进蒙乔伊监狱里,听候国王陛下的圣旨。然后把他绞死,要做到万无一失。愿天主大发慈悲,保佑你的灵魂。把他带走。

(一顶黑色头盖帽[165] 扣到布卢姆头上。行政司法副长官高个儿约翰·范宁出现了,他吸着一支刺鼻的亨利·克莱。[166] )

高个儿约翰·范宁

(脸色阴沉,用洪亮、圆润的嗓音说)谁来绞死加略人犹大?

(高级理发师霍·朗博尔德[167] 穿着血红色紧身皮背心,系着揉皮工人的围裙,肩上扛着盘成一圈的绳子,爬上绞刑架。腰带上插着救生用具和一根满是钉子的大头棒。他使劲搓着那双因戴着金属制关节保护套而隆起的手。)

朗博尔德

(用令人发惊的亲昵语气对记录法官说)陛下[168] ,敝人是绞刑吏哈利,默西河[169] 的凶神。每绞死一名,酬金五基尼。脖子不断不要钱。[170]

(乔治教堂的钟缓慢地响着,铁在黑暗中轰鸣着。[171] )

众钟

丁当!丁当!!

布卢姆

(绝望地)等一等。住手。这是一场骗局。发发善心。我瞧见了。清白无辜。姑娘给关在猴圈里。动物园。淫猥的黑猩猩。(上气不接下气地)骨盆。姑娘天真地羞红了脸,使我浑身瘫软。[172] (激动不已)我离开了那地方。(转向群众中的一个人,哀求地)海因斯,我能跟你说句话吗?你认得我。那三先令,你就留下吧。[173] 假若你还想多要一点的话……

海因斯

(冷漠地)我和你素不相识。

巡警乙

(指着一个角落)炸弹在这儿哪。

巡警甲

一颗可怕的定时炸弹。

布卢姆

不,不。那是只猪脚,我参加葬礼去了。

巡警甲

(抄起警棍)你撒谎!

(猎兔狗抬起鼻子尖儿,露出帕狄·迪格纳穆那张患坏血症的灰脸。他已经吃得一于二净。他吐出一股像是吃了腐肉般的臭气。他长得个头和形状都跟人一样了。那身猎獾狗的黑褐色毛皮成为褐色尸衣。一双绿眼睛杀气腾腾地闪着光。半截耳朵、整个鼻子和双手的大拇指都被食尸鬼吃掉了。)

帕狄·迪格纳穆

(瓮声瓮气地)可不是嘛。是我的葬礼。菲纽肯大夫[174]给开了死亡诊断书。我是因病自然死亡的。

(他把那张残缺不全的死灰般的脸转向月亮,忧伤地吠着。)

布卢姆

(昂然自得地)你们听见了吗?

帕狄·迪格纳穆

布卢姆,我是帕狄·迪格纳穆的鬼魂。听着,听着,啊,听着[ 175] !

布卢姆

这是以扫的声音。[176]

巡警乙

(画十字)这怎么可能呢?

巡警甲

一便士一本的《要理问答》里可没有。[177]

帕狄·迪格纳穆

是转生[178] 。亡灵。

一个嗓音

哦,别转文啦!

帕狄·迪格纳穆

(诚挚地)我曾经是约·亨·门顿的雇员,他是律师,负责办理宣誓和宣誓书事务,住在巴切勒步道二十七号。如今我因心壁肥大而死了。时运不济啊。我那可怜的老婆可遭了殃。她怎样忍受着这一切呢?可别让她挨近那瓶雪利酒。(他四下里打量着。)给我一盏灯。我得满足一下动物的欲望。那脱脂奶不合我的口味。

(公墓管理员约翰·奥康内尔[179] 那魁梧的身姿出现了。他手持一串系了黑纱的钥匙。站在他身边的是教诲师科菲神父[180],肚子鼓得像只癞蛤馍,歪脖儿,身穿白色法衣,头戴印花布夜帽,昏昏欲睡地拄着一根用罂粟编成的手杖。)

科菲神父

(打个呵欠,用阴郁的嗄声吟诵)呐咪内。雅各。尔饼干[181] 。啊们。

约翰·奥康内尔

(用喇叭筒像吹雾中警报般大声喊叫)已故迪格纳穆·帕特里克·T。

帕狄·迪格纳穆

(尖起耳朵,畏畏缩缩地)陪音[182]。(挣扎着向前移动,将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

是我主人的声音![183]

约翰·奥康内尔

埋葬许可证死亡[ 184] 第八万五千号。第十七墓区。钥匙议院。[185] 第一0 一号地域。

(帕狄·迪格纳穆一边沉思默想,一边直挺挺地翘着尾巴尖儿,竖起耳朵,显然在使劲地倾听着。)

帕狄·迪格纳穆

祈求他的灵魂获得永安。

(他沿着地下堆煤场的抛煤口像虫子一般慢慢地向前蠕动,系着褐衣的带子从卵石上拖过去,喳喳作响。一只胖墩墩的老鼠:[186] 爷爷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它长着一双蘑菇般的鸟龟爪子和灰色甲壳。从地底下传来迪格纳穆那闷哑的呻吟声:“迪格纳穆已死,并已入葬了。”汤姆·罗赤福特身穿深红色背心和马裤,头戴便帽,从他那有两根圆柱的机器里跳出来。)

汤姆·罗赤福特

(一手接着胸骨,深打一躬)那是吕便·杰。我得从他手里搞到一枚两先令银市。

(他死死地盯着检修口。)[187] 轮到我啦。跟我去卡洛。[188]

(他就像是一条鲁莽的鲑鱼一般纵身跳到空中,被吸入抛煤口。圆柱上的两个圆盘晃了晃,宛如一双眼睛。显示出一对“零”字。一切都消失了。布卢姆拖着沉重的脚步膛着污水继续向前走。众吻在尘雾的空隙间,吱吱响着。传来了钢琴声。他在一座点了灯的房舍前停下脚步,倾听着。众吻从它们藏匿的地方展翼飞出,在他周围翱翔,调哳着,啾唧着,颤颤巍巍地唱着。)

众吻

(颤巍巍地唱着)利奥!(啁哳着)黏糊糊,舔啊舔,腻得得,吧唧唧,跟利奥!(啾唧着)咕咕咕!真好吃,吱吱吱!(颤巍巍地唱着)大呀大!转啊转!利奥波波德!(啁哳着)利奥利!(颤巍巍地唱着)噢,利奥!

(众吻飒飒响着,在他的衣服上拍翅,飞落在上面,成为锃亮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斑点,化为银光闪闪的圆形金属小饰片。)

布卢姆

准是男人弹的。悲哀的曲子。教堂音乐哩。兴许就在这儿。(年轻妓女佐伊·希金斯[189] 身穿钉有三颗青铜钮扣的蔚蓝色宽松套衫,脖颈上系了一条长长的黑色天鹅绒细带。她点点头,轻盈飞快地跑下台阶,勾引他。)

佐伊

你在找什么人吗?他正在里面跟他的朋友在一道哪。

布卢姆

这里是麦克太太[190]家吗?

佐伊

不,她住八十一号。这里是科恩大大家。你走得越远,可能越倒媚。斯利珀斯莱珀老妈妈[191] 。(亲昵地)今儿晚上她自个儿在跟兽医搞着哪。他就是那个向她透露消息的人,告诉她哪些马会获胜,还接济她儿子在牛津读书。打了烊她照样接客。可是今天她并不走运。(觉得蹊跷地)你该不是他爹吧?

布卢姆

我可不是!

佐伊

你们两个人都穿黑衣服哩。今儿晚上小耗子儿痒痒吗,

(他的皮肤敏锐地感觉出她的指尖儿挨近了。一只手沿着他的左边大腿滑动。)

佐伊

球球儿好吗?

布卢姆

在另一边。可怪啦,我的长在右边儿。想必份量更重一些。我的裁缝梅西雅斯[192]

说,每一百万人当中才有一个。

佐伊

(猛地大吃一惊)你患了硬下疳啦。

布卢姆

不会吧。

佐伊

我摸出来啦。

(她把手滑进他左边的裤兜,拽出一个又硬又黑、干瘪了的土豆。她紧闭着湿润的嘴唇,打量着土豆和布卢姆。)

布卢姆

是个护身符。传家宝。

佐伊

是给佐伊的吧?留作纪念?我对你多好哇,呃?

(她贪婪地把土豆塞进自己的衣兜,挽住他的臂,柔情谴绪地搂抱着他。他不自在地泛着微笑。东方音乐徐徐奏起,一曲接一曲。他凝视着她那双眼圈涂得黑黑的、像黄褐色水晶般的眼睛。他的微笑变得柔和了。)

佐伊

下次你就是熟客了。

布卢姆

(哀切地)我只要跟可爱的羚羊亲热那么一回,我就永远也不会......(一群羚羊跳跳蹦蹦,在山上吃着草。附近有凡个湖泊。沿着湖畔是一溜杉树丛的黑色阴影。升起一股芳香,树脂发出生发剂般的浓郁气味。东方,蔚蓝的苍穹燃烧着,青铜色的鹰群划破天空,展翅飞去。下面横卧着女都[193] ,赤裸,白皙,纹丝不动,清凉,呈现着豪华气派。淡红色玫瑰丛中,喷泉淙淙响着。巨大的玫瑰咕哝着深红色葡萄的事。耻辱、肉欲与血液之酒,奇妙地私语着,淌了出来。)

佐伊

(她那后宫女奴般的嘴唇上,令人腻味地涂满了猪油与玫瑰香水调成的软膏,配合着音乐,声调平板地低语。)耶路撒冷的女子们哪,我虽然黝黑,却秀美。[194]

布卢姆

(神魂颠倒)从你的发音,我想你的家庭出身必然不错。

佐伊

我心里想些什么,你能知道吗?

(她用镶金小牙轻轻地咬他的耳朵,朝他喷着浓郁的烂蒜气息。那簇玫瑰花分裂开来,露出历代国王的金基和他们那朽骨。)

布卢姆

(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扎煞着手,机械地爱抚她的右乳房)你是个都柏林姑娘吗?

佐伊

(灵巧地握住一根散发,将它和挽起来的头发拢在一起)用不着担心。我是英国人。你有烟卷儿吗?

布卢姆

(继续爱抚着)我难得抽烟卷儿,亲爱的,偶尔倒吸根雪茄烟。哄孩子玩的。(好色地)嘴里与其叼那臭烟草卷成的圆筒,不如派上更好的用场。

佐伊

接下去!用它发表一通政见演说吧、

布卢姆

(身穿工人的灯芯绒工装裤和黑色羊毛衫,系着一条飘扬的红领带,头戴阿帕切[195] 式便帽。)人类是不可救药的。沃尔特·雷利爵士:[196] 从新大陆带回了土豆和烟草。前者能够借吸收作用消灭恶疫[197]后者毒害耳朵、眼睛、心脏、记忆力、意志力、理解力,它毒害一切。也就是说,他带回了毒药,这比我忘记了名字的带回食品来的另一位要早一百年。自杀。谎言。一切我们都习以为常。喏,瞧瞧我们的公共生活吧!

(从远处的尖塔传来了午夜钟声。)

钟声

回来吧,利奥波德!都柏林的市长大人!

布卢姆

(身穿高级市政官的长袍,挂着链子)阿伦码头、英斯码头、圆堂、蒙乔伊和北船坞的选民们,我认为应该从牲畜市场铺设一条电车道,一直通到河边。[198] 这是未来的音乐。是敝人提出的施政方案。谁能获得好处?[ 199] 然而我们这几位搭乘金融界幽灵船的冒险家范德狄肯们[200] ……

一个选民

为我们未来的总督九呼万岁!

(火炬游行队伍中的北极光跳跃着。)

持火炬者

万岁!

(几位大名鼎鼎的议员、本市大亨以及市民们与布卢姆握手,向他祝贺。曾经连任三届都柏林市长的蒂莫西·哈林顿[201] ,身穿市长的猩红色袍子,胸佩金链,系着白丝领带,仪表堂堂,与临时代理洛坎·舍洛克参议员攀谈着。二人频频点头,表示已谈妥。)

哈林顿前市长

(身穿猩红袍子,手执权杖,佩带市长的金链,系着白丝大领带)高级市政官利奥·布卢姆爵士的演说词将付梓,费用由地方纳税者支付。他出生的那所房子用纪念牌装饰起来。科克街尽头的那条原名考·帕勒的通道,今后将改名为布卢姆大街。

参议员洛坎·舍洛克

全场一致通过。

布卢姆

(充满激情地)这些飞行的荷兰人或撒谎的荷兰人,当他们斜倚在布置一新的船尾楼甲板上掷骰子时,他们在乎什么呢?机器是他们的口号,他们的非非之想,他们的万应妙丹。那是节省劳力的设备,是褫夺者,是妖精,是为了互相残杀而制造出来的怪物,是根据一群资本家的欲望,用我们所出售的劳动生产出来的可怕的妖怪。穷人在挨饿。他们却饲养着高贵的牡山鹿,沉溺在目光短浅的虚饰中,利用他们的财富和权势,对庄稼人也罢,鹧鸪也罢,胡乱射杀。然而他们的海盗统治已垮台,永远地,永远地,永……[202]

(经久不息的掌声。五彩缤纷的饰柱、五月柱[203]和节日的牌楼拔地而起。街上张挂起写有“十万个欢迎”和“以色列王多么美好”[204]字样的幡。所有的窗口都簇拥着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妇女。沿途,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苏格兰边防近卫军、卡梅伦高原连队以及威尔士步兵连队的士兵们,以立正的姿势排列着,挡住群众。高中的男生们蹲在街灯柱、电线杆、窗口、檐口檐槽、烟囱顶管、栏杆和排水管上,又是吹口哨,又是欢呼出现了云柱[205] 。远处传来鼓笛队演奏《我们的一切誓约》的声音。先遣队举着帝国的鹰徽[206] ,旗帜随风飘扬,摇着东方的棕桐叶。用黄金与象牙装饰起来的教皇旗帜高高耸起,周围是一面面细长的三角形市旗。队伍的头排出现了,领先的是身穿棋盘花样袍子的市政典礼官约翰,霍华德·巴涅尔[207] ,阿斯隆地方选出来的议员兼阿尔斯特纹章院院长。跟在后面的是都柏林市市长阁下约瑟夫·哈钦森[208] 、科克市市长阁下、利默里克、戈尔韦、斯莱戈和沃特福德等市的市长阁下,二十八位爱尔兰贵族代表[209],印度的达宫贵人们,西班牙的大公们,佩带着宝座饰布的印度大君,都柏林首都消防队,按照资财顺序排列的一群财界圣徒,唐郡兼康纳主教[210] 、全爱尔兰首席阿马大主教——红衣主教迈克尔·洛格阁下,全爱尔兰首席阿大主教——神学博士威廉·亚历山大阁下,犹太教教长、长老派教会大会主席,浸礼会、再浸礼会、卫理公会以及弟兄会首脑,还有公谊会的名誉干事。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各种行会、同业工会和民团,打着飘扬的旗帜行进。其中包括桶匠、小鸟商人、水磨匠、报纸推销员、公证人、按摩师、葡萄酒商、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钉马掌的铁匠,意大利批发商,教堂装饰师,制造靴拔子的,殡仪事业经营人、绸缎商、宝石商、推销员、制造软木塞的、火灾损失估价员、开洗染行的,从事出口用装瓶业的,毛皮商、印名片的,纹章图章雕刻师、屯马场的工役、金银经纪人、板球与射箭用具商、制造粗筛子的,鸡蛋土豆经销人、经售男袜内衣和针织品商人、手套商、自来水工程承包人。尾随于后的是侍寝官、黑仗侍卫、勋章院副院长、仪仗队队长、主马官、侍从长、纹章局局长,以及手持御剑、圣斯蒂芬铁制王冠、圣爵与《圣经》的侍从武官长。四名司号步兵吹信号。卫兵们答以欢迎的号角。没帽子的布卢姆出现在凯旋门下。他披着镶了白貂皮边的绯红天鹅绒斗篷,手执圣爱德华的权杖、象征王权的宝珠、有着鸽状装饰的王节和慈悲剑[211] 。他骑着一匹乳白色的马,它甩着猩红色的长尾巴,鞍辔装点得十分华丽,马笼头是用金子制成的。狂热的兴奋。显贵的妇女们从阳台上掷下玫瑰花瓣。空气里弥漫着一片馨香气息。男人们喝采。布卢姆的侍童们拿着山楂枝与鹪鹩枝[212] ,在围观的人丛中跑来跑去。)

布卢姆的侍童们

鹪鹩啊,鹪鹩啊,

众鸟之王当推你;

圣斯蒂芬的节日,

你被缠于荆豆枝。

一铁匠

(喃喃地)真了不起!原来这就是布卢姆?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一岁哪!

石板铺装工

呃,那就是遐迩闻名的布卢姆,世界上最伟大的改革家。向他脱帽致敬!

(众人摘帽。妇女们热切地交头接耳。)

一位女富豪

(阔气地)这个人多么了不起啊!

一位贵妇

(高贵地)他见识该有多么广!

一位女权运动者

(富于男子气概地)而且干了那么多!

一个装铃匠

一张典雅的脸!他有着一位思想家的前额。

(艳阳天[213] 。太阳从西北方向光芒四射。[214])

唐郡兼康纳主教

毫无疑问,这是我国领土的无比沉着强悍、有权有势的统治者,他集皇帝、大总统、国王、议长于一身。愿天主保佑利奥波德一世!

众人

愿天主保佑利奥波德一世!

布卢姆

(身穿加冕服,披着紫斗篷,威风凛凛地对唐郡兼康纳主教)谢谢你,多少有些名气的阁下。

阿马大主教威廉

(系着紫色宽领带,头戴宽边铲形帽)陛下对爱尔兰及其属地进行审判的时候,会尽力慈悲为怀来施行法律吗?

布卢姆

(将右手放在睾丸上,宣誓[215] 。)愿造物主引导我如此行事。我发誓将这样去做。

阿马大主教迈克尔

(将瓦罐里的发油倒在布卢姆头上)我向你们宣布一桩大喜讯:我们有了一位刽子手[216] 。利奥波德,帕特里克,安德鲁,大卫,乔治。现在我为你涂油!

(布卢姆披上一件金线织成的斗篷,戴上一枚红玉戒指。他拾级而上,站在即位的石台上。贵族代表们也戴上他们那二十八顶王冠。基督教堂、圣帕特里克教堂、乔治教堂与快乐的马拉海德响起一片祝福的钟声。麦拉斯义卖会的焰火从四面八方升上天空,构成辉煌灿烂的象征阴茎的图案。贵族们一个挨一个地走到跟前,屈膝表示敬意。)

贵族们

愿作您的臣民,全心全意捍卫您在地上的尊严。

(布卢姆举起右手,上面闪烁着科- 依- 诺尔钻石[217] 。他的坐骑嘶鸣着。周围立即万籁俱寂。架起州际及行星际的无线电发报机,以接收信息。)

布卢姆

我的臣民们!我特此任命忠实的战马“幸运的纽带”为世袭首相[218],并且宣布,今天就与前妻离婚,迎娶夜之光辉塞勒涅[219]公主为妻。

(布卢姆那位身份悬殊的前任配偶旋即被警察局的囚车押走。塞勒涅公主穿着月白色衣裳,头戴银色月牙儿,从一辆由两个巨人抬着的轿子里走下来。一阵暴风雨般的喝采声。)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

(举起王旗)卓越的布卢姆!我那遐尔闻名的兄长的继承人!

布卢姆

(拥抱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朕衷心感谢你的厚意。约翰,由于你在我们共同的祖先所许下的土地[220]—— 绿色的爱琳上,给我以对国王的隆重欢迎。

(他被授予体现着宪章的荣誉市民权,呈给他的都柏林市钥匙交叉放在深红色的软垫上。他让大家看他穿的是绿袜子[221]。)

汤姆·克南

陛下啊,您是当之无愧的。

布卢姆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在莱迪史密斯[222] 击败了宿敌。我们的榴弹炮和轻回旋炮接连击中敌军阵地,给以重创。前进一英里半![223] 敌军冲过来了!一切都失去啦。[224] 投降吗?绝不!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击退!看哪!冲锋啊!我们的轻骑兵队扫荡普列文高地,一路呐喊着:“忠诚的士兵!”[225]把萨拉逊[226] 的炮兵杀得一个也不留。

《自由人报》排字工人工会

说得好!说得好!

约翰·怀斯·诺兰

放跑了詹姆斯·斯蒂芬斯[ 227] 的就是他。

慈善学校学童

真棒!

一个老居民

您是国家的光荣,老爷,不折不扣是这样。

卖苹果的老妪[228]

他正是爱尔兰所需要的人。

布卢姆

亲爱的臣民们,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朕布卢姆,老实告诉你们,它甚至就在我们眼前。是的,朕以布卢姆的名义发誓,不久你们就将进入未来的新爱尔兰的金都新布卢姆撒冷[229] 。

(来自爱尔兰各郡的三十二名工人[230] ,佩带着玫瑰花饰,在营造业者德尔旺[ 231] 的指挥下,建筑起崭新的布卢姆撒冷。那是一座水晶屋顶的广厦,状如巨大的猪肾,内有四万间屋子。在扩建的过程中,曾拆毁了数座建筑物和纪念碑。政府官厅暂时迁移到铁道库房里。大批房屋被夷为平地。居民搬到用红笔标出“利·布”字样的桶里和箱子里。几名贫民从梯子上跌下来。挤满了忠实围观者的都柏林城墙的一部分坍塌下来。)

围观者们

(奄奄一息)行将咽气者向您致敬[232] 。(他们死去。)

(一个穿棕色胶布雨衣的人从活板门里跳出来,用伸长了的手指[233 ]指着布卢姆。)

穿胶布雨衣的人

他的话,你们一句也别信。这个人叫作利奥波德·明托施,是个臭名昭著的纵火犯。

其实,他姓希金斯[234] 。

布卢姆

开枪打死他!像狗一样的基督教徒!管他什么明托施呢!(一声炮响,身穿胶布雨衣的人不见踪影了。布卢姆抡起权杖将一株株罂粟砍倒。有人报告说,众多劲敌、牲畜业者、下院议员、常务委员会委员当即死亡了。布卢姆的卫兵们散发濯足节的贫民抚恤金[ 235] 、纪念章、面包和鱼、戒酒会员徽章、昂贵的亨利.克莱雪茄、煮汤用的免费牛骨、装在密封的信封里并捆着金线的橡胶预防用具、菠萝味硬糖果、黄油糖块、折叠成三角帽形的情书、成衣、一碗碗裹有奶油面糊的烤牛排、一瓶瓶杰那斯溶液、购货券、四十天大赦[236]。)、伪币、奶场饲养的猪做成的香肠、剧场免票、电车季票、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237] 、一便士食堂的餐券、十二卷世界最劣书的廉价版:《法国佬与德国佬》(政治学)、《怎样育婴》[238](幼儿学)、《七先令六便士的菜肴五十种》(烹饪学)、《耶稣是太阳神话吗?》(史学)、《止痛法》(医学)、《供幼儿阅读的宇宙概略》(宇宙学)、《福临笑家门》(乐天生活法)、《广告兜揽员便览》(报业学)、《助产妇情书》(情欲学)、《宇宙空间人名录》(星辰学)、《动人心弦的歌曲》(旋律学)、《省小钱发财法》(吝啬学)。全场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妇女们往前挤,以便触摸布卢姆那件袍子的下摆。格温多林·杜比达特小姐[239]推开人群,跳上他的马,在掌声雷动中吻他的双颊。用镁光灯为他们拍摄了照片。婴儿们与乳儿们被高高举起。)

妇女们

小爹[240]!小爹!

婴儿们与乳儿们

拍拍手等待,波尔迪回家来,

兜里的点心,只给利奥吃。

(布卢姆弯下身,轻轻地戳博德曼娃娃的肚皮。)

娃娃博德曼

(打嗝儿,凝乳从他嘴里往外冒)哈加加加。

布卢姆

(跟一个双目失明的小伙子握手)你比我的兄弟还亲!(伸出双臂搂着一对老夫妻的肩膀)亲爱的老朋友们!(他与衣衫褴褛的少男少女玩抢壁角游戏。)不在!猫儿!(他推着双胞胎所坐的那辆婴儿车。)嘀嗒乖乖俩,你们穿鞋吗?(他变起魔术,从嘴里拽出红、橙、黄、绿、蓝、靛青以及紫罗兰色的丝帕。)罗伊格比夫[241] 每秒三十二英尺。[242] (他安慰一位寡妇。)独居使心灵更加年轻。(他以怪诞的滑稽动作跳起苏格兰高地舞。)跳呀,伙计们!(他吻一位瘫痪老乒的褥疮。)光荣负伤!(他把一位胖警察绊了一跤。)万事休矣:完蛋。[243]万事休矣:完蛋。(他跟一个羞红了脸的女侍咬耳朵,和善地微笑着。)啊,淘气,[244]淘气!(他啃着农民莫里斯·巴特里[245]递给他的一个生芜菁。)不错!好极啦!(他拒绝接受记者约瑟夫·海因斯递过来的三先令。)我亲爱的伙计,这可不行!(他把上衣送给一个乞丐。)请你收下。(他参加上了年岁的男女瘫子的爬行比赛。)来呀,小伙子们!向前爬呀,姑娘们!

市民

(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用鲜绿色围巾擦拭眼泪。)愿好天主保佑他!

(山羊角制号角[246]响了,要人们保持肃静。升起了锡安旗[247]。)

布卢姆

(威风凛凛地脱下大笔,露出肥胖的身躯。打开一卷纸,庄严地朗读。)阿列夫、贝特、吉梅尔、达列特[248],《哈加达》书[249],门柱圣卷[250],合礼[251],赎罪日[252],再献圣殿节[253],罗施·哈沙纳[254],圣约之子会[ 255] ,受诫礼,无酵饼[ 256] ,德系犹太人,梅殊加[257] ,带流苏的围巾[258] 。

(市政府副书记官吉米·亨利[259] 宣读一篇正式译文。)

吉米·亨利

债权法院现在开庭。最宽宏大量的陛下即将举行户外审判。免费提供医学和法律方面的咨询。解答模棱两可的辞句以及其他问题。竭诚欢迎大家光临。乐园历元年于我们忠实的王都都柏林举行。

帕迪·伦纳德

我的地方税和国税怎么办?

布卢姆

朋友,就交纳吧。

帕迪·伦纳德

谢谢您。

大鼻子弗林

我能用火灾保险证书作抵押吗,

布卢姆

(冷漠地)各位先生,请注意,由于你们的侵权行为,应交保释金五英镑,限期六个。

杰·杰·奥莫洛伊

我说过他是个但尼尔[260] 吗? 不!他简直就是彼得·奥布赖恩[ 261] 。

大鼻子弗林

这五英镑,我打哪儿支取呢?

精明鬼[262]伯克

膀眺有毛病怎么办?

布卢姆

稀硝盐酸[263],二十滴。

酊剂混和催吐剂,[264]五滴。

蒲公英精液[265],三十滴。

兑上蒸馏水,每日三次。[266]

克里斯·卡利南[ 267]

毕宿五的周年视差是多少?[268]

布卢姆

克里斯,很高兴能见到你。吉11。

乔·海因斯

你为什么不穿制服?

布卢姆

当我那道德崇高的祖先身穿奥地利暴君的制服被关在潮湿的牢房里的时候,你的祖先哪儿去啦?

本·多拉德

三色堇?

布卢姆

装饰(美化)郊区的花园。

本·多拉德

双胞胎到来的时候呢?

布卢姆

父亲(老子、爹)开始思索[269] 。

拉里·奥罗克[270]

为我新开的这家酒吧发个八天的许可证[271] 吧。利奥爵士,还记得我吧?那时你们住在七号来着,我正要给你太太送一打烈性黑啤酒哩。

布卢姆

(冷冰冰地)你的记性比我的好。可布卢姆太太是从来不接受礼物的。

克罗夫顿

这真像是过节。

布卢姆

(庄严地)你说这是过节。我说这是领圣体。

亚历山大·凯斯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钥匙议院[272]呢,

布卢姆

我主张整顿本市的风纪,推行简明浅显的《十诫》。让新的世界取代旧的。犹太教徒、伊斯兰教徒与异教徒都联合起来。每一个大自然之子都将领到三英亩土地和一头母牛。[273] 豪华的殡仪汽车[274] 。强制万民从事体力劳动。所有的公园统统昼夜向公众开放。电动洗盘机。一切肺病、精神病、战争与行乞必须立即绝迹。普遍大赦。每周举行一次准许戴假面具的狂欢会。一律发奖金。推行世界语以促进普天之下的博爱。再也不要酒吧间食客和以治水肿病为幌子来行骗的家伙们的那种爱国主义了。自由货币,豁免房地租,自由恋爱以及自由世俗国家中的一所自由世俗教会。

奥马登·勃克

一个自由鸡窝里的自由狐狸。

戴维·伯恩[275]

(打哈欠)!阿——哧!

布卢姆

混合人种和混合通婚。

利内翰

男女混浴怎样?

(布卢姆向身边的人们阐述了自己的社会改革计划。众人一致表示同意。基尔代尔街博物馆的管理员出现了。他拉着一辆排子车,上面摇摇晃晃地载着儿具裸体女神雕像:美臀维纳斯[276] ,肉欲维纳斯[277] 、轮回维纳斯[278] ,还有九位也是裸体的新缪斯女神石膏像。她们司的是:商业、歌剧、恋爱、广告、工业、言论自由、多重投票权、烹调法、家庭卫生法、海边音乐会、无痛分娩法和通俗天文学。)

法利神父[279]

他是个主教派[280] 教友,一个不可知论者,一个企图推翻我们神圣信仰的无教义者。

赖尔登老太太[281]

(撕碎她的遗嘱)我对你失望啦!你这坏蛋!

葛罗甘老婆婆[ 282]

(脱掉一只长靴子朝布卢姆丢去)你这畜生!可恶的家伙!

大鼻子弗林

给咱们唱个小曲儿吧,布卢姆。唱一支古老甜蜜的情歌[283]。

布卢姆

(欢乐诙谐地逗弄着)

我发誓不离开她,永永远远,

原来她好残忍,把我欺骗,

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284]

“独脚”霍罗翰[285]

好样的老布卢姆!不管谁也比不过他。

帕迪·伦纳德

爱尔兰戏子!

布卢姆

哪一出铁道歌剧像一条直布罗陀的电车线路?并排的铸铁。[286] (笑声。)

利内翰

剽窃家!打倒布卢姆!

蒙面纱的女巫

(狂热地)我是布卢姆的信徒,并且以此为荣。不管怎样,我相信他。他是天底下最逗的人,我情愿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布卢姆

(朝围观者眨眼)我敢断定她准是个漂亮姑娘。

西奥多·普里福伊[287]

(头戴钓鱼帽,身穿防水布前克)他利用机械的设计来阻挠大自然神圣掌画的实现。

蒙面纱的女巫

(用短刀刺胸脯)我英雄的天神啊!(死去。)(众多最富于魅力和狂热的妇女也纷纷自杀。有用匕首刺胸口的,有自溺的,服氢氰酸、附子或砒霜的,割动脉的,绝食的,纵身投到蒸气碾路机轮下的,从纳尔逊纪念柱顶上跳进吉尼斯啤酒公司那巨大酒桶里的,还有把头伸到煤气灶底下气绝身死,用时髦的袜带自缢,或从各层楼窗口跳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