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间必须向前飞驰了,因为往后去的四年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差别。四年里是有不少的变化,可是这些变化是一点点发生的,每一小步都很平常,看起来 并不起眼。小罗锅一直和爱密利亚小姐住在一起,咖啡馆有所扩展。爱密利亚小姐开始一杯杯地卖酒,店堂里搬进来一些桌子。每天晚上都有顾客,逢到星期六 更是拥挤不堪。爱密利亚小姐还开始供应油炸鲇鱼,给人当晚餐,一角五分一客。那罗锅哄得爱密利亚小姐同意买进一架很好的机器钢琴。两年之内,这地方不 再是一家店铺,而成了一家正式的咖啡馆,每天晚上从六时一直营业到十二时。
每天晚上,罗锅都趾高气扬地步下楼梯。他身上老有一股淡淡的芜菁叶气味,这是因为爱密利亚小姐一早一晚都给他身上搽大麻叶酒,好让他长力气。她宠他到 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可是什么方法好像都不能使他强壮起来;东西吃下去只能使他的驼峰与脑袋变得更大,身上别的部分依然是瘦弱畸形。爱密利亚小姐表面上 还是老样子。工作日她仍然穿着雨靴和工裤。星期天她穿一件暗红色的连衣裙,这裙子挂在她身上,样子很古怪。不过,她的举止和生活方式都起了很大变化。
她仍然爱打官司,可是不再那样急于让人中圈套,好狠狠地敲榨一笔罚金了。由于罗锅非常爱交际,连她有时也出去走动走动了——参加福音布道会啦,去吊唁 送葬啦,如此等等。她的医道和从前一样成功,酿的酒比以前更醇美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咖啡馆证明赢利不少,它是方圆若干英里之内唯一的消遣去处。
因此,且让我们把这几年一笔带过,光是介绍几个零零碎碎的片断吧。我们看到在一个朝暾通红的冬日早晨,他们进松林去打猎,小罗锅踩着爱密利亚的脚印前 进。我们看到他们在她的地里干活——李蒙表哥在一边站着,啥也不干,倒是很会指摘哪个工人在偷懒。秋日下午,他们坐在后台阶上劈甘蔗。在明亮晃眼的夏 天,他们躲在沼泽深处,那里水杉树一片墨绿,纠结的枝叶下阴暗得如在梦乡。有时小路为一片泥沼或一汪发黑的水潭隔断,这时就可以看到爱密利亚小姐伛下 身子,让李蒙表哥爬上她的背——她涉水而过,让小罗锅坐在她肩膀上,揪住她的耳朵或是抱住她宽阔的脑门。有时爱密利亚小姐摇转曲柄,开动她买来的那辆 福特汽车,带李蒙表哥去奇霍看一场电影,去逛远处的市集,去看斗鸡;那罗锅对于看热闹兴致很高。当然,每天早上他们都是在他们的咖啡馆里度过的,他们 在楼上客厅炉火旁一坐,往往就是好几个小时。这是因为罗锅晚上总是身子不太舒服,很怕躺着仰视黑 暗。他对死亡有一种深深的恐惧。爱密利亚小姐不愿让他一个人担惊害怕。甚至可以认为,咖啡馆之所以办起来,主要还是出于这个考虑;有了咖啡馆,他就有 了伴侣,有了欢乐,度过黑夜也可以容易一些。现在就请读者用这些断片拼凑这些年的一个总的画面吧。这些先暂且不表,让我们再来谈谈别的事。
现在,需要对所有这些行为作一个解释了。是时候了,得讲一讲恋爱的问题了,因为爱密利亚小姐爱上了李蒙表哥。这事在每个人眼里都已经是一清二楚的了。
他们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形影不离。因此,按照麦克非尔太太,一个鼻子上长了个疣子的爱管闲事的老太婆(她一没事就愿意把她那几件破家具在前房里从这儿搬 到那儿),以及别的几个人的说法,这两个人是生活在罪恶之中了。如果他们真的是亲戚,那顶多是远表兄妹之间发生苟合关系,何况连这一点也是无法证实的。
当然罗,爱密利亚小姐是个健壮、莽撞的人,有六英尺多高——而李蒙表哥却是个病弱的小罗锅,只齐她的腰。不过,对于胖墩麦克非尔的那口子和她那些狐群 狗党,这就更有意思了,因为越是不般配和让人瞧着可怜的婚姻,她们越是感兴趣。因此,就让她们说去吧。至于那些善良的人,他们认为,如果这两个人在彼 此的肉体接触中能得到满足,那么这仅仅是涉及他们自己与上帝的事。一切有头脑的人对这种猜测的看法倒是一致的——他们直截了当地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那么,这样的一次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爱情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共同的经验——不过,说它是共同的经验并不意味着它在有关的两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反响是同等的。世界上有爱者,也有 被爱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往往,被爱者仅仅是爱者心底平静地蕴积了好久的那种爱情的触发剂。每一个恋爱的人都多少知道这一点。他在灵魂深处感到 他的爱恋是一种很孤独的感情。他逐渐体会到一种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这种发现使他痛苦。因此,对于恋爱者来说只有一件事可做。他必须尽可能深地把他 的爱情禁锢在心中;他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全然是新的内心世界——一个认真的、奇异的、完全为他单独拥有的世界。我还得添上一句,我们所说的这样的恋爱 者倒不一定得是一个正在攒钱准备买结婚戒指的年轻人——这个恋爱者可以是男人、女人、儿?,总之,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至于被爱者,也可以是任何一种类型的人。最最粗野的人也可以成为爱情的触发剂。一个颤巍巍的老爷子可能仍然钟情于二十年前某日下午他在奇霍 街头所见到的陌生姑娘。牧师也许会爱上一个堕落的女人。被爱的人可能人品很坏,油头滑脑,染有不良恶习。是的,恋爱者也能像别人一样对一切认识得清清 楚楚——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感情的发展。一个顶顶平庸的人可以成为一次沼泽毒罂粟般热烈、狂放、美丽的恋爱的对象。一个好人也能成为一次放荡、堕 落的恋爱的触发剂,一个絮絮叨叨的疯子没准能使某人头脑里出现一曲温柔、淳美的牧歌。因此,任何一次恋爱的价值与质量纯粹取决于恋爱者本身。
正因如此,我们大多数人都宁愿爱而不愿被爱。几乎每一个都愿意充当恋爱者。道理非常简单,人们朦朦胧胧地感到,被人爱的这种处境,对于许多人来说,都 是无法忍受的。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爱者疯狂地渴求与被爱者发生任何一种 可能的关系,纵使这种经验只能给他自身带来痛苦。
前面提到过,爱密利亚小姐结过一次婚。这个奇异的插曲不妨在这里交代一下。请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是爱密利亚小姐遇到罗锅之前在爱情这一 问题上仅有的一次亲身经验。
小镇那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除了当时的店铺是两家而不是三家,沿街的桃树比现在更弯曲些,更细小些。那时候爱密利亚小姐十九岁,父亲死了已有好些个月 了。当时镇上有个纺织机维修工,名叫马文马西。他是亨利马西的兄弟,虽然若是认识他们,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哥儿俩。因为马文马西是本地最俊美的男 子——身高六英尺一,肌肉发达,有一双懒洋洋的灰眼睛和一头鬈发。他生活富裕,工资不少,有一只金表,后面的盖子打开来是一幅有瀑布的画。从物质与世 俗的观点看,马文马西是个幸运儿;他无需向谁点头哈腰,便能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但是倘若从一个更加严肃、更加深刻的观点来看,马文马西就不能算一个值 得羡慕的人了,因为他禀性邪恶,他的名声即使不比县里那些不良少年更臭,至少也和他们一样臭。当他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小子时,有好几年,他兜里总揣着一 只风干盐渍的人耳朵,那人有一回与他用剃刀格斗,被他杀了。他仅仅为了好玩,便把松林里松鼠的尾巴剁下来。他左边后裤兜里备有禁止使用的大麻烟叶,谁 意志消沉不想活了,他就帮他们一把。可是尽管他名声坏,这一带还是有许多女的喜欢他——当时县里有好几个年轻姑娘,都是头发洁净,眼光温柔,小屁股的 线条怪可爱,算得上风姿绰约。这些温柔的女孩子都给他一个个糟蹋了,羞辱了。最后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这个马文马西挑上了爱密利亚小姐。这位孤僻、瘦长、眼光古怪的姑娘正是他思慕的人。他看中了她倒并非因为她广有钱财,而是仅仅由 于爱。
而爱情也使马文马西起了变化。在他恋上爱密利亚小姐以前,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没有心肝,这样一个问题是可以提出来的。不过他的性格之所以发展到 这个地步,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阶段非常艰辛。他的父母——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父母——生下七个自己不想要的孩子。这是一对放浪的 年轻人,爱钓鱼,喜欢在沼泽一带逛来逛去。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添一个孩子,这些小孩在他们眼里都是累赘。晚上他们从工厂下班回家,看到孩子时的那副表 情,仿佛那些都是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孩子一哭,就得挨揍,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找上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隐蔽地把自己 藏起来。他们瘦得像白毛小鬼,他们不爱讲话,连兄弟姐妹之间也不讲。他们的父母终于把他们彻底抛弃,死活全看镇上的人是否慈悲为怀了。那是一个难捱的 冬天,工厂停产快三个月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这个镇子是不会眼看白种孤儿在街头活活饿死的。因此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最大的八岁孩子走到 奇霍去,在那儿消失了——兴许是他在哪儿爬上一列货车,进入纷纷扰扰的大世界了。这可谁也说不上来。另外三个孩子由镇上轮流养活,从一家的厨房吃到另 一家的厨房。由于他们身体孱弱,不到复活节就都死了。剩下的两个就是马文马西和亨利马西,他们让一家人家收留了下来。这里镇上一个善良的女人,名叫马 丽哈尔太太,收容了他们哥儿俩,视同己出。他们就在她家长大,受到很好的照顾。
然而儿童幼小的心灵是非常细嫩的器官。冷酷的开端会把他们的心灵扭曲成奇形怪状。一颗受了伤害的儿童的心会萎缩成这样:一辈子都像桃核一样坚硬,一样 布满深沟。也可能,这样的一颗心会溃烂胀肿,以至于体腔内有这样一颗心都是一种不幸,连最普通不过的事也会轻易使这个人烦恼、痛苦。后一种情况就发生 在亨利马西的身上。他恰好是他哥哥的反面,是镇上第一厚道第一温和的人。他把工资借给倒了霉的人花。早先,逢到星期六夜晚,人家去咖啡馆玩乐,撇下孩 子不管,他就主动去给人家看孩子。不过他又是个爱害臊的人。从外表上就看得出他的心在肿胀、在受苦。可是马文马西呢,却越来越无法无天、粗暴残忍。他 的心硬得像撒旦头上的那只角。一直到他爱上爱密利亚小姐之前,他带给他弟 弟和抚养他的好大娘的,除了羞辱和麻烦,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可是爱情彻底改变了马文马西的性格。他倾慕爱密利亚小姐足足两年,却从不去表白。他常常站在她店铺门口附近,便帽拿在手里,灰眼睛里流露出温顺、渴念 和恍恍惚惚的神情。他行为也彻底改好了。他对养母十分孝顺,对弟弟十分友爱。他把工钱攒了起来,学会了过日子。他甚至还伸出手去希望得到上帝的垂怜。
星期天,再不见他躺倒在前廊地上,成天不是唱就是拨弄吉他。他上教堂去做礼拜,参加所有的宗教集会。他还学习好的礼貌:他训练自己见到妇女要站起来让 座,他不再骂娘,打架,乱用上帝的名义诅咒。两年里,他通过了考验,在各个方面都改善了自己的品性。在两年终了时,一天晚上,他去见爱密利亚小姐,带 了一束沼泽里采来的花、一口袋香肠和一只银戒指——那天晚上,马文马西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情。
而爱密利亚小姐也真的嫁给了他。事后,每一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有人说,这是因为她想捞一些结婚礼物。也有人认为这是爱密利亚小姐在奇霍的那位姑奶奶 没完没了唠叨的结果,那是个不饶人的老太太。总之一句话,她跨着大步走下教堂的过道,身上穿着她亡母的新娘礼服,一件黄缎子的长裙,穿在她身上至少短 十二英寸。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明亮的阳光穿过教堂红宝石色的玻璃窗,给圣坛前这对新人投上一种奇异的光彩。牧师念婚礼祝福词时,爱密利亚小姐老是做 一个奇怪的动作——用右掌心蹭她的缎子礼服的边缘。原来她是想摸她的工裤兜呢,因为摸不着,脸上就显出了不耐烦、不喜欢和不高兴的神情。等牧师的祝福 词说完,祈祷文也念毕,爱密利亚小姐便急急忙忙冲出教堂,连丈夫的手臂也没挽,领前少说也有两步。
教堂到店铺没几步路,因此新娘新郎是步行回家的。据说,在路上,爱密利亚就谈起她打算与一个农民做的一车引火劈柴的买卖。老实说,她对待新郎和对待进 店来买一品脱酒的顾客根本没什么区别。不过到这时为止,一切还算是正常的;整个小镇都感到高兴,人们看到爱情在马文马西身上起了作用,也盼望他的新娘 因此而有所转变。至少,他们指望这场婚事能让爱密利亚脾气变和顺一些,让她像一般婚后的少妇那样,长得丰腴一些,而且最终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妇人。
他们错了。据那天晚上扒在窗子上偷看的那些小男孩说,事情的真实过程是这样的:新娘和新郎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爱密利亚小的黑人厨子杰夫给准备 的。新娘每一道菜都添了一回,而新郎仅仅像小鸟 似地啄了几口。接着新娘就去处理她每天要干的日常琐事——看报,继续盘点存货,等等。新郎在楼梯口转来转去,脸上显出心旌摇荡、痴痴呆呆与喜气洋洋的 模样,但谁也没管他。到了十一点钟,新娘拿起一盏灯上楼了。新郎紧跟在后面。到这时为止,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可是以后的事,便有渎神明了。
不到半小时,爱密利亚小姐穿了马裤和一件卡其茄克,步子重甸甸地走下楼来。她脸色发暗,因此看上去很黑。她砰地关上厨房门,恶狠狠地踢了一下。接着, 她控制住自己,她通了通火,坐了下来,把脚搁在炉架上。她读《农民年鉴》,喝咖啡,用她父亲的烟斗抽了一袋烟。她面部表情严厉、冷峻,脸色倒是一点点 褪回到正常状态了。有时她停下来,把《年鉴》上的某项小知识草草地抄到一张纸上。快天亮时,她进入她的办公室,取下打字机的套子,这打字机她刚买不 久,正在学怎样使用。整个新婚之夜,她就是这样度过的。天亮以后,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到后院去干木匠活了。她做的是一只兔笼,这活儿她上星期 开的头,打算做好后卖给别人。
一个新郎无法把自己心爱的新娘带上床,这件事又让全镇都知道了,其处境之尴尬、苦恼可想而知。那天马文马西下楼来时,身上还穿着结婚的漂亮衣服,脸上 却是愁云密布。天知道他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他在后院转来转去,瞅着爱密利亚小姐,却总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快晌午时,他想出了一个念头,便动身往社会 城的方向走去。他买回来一些礼物——一只蛋白石戒指;一瓶当时牌子流行的粉红色指甲油;一只银手镯,上面有心心相印的图样;另外还有一盒要值两块五毛 的糖果。爱密利亚小姐把这些精美的礼物打量了一番,拆开了糖果盒,因为她饿了。其他的礼物,她心中精明地给它们估了估价,接着便放到柜台上去准备出售 了。这天晚上也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爱密利亚把她的羽毛褥子搬了下来,在厨房炕上搭了个铺,她睡得还算香。
事情就这样一连持续了三天。爱密利亚小姐像平时一样照料她的买卖,对离这儿十英里的一条公路上要修一道桥这个谣传很感兴趣。马文马西还是出出进进地跟 在她后面,从他脸上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是在受罪。到了第四天,他干出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他到奇霍去请了一位律师回来。接着在爱密利亚小姐的办 公室里,他签署了一份文件,把自己全部财产转让给她——这里指的是一块十英亩大小的树林地,是他用攒下来的钱购置的。她绷着脸把文件研究了好半天,想 弄清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鬼,接着便一本正经地放进写字桌抽屉里归档。那天下午,太阳还老高,马文马西便独自带了一夸脱威士忌到沼泽地去了。快天黑时他 醉醺醺地回来了,他眼睛湿漉漉,睁得老大,他走到爱密利亚小姐跟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正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就挨了她挥过来的一拳,势头好 猛,使他一仰脖撞在墙上,一颗门牙当时就断了。
接下去的情形只能粗线条地勾勒一下了。打开了头,爱密利亚小姐只要她男人来到她手够得到的地方,只要看到他喝醉,二话不说就揍。最后她终于把他撵出了 家门,他只得在众人面前丢脸出丑了。白天他总是在爱密利亚小姐地界以外盘桓,有时他板着一张疯疯癫癫的脸,拿着他那支步枪,坐在那里一面擦枪,一面呆 呆地盯住爱密利亚小姐。如果爱密利亚小姐心里害怕,她也没有显露出来。可是她的神情更严峻了,过上一阵,她便往地上啐口唾沫。他干的最后一件傻事是一 天晚上从她店面的窗子里爬进去,在里面黑头里坐着,什么目的也没有,一直坐到翌日早晨她下楼来。为这件事,爱密利亚小姐立即动身上奇霍的法庭去,一心 以为能告他一个“非法入侵”的罪,把他弄进监狱。马文马西那天离开了小镇,没人见他离去,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走的时候,他在爱密利亚小姐的门底下塞 进去一封信,这是一封奇怪的长信,一半用铅笔另一半用钢笔写成。这是封热情洋溢的情书,但里面也含有威胁。他发誓在这一生里一定要向她施加报复。他的 结婚生活一共持续了十天。全镇的人都感到特别满意,在看到某人为一种邪恶、可怕的力量摧毁时,人们常常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马文马西的一切财产都落到了爱密利亚小姐手里——他的林地、他的金表、他所拥有的一切。可是她好像并不怎么看重它们。那年冬天,她把他的三K党的长袍 剪开来盖她的烟草苗。其实,马文马西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使她更富裕,使她得到爱情。可是,奇怪的是,她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齿。她讲起他时从来不用他的名 字,而总是嘲讽地说“跟我结婚的那个维修工”。
后来,当有关马文马西的骇人听闻的故事传回到小镇上来时,爱密利亚小姐高兴极了。因为一旦摆脱了爱情的羁绊,马文马西真正的性格终于显露出来了。他成 为一个罪犯,他的相片和名字登在州里所有的报上。他抢过三家加油站,用一支锯短了枪管的枪抢劫了社会城的大西洋太平洋公司大西洋太平洋公司,美国的一 家联营超市,在各大小城市都有分号。。人们还怀疑是他杀死了大名鼎鼎的拦劫犯眯眼山姆 。所有这些案子都与马文马西的名字有关,因此他成了闻名数县的大恶棍。最后,法律还是捕获了他。那一天他喝醉了酒,躺在一家旅舍的地板上,吉他扔在一 边,右脚的鞋子里有五十七块钱。他受审,判了罪,关押在亚特兰大附近的一所监狱里。这使爱密利亚小姐感到心满意足。
啊,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就是爱密利亚小姐结婚的故事。为了这件怪事,镇上的人乐了好一阵子。虽然这次恋爱表面上的情况是又可悲又可笑的, 你必须记住,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恋爱者本人的灵魂里。因此,对于这一次或是别的所有的恋爱,除却上帝之外,还有谁能当最高的审判者呢?就在咖啡馆开张的那 天晚上,有几个人突然想起了蹲在远方阴暗的大牢里的那位潦倒的新郎。在以后的岁月里,马文马西也并没有被镇上的人完全忘记。人们只是当着爱密利亚小姐 和小罗锅的面从来不提他的名字而已。可是对他那次热恋和他的罪行的记忆,对他在监狱的牢房里情况的思念,总像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陪音,隐藏在爱密利亚小 姐愉快的恋爱和咖啡馆欢乐的气氛底下。因此请读者别忘了这位马文马西,因为他将在以后要发生的故事里扮演一个可怕的角色。
在商店变成咖啡馆以后的四年中,楼上的房间没有起什么变化。屋子的这一部分还和爱密利亚小姐出生时一样,也和她父亲在世时一样,而且很可能与她爷爷那 会儿一样。前面说过,楼上三间房间一尘不染,连最小的物件也有其固定的位置。每天早晨,爱密利亚小姐的用人杰夫把每件东西都掸去灰尘,擦干净。前房是 属于李蒙表哥的——马文马西获准在店里度过几个夜晚时住的就是这个房间,不过再早,这是爱密利亚小姐父亲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大衣柜,一只带镜子的小衣 柜,上面铺着一块浆得很硬的有花边的台布,还有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那张床硕大无朋,是有四根黑檀木雕花柱子的老式眠床。床上有两条羽毛褥子,有长垫 枕,还有一些手工编织的小装饰。床很高,床边有个两级的木磴梯——以前谁也不用,可是李蒙表哥每天晚上把它拉出来,很庄严地拾级而上。除了磴梯,还有 一只画着些粉红玫瑰的瓷夜壶,为了雅观起见,给推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光溜溜的暗色地板上没有铺地毯,窗帘是一种什么白布料做的,四缘也饰有花边。
客厅的另一头是爱密利亚小姐的卧室,房间更小些,非常朴素。床比较窄,是松木的。有一只带镜的小衣柜,里面放她的马裤、衬衫和礼拜天穿的出客衣服,她 在壁柜里钉了两只钉子,好挂她的大雨靴。窗帘、地毯、各种装饰品 都一概没有。
当中那个大房间,也就是客厅,倒是颇为讲究。壁炉前放着一张檀木的沙发,沙发上蒙的绿绸子已经磨白。几张大理石面的桌子,两架“胜家”牌缝纫机,一只 大花盆,种的是蒲苇——一切都挺有气派,挺排场。客厅里最重要的家具是一只玻璃门的大柜,里面放了不少珍贵的纪念品和古玩。爱密利亚小姐给这份庋藏增 添了两件宝贝——一件是从一棵水橡树上收下来的一颗大橡实,另一件是只丝绒盒子,里面放着两粒灰色的小石子。有时候,爱密利亚小姐没事可干了,便取出 丝绒盒,站到窗前去,把石子倒在掌心,详细端详,表情显得既着迷又崇敬,也有几分畏惧。这是爱密利亚小姐自己的两颗肾结石,几年前在奇霍由一位大夫给 她取出来的。这次手术从开头到结尾都是次可怕的经历,她唯一的收获便是这两颗小石子;她当然要极端重视这两颗石子,否则这笔买卖就显得更吃亏了。因此 她保存着它们,在李蒙表哥来她这儿住的第二年上,把它们作为饰物镶嵌在一条表链上,然后把表链送给了李蒙。她增添的另一件收藏,那颗大橡实,更是为她 珍惜——可是每逢她瞅着橡实时,脸容总是愁苦、困惑的。
“爱密利亚,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吗?”李蒙表哥问她。
“哦,这不过是一颗橡实,”她回答道。“是我在大爸爸死的那天下午捡的。”
“这说明什么?”李蒙表哥紧钉着不放。
“我是说,这只不过是那天我在地上发现的一颗橡实。我把它捡起来就放进口袋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收藏的原因也够怪的,”李蒙表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