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旻译

×年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堂勃拉斯·布托斯·依·摩斯克拉率领十二名骑士,来到了距格勒纳德城十里左右的艾柯洛特村。乡民们看见他们骑马过来,都急忙赶回家,把门关紧。女人们惊恐地从窗缝里打量格勒纳德城这位可怖的警察局长。他为人心狠手辣,老天为了惩罚他,把他凶残的灵魂,完全暴露在他的脸上。他身长六尺,一身黑皮,瘦得可怕。虽然只是个警察局长,但主教和省长在他面前也战战兢兢。

在后世心目中,抗击拿破仑的英勇战争使十九世纪的西班牙人声誉倍增,超出了欧洲其他民族,仅居法国人之后。在那场可歌可泣的战争里,堂勃拉斯是最著名的游击队头领之一。他曾发誓,他的队伍白天不杀法国人,他自己晚上就不在床上睡觉。

斐迪南国王复位后,有人指控堂勃拉斯年轻时当过嘉布遣会修道士,以后还了俗。于是他被押送到休达,去服划船的苦役。他在那里住了八年,历尽艰辛。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东山再起,又被重用。现在,他以沉默出名。而以往,他抓到战俘绞死之前,总要挖苦奚落一通。那些俏皮话在西班牙各地的军队里不胫而走,为他赢得了风趣的名声。

堂勃拉斯在艾柯洛特村的街道上策马缓行。锐利的目光在两边的房屋上扫来扫去。走进一座教堂时,正好敲响了弥撒的钟声。他飞身下马,来到祭坛前跪下。他的四名手下也随着进来,跪在他周围。他们望着他,发现他一扫虔敬的神情,只把阴森可怖的目光盯在几步开外一个正在虔诚祈祷的年轻人身上。那人气派高雅。

“这是怎么回事?”堂勃拉斯心想,“照外表看来,他应该属于社会的顶层,可我竟不认识!我到格勒纳德以来,他没有露过面!他一定是躲着什么?”

堂勃拉斯向一个警察倾过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等年轻人一出教堂便予以逮捕。在作最后几句收场祷告时,他赶忙走出去,来到艾柯洛特村的旅店大厅坐下。没过多久,那个年轻人被带来了。他一脸惊恐之色。

“报上你的姓名。”

“堂费南多·德拉盖瓦。”

离得近了,堂勃拉斯发现堂费南多长相极为英俊,心里更是不快。小伙子一头金发,尽管处境不妙,却仍然十分温和。堂勃拉斯望着年轻人,盘算着怎么对付。

“你在议会时期①干过什么?”末了他发问道。

“年我在塞维尔城读中学。那时我才岁,因为我现在才岁。”

①指—年。西班牙国王斐迪南在民众的压力下,被迫实行宪政。

但到了年他又解散议会,实行独裁。

“你靠什么为生?”

这句话的粗鲁无礼显然使年轻人恼怒,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家父是堂卡洛斯四世(天主保佑,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仁慈的国王)魔下的旅长。他留给我一小块领地,就离这个村子不远,每年有一万二千里亚尔的收入。我领着三位雇工一起耕种。”

“他们对你想必是忠心耿耿的吧。顶呱呱的游击队核心。”

堂勃拉斯讥笑道。

“关起来,送单人牢房!”他下完命令就走了,把犯人交给手下去处理。

过了不久,堂勃拉斯开始进午餐。

“关他六个月,”他想,“看他气色还鲜不鲜朗,相貌还俊不俊雅。看他还得不得意。”

餐厅门口守着一个警察。只见他突然举起马枪,原来有一个老头子跟在端盘子的伙计后面,想进餐厅。警察把枪横在老头子胸前,不许他通过。堂勃拉斯走到门口,瞧见老头子后面站着一个姑娘,顿时把堂费南多丢到了脑后。

“太残酷了,吃饭的时间都不给我了。”他对老头子说,“进来吧,说,你有什么事。”

堂勃拉斯一个劲地盯着姑娘看。从她的额头上和眼睛里,他看到了意大利画派画的圣母像上那种光彩夺目的清纯庄重的神态。堂勃拉斯没有听老头子讲话,也忘了吃饭。过了好半天他才把心神收回来。老头子只得第三次或第四次把应该释放堂费南多·德拉盖瓦的理由说了一遍。堂费南多老早就跟他女儿伊奈丝,就是在场的这个姑娘订了婚,并订于下星期日完婚。阴森可怕的警察局长听了这些话,眼睛倏地一亮,那光芒是那样诡异,叫伊奈斯,甚至他父亲都不寒而栗。

“我们一直敬畏天主。我们是老基督徒。”做父亲的继续说,“我的家族很古老,但我现在家道中落。对我女儿来说,堂费南多是个很合适的对象。法国人统治时,我什么职务也没有干过;以前和以后也没有干过。”

堂勃拉斯仍然凶多吉少地不吭一声。

“我属于格勒纳德王国最古老的贵族。”老头子又说,“在革命前,”他长叹一声,“要是哪个修道士胆敢不理睬我的话,我会把他的两个耳朵割下来。”

老头子说得热泪盈眶。伊奈丝显得很羞怯,她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秀美的手痉挛地握着念珠上的十字架。堂勃拉斯把这双手愣愣地盯了好一阵,然后又打量伊奈丝的身段,她稍嫌胖了一点,但体型匀称。

“她的面庞还可以再秀气一点。”他思忖,“但她这份天仙般的优雅,我还从没有见过。”

“你叫堂嘉姆·阿莱基?”他问老人。

“正是。”堂嘉姆腰杆一挺,回答。

“有七十了?”

“才六十九。”

“是你啊,”堂勃拉斯面露笑容说,“我找了你很久。我们的国王赏给你一笔年金,利息有四千里亚尔。我给你保管了两年,放在我城里的家中。明天中午我把钱给你,我要让你看看我的父亲从前是卡斯蒂利亚的一个富裕农民,和你一样,也是个老基督徒。我还要让你看看,我没有当过修道士。这样,你就知道你刚才骂我骂错了。”

老贵族不敢不去赴约。他是个鳏夫,家里只有这个独生女儿伊奈丝。在进城之前,他把她送到村里的本堂神甫那里,并把一切安排妥当,好像他要一去不复返似的。他发现堂勃拉斯打扮得非常神气,穿着礼服,还斜佩着一条大绶带。堂嘉姆还发现他变得彬彬有礼,像一个老兵要做善事一样,时时刻刻堆起满脸笑容。

堂嘉姆本不想收下堂勃拉斯交给他的八千里亚尔,可又不敢拒绝。他也不敢拒绝与警察局长共进午餐。吃过饭,可怖的警察局长拿出公证文书和受洗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证明他从未当过修道士的文件,让他过目。他能从苦役场回来,全是靠了那份证明。

堂嘉姆忐忑不安,总怕对方不安好心。

“我今年四十三岁。”到后来堂勃拉斯说,“有个蛮尊贵的职位,每年收入五万里亚尔。另外,我在那不勒斯银行还有一笔存款,每年可收入一千盎斯①。我请求你把女儿嫁给我。”

堂嘉姆一听这话,一脸立即变得煞白。有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最后,堂勃拉斯又说道:“我也不瞒你了,堂费南多·德拉盖瓦卷进了一起麻烦的案子。警务总监要把他逮捕归案。可能要被绞死,起码也得服划船的苦役。我在那里待过八年,那种日子可不好过。(他凑到老人耳边)过两三个星期,我大概可以接到总监的命令,①西班牙古金币。

把他从艾柯洛特看守所递解到格勒纳德监狱。命令会在深夜执行。我尊重你对他的友情,要是他趁着黑夜逃走,我会假装没有看见。比如说,逃到马约卡岛上待上一两年,决不会有人再提起他。”

老贵族没有回答。他心慌意乱,好不容易才回到村里。他收下的那些钱使他觉得厌恶。

“莫非这就是我的朋友堂费南多的血的代价?”他寻思。

到了本堂神甫家里,他一下投到伊奈丝的怀里。

“女儿啊!”他大声说,“那修道士想娶你。”

伊奈丝顿时哭泣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她要求去请教神甫。神甫正在教堂里听忏悔。他已上了年纪,又是神职人员,轻易不动感情,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但听了这件事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请教的结果是应该打定主意,嫁给堂勃拉斯,不然就连夜逃走。伊奈丝和父亲可以逃到直布罗陀,然后搭船去英国。“在那里靠什么过日子呢?”伊奈丝问。

“你们可以卖掉房子和花园。”

“可谁会买呢?”姑娘说着掉下泪来。

神甫说:“我有些积蓄,大约有五千里亚尔。姑娘,我把钱给你。我乐于这样做,只要你觉得嫁给堂勃拉斯不能拯救你的灵魂。”

半个月以后,格勒纳德城全体警察穿着礼服,围在圣多米尼克教堂外面。教堂里面光线暗淡,即使在正午也得留心由人领着进去。那一天,除了应邀而来的宾客,谁也不敢进去。

在一个偏堂里,点着数百根大蜡烛。烛光像一条火龙,蜿蜒穿过教堂的黑暗。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个男人跪在祭坛台阶上。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头。他虔诚地低着头,两条干瘦的胳臂叉放在胸前。他不久就站起来。显出挂满勋章的礼服。他把手伸给一个姑娘。姑娘步履轻盈,娇健,与严肃的脸色形成奇特的对照。当新娘步出教堂,登上马车时,门口围观的人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她脸上庄严的表情,以及她强忍悲伤保持着的天使般的柔媚,都不觉深受感动。

应该承认,结婚以后,堂勃拉斯不再像从前那样残忍。执行的死刑也少了。处决犯人也不再从背后开枪,而只是绞杀。

他还常常在处决之前,允许犯人吻别亲人。

有一天,他对爱之若狂的妻子说:“我真嫉妒珊姹。”

珊姹是和伊奈斯吃同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她们是好朋友。伊奈丝结婚前,她住在堂嘉姆家里,名义上当伊奈丝的侍女。现在,她也以这种身份跟随伊奈丝来到格勒纳德城她的家中。

“伊奈丝,我每次出门,”堂勃拉斯说,“你都留下与珊姹聊天。她亲切可爱,可以给你解闷。而我呢,只是一个老兵,又从事那种严竣的工作。我也了解自己,我不大讨人喜欢。而珊姹总是一副笑脸。和她相比,你一定觉得我老了十几岁。喏,这是钱柜的钥匙。你愿给她多少就给她多少,只要你愿意,把柜里的钱都给她也行。只不过要让她走,离开这里,让我不再看见她。”

晚上,堂勃拉斯从局里回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珊姹。她一如平常,正在干活。堂勃拉斯心里冒火,朝她疾走过去。珊姹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在她那西班牙人的目光里,交织着畏怯、勇敢和仇恨的神气。过了片刻,堂勃拉斯换上一副笑脸。

“亲爱的珊姹,”他说,“伊奈丝可曾告诉你,我准备给你一万里亚尔吗?”

“我只接受女主人的东西。”她回答说,眼睛仍直视着他。

堂勃拉斯走进妻子的房间。

“古楼监狱关了多少犯人?”她问。

“单人牢房关了三十二个,上面几层大约关了二百六十个。”

“你把他们放了,我也让我唯一的女友离开。”伊奈丝说。

“你吩咐的事情,我的权力办不到。”堂勃拉斯回答。

整个晚上他没有再吭一声。但伊奈丝在灯下做女工,发现他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她放下针线活,开始数着念珠作祈祷。次日,他们仍然默不作声。到了夜里,古楼监狱起了大火,烧死了两名犯人。虽说警察局长和部下看守甚严,其余的犯人还是逃走了。

伊奈丝对堂勃拉斯一声不吭。堂勃拉斯也对她一字未吐。

到了翌日,堂勃拉斯回到家,没有再见到珊姹,于是他一下投入伊奈丝的怀抱。

古楼起火一年半以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来到珠雅村,在最简陋的一家客店门前翻身下马。这个村子在格勒纳德城南面的山区,离城约十里,正好与城北的艾柯洛特村相对。

在安达卢西亚被太阳烤焦的平原上,格勒纳德的这片郊野恰似沙海绿洲,风景迷人,堪称全西班牙最美的地方。但这位旅客前来此地,仅仅是好奇心所驱使吗?照他的服饰看来,他可能是卡塔卢尼亚人。事实上,他的护照也确是马约卡发的,签证是在巴塞罗那办的。他是在那里下的船。这家简陋客店的老板比较穷。卡塔卢尼亚旅客把护照交给他时,注意地望着他。护照上的姓名是堂帕布洛·罗蒂尔。

“好吧,老爷,”老板说,“格勒纳德警察局要是来查验,我会通知你的。”

旅客说他是来游览这个风景胜地的。太阳升起前一个钟头他就出门了,直到中午最热的时候才回来。那当口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在睡午觉。

其实他就是堂费南多。他在一座长满小栓皮栎的山岗上待了好几个钟头,从那里眺望格勒纳德城从前的宗教裁判所大楼。此时,堂勃拉斯和伊奈丝就住在那里。这栋高楼处在城里幢幢房舍之间,宛如一个巨人。他紧盯着它那发黑的外墙,离开马约卡岛时,他曾决定不进格勒纳德城。可是,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便来到大楼对面的小巷里,走进一个工匠的店铺,找了个借口便聊了起来。工匠把伊奈丝的房间窗户指给他看。这些窗户开在很高的三层楼上。

趁着人们午睡的时刻,堂费南多走回珠雅。他的心被嫉妒的怒火吞没。他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伊奈丝,然后自杀。

“软骨头!脓包!”他狂怒地一遍又一遍咒骂,“如果她以为爱那汉子是她的本分,那她是可能爱他的!”

在一条街的拐角上,他遇见了珊姹。

“啊,朋友,”他亮起嗓子,却装出不是与她说话的样子,“我叫堂帕布洛·罗蒂尔,住在珠雅的天使旅社。明天,敲晚祷钟时,你能到大教堂来吗?”

“我一定来。”珊姹说,眼睛也没有望他。

次日晚上,堂费南多看见珊姹以后,便一声不响地朝旅社走去。珊姹跟着他走进旅社,没有被人看见。堂费南多把门掩上,眼含泪水,急切地问:“你怎么样?”

“我没侍候她了。”珊姹回答,“一年半以前,她无缘无故地把我解雇了,也没跟我解释一句。说实话,我以为她爱堂勃拉斯。”

“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叫了起来,泪水顿时收了回去,“我当初真没料到。”

“她打发我走时,”珊姹说,“我跪在她脚下,求她讲出厌恶我的原因。她冷冷地回答:‘我丈夫要这么办。’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你过去就知道她虔诚信教,现在她的生活就是连续不断地作祷告”

为了讨好执政的那帮人,堂勃拉斯获允把他住的宗教裁判所大楼的一半给了圣克莱尔会的修女。修女们搬了进来,并刚把她们的教堂安置妥当。伊奈丝就在那里打发她的日子。堂勃拉斯一离开家,她就来到教堂,跪在“永远相爱”的祭坛前面。

“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重复了一遍。

“我失去她欢心的头一天,”珊姹说,“伊奈丝还跟我聊天……”

“她快活吗?”堂费南多打断她的话,问道。

“不快活,但是情绪稳定,平和,一点也不像你从前了解的她了,也不任性、撒野,像神父从前说她的那样。”

“贱妇!”堂费南多大骂起来,迈着大步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你瞧,她就是这样恪守誓言的!就是这样爱我的!连一点悲伤也没有!而我却……”

“正像我刚才对老爷你说的,”珊姹说,“我失去她的欢心的头一天,伊奈丝还像从前在艾柯洛特一样,又友好又亲切,跟我聊天。可到了第二天,除了一声‘我丈夫要这么办’以外,再也没有给我解释什么,只给我一份文件,她在上面签了字,保证给我八百里亚尔的年金。”

“把这份文件给我吧!”堂费南多说。

他在伊奈丝签名的地方吻了又吻。

“她提到过我吗?”

“从没提到,”珊姹回答,“从没提到,连堂嘉姆都过意不去了,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责备她忘记了一个那么可爱的乡邻。

她一脸煞白,没有吱声。她把父亲一送出门,就跑进小教堂,把自己关在里面。”

“我无话可说,只能说自己瞎了眼。”堂费南多嚷道,“我是多么恨她呵!不谈她了……对我来说,进了格勒纳德城是高兴事,见到你更是千倍地高兴……你现在干些什么呢?”

“我在阿巴拉申那个小村子做生意。不远,离城五里左右,我有好多漂亮的英国货。”她压低嗓子,说,“是阿普雅雷斯的走私贩子给我带过来的。我的仓库里有许多贵重货,值一万多里亚尔哩。我蛮幸福的。”

“我懂了,”堂费南多说,“你有一个情人在那些好汉中间。

我恐怕永远也见不到你了。喏,把这块表拿去,作个纪念。”

珊姹正要往外走,他又把她留住。问:“要是去见见她呢?”

“就是跳楼,她也要从你面前逃走。当心点儿。”珊姹转身走回几步,说:“有八九个暗探经常在房子四周巡视,随你怎么乔装易容,他们也会把你抓起来的。”

堂费南多对自己一时软弱感到羞耻,不再作声。他下了决心:明天就回马约卡去。

一星期以后,他偶然路经阿巴拉申村。土匪们刚刚俘获了军队司令奥多纳,押着他在烂泥里趴了一个钟头。堂费南多看见了珊姹。她神色紧张,匆匆地疾走。

“我没时间说话。”她对他说,“到我家去吧。”

珊姹的店子关了门。她手忙脚乱地把她的英国料子装进一只黑色的大栎木箱子。

“今晚,我们这里也许会遭到攻击。”她对堂费南多说,“土匪头子跟一个走私败子有仇,而这个贩子又是我的朋友。

头一个遭洗劫的,可能就是我的铺子。我刚从城里来,伊奈丝到底是好心肠,同意我把最贵重的货寄放在她那里,堂勃拉斯不会看见这只装满走私货的箱子。万一倒楣被他看见了,伊奈丝也找得到借口搪塞他。”

她把珠罗纱和披巾匆匆码好。堂费南多看着她忙着,突然,他走到箱子旁边,抱出珠罗纱和披巾,自己钻了进去。

“你疯了?”珊姹大吃一惊,说。

“喏,这是五十盎斯。我要见她一面。要是不到格勒纳德宗教裁判所大楼我就出来了,那就让老天把我打死。”

不管珊姹怎样着急,怎样说好话,堂费南多就是不听。

她还在说的时候,她的表弟臧嘎进来了。他是一个脚夫,准备赶着骡子帮表姐把箱子运进城去。堂费南多听见他进来,连忙合上箱盖,把自己关在里面。珊姹怕出意外。只得把箱子锁好。因为让锁开着,更不谨慎。

于是,在六月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堂费南多待在箱子里,被运进格勒纳德城。他几乎闷死在里面。终于到了宗教裁判所大楼。在臧嘎上楼的时间里,堂费南多希望自己被放在三楼,甚至被放在伊奈丝的房间里。

他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等到没有别的动静以后,他试着用匕首去拔锁头。他成功了。果然是在伊奈丝的卧室里。他不觉喜出望外。他看见了女人的衣服,还认出床边挂着的一个雕着耶稣像的十字架。从前在艾柯洛特,它就挂在她那个小房间里。有一次,他们大吵了一场,末后,她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对这个十字架山盟海誓,说她永远爱他,决不变心。

天气燠热。屋里光线暗淡,因为百叶窗关上了,薄如蝉翼的印度绸大窗帘也拉上了。窗帘下边打着一褶褶的波。房间里一片沉寂,只传来一个小喷泉的咝咝水声。喷泉安在一个角上,水柱喷上去几尺高,然后落进贝壳形的黑色大理石水池。

堂费南多一生至少有二十次显示了他的胆魄,可是这一次却被小喷泉的轻微水声吓得发抖。在马约卡岛,他在考虑怎样进入伊奈丝的房间时,常常想象着在她房间里的极度幸福,可真的进了这间房,他却感觉不对了。他那时身遭不幸,流落他乡,别离亲人,又过着漫长的单调的苦闷生活,因而性情大大改变,炽热的爱情也几乎到了疯狂的状态。

他了解伊奈丝,知道他是那样贞洁,那样羞涩。因此他此时惟一担心的,就是怕使她不快。对于南方人那独特的热情性格,如果我不是希望读者诸君了解,我也不好意思如此地描写。就在修道院的大钟敲响下午两点不久,在那一片沉寂中,堂费南多听见大理石楼梯上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他几乎昏了过去。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到了门口。他听出这是伊奈丝行走的声音。她是一个谨守妇道的女人。他怕一开始就引起她生气,又赶忙钻进箱子。

天气酷热难当。屋里非常阴暗。伊奈丝躺在床上。很快从她均匀的呼吸声中,堂费南多听出她已经睡着了。这时他才敢走到床前,见到数年来朝思暮想的伊奈丝。此时她虽独自一人,身在梦乡,浑然无知,但仍使他感到一丝怯意。当他发现两年没有见她,她的脸上新添了一种凛然的威严,他的怯意就更大了。

但是,再度见到她的喜悦还是慢慢地深入他的心间。她身上穿的夏服已经打起了皱褶,与她几近严厉的庄重神情适成有趣的对照。

他很清楚,伊奈丝醒来看见他,头一个反应便是逃走。他走过去锁好门,把钥匙拿了。

决定他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伊奈丝微微动了一下,就要醒来了。他灵机一动,赶紧走到那个十字架前面跪下。伊奈丝张开惺忪的睡眼,以为堂费南多在远方刚刚死去了,跪在十字架前面的是他的幻影。

她跳下来,呆立在床边,双手合什。

“可怜的苦命人啊!”她的声音很低,微微地颤栗。

堂费南多仍然跪着,只稍微侧着身体以便看着伊奈丝。但他感到慌乱,不禁动了一下身子,顿时惊动了伊奈丝。伊奈丝明白了真相,马上朝门口跑去,可是门已被锁上。

“你好大的胆子!”她叫了起来,“出去吧,堂费南多。”

她逃到最远的角落,躲在小喷泉边上。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她紧张地说,“出去!”

她的眼里射出坚贞的光芒。

“不,你不听我说完话,我就不出去。两年来,我始终忘不了你,不管白天黑夜,你的身影时刻浮现在我眼前。你不是在这个十字架前山盟海誓,说永远属于我吗?”

“出去!”她愤怒地叫道,“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和我都会被杀死的。”

她朝一个铃铛跑去。堂费南多抢先几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堂费南多全身颤栗不止。伊奈丝清楚地感觉到了,她因愤怒而生出的那股力量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堂费南多抑制自己,不为激情与肉欲所支配。他完全遵守自己的本份。

他浑身颤抖,比伊奈丝还厉害。因为他刚才对她的行为像敌人。但他发现她并没有生气,发怒。

“这么说,你是希望我不朽的灵魂毁灭吗?”伊奈丝对他说,“不过,至少有一点你是要相信的,那就是我爱你,我只爱过你一个人。我结婚后,过着可恶的生活。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想方设法要忘掉你,可是没有用。我的费南多,你别厌恶我这种不虔诚的行为。”说来也不知你信不信。那边,在我床边,你看见的十字架,它只使我常常想起在艾柯洛特我指着它对你发的誓,那个将审判我们的救世主像,倒常常被我视而不见。啊,堂费南多,我们命中注定要下地狱,不可饶恕地要下地狱!”她激动地叫道,“我们在世上反正也活不多久了,至少让我们在这几天里活得幸福吧。”

这番话顿时打消了堂费南多的担心。他开始感到了幸福。

“怎么?你原谅我了?你还爱我?……”

几个钟头一眨眼就过去了。天已经黑了。堂费南多告诉伊奈丝,早上看见箱子,心里一亮,便冒出了这个主意。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猛地把他们从陶醉中惊醒,原来是堂勃拉斯来了,他是来邀妻子去散步的。

“你就说天气太热,身体不舒服。”堂费南多对伊奈丝说,“我去躲进箱子里。这是你的房门钥匙。你把钥匙反着转,假装打不开门,听见箱子锁好以后再开门。”

一切顺利,堂勃拉斯认为是天气太热使伊奈丝身体不适。

“可怜的朋友!”他叫着说,为自己冒失地吵醒她向她表示歉意。

他抱起她,放到床上,正要对她亲抚,忽然瞥见了那只箱子。

“那是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问道。

他那警察局长的天性似乎顿时复苏了。

伊奈丝把珊姹的担心和箱子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堂勃拉斯一边听,一边说了五六遍:“这东西放在我家里!”

接着,他神情严肃地说:“把钥匙给我。”

“我不愿收下钥匙。”伊奈丝说,“因为它有可能被你的哪个仆人拿了去。我不收钥匙,好像珊姹很高兴。”

“好吧!”堂勃拉斯粗声说,“我放手枪的箱子里有工具,什么锁都打得开。”

他走到床头,打开一只装满武器的箱子,取出一包英国造的套锁的钩子,走回箱子跟前。伊奈丝打开一扇百叶窗,俯在窗台上,打算堂勃拉斯一发现堂费南多就跳下去。但堂费南多对堂勃拉斯怀着深仇大恨,在这紧要关头恢复了冷静。他拿匕首尖抵住并不灵滑的锁舌。这样,堂勃拉斯把英国钩子都撬弯了,也没有把锁打开。

“真是怪事,”堂勃拉斯站起身子,“这些钩子从没失灵过。

亲爱的,我们的散步要推迟了。没有法子,我一想到这只箱子可能装满了犯罪的文件,就是走在你身边,也不会感到幸福。谁又能保证主教那家伙,我那个冤家对头,不会借助从国王那里骗来的命令,趁我不在,到我家搜查一番呢?我马上到局里去找个工匠来,他一定会比我有办法。”

他出去了。伊奈丝离开窗子,去关上门。堂费南多恳求她一起逃跑,但是枉然。

“你不晓得堂勃拉斯那个可怕的家伙有多么警觉。”她对他说,“用不了几分钟,他就可以跟几十里外的警察取得联系。

说实话,我真想与你一块出逃,到英国去!可是你想想,这座大楼每天都经过细细的检查,连最不打眼的旮旯都不漏过,我还逃得了吗?不过我要把你藏起来。你若是爱我,就谨慎点,因为你要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

有人在门上擂了一下,把他们的谈话打断。堂费南多握着匕首,闪到门后。幸好来人是珊姹。他们便要言不烦地把情况告诉了她。

“可是,夫人你没想到,把堂费南多藏起来后,堂勃拉斯会发现箱子空了。时间这么紧,我们来看看放什么东西进去才好?不过我一急,倒把一个好消息给忘了。现在全城轰动,堂勃拉斯忙得无法分身。刚才在大广场的咖啡馆,一个保皇派的志愿兵出口伤人,议会派成员堂佩德洛·拉摩斯受了侮辱,一气之下,一刀把他捅死了。我在太阳门看见堂勃拉斯正领着警察,采取行动。您先把堂费南多藏起来。我去找找臧嘎,叫他来搬箱子。堂费南多到那时再躲进去。就是不知道时间够不够。来吧,先把箱子搬到另一间房里,好找个借口搪塞搪塞堂勃拉斯,不至于一开始就让他拿刀子捅你。这样吧,就说箱子是我搬走的。我打开箱子取走了东西。不过我们别作幻想,要是他在我之前回来了,那我们谁也活不成。”

珊姹的叮嘱并没有使两个情人感到不安。他们把箱子搬到了一条阴暗的过道里,便各自叙述两年来的生活。

“你将发现你的朋友无可指责。”伊奈丝对堂费南多说,“我会一切都听你安排。我有个预感,我们活不长久了。你想象不出堂勃拉斯是多么草菅人命。他要发现我和你相会,会杀死我的……,在阴间我会得到什么呢?”她思索片刻,说,“是永远的惩罚!”

接着,她扑过去,搂住堂费南多的脖子,大声喊道:“我是最幸福的女人。要是你有法子让我们再会面,就打发珊姹来通知我。伊奈丝将是你的奴隶。”

臧嘎到了夜里才来。他把藏着堂费南多的箱子搬走了。警察还在城里巡逻,搜捕逃走的自由党议员。有好几次,臧嘎被他们拦住盘问,但他们一听箱子是堂勃拉斯家的,就放他过去了。

臧嘎最后一次被拦住,是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小街那边,隔着一堵齐肘的矮墙,凹下去十二到十五尺,就是公墓。

在回答警察的盘问时,臧嘎把箱子靠在墙上休息。

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因为要被堂勃拉斯回来撞见,臧嘎匆忙背起箱子就走,也没注意箱子的倒顺,以至于堂费南多待在里面,脑袋朝下,难受极了。他巴望着赶快到达目的地。

这时他发觉箱子忽然不动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此时街上一片静寂。他估计至少是晚上九点了,便寻思道:“只须花几块钱,就可以让臧嘎保守秘密。”

于是他对脚夫说,“快把箱子倒过来。我实在受不了啊。”

天这么晚了,又靠着公墓,脚夫已经觉得心慌意乱,忽然听到有声音在离他耳朵这么近的地方说话,更是吓得毛骨悚然,以为遇到了鬼,便撒腿就跑,把箱子留在矮墙上,堂费南多的痛苦有增无减。他没有听见臧嘎的回答,便明白脚夫扔下箱子跑了。他决定不管有什么危险,都要打开箱子。他在里面一动,箱子便哗啦一下掉进了公墓。

他被撞昏了,过了好半天才苏醒。他看见星星在他顶上闪烁。原来锁被撞开了,他被甩在一座新坟的土堆上。他想起伊奈丝可能会有危险,便恢复了力气。

他伤得很重,鲜血汩汩直流。但他努力站起来,不久就走了起来。他吃力地爬上公墓围墙,走到珊姹家里。珊姹看见他浑身是血,以为他被堂勃拉斯发现了。

当她知道事情的经过以后,笑着说:“说实在的,你这一下真给我们惹了麻烦。”

他们都认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趁着黑夜把那只箱子弄回来。

“要是明天堂勃拉斯的密探发现这该死的箱子,”珊姹说,“伊奈丝和我就没命了。”

“那上面大概沾上了鲜血。”堂费南多说。

他们唯一能雇用的人,就是臧嘎。

正说到他,他就来敲门了。珊姹让他进来。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要来跟我说什么。你丢下了我的箱子,它掉到公墓里去了,里面有我的全部走私货!我受了多大的损失!现在你瞧吧,今晚或明早,堂勃拉斯就会传你去的。”

一听此话,臧嘎大惊失色,叫道:“啊!我完了!”

“你要是回答他,你把箱子从宗教裁判所大楼搬到我家里来了,你就不会有事了。”

臧嘎把表姐的走私货丢了,十分生气;刚才让鬼吓了,现在让堂勃拉斯吓了,于是他心乱如麻,连最简单的事也理解不了。珊姹只有长时间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应该怎样回答警察局长才不会连累别人。

在臧嘎敲门的当口,堂费南多躲了起来,这时他突然走了出来,对喊嘎说:“喏,这是给你的十个杜卡托。但是,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照珊姹教你的去说,这把匕首就会要你的命。”

“你是谁,先生?”臧嘎问。

“一个不幸的自由党人,正在被保皇党追捕。”

臧嘎听了,呆若木鸡。当他看见堂勃拉斯手下的两个警察走进来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警察抓住他,当即带他去见长官。另一个警察则只是来通知珊姹:有人请她去宗教裁判所大楼。相比之下,她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严重。

珊姹搬出一坛特等陈酿请他品尝,又跟他逗趣,想套他的话,让堂费南多了解一些情况。

堂费南多躲在一边,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说臧嘎遇了鬼,吓得逃进一家小酒店,一脸煞白像个死人。他在酒店里讲了他的遭遇。有一个被派出去捉拿杀死保皇党大兵的自由党或“议会派”的密探正好在这家酒店。

他立即跑去把此事报告了堂勃拉斯。

“但局长并不笨,”警察说,“立刻断定臧嘎听见的是那个‘议会派’的声音。他就藏在公墓里。局长派我去找那个箱子。

我们发现箱子是开着的,上面有血迹。堂勃拉斯显得大为吃惊,便派我到这里来。我们走吧。”

“伊奈丝和我没有命了。”珊姹一边跟着警察往宗教裁判所大楼走,一边寻思,“堂勃拉斯大概认为出了那个箱子,已经知道有一个外人到过他的家。”

夜色如墨。有一瞬间,珊姹想一逃了事,但转念一想,又自语道:“行不得,把伊奈丝抛下不管,未免太卑鄙。她太单纯,这时一定慌了神,不知怎么应付。”

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大楼,她见自己被带往三楼伊奈丝的卧室,不觉一惊。这绝不是好事。

房间里灯火通明。伊奈丝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堂勃拉斯站在她身边,两眼射出凶光。那只倒霉的箱子放在他们面前,开着,上面血迹斑斑。堂勃拉斯正在审问臧嘎。她一进来,臧嘎立刻被带出去了。

“他出卖我们了吗?”珊姹在心中自问,“我教他回答的那些话,他听懂了没有?伊奈丝的性命捏在他手里。”

她望了望伊奈丝,想让她放心。但她从伊奈丝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沉着坚定的神气,不觉十分惊奇。

“她原来是那样胆怯,这样大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堂勃拉斯开始问话。珊姹回答,没说几句,她就发现这个平时自制力颇强的人好似发了疯。很快就听到他自言自语道:“事情一清二楚了。”

伊奈丝大概和珊姹一样,也听见了这句话。只听她若无其事一般地说道:“点这么多蜡烛,屋里热得像火炉。”

一边朝窗口走去。

珊姹几个钟头之前就知道她的打算,明白她这个举动的含义,立即假装歇斯底里发作:“那些家伙要杀我,”她大叫大嚷,“因为我救了堂佩德洛·拉摩斯。”

她死死抓着伊奈丝的手腕不放。

在歇斯底里发作的状态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臧嘎把她的箱子抬到她家以后,有一个家伙血糊糊的,手持匕首闯进她屋。

“我刚才杀了一个保皇党。”他说,“那家伙的同伙在追捕我。你要是不帮我的忙,我会给杀死,就在你面前。”

“啊!瞧我的手上的血啊!”珊姹像疯了似的叫了起来,“他们要杀我。”

“说下去!”堂勃拉斯喝道。

“他对我说:‘耶罗尼米特会修道院的院长是我舅舅,到了他的修道院,我就有救了。’我吓得浑身发抖。他看见箱子开着,我正在从里往外拿我的英国料子,便猛地弯下身子,把里面没来得及拿出的货扔出来,然后跨进去,叫道:‘快锁上!

叫人把箱子搬到修道院去,一秒钟也别担搁。’他扔给我一把杜卡托,喏,就在这儿。我感到害怕,我亵渎了宗教,这就是代价……”

“别瞎扯了!”堂勃拉斯吼起来。

“我怕,我要不服从,他就会杀我。”珊姹说,“他左手一直握着匕首。那可怜士兵的血还在往下滴,我承认,我因为怕,就打发人把臧嘎叫来了。臧嘎背起箱子,往修道院走。我……”

“别说了,再瞎扯一句,就杀了你。”堂勃拉斯说,他差不多猜出珊姹是在拖时间。

堂勃拉斯一打手势,就有人去带臧嘎。珊姹发现平时十分冷静的堂勃拉斯已经气得发狂。他两年来一直认为妻子是忠贞的,现在他生出疑窦。看上去他好像热得恹恹无力,可是一看见臧嘎被带进来,他就扑过去,疯子似的抓住他的胳膊。

珊姹暗忖:“关键时刻到了,这个人将决定我和伊奈丝的命运。他平日对我倒是忠心耿耿的,但今晚他被鬼和堂费南多的匕首吓破了胆,谁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呢?”

堂勃拉斯狠命摇撼着臧嘎。臧嘎惊恐不安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天老爷啊,”珊姹心想,“他们会强迫他宣誓说真话的。

他那样虔诚信教,是不愿说谎的。”

幸好堂勃拉斯不是在法庭上,忘了让证人宣誓。到后来,巨大的危险,珊姹惊惧的目光,以及过分的恐惧终于使臧嘎清醒。他决定开口了。或者是有意,或者是他确实心慌意乱,他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说珊姹叫他把从局长大人府邸搬回的箱子又搬出去。他发现箱子比原来重多了。路过公墓时,他很累,便把箱子搁在矮墙上。忽然他听见耳边传来呻吟声,吓得撒腿就跑。

堂勃拉斯向臧嘎提了许多问题,但他自己似乎也精疲力尽了。夜已很深。于是他暂停审问,留到次日上午再继续进行。臧嘎暂时还没露出破绽。珊姹要求伊奈丝让她住在她以前过夜的小房间。它就挨着伊奈丝的卧房。堂勃拉斯没有注意她的简短对话。待大家都歇了以后,伊奈丝便走过去找珊姹。她在为堂费南多担心。

“堂费南多倒没有危险。但是夫人,你我命在旦夕。堂勃拉斯已经起疑。明天上午,他会恐吓臧嘎,把听他忏悔的神父找来。那神父很有影响力,会让臧嘎说出来的。我编的故事只能临时应付一下。”

“那你就逃走,亲爱的珊姹。”伊奈丝说,口气和平时一样温和,似乎根本不为几个钟头后等待她的命运担心。让我一个人去死,有堂费南多的形象陪着我,我会死得十分幸福。

分别两年后再度相见,这种幸福用生命作代价也不算太高。我命令你立即离开我。你到大院子里,躲在门边。我希望你能逃出去。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这个钻石十字架交给堂费南多,告诉他,我在死前感激他想到从马约卡岛回来。”

次日,天还蒙蒙亮,早祷的钟声就敲响了。伊奈丝叫醒丈夫,告诉他自己要到大楼里的圣克莱尔会修道院去听头一场弥撒。堂勃拉斯未置可否,只派了四个手下跟着她走。

到了教堂里,伊奈丝来到修女们进出的栅门边站住。没过多久,被派来看守她的四个手下看见栅门开了,伊奈丝走进了修道院的内院。她宣称她秘密许了愿,要出家当修女,从此再不出修道院一步。修道院长把这件事报告了主教。当堂勃拉斯暴跳如雷地来索要妻子时,主教和颜悦色地回答他说:“如果她是你合法的妻子,那么毫无疑问,她无权献身给天主,可是她认为她的婚姻是无效的。”

伊奈丝与丈夫打开了官司。几天以后,有人发现她死在床上,身上被捅了好几刀。接着,堂勃拉斯揭露了一起阴谋,伊奈斯的兄弟①和堂费南多被绑赴格勒纳德广场斩首示众。

(李熊译)①疑原文有误,应为父亲才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