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纸条的内容是谈情说爱的,那是勿庸置疑的。字写在一张浸透过香水的小纸片上,与言情小说里写的字条一模一样,而且折叠成很小的样子,可以藏在女人的手套下面。

它大概是在传递的时候,比如说询问海报的时候,小纸条被迅速卷进海报里,然后交到某人的手里,但是眨眼之间,也许是副官无意的一推(副官正在极其灵活地解释自己的笨拙),于是纸片便从颤抖的小手中抖落出来,而那个年轻的文职官员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但他接到的却不是字条,而是一张海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这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奇怪事件!事实的的确确,您一定会同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感到更加不快。

“Prédestine①”他悄悄地说道,两手紧紧捏着纸条,浑身直冒冷汗。“Prédestine!子弹一定会找到有罪的人的!”他的脑子突然闪出这一想法。“不,这不对!我有什么罪!哦,对了,这儿还有另一条谚语:子弹找到了倒霉的马卡尔”

②,如此等等。

受到如此突然事件的震动,脑海中嗡嗡作响,开始出现①②这条谚语的全文是:“倒霉的马卡尔连松果都往他头上落”,意即处处倒霉。

法文:命中注定。

各种各样想法的情况,难道还少吗!伊凡·安德烈耶维奇僵硬地呆坐在椅子上,正所谓半死不活。他相信,他遇到的惊险场面已经被四面八方的人们发现,虽然就在这时剧场里一片紊乱,纷纷有人要女歌星再来一次表演。他尴尬地坐着,满脸通红,不敢抬起眼皮,好像他出了一件意外的不快事件,似乎在这美好的大庭广众之中干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他最后终于狠下决心,把眼皮抬了起来。

“唱得真好啊,先生!”他对坐在他左手边上的一个花花公子说道。

那位花花公子正在狂热之中,不停地拍手叫好,主要的是两只脚也不停地走动,他迅速而漫不经心地瞟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眼,然后两手放在嘴前,做了一个使声音集中的姿势,大声喊叫一个女歌星的名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高声的喊叫,竟然欣喜若狂。“他什么也没发现!”他这么一想以后,马上转身向后。但坐在他后面的一个胖子先生此时正背对着他,用长柄望远镜察看所有的包厢。“也没问题!”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想道。前面的当然什么也没看到。他胆怯地,同时又怀着高兴的希望斜眼瞥了一下他座椅旁边的一楼池座,一种最令人不快的感觉,顿时使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原来那里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用手帕捂着嘴巴,趴在围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如同发疯似的。

“哎呀,我就怕这些女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说道,随即就从观众的腿脚之间挤过去走到门口。

现在我向我的读者建议,请他们来决断一下,看我和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谁对谁非。难道他此刻的言行是对的吗?大家知道,一所大剧院本身就包括四层包厢,第五层是楼座。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这纸条是从一个包厢里掉下来的,而且正是这个包厢,而不是别的包厢,比方说五楼,那里不是也有女士吗?但是,激情往往是有排他性的,而忌妒则是世界上最具排他性的一种激情。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跑到休息室,站在一盏灯前,拆去铅封,读道:“今天散戏以后,立即去×街,××胡同拐角处,K先生家,三楼,楼梯的右边。从大门进。您就呆在那里,Sansfaute①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弄错了。”

谁的笔迹,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没有认出来,但有一点却是毫无疑义的:私订约会。“要抓,要捉住,一开始就把罪恶消灭掉。”这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第一个想法。他头脑里想到的是现在就揭露,马上就地解决。但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甚至跑进了第二层包厢,但及时退了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跑,由于无所事事,他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通过另一个包厢敞开的房门,朝对面看了看。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沿垂直方向所有五层的包厢里,坐的都是青年男女。字条可能从所有这五层包厢中飞落下来,因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怀疑所有这些楼层都参与了反对他的阴谋。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任何表面现象他也不信。

整个第二幕演出期间,他都在各条走廊上跑来跑去,哪儿也①法语:毫无差错。

找不到心灵的平静。他本想溜进售票室,希望从售票员的口中打听到所有四层包厢里看客的姓名,但售票室的房门已经上锁。最后,疯狂的欢呼声和掌声响起来了,演出已经结束。

开始呼唤演员谢幕,有两个声音从最高层传来,叫得特别响亮,那是两派的头头。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没有时间管他们了。他的脑子里已经闪出下一步行动的想法。他穿上大衣就去K街,以便碰上他们、逮住他们,加以揭露,总之,要采取比昨天更有力的行动。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刚要进大门,好像在他的手下面,突然闪出一个穿大衣的花花公子的身影,赶在他前面沿着楼梯登上了三楼。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觉得,这就是那个花花公子,尽管当时他没能看清他的面孔。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花花公子已经赶在他前面两级楼梯,接着就听到三楼的房门打开了,但没有响声,好像有人在专门等着来人似的。青年人一闪身就进了房内。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走到三楼时,这扇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他本想在门前站一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行动,先是有点胆怯,后来就下决心采取某种非常果断的行动。但是,就在这一时刻,一辆轻便马车辚辚地在大门口响起,车门轰地一开,一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和咳嗽声,通通通地登上三楼。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站不住了。他打开房门,迅速出现在房内,满脸露出一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庄严表情。一个满怀激动的小丫头迎着他跑来,随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但要拦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他像炸弹一样,飞进内室,走过两个漆黑的房间,突然出现在卧室里,站在一位年轻、美丽的太太眼前。这位年青的太太吓得浑身发抖,极其惊恐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她身旁出了什么事。就在这时,隔壁房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有人迳直朝卧室走来,那是刚才上楼那样的脚步声。

“天哪!那是我丈夫!”太太两手一拍,大叫一声,脸色白得比身上穿着的白罩衫还要白。

伊凡·安得列耶维奇觉得他走错了房间,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没有好好考虑自己的行动,没有在楼梯上好好静下心来,但已经无法可想了。房门已经打开,沉重的丈夫(如果只根据他沉重的脚步来判断的话)已经走进房内……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考虑使他不直接迎着丈夫走去,说清楚他是误入房门,承认自己无意地做出了不礼貌的事,请求原谅,然后悄然退出——当然这样做也不很光彩,当然也不大体面,不过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又像小孩子一样,采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维拉斯!

①起初他躲在床边,用帐幔遮着,后来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于是趴在地上,毫无意义地爬到了床底下。惊恐对他的理智,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个受到损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认如此),不敢与另一个丈夫见面,也许他害怕自己的存在会伤害那个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但是,更奇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没加任何反对。她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上了年纪的先生在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一六八九——一七六一)笔下的色鬼。

她的卧室里寻找避身之所时,没有叫喊。她的确是吓晕了,大概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了。

丈夫走进门来,又是喘气,又是咳嗽,用最苍老的声音和妻子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围椅里,好像他刚刚背回家一捆柴火似的,一阵低沉而持久的咳嗽声响起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由一只狂怒的老鬼变成了一头绵羊,胆怯而恭顺,就像一只小老鼠见了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虽然,根据自身的经验,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受到伤害的丈夫会咬人。但此时,他的脑袋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或者是由于思考不够,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摸索着朝床底下爬去,好让身子舒服一点。当他用手摸到一个东西时,他的那个惊讶神情哟!简直无法形容。

使他最最惊讶的是:那家伙动了动并且同时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原来床底下还藏着另一个人!……

“您是什么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声说道。

“唔,我是什么人,刚才对您说过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声回答。“既然您走错了门,您就快躺下别作声!”

“然而……”

“住嘴!”

于是,这个不相干的人(因为床底下只够容纳一个人),这个不相干的人把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一只手使劲捏在自己的拳头中,痛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差点叫了起来。

“先生……”

“嘘!”

“您别这么用劲捏我,我会叫喊的。”

“好呀,您叫啊!试试看!”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羞得满脸通红。那个陌生男子既严厉,又是怒气冲冲的。也许此人不止一次地经受过命运的考验,不止一次地落到过这么狭窄的境遇,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却是生手,狭窄的处境使他喘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头部上涌。然而又实在没有办法,需要俯卧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只好忍着,不再作声了。

“我,宝贝,在,”丈夫开始说话了,“宝贝,我在帕维尔·伊凡雷奇家里。我们坐下来玩纸牌,就这么,咳,咳,咳!

(他开始咳起来了)这么……咳!这么背……咳!去她的!……

咳!咳!咳!”

随后,小老头就一直咳过不停。

“背……”他终于说出话来了,但眼里全是泪水,“背痛得很厉害……该死的痔疮!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坐不得!

咳,咳,咳!……”

似乎又开始的咳嗽注定要比咳嗽的主人,这个小老头活的时间更长。老头儿在咳嗽的间隙之间好像在转动舌头,说点什么,但是怎么也叫人听不清楚他说的意思。

“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挪一挪!”倒霉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低声说道。

“往哪挪?没有地方呀!”

“但是,您自己肯定会同意,我这样实在不行。我还是第一次处于这种糟糕透顶的尴尬境地呢。”

“我却是第一次同一个很不令人愉快的人呆在一起。”

“但是,青年人……”

“闭嘴!”

“闭嘴?您的行为太放肆,是极其无礼的,青年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还非常年轻,我年纪比您大。”

“住嘴!”

“先生,您太放肆了!您不知道您是在同谁讲话!”

“同一个躺在床底下的先生……”

“但是,我是被一件意外的事而弄到这里来的,是一个错误,而您,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则是道德败坏……”

“您的错误恰恰也在这一方面。”

“先生,我比您年纪大,我对您说……”

“先生,您知道吗,我们是坐在一块木板上。我求求您别抓我的脸!”

“先生,我什么也不明白。您要原谅我,实在没有地方了。”

“您为什么这么胖呢?”

“天哪!我从来没有处于这么低声下气的地位。”

“是的,再低就没法子躺下了。”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是一个误会,我不是像您想象的那种人……”

“如果您不挤我,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您。您快闭嘴嘛!”

“先生!如果您不动,我就会中风。您得对我的死亡负责……我请您相信……我是受人尊敬的人,一家之主。我不能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这是您自己爬进来的。好,您动一动吧,这块地方给您,再多就不行啦!”

“高尚的青年人!先生!我发现我错看您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高兴地说道。他感激青年人给他挪出了一点地方,放松了他麻木的四肢。“我理解您被挤的遭遇,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看,您把我想得很坏。请允许我提高我在您心目中的威望;请允许我告诉您,我是什么人;我来这里是违背我自己的意愿的。这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来的目的,不是您所想象的……我是极端地,极端地害怕!”

“您还不住嘴吗?您不明白,要是被人听见,我们就会糟糕吗?嘘……他在说话。”确实,小老头的咳嗽看来开始停止了。

“是这么回事,宝贝,”他哑着嗓子说话,好像是哭似的。

“是这么回事,宝贝,咳!……咳!哎呀,真不幸!菲多谢·伊凡诺维奇说:您该试试喝点千叶草熬的汤,您听见没有,宝贝?”

“我听见啦,我的朋友!”

“唔,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您最好试一试喝千叶草煎的汤。

我说我贴过医蛭。可他对我说;不,亚历山大·杰明雅诺维奇,千叶草汤好些。我要告诉您这东西开……咳!咳!啊呀,我的天哪!你看怎么样,宝贝?咳,咳!啊呀,我的老天爷呀!咳,咳!……这么说还是千叶草汤好罗?……咳,咳,咳!

啊呀!咳!”

“我认为,试一试这种汤药,不会坏事。”夫人回答道。

“对,不会坏事!他说,您得的大概是肺病,咳!咳!可我说是胃痛,咳,咳!他依然对我说,可能是肺病,你看,咳,咳!你看是肺病吗,宝贝?”

“啊呀,我的天哪,您在说什么呀?”

“是的,是肺病!你现在该脱去衣服、躺下睡觉啦,咳!

咳!我今天,咳!有点伤风流鼻涕啦。”

“喂!”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说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挪过去一点吧!”

“我真是对您感到很奇怪,不知道您出了什么事。喂,您不能安安静静躺着吗?……”

“您对我太冷酷无情了,青年人!您想伤害我,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您大概是这位太太的情夫吧?”

“住口!”

“我不会住口!我不允许您对我发号施令!您肯定是情夫,对吗?如果您被发现,我一点责任也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您不保持沉默,”青年人牙齿咬得格格响,说道,“我就说我是您拉来的,我要说您是我叔叔,把财产全部挥霍光了。到那时,人们至少不会认为我是这位太太的情夫了。”

“先生!您在嘲笑我,您在耗尽我的全部耐性。”

“嘘!难道要我强迫您住口吗?您简直是我的灾星!喂,您说说,您在这里干什么?没有您,我好呆可以躺到明天早晨,而到了那时,我肯定是可以出去的。”

“但是,我不能在这里躺到明天早晨。我是一个很懂道理的人;我当然联系广泛……您怎么看呢?难道他会在这里过夜吗?”

“谁呀?”

“那个老头。”

“他当然会的。并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像您。也有在家里过夜的。”

“先生,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吓得全身冒冷汗,大声叫了起来。“您要相信我也是在家里过夜的,现在这种情况是第一次,不过,我的天哪,我发现您是认识我的。您到底是什么人,青年人?请您马上告诉我,您是什么人?我从无私的友谊出发求求您啦!”

“您听着!我要使用暴力了……”

“但是,您等一等,请允许我来告诉您,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解释这件糟糕事情的全部真相……”

“什么解释我都不听,什么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您是住嘴还是不……”

“但是,我不能嘛……”

于是,床底下展开了一场小小的较量,随即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就没再说话了。

“宝贝!好像有几只猫在这儿说悄悄话,是吗?”

“什么猫?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显然,太太不知道同自己的丈夫说什么好。她曾经吓得要死,还没有好好清醒过来。现在她身子抖动了一下,随即就竖起耳朵来用心倾听。

“什么猫?”

“是猫呢,宝贝!我近来一回家,瓦西卡就蹲在我书房里咪、咪、咪地尖叫!而且还悄悄地说话。我对它说:你怎么啦,瓦西卡?可是它又咪、咪、咪地叫了起来!随后又好像总在悄悄地说什么。我就想:哎呀,我的天啦!莫非它是在诅咒我死么?”

“您今天尽说蠢话!您不觉得害臊吗?”

“唔,没关系,你别生气,宝贝。我发现我死了你会感到不高兴的,你别生气,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您该快点脱衣,宝贝,快躺下来睡觉,我在这儿再坐一坐,等你睡下再睡。”

“看在上帝的面上,够啦,以后……”

“好,你别生气,别生气!只是这里好像确实有老鼠。”

“瞧您,一会儿猫,一会儿老鼠的!我真不知道您到底出什么毛病啦!”

“唔,我倒没有什么,我一点……咳!我什么……咳、咳、咳、咳!啊呀,我的天啦!咳!”

“您听着,您这么动来动去,他会听见的,”青年人悄悄地说道。

“但是,您要是知道我的情况就好了:我的鼻孔出血啦!”

“让它流出来,别说话。您等一等,他会走的。”

“青年人,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还不知道我是同什么人躺在一起呢!”

“难道您知道就会好过一点吗?我就对了解您的姓名不感兴趣。喂,您贵姓呀?”

“不,我的姓干吗要告诉您……我关心的只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解释……”

“嘘……他又说话了。”

“真的,宝贝,猫儿们又在说悄悄话啦。”

“不是的,那是您耳朵里的棉花没有塞好。”

“啊呀,真是棉花没塞好的原故!你知道吗,这楼上……

咳……咳!楼上咳……咳,咳,咳!等等。”

“在楼上面!”青年人悄悄说道,“啊呀,见鬼!我还以为这是最后一层呢,难道这是二楼吗?”

“青年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战战兢兢地说道,“您在说什么?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为什么对这有兴趣呢?我也以为这是最后一层。难道这儿还有一层?……”

“真的是有人在说话,”老头儿说完,终于停止咳嗽了。

……”

“嘘!您听!”青年人悄悄地说道,使劲压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两手。

“先生,您太用力压着我的两手了,请您快点松开!”

“嘘!……”

接下去就是一场小小的搏斗,后来又出现了沉默。

“我今天碰上了一个漂亮的……”老头儿开始说话了。

“漂亮的什么?”妻子打断他的话。

“是这样的……以前我说过我在楼梯上碰到过一位漂亮的太太,也许我让她过去了?您知道,我的记性坏得很。这个金丝桃……咳!”

“什么?”

“应该喝金丝桃汁,都说喝了好……咳,咳,咳!会好些的!”

“这是您打断了他的话,”青年人又把牙齿咬得格格发响,说道。

“你说过今天你碰见过一位什么漂亮的太太吗?”妻子问道。

“啊?”

“你碰见过一位漂亮太太?”

“谁呀?”

“是你吗?”

“我?什么时候!对了!……”

“到底想起来啦!这个木乃依!”青年人心中暗暗地催促着健忘的老头儿,悄悄地说道。

“先生,我吓得发抖啦!我的天哪!我听见了什么呀?这与昨天一模一样,完全与昨天一个样!……”

“嘘。”

“对,对,对!想起来了,一个十分狡猾的女骗子!两只贼溜溜的眼睛……戴一顶天蓝色的帽子……”

“天蓝色的帽子!哎呀呀!”

“那是她!她有一顶天蓝色的帽子,我的天哪!”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叫了起来……

“她?她是什么人?”青年人紧紧地握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两手,悄悄说道。

“嘘!”这一次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说的,他说:“哎呀,我的天啦!我的天啦!”

“唔,不过,谁家没有天蓝色的帽子呢!……唔!”

“真是这么一个大骗子!”老头儿继续说下去,“她是来找什么熟人的,老是眉来眼去的。而那个熟人也有一些熟人来找……”

“呸!这有多枯燥!”太太打断他的话,“您说说,您怎么对她那么感兴趣?”

“唔,好啦,算啦!你别生气!”小老头拉长声音反驳,“好,既然你不愿意听,我就不讲了。你今天好像有点心情不佳?……”

“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青年人开始说话了。

“您看,您看!现在您对这个感兴趣了,可刚才您还不想听呢!”

“唔,您知道,我对这个反正是无所谓的。您不说也好!

哎呀,真见鬼,碰上这样的倒霉事!”

“青年人,别生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您参与这件事,大概不无道理……但是,您到底是什么人呢?我看您是个陌生男子,但是您,一个陌生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呢?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喂,去您的吧!”青年人打断他的话,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

“但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什么都讲给您听。您也许会想,我不会告诉您,因为我恨您。不!这儿是我伸出的一只手!我只是精神沮丧而已。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从头至尾把一切都说出来:您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了什么?至于我嘛,我没有生气,真的没有生气,这是我向您伸出的手。

只是这里有灰,我手上沾了点,不过,这对表达崇高的感情,并无妨碍!”

“唉,带着您的手一起见鬼去吧?这儿翻身的地方都没有,你还伸什么手呢!”

“但是,先生!请您允许我说一句,您对待我,好像对待一个旧鞋底一样,”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用极其可怜的绝望声音说道,那声音简直就是哀求。“请您对我客气一点,那怕是稍微客气一点也好。我会把全部情况讲给您听的!我们应该相互友好,我甚至准备请您去我家吃饭。坦白地说,我们这么一起躺着实在不行。您会迷失方向的,青年人!您不知道……”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碰到她的呢?”青年人嘟嘟哝哝地说道,很明显,他极度激动。“她也许现在还在等我!……我坚决要从这里走出去!”

“她?她是谁?我的天哪!您在说谁呀,青年人?您以为,楼上那里……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呢?”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试着翻过身来,仰卧着,露出绝望的神情。

“您干吗要知道她是谁呢?啊,见鬼啦!不管她来没来,反正我要爬出去!……”

“先生!您怎么啦?那我呢,我怎么办?”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说道。他由于感到绝望而拚命抓住自己邻人的燕尾服。

“我怎么办呢?唔,您一个人留下来嘛!您如果不愿意,那我就说您是我叔叔,挥霍光了自己的家产,不能让老头儿说我是他妻子的情夫。”

“但是,青年人,这是不可能的!说我是您叔叔,这很不自然!谁也不会相信您的话!连三岁小孩子都不会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绝望地悄悄说道。

“好,那您就别叽哩哇喇乱说话,给我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今晚您在这里过夜,明天再想办法爬出去。谁也不会发觉您的。既然我已经爬出去,肯定不会有人想到这里还藏着另一个人的。难道还能藏一打人不成?!不过,您一人足能抵得上一打。您把身子挪一挪,我好出去!”

“您在嘲笑我,青年人……万一我要咳嗽,怎么办?一切都得预见到才行!”

“嘘!……”

“这是什么?好像我又听到楼上有响动,”小老头说道,这时他好像已经打完了一个盹。

“楼上吗?”

“您听,青年人,楼上!”

“唔,我听着呢!”

“我的天哪!青年人,我一定要出去!”

“我可不出去!我反正无所谓!既然事已如此,也就无所谓了!您知道我怀疑什么吗?您就是一个受骗的丈夫,就是这么回事!……”

“天哪,多么厚颜无耻!……难道说您真的怀疑这个吗?

为什么恰恰怀疑我是一个丈夫呢……我没有结过婚。”

“怎么没结婚?胡说!”

“也许我自己是个情夫呢!”

“好一个情夫!”

“先生,先生!唔,好,我把一切都讲给您听。请您理解我的绝望心情!那不是我,我没有结过婚。我像您一样,是个单身汉。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儿时的伙伴……而我是一个情夫……他常对我说:‘我是一个倒霉的人,我正在受苦受难,我怀疑我自己的妻子。’我理智地对他说:‘你干吗怀疑她呢?’您没有听我讲话。您听听吧,请您好好听着!‘忌妒是很可笑的,’我说,‘忌妒是罪过……’他说,‘不,我是个不幸的人,我正在受苦……也就是说我在怀疑她。’我说,‘你是我的朋衣,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一起采摘过欢快的花朵,在绒毛褥子里,共同享受过欢乐。’天啦,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您老是笑,青年人!您会使我变成疯子的。”

“您现在就是疯子!……”

“是这样!对,我早就料到您会这么说的……料到您会说我是疯子的。笑吧,您笑吧,青年人!我当年也有过自己的辉煌时代,我也曾勾引过女人。啊呀!我的脑子快发烧啦!”

“宝贝,这是怎么啦?好像我们这里有人在打喷嚏,”小老头像唱歌似的说道,“宝贝,是您在打喷嚏,对吗?”

“啊,我的天啦!”太太说道。

“嘘!”这是床底下传出的声音。

“大概是楼上有人在敲什么东西。”太太吓得要死,急忙说道,因为床底下确实已经响声很大了。

“是的,是楼上!”丈夫说道,“是楼上!我对你说过,我碰见过一个花花公子,咳!咳!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花花公子,咳!咳!啊呀,我的上帝!我的背!……刚才我碰见一个留有小胡子的花花公子!”

“有胡子!我的天啦,那一定是您!”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说道。

“我的上帝!您这个人真是!我不是在这里,和您一起躺在这儿吗?!他怎么能碰见我呢?您别抓我的脸!”

“天哪,我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这时楼上确实响起了嘈杂声。

“那里一定出什么事了!”青年人悄悄地说道。

“先生,先生!我吓坏了,我吓得要命啦。快帮帮我呀!”

“嘘!”

“宝贝,确实有响声,闹哄哄的,还就在你的卧房上面呢。

要不要派人去看一看呢……”

“唔,不!您瞎想些什么呀!”

“好,我不说啦。真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

“啊,我的天哪!您该回房睡觉啦!”

“丽莎,你根本不爱我。”

“啊呀,我爱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实在太疲倦啦。”

“好,好!我就走。”

“哎呀,不,不!您别走!”妻子喊了起来,“不,您还是走吧,快走吧!”

“你到底要我走还是不走,一会儿说您走,一会儿又说您别走!咳!咳!我真的睡觉去啦……咳,咳!巴拉菲丁家的小姑娘……咳……咳!小姑娘……咳!我在姑娘那里见过一个纽伦堡的洋娃娃,咳,咳……”

“好啦,现在又谈洋娃娃了!”

“咳,咳!一只很好的洋娃娃,咳,咳!”

“他告别啦,”青年人说道,“他要是走了,我们马上就走。

您听见没有?您高兴吧!”

“哦,愿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这是给您上的一课……”

“青年人,干吗说上课呢?我对此已经感觉到了……但是您还很年轻,您不能给我上什么课。”

“不过,我还是要上,您听着……”

“天啦!我要打喷嚏了!……”

“嘘!您敢!”

“但是,我怎么办呢?这里有一股老鼠子味,我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面上,给我从我的口袋里掏块手帕来,我没法子动弹……啊,天哪,天哪!为什么这么惩罚我呢?”

“给您手帕!至于您为什么受惩罚,我马上告诉您。您太爱吃醋了!天知道您根据什么,像发疯似的,到处乱跑,居然跑进别人家的住宅,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青年人,我并没有捣乱呀。”

“住嘴!

“青年人,您不能给我上道德课,我比您更讲道德。”

“闭嘴!”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您制造混乱,您吓唬一位年轻的太太,一位胆子小的女人,她现在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很可能她会吓出病来。你扰得一位可敬的老人不能安宁,而他正为痔疮所苦,需要的首先是安宁。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您胡思乱想,并且带着这些毫无根据的想法四处乱钻,连大小胡同都跑遍了!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您是否对此有所感觉呢?”

“先生,好!我感觉到了,但是,您没有权利……”

“您给我闭嘴!这里还谈什么权利?您明白吗,这事的结局可能很悲惨!您是否明白,一个很爱自己妻子的老头子,看到您从她的床底下爬出来,是可能发疯的呢!不过,不,您没有能力制造这样的悲剧!我倒是认为,如果您爬出去,任何人看到都会哈哈大笑的。我倒是希望在萤火虫般的灯光下见到您,肯定您的模样是会十分可笑的!”

“您呢?在这种情况之下,您的模样也会是很可笑的。我也希望看一看您的模样!”

“您敢!”

“青年人,您的身上一定留有道德败坏的印记!”

“啊!您要谈论道德!您怎么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我在这里是一个错误,我上错了楼层。鬼知道为什么放我进来了!肯定她真的在等一个什么人(当然,不是等您)。一听到您蠢笨的脚步声,看到太太吓得要死的模样,我就躲到了床底下,加上当时黑漆漆的,我怎么向您辩解呢?先生,您是一个可笑的、好吃醋的老头儿。我为什么不出去呢?也许您以为我害怕走出去吧?不,先生,我本来早就要出去的,只是出于对您的同情才坐在这里。唔,要是没有我,您呆在这儿靠谁呢?您会像木墩一样站立在他们面前,您知道您不会临急应变……”

“不,为什么像木墩呢?为什么把我比做这个东西?难道您不能拿别的什么东西来作比吗,青年人?为什么我不会临急应变?不,我能找到对付的办法的。”

“啊,我的天哪!这条小狗叫得多厉害呀!”

“嘘!啊呀,真的……这是因为您老在絮絮叨叨,说过不停。您看见了吧,是您把小狗惊醒的。我们现在要倒霉了。”

确实,女主人的一条小狗,本来一直躺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只枕头上睡觉,突然被惊醒了。它嗅到了生人的气味,便汪汪地叫着跑到了床底下。

“啊,我的天哪!多愚蠢的小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地说道,“它一定会出卖我们的。它会把我们暴露出来的。

您看,这又是对我们的一次惩罚!”

“您这么胆小,那是一定会受惩罚的!”

“阿米,阿米,到这儿来!”女主人叫了起来,“ici,ici①!”

但是,那小狗不听叫唤,对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往床底下爬。

“宝贝,为什么阿米西卡老是叫个不停?”小老头说话了,“一定是那里有老鼠,要不就是老猫瓦西卡蹲在那里。所以我听到它老是在打喷嚏……瓦西卡今天不是感冒了吗?”

“老老实实躺着别动!”青年人悄声说道,“别老是翻身!

它或许就不再往里爬了。”

“先生,先生!您放开我的两手!为什么您老捏着不放呢?”

“嘘!别出声!”

“您可怜可怜我吧,青年人!它咬我的鼻子啦!您希望我丢掉鼻子吗?”

接着就是搏斗,后来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抽出了自己的手。小狗汪汪地直叫唤。突然,它停止了叫声,紧接着发出一声尖嚎。

“哎呀!”太太喊叫起来。

①法语,“到这里来”的意思。

“坏东西!您在干什么?”青年人悄悄地说道,“您想把我们两个人一起害死吗?您为什么去抓它?我的天哪,你会把小狗掐死的!别掐它,放开它!混蛋!您不知道做了这种事以后那女人的心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您掐死了她的小狗,那么她一定会把我们两个都出卖掉的。”

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已经捉住小狗,出于自卫,他掐住了小狗的喉咙,小狗惨叫一声,就咽了气。

“我们糟了!”青年人悄悄说道。

“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太太叫起来了。“我的天哪!他们把我的阿米什卡搞成什么样子啦!阿米什卡!阿米什卡!ici(快来)!强盗!野蛮的家伙!天哪,我要死啦!”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老头从围椅上跳起来叫道,“您怎么啦,我的宝贝!阿米什卡在这里呢!阿米什卡,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小老头狂叫着,同时用手指打着榧子,咂着嘴巴,想把小狗从床底下叫出来。“阿米什卡!来,这儿来!

总不可能瓦西卡在那里把它吃了吧。应该揍瓦西卡一下,我的朋友!它这个骗子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挨揍了。你看行么?明天我去和普拉斯科维亚·扎哈里耶夫娜商量。我的天哪,我的朋友,你出什么事啦?哎呀,你的脸色惨白!啊呀,来人哪!来人哪!”

于是小老头在房里跑了起来。

“坏蛋!强盗!”太太大叫着跌到了长沙发上。

“谁?谁?是什么人?”老头儿叫喊着。

“那里有人,是外人!……在那里,在床底下!啊,我的上帝!阿米什卡,阿米什卡!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哎呀,我的天啦,主呀!这是些什么人呀!阿米什卡……

不,来人哪,快来人哪!谁在那里?”老头儿叫着,抓起一支烛,弯着身子朝床底下望去。“是什么人?来人哪,快来人哪!

……”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要死不活地躺在阿米什卡的尸体旁。不过,青年人却在捕捉小老头的每一个动作。突然,老头子从另一方,靠着墙弯下身来了。就在这一眨眼之间,青年人从床底下爬出来,拔腿就跑。那时老头子正在双人床的另一边寻找不速之客。

“天哪!”太太望着青年人悄悄说道,“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以为……”

“那个强盗还没出来,”青年人悄悄说道,“他是弄死阿米什卡的罪犯!”

“哎呀!”太太惊叫了一声。

但是,青年人已经从房里消失了。

“哎呀!这里有人。这里是谁的一只靴子!”老头子抓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一条腿大声叫了起来。

“凶手!凶手!”太太连连叫道,“啊,阿米!阿米!”

“快爬出来,快爬出来!”老头儿一边叫喊,一边用两只脚在地毯上乱跺。“快爬出来,您到底是什么人?快说,您是什么人。天啦!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哪!”

“这是一批强盗!……”

“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上帝的面上!”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边往外爬,一边喊叫。“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不要喊人!先生,不要喊人!这完全是多余的!您不能赶我出去!

……我不是那种人!我自己……先生,这事情是一场误会!我马上向您解释,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痛哭流涕地说道,“这都是妻子,就是说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别人家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我这么……这是我的朋友,儿时的伙伴……”

“什么儿时的伙伴!”老头子一边跺脚一边叫喊。“您是小偷,是来偷东西的……不是儿时的伙伴……”

“不,不是小偷,先生。我的确是儿时的伙伴……我是无意之间犯下的错误,从另一个大门进来的。”

“对,我看见了,先生,我看您是从那个大门爬出来的!”

“先生,我不是那样的人。您误会了。我说您是完全误会了,先生。您仔细瞧瞧我吧,好好看一看,您会从某些特征和标记上看到,我不可能是小偷。先生!大人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交叉着两手叫着,同时转向年轻的太太。“您,太太,请您理解我……阿米什卡是我掐死的……不过,罪责不在我身上,我没有责任……责任都得由妻子来负。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在喝苦酒,活受罪!”

“对不起,您吃苦受罪,与我有什么关系?也许您还不止吃一次苦头呢。从您的情况来看,这是很显然的。但是,您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先生?”老头子大声叫道,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但从某些特征和表现来看,他又确实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不可能是小偷。“我来问您,您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您像强盗一样……”

“我不是强盗,先生!我只是从另一个大门进来的,我确确实实不是强盗!这一切都是我爱吃醋造成的。我把事情的真相全告诉您,先生,坦坦白白地讲,像讲给自己的生身父亲一样,因为您年纪这么大,我完全可以把您当成我父亲。”

“怎么年纪大?”

“先生!我莫非伤害了您?确实,这么年轻的太太……和您的年纪……大人先生,看到这样一对夫妇,真叫人高兴,真叫人感到愉快……在这风华正茂,青春鼎盛的年纪……不过,请您别叫人来。……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叫人来……来人只会发笑的……我了解他们……也就是说。我不愿意告诉他们,我和一些仆役认识,我也是有仆从的,大人,而且他们老是嘲笑……蠢驴!大人……我大概没有弄错,我是在与一位公爵谈话吧……”

“不,我不是公爵,先生,我就是我。请您不必用大人的称呼来讨好我。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先生?”

“大人,先生……请原谅,我以为您是大人,我仔细打量过……我认真思考过,这种事是屡见不鲜的。您很像科罗特科乌霍夫公爵,我曾经在我的朋友普吉列夫先生家有幸见过的……您看,我也认识一些公爵,也在我的熟人家见过其中的一位,您不能把我看作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我不是小偷。

大人,您千万别叫人来。如果您叫人来,结果会怎样呢?”

“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太太大声说道,“您到底是什么人?”

“对,您是什么人?”老头子接着说道,“宝贝,我还以为是瓦西卡在我们床底下蹲着打喷嚏呢。原来却是他。哎呀,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您到底是什么人?快说呀!”

于是小老头又在地毯上开始跺脚了。

“我不能说,大人!我在等您把话说完……我在恭听您开俏皮的玩笑。至于说到我,那可是一段好笑的故事,大人!我全讲给您听。这可能不用讲,也会很清楚的。也就是说,我想告诉您,您不用叫人来,大人!您对我的态度要好一点。至于我呆在床底下,那倒没有什么……我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尊严。这是一场喜剧,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尖叫起来,同时带着哀求的神情转向太太,“特别是您,阁下,一定会笑话的!你们经常见过舞台上吃醋的丈夫。你们看,我在自我作贱,我是自愿作贱自己的。当然,我弄死了阿米什卡,但是……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您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利用夜间的黑暗,大人,利用这种黑暗……我错了!请你们原谅我,大人!我低三下四地请求宽恕!我只是一个受到伤害的丈夫,仅此而已!您不要以为我是情人、奸夫,大人!我不是情人,不是奸夫!您的夫人是非常慈善的,让我斗胆说一句吧:她是清白的、无辜的!”

“什么?什么?您敢说什么呀?”老头子大叫起来,又开始跺脚了。“您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怎么敢说我妻子?”

“这个坏蛋,杀死阿米什卡的凶手!”太太眼泪汪汪地叫道。“他还胆敢说这样的话!”

“大人,大人!我只是胡说八道,”尴尬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大声说道,“我只是胡说八道,别无他意!你们就当我神经不正常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就当我神经不正常吧……我用我的名誉向您发誓:你们给了我特别大的面子。我本该向你们伸手,但是我不敢把它伸出来……,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叔叔……也就是说,我想说不能把我当成情夫……

天哪!我又胡说八道了……您别生气,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对着夫人大声叫道。“您是女人,您懂得什么是爱情,那是一种很细腻的感情!……我说什么啦!我又胡说八道了!

也就是我想说,我是一个老人,哦,不是老头子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不可能成为您的情夫,情夫是理查逊①,也就是洛维拉斯那样的色鬼……我胡说八道了。但是,您可以看到,大人,我是一位有学问的人,我熟悉文学。您笑吧,大人!我高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引起了您们的笑声,大人!啊,我能引起你们发笑有多高兴啊!”

“我的天哪!一个多可笑的人哪!”太太嚷道。她哈哈大笑,几乎笑破了肚皮。

“对,是很可笑,而且身上沾了多少灰尘啊,”老头子也说起来了,妻子发笑,他很高兴。“宝贝,他不可能是贼。但是他怎么进来的呢?”

“确实很奇怪,的确很奇怪,大人!简直像一部传奇小说!

怎么不呢?在万籁俱静的三更半夜里,在京城首都,一个人居然藏到床脚底下!实在可笑,的确奇怪!简直是李纳尔多·李纳尔第尼②再世!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大人!我把一切情况都讲给您听……而且,大人,我会还您一条新的哈巴狗……一只了不起的哈巴狗!那①②李纳尔多·李纳尔第尼是德国作家伍尔比乌斯(一七六二——一八二七)

同名小说的主人公。此书一八○二——一八○四年译成俄语,流传很广。

理查逊(一六八九—一七六一),英国作家。他在小说《克莱丽莎·哈娄》中把男主人公洛维拉斯刻画成一名色鬼,使洛维拉斯成了色鬼的代名词。

个毛啊,老长老长的,四条小腿又特别的短小,两三步路都不会走,一跑起来,就会被自己的毛缠住,马上就会绊倒。只要给它喂点糖就行。我一定给您送来,大人,我一定把它送来!”

“哈、哈、哈、哈、哈!”太太坐在沙发上笑得左摇右摆。

“我的天哪!我要发歇斯底里啦!啊呀,真是好笑!”

“对,对!哈、哈、哈!咳、咳、咳!可笑,还那么脏,咳、咳、咳!”

“大人,大人,我现在非常幸福!我本该向您伸出我的手来,但是,我不敢,大人!我觉得我迷失了方向,但是,现在我睁开了眼睛。我相信,我的妻子也是清白无辜的!我不该对她怀疑……”

“妻子,他的妻子!”太太大声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泪。

“他有妻子,真的吗?我可怎么也想不到呢!”老头儿接着说道。

“大人,是我妻子,这事情全得怪她,也可以说是我的责任。我疑心她有外遇。我知道他们在这里幽会,就在这楼上。

我曾经截获过一张字条,但是错记了一个楼层,于是就躺在床底下了……”

“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最后也笑起来了。“啊,我多么幸福啊!看到我们大家这么和谐、这么幸福叫人多高兴啊!我妻子也是完全无辜的!对此我几乎已经完全相信了。不是一定会如此吗,大人?”

“哈、哈、哈!咳、咳!宝贝,你知道,这是谁吗?”老头儿终于停止大笑,开口说了起来。

“谁呢?哈、哈、哈!是谁?”

“就是那个长得漂漂亮亮,同一个花花公子眉来眼去的那一位。就是她!我敢打赌,那是他的妻子!”

“不,大人,我深信,那个女人不是她!我完全相信。”

“我的天哪!您要抓紧时间,”太太停止哈哈大笑,高声嚷叫。“您快跑,上楼去!或许,您正好可以撞见他们呢……”

“真的,我得飞着去,大人。不过,我不会碰上任何人,大人。那不是她,我早已深信不疑了。她现在在家里!而在这里的是我!我只是爱吃醋而已,别无他意……您以为我到那里一定会碰上他们吗,大人?”

“哈、哈、哈!”

“嘻、嘻、嘻!咳、咳!”

“您快去吧,快去吧,回来时,再来讲给我们听吧,“太太嚷道,“要不别来了,最好明天早上来,把她也带来,我想和她认识认识。”

“再见吧,大人,再见!我一定带她来,我很高兴认识你们。一切结束得这么出人意外,而且结局这么好,真让我感到幸福与高兴!”

“哈巴狗也带来!您千万别忘了,首先要把哈巴狗带来。”

“我会带来的,大人,我一定会带来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接着说道,他又跑进房间,因为他本来已经躬身道别,走出去了的。“我一定带来。那条狗长得多漂亮啊!好像是糖果点心糕点师用白糖制成的。那模样是这样的:一走路就被自己的毛发缠住、绊倒。真是这样的!我还对妻子说过:‘怎么,宝贝,它老是跌倒吗?’她说:‘是呀,多可爱呀!’大人,它是用糖做成的,确实是用糖做的!再见啦,大人,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们,非常、非常高兴!”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连连鞠躬,然后走了出去。

“喂,您呀!先生!请等一等,再回来一次吧!”小老头望着离去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背影叫喊。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第三次转身回来。

“公猫瓦西卡我老是找不到。您呆在床底下时有没有见过它呢?”

“不,我没碰见过,大人!不过,我很高兴认识您。我认为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它现在正在患感冒,老是打喷嚏,不停地打喷嚏!应该揍它一顿狠的!”

“对,大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家畜,改正错误的惩罚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什么?”

“我说,以改正错误为目的惩罚,大人,对于驯服家畜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啊!……好,去吧,去吧,我只谈这一件事。”

走到外面以后,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站了好久,好像他在等待他马上就会中风似的。他取下帽子,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眯缝起眼睛,想了想什么,然后回家去了。

一到家,他打听到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已经从剧院回来,而且早就牙齿痛了起来,于是派人请医生,买治牙痛的水蛭,她现在正躺在床上,等待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回家。当时他那种惊讶的神态,简直难以形容!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先是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然后吩咐下人给他倒水洗脸、擦身,最后才下决心进妻子的卧室。

“您这段时间是在哪里消磨的?您看看,您像什么人啦!

您的脸色好难看!您到底到哪里去了?先生,您说说看,妻子都快死了,可是全城都找不到您!您在哪里?莫非又是去捉我了,想打断我根本不知道跟谁订的约会吗?真叫人害臊啊,先生!您是什么丈夫!很快就会有人用手指戮您的脊梁骨的!”

“宝贝!”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说了这一句作为回答。

但是这时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不得不伸手去口袋里找手帕并把刚刚开始的谈话打断,因为他既找不到恰当的语言,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思想准备来继续把话说完……当阿米什卡的尸体和手帕一起从口袋里拖出来的时候,他有多么吃惊、担心和害怕啊!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没有发觉,在感到绝望的冲动下,他被迫从床脚底下爬出来,在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中,把阿米什卡塞进了口袋内,希望因此而消灭自己的犯罪痕迹,隐藏犯罪的证据,从而逃避应得的惩罚。

“这是什么?”太太嚷叫起来,“一条死狗!天哪!从哪里……您这是干什么?……您到哪里去了?快说,您刚才到哪里去了?……”

“宝贝!”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回答道。他的样子看起来比阿米什卡更像死者。“宝贝呀……”

我们将把我们的主人公留下,留到下一次再说,因为一个非常特别的、新的惊险故事即将在这里开始。诸位先生,所有这些灾难和命中注定的折磨故事,我们将来是一定要讲完的。但是,你们大家一定会同意:嫉妒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激情,不仅如此,它甚至就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