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吾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修一,小声说:“他们不是父女啊。”
修一并没有表现出信吾所期待的那样的反应。
“你看见了吧?没看见?”
修一只“嗯”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可思议呀!”
修一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
“真相似呀!”
“是啊。”
虽说汉子已经入睡,又有电车疾驰的声音,但也不该高声议论眼前的人呀。
信吾觉得这样瞧着人家也不好,就把视线垂了下来,一股寂寞的情绪侵扰而来。
信吾本来是觉得对方寂寞,可这种寂寞情绪很快就沉淀在自己的心底里。
这是保土谷站和户家站之间的长距离区间。秋天的天空已是暮色苍茫。
看样子汉子比信吾小,五十五六岁光景。在横滨下车的女子,年龄大概跟菊子相仿。不过眼睛之美,与菊子完全不同。
但是信吾心想:那个女子为什么不是这个汉子的女儿呢?
信吾越发觉得难以想象了。
人世间竟有这样酷似的人,以致令人觉得他们只能是父女的关系。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对那个姑娘来说,恐怕只有这个男人与她这么酷似;对这个男人来说,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子与他这么酷似。彼此都只限于一个人,或者说人世间像他们两人这样的例子仅有这一对。两人毫不相干地生存,做梦也不会想到对方的存在。
这两人突然同乘一辆电车。初次邂逅之后,大概也不可能再次相遇了吧。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仅仅相遇了三十分钟,而且也没有交谈就分手了。尽管贴邻而坐,然而彼此也没有相互瞧瞧,大概两人也没有发现彼此是如此相似的吧。奇迹般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奇迹就离去了。
被这种不可想象的事所撞击的,倒是第三者信吾。
信吾寻思:自己偶然坐在这两人的面前,观察了这般奇迹,难道自己也参与奇迹了吗?
究竟是什么人创造了这对如此酷似父女的男女,让他们在一生中仅仅邂逅三十分钟,并且让信吾看到了这场景呢?
而且,只是这年轻女子等待的人没有来,就让她同看上去只能是她父亲的男人并肩而坐。
这就是人生吗?信吾不由地自言自语。
电车在户家停了下来。刚才入睡的男子急忙站了起来,他放在行李架上的帽子已经掉落在信吾的脚边了。信吾捡起帽子递给了他。
“啊,谢谢。”
男子连帽子上的尘土也没掸掉,戴上就走了。
“真有这种怪事啊,原来是陌生人!”信吾扬声说了一句。
“虽然相似,但装扮不同啊。”
“装扮?……”
“姑娘精力充沛,刚才那老头却无精打采呀。”
“女儿穿戴入时,爸爸衣衫褴褛,世上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尽管如此,衣服的质地不同呀!”
“嗯。”信吾点了点头,“女子在横滨下车了。男子剩下一人的时候,蓦地变得落魄了,其实我也是看见的……”
“是嘛。从一开始他就是那副模样。”
“不过,看见他突然变得落魄了,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的。让我联想到了自己。
可他比我年轻多了……“
“的确,老人带着年轻美貌的女子,看起来颇引人注目。爸爸您觉得怎么样?”
修一漏嘴说了一句。
“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看着也羡慕的缘故嘛。”信吾也搪塞过去。
“我才不羡慕呢。一对年轻漂亮的男女在一起,总觉得难以取得心灵上的平衡。
丑男子同美女子在一起,令人觉得他怪可怜的。美人还是托付给老人好哟。“
信吾觉得刚才那两人的情形是难以想象的,这种感觉没有消去。
“不过,那两个人也许真是父女呐。现在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是他与什么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呢。他们相见,却没有通报姓名,父女彼此不相识……”
修一不理睬了。
信吾说罢,心里想:这下可糟罗!
信吾觉得修一可能以为自己的话是带刺的吧。于是又说:“就说你吧,二十年后,说不定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哟。”
“爸爸想说的就是这个?我可不是那种感伤的命运论者。敌人的炮弹从我耳边呼啸擦过,一次也没打中我。也许在中国或在甫洋留下了私生子,同私生子相见却不识而别。比起从耳边擦过的炮弹来,这等事又算得了什么。它没有危及生命。再说,绢子未必就生女孩子,既然绢子说过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只如是想:是吗。
仅此罢了。“
“战争年代跟和平时期不一样。”
“也许如今新的战争阴影已经在追逼着我们,也许在我们心中的上次战争的阴影就像幽灵似地追逼着我们。”修一厌恶地说,“那女孩子有点与众不同,爸爸才悄悄地感到她有魁力,才会没完没了地产生各种奇妙的念头。一个女人总要跟别的女人有所不同,才能吸引男人嘛。”
“就因为女子有点与众不同,你才让女子养儿育女,这样做行吗?”
“不是我所希望的嘛。要说希望的,毋宁说是女方。”
信吾不言语了。
“在横滨下车的那个女子,她是自由的嘛。”
“什么叫自由?”
“她不结婚,有人邀请就来。表面显得高雅,实际上她过的不是正经的生活,才显得这样不安稳,这样劳顿的嘛。”
对修一的观察,信吾不禁有点生畏了。
“你这个人也真烦人啊,什么时候竟堕落到这种地步。”
“就说菊子吧,她是自由的,是真的自由的嘛。不是士兵,也不是囚犯。”修一以挑战似的口吻抖落出来。
“说自己的妻子是自由的,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你对菊子也说这种话吗?”
“由爸爸去对菊子说吧。”
信吾极力忍耐着说:“就是说,你要对我说,让你跟菊子离婚吗?”
“不是。”修一也压低了嗓门儿,“我只是提到在横滨下车的那个女子是自由的……那个女子同菊子的年龄相仿,所以爸爸才觉得那两个人很像是父女,不是吗?”
“什么?”
信吾遭此突然袭击,呆然若失了。
“不是。如果他们不是父女,那不简直是相似得出奇了吗?”
“不过,也不像爸爸所说的那样感动人嘛。”
“不,我深受感动啊!”信吾回答说。可是修一说出菊子已在信吾的心里,信吾噎住嗓子了。
扛着枫枝的乘客在大船下了车,信吾目送着枫校从月台远去之后说:“回信州去赏红叶好不好?保子和菊子也一起去。”
“是啊。不过,我对红叶什么的不感兴趣。”
“真想看看故乡的山啊!保子在梦中都梦见自己的家园荒芜了。”
“荒芜了。”
“如果不趁现在还能修整动手修修,恐怕就全荒芜了。”
“房架还坚固,不至于散架,可一旦要修整……修整后又打算做什么用呢?”
“啊,或许作我们的养老地方,或许有朝一日你们会疏散去的。”
“这回我留下看家吧。菊子还没见过爸爸的老家是什么样的,还是让她去看看吧。”
“近来菊子怎么样?”
“打自我了结了同那个女人的关系以后,菊子也有点厌倦了吧。”
信吾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