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通过北镰仓的谷地方的时候,菊子珍奇地眺望着车窗外说:“梅花盛开啦!”

车窗近处,植了许多梅花。信吾在北镰仓每天都能看见,也就熟视无睹了。

“咱家的院子里不是也开花了吗?”信吾说。那里只种了两三株梅树。他想,也许菊子是今年第一次看到了梅花。

如同菊子难得收到来信一样,菊子也难得出一趟门。充其量步行到镰仓街去采购而已。

菊子要到大学附属医院去探望朋友,信吾和她一起出去了。

修一的情妇的家就在大学的前边,信吾有点放心不下。

一路上信吾真想问问菊子是不是怀孕了。

本来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可信吾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信吾没有听妻子保子谈及女人生理上的事,已经好几年了吧。一过更年期,保子就什么都不说了。可能其后不是健康问题,而是月经绝迹问题了。

保子完全没有谈及,信吾也把这件事忘却了。

信吾想探问菊子,才想起保子的事来。

倘使保子知道菊子要到医院妇产科,也许她会叫菊子顺便去检查检查的。

保子跟菊子谈过孩子的事。信吾也曾见过菊子很难过似的倾听着的样子。

菊子也肯定会对修一坦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信吾记得:过去从友人那里听说过,向男人坦白这些事,对女人来说是绝对需要的。如果女人另有情夫,让她坦白这种事,她是会犹豫的。信吾很是佩服这句话。

亲生女儿也不会对父亲坦自出来的。

迄今,信吾和菊子彼此都避免谈及修一的情妇的事。

假如菊子怀了孕,表明菊子受到修一的情妇的刺激,变得成熟了。信吾觉得这种事真让人讨厌,人就是这样子吗?所以他感到向菊子探询孩子的事,未免有点隐晦、残忍。

“昨天雨宫家的老大爷来了,妈妈告诉您了吧?”菊子冷不防地问道。

“没有,没有听说。”

“他说东京那边愿意扶养他,他是来辞行的。他要我们照顾阿照,还送来了两大袋饼干。”

“喂狗的?”

“嗯。大概是喂狗的吧。妈妈也说了,一袋人可以吃嘛。据说,雨宫的生意兴隆,扩建房子了,老大爷显得很高兴哩。”

“恐怕是吧。商人快快把房子卖掉,又快快盖起新房,另起炉灶。我却是十年如一日啊。只是每天乘坐这条横须贺线的电车,什么事都怕麻烦啦。前些日子,饭馆里有个聚会,是老人的聚会,都是些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干着同样工作的人,真腻烦啊,真疲劳啊。来迎的人不也该来了吗。”

菊子一时弄不明白“来迎的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结果,‘来迎的人’说,我要到阎王爷那儿,可我们的部件又没罪。因为这是人生的部件。人活着的时候,人生的部件要受人生的惩罚,这不是很残酷吗?”

“可是……”

“对。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能使整个人生活跃起来,这也是个疑问呢。比如这家饭馆看管鞋子的人怎么样呢,每天只管将客人的鞋子收起来、拿出来就可以了。

有的老人信口说:部件活用到这份上,反而轻松了吗。可是一询问女侍,她说那个看管鞋子的老大爷也吃不消哩。他的工作间四边都是鞋架,每天呆在地窖般的地方,一边叉开腿烤火,一边给客人擦鞋。门厅的地窖,冬冷夏热。咱家的老太婆也是很喜欢谈养老院的。“

“是说妈妈吗?可是,妈妈说的,不是同年轻人常爱说的真想死是一样的吗?

这更是满不在乎罗。“

“她说她会活得比我长,还蛮有把握似的。但是,你说的年轻人是指谁呢?”

“您问指谁吗……”菊子吞吞吐吐地说。“朋友的信上也写了。”

“今早的信?”

“嗯。这个朋友还没有结婚。”

“唔。”

信吾缄口不语,菊子也无法再说下去了。

正好这是在电车开出户家的时候。从户家到保土谷之间的距离很长。

“菊子!”信吾喊了一声。“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了,不知你们有没有打算另立门户呢?”

菊子盯视着信吾的脸,等待着他说出后面的话。最后她用诉苦似的口吻说:“这是为什么呢?爸爸。是因为姐姐回娘家来的缘故吗?”

“不。这同房子的事没有关系。房子是以半离婚的形式回到娘家里来,对菊子实在过意不去。不过,她即使同相原离婚,也不会在咱家长住下去的吧。房子是另一码于事,我说的是菊子你们两人的问题呐。菊子另立门户不是更好吗?”

“不。按我说,爸爸心疼我,我愿意和爸爸在一起。离开爸爸的身边,该不知多胆怯啊。”

“你说的真恳切啊!”

“嗳哟。我在跟爸爸撒娇哩。我是个么女,撒娇惯了,大概是在娘家也得到家父疼爱的缘故吧,我喜欢和爸爸住在一起。”

“亲家爹很疼爱菊子,这点我很明白。就说我吧,因为有菊子在身边,不知得到了多大的安慰。如果你另立门户,定会感到寂寞的。修一做出了那种事,我过去一直没跟菊子商量。我这个父亲是不配和你一起住下去的。如果你们两人单独住,只有你们俩,问题或许会更好解决,不是吗?”

“不!即使爸爸什么也不说,我也明白,爸爸是在惦挂着我的事,在安慰我。

我就是靠着这份情义,才这样呆下来的。“

菊子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珠。

“一定要我们另立门户的话,我会感到害怕的。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无法安静地在家里等待的,肯定会很寂寞、很悲伤、很害怕的。”

“不妨试试一人等待看看嘛。不过,唉,这种话就不该在电车里谈。你先好好想想。”

菊子或许是真的害怕了,她的肩膀仿佛在发颤。

在东京站下了车,信吾叫了出租车把菊子送到本乡去。

可能是娘家父亲疼爱惯了,也可能是刚才感情过分激动的缘故吧,菊子似乎也不觉得她这番表现有什么不自然。

尽管这种时候不会赶巧修一的情妇在马路上行走,但信吾总感到存在这种危险性,所以停车一直目送着菊子走进了大学的附属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