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烈日炙烤着花园,城里街面上直到下午五点钟还空落无人。哥哥睡午觉,我们则闲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阳绕着屋子,渐渐到卧室的窗户上,从花园向里边窥望,洗脸池上的镜子反映着园里绿油油的枝叶。果戈理曾在这个城市里念过书,到过附近整个郊区;米尔戈罗德、亚诺夫希纳、希沙基、亚列锡基。我们经常笑着背诵:“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令人神往、多么绚丽多彩啊!”①

“天还是这么热!”她说,快活地吁了一口气,仰面躺着。“而且苍蝇又多!下面怎么描写菜园的?”

“各种各样的昆虫象一颗颗绿宝石、黄玉、红宝石,散落在色彩斑斓的菜园里。”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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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见果戈理的短篇小说《索罗庆采市集》第一段。

“写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尔戈罗德去看看,无论怎样一定得去一趟,对吗?咱们随便什么时候去一趟吧:只是他这个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从来没有爱过谁,甚至年轻的时候也没有……”

“是啊,他年轻的时候只有过一次怪异的行为——去柳别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样……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出门?”

“那你为什么喜欢收到信?”

“现在我还能收到谁的信呢?”

“反正你喜欢。人们总是期待着某种幸运的、有趣的事情,幻想着某种喜事、某种变故。这正使人向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新鲜事物总是叫人兴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们大家在一切强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这一点”

“是呀,是呀,的确是这样。”

“说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儿我心里就永远明白,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意大利通讯中曾经写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门——这些我都只在梦中见过。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家乡了。’我也是在这儿醒来的。我一听到这些地名:奇吉林、切尔卡塞、霍罗尔、卢布内、切尔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闻;一看见芦苇屋顶、短发的农夫、穿黄色或红色长统靴的村妇,甚至她们用扁担挑着的背有樱桃和李子的树皮篮子,我就不能无动于衷。‘头上盘旋的鸥鸟在悲鸣,宛如恸哭她的爱子;烈日炎炎,哥萨克的草原上清风荡漾……’这是谢甫琴科①写的。他真是个大诗人!小俄罗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经没有历史——它的历史生活已彻底结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颂过去的歌谣和传说,那似乎是一种超时间的东西。这最使我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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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一1861),乌克兰的伟大人民诗人。

“你老在说赞叹、赞叹的。”

“生活本来应该令人赞叹……”

太阳西沉了,阳光涌进敞开的窗户,倾泻在油漆地板上,镜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闪动。窗台上阳光愈来愈强烈,苍蝇在那里快乐地嗡嗡叫,还叮她凉快的裸肩。忽然,一只麻雀蹦到窗台上,机警而迅速地张望了一下,又噗地飞走了,消失在花园明晰的绿荫里。花园在夕阳下显得晶莹透亮。

“得啦,你再讲点什么吧。”她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克里米亚?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去呵!你可以写部中篇小说,我似乎觉得你一定会写得很出色,那么我们就有钱了,我们就去休假……你为什么放弃写作呢?你在浪费自己的才能!”

“从前有那么一些哥萨克人,叫做‘流浪汉’,从‘游荡’一词而来。我大概也是个流浪汉,‘上帝给这个人安居乐业,而给那个人背井离乡。’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笔记。你听:‘草原上一只凤头的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沿途都有绿色的界碑,上面长满了蓟草,界碑以外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别无他物……耸立在篱笆和沟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干干净净的农舍的麦秸遮阳棚,涂了红边的好看的小窗户……你,古罗斯的根基,这里感情更真挚,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娇艳!’”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蓦然问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歌德写的那段话念给我听?就是讲他离开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说他突然在幻觉中看见一个骑士策马前行,穿着金边灰坎肩。那段话是怎么说的?”

“‘这个骑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金边灰坎肩。’”

“嘿,这的确有点奇妙和骇人。后来你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幻想过一件心爱的坎肩……他为什么抛弃了她呢?”

“他说他一向听从他的‘恶魔’调遣。”

“对了,你也快不再爱我了。嘿,你说实话,你最想望的是什么?”

“我想望什么?我想当个古代克里米亚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萨拉伊宫里……整个巴赫契萨拉伊宫殿坐落在峡谷中,山石峨嵯,气候炎热,不过宫殿里总是阴凉,有喷泉,窗外有桑树……”

“别扯淡,说正经的!”

“我说的是正经话。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终有点爱胡言乱语。譬如说,你看这草原上的鸥鸟,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结合……尼古拉哥哥过去常常嘲笑我,说我是个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后来有二次我在书上留心到,笛卡尔①说过,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确的、合理的思想只占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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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笛卡尔(1596—1650),法国杰出的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生理学家。

“这有什么呢,你那宫里有后宫么?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你亲口对我说过,记得吗?你说在男人的爱情中掺杂着各种各样的爱,你爱过尼古林娜,后来又爱娜佳……你有时对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吗?前不久你甚至谈到我们的哥萨克女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只不过说,看着她的时候,我非常想到盐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帐篷。”

“喏,你看,是你亲口说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帐篷。”

“我没说同她一起。”

“那么究竟同谁呢?哟,麻雀又来了!我真怕它们飞进来撞到镜子上!”

于是她一跃而起,笨拙地拍了几下手。我一把搂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体各部分的凉热差异最令我激动。

二十二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太阳落到屋后去了。我们在玻璃窗的走廊里,在靠近朝院子开的窗户旁喝茶。她现在很用功读书,用功的时候总找哥哥问些问题,哥哥很高兴指点她。黄昏时分,万籁俱寂,只有燕子掠过院子,飞旋而上,消失在远空。他们在说话,我在旁边听:“哎,山上那个女人在割麦子……”歌中唱的是农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声平缓、悠扬,充满离愁别恨,后来变得坚定雄壮,出现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调子:

在高高的山下,

有一队哥萨克,

纵马急驰而过!

歌声曼曼,充满忧伤,它赞颂一支哥萨克队伍怎样经过山谷,英雄多罗申科①怎样带领这支队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后面跟着萨盖达奇内②:

为啥舍弃老婆,

换来烟袋一窝,

你这个合家伙……

歌声转慢,好似叹息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人。紧接着是特别欢快自由的旋律: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萨克一上路,

烟叶烟袋窝,

缺一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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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哈伊尔?多罗申科(1628年卒),乌克兰哥萨克的首领,一六二一年指挥军团在霍亭与土耳其人作战。

②彼得?克诺诺维奇一萨盖达奇内(1622年卒),乌克兰哥萨克首领。

我听着听着,不禁产生了一种即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蜜的羡慕之情。

日落时我们便去散步,有时到市区,有时到大教堂后面悬崖上的小公园,有时到城郊田野里去。市区有几条铺了路面的街道,尽是犹太人的店铺,有不可胜数的钟表店、药店、烟店。这些街道都铺着白石板,蒸发出白天吸收的热气。十字街口有售货亭,行人在那里喝着各种颜色的汽水。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们想到更远的南方去。记得我那时候不知为什么经常想到刻赤①。从大教堂那儿眺望山谷,在想象中我到了克列缅楚夫、尼古拉耶夫。我们经过西郊来到城外的田野上,这里完全是乡下了。农舍、樱桃园、瓜地连接着平原,连接着一条笔直的通往米尔戈罗德的大道。大道的远方,顺着一排电线杆往前看,有辆乌克兰人的大车徐徐前行,车轭上架着两头阔牛,都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拉着车。车和这些电线杆一起渐渐隐役、消失,仿佛沉入大海之中。最后几根象小棍子一样的电线杆子也只隐隐约约立在平原上。这是通往亚诺夫希纳、亚列西基、希沙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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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克里米亚省的城市,刻赤海峡的港口。

我们常在市公园里听音乐会,消磨傍晚的时光。昏暗中,饭馆的凉台灯火通明,远远望过去跟剧院的舞台一样特别醒目。哥哥径直到饭馆里去,我们有时到花园那边去,那里是悬崖的尽头。夜是那么浓,那么黑,那么温馨。悬崖下面一片漆黑,有几点灯光闪闪烁烁,一阵阵歌声时起时伏,象赞美诗一样和谐。这是城郊小伙子们在歌唱。歌声同黑暗和寂静融合在一起。列车象一条发亮的链子,隆隆驶过,这时,特别令人感觉到这山谷的幽深和黑暗;隆隆声逐渐减弱、消逝,列车仿佛走到地底下去了。于是又听到了歌声,山谷那边的整个地平线似乎随着蛤蟆无休止的颤音而抖动;这寂静和黑暗也似乎被蛤蚊的颤音所记现永远处于麻痹的状态之中。

她愉快地朝前挤过去,当我们从黑暗中走上拥挤的饭馆凉台时,眼睛被强烈的灯光刺得睁不开。哥哥已经成了醉人,他立刻向我们招手,显得情意绵绵。与他同桌的有瓦金、列昂托维奇、苏利马。他们吵嚷嚷地给我们让坐,还要来白酒、酒杯和冰块。后来音乐也已停止,凉台外的公园黑乎乎、空荡荡的,不知从哪里偶尔拂来一阵微风,吹得玻璃罩中的灯火摇曳不定,灯罩上布满了夜间的小昆虫,但是大家都说时候还早。最后大家都同意该走了,却仍然没有马上分手,而是结伙回家,一路大声交谈,把路旁的木板人行道路得咯咯响。花园已沉睡,夜更黑更神秘了,深夜斜落的月亮的光线柔和地洒满大地。当我们,只剩三个人,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月亮正俯瞰着它,照耀着黑魆魆的玻璃窗走廊;一只蟋蟀在低声鸣叫;白墙上映出厢房旁那棵槐树的每一片叶,每一根枝丫的凝固的阴影,异常清晰,异常优美。

临睡前的时刻最为迷人。床边小桌上蜡烛微光莹莹。窗外袭来一股凉气,给人以清新、年轻、健康的幸福之感。她穿着睡衣坐在床沿上,两只黑眼睛盯着蜡烛,两只手编织她那柔和、光亮的辫子。

“我的变化你总是大惊小怪,”她说,“你要是知道你自己的变化有多大就好了。你有点愈来愈不注意我了,特别是我们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怕我会为你变成空气,你没有它就活不下去,可你又不去注意它,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你说这是最大的爱,可我似乎觉得,这意味着,得到我并不使你满足。”

“不满足,不满足,”我笑着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满足。”

“我还要说,有什么地方老吸引着你。格奥尔基?阿历山德罗维奇已经告诉我了,你要求同统计员一道出差。干嘛?冒着烈日乘车,在尘土飞扬中颠簸,然后坐在闷热的乡公所里,没完没了地按我发出去的那些表格中的项目向乌克兰人一一查问……”

她把辫子甩到肩后,抬起眼睛问:

“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你?”

“仅仅因为我幸福,因为我真的觉得我现在什么都不满足。”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当真幸福吗?”

二十三

瓦金因公出差去什沙基,把我也带上了。这是我第一次走米尔戈罗德大道,她非常希望同我一起去的地方。

我记得,我们要赶早在暑气降临之前出发,都生怕睡过了头。我独自出门使她很悲伤,但她克制着自己,在太阳还未出来就起床了,为我备好茶,温柔地把我叫醒。天色灰蒙,空气清爽,她一个劲地朝窗外张望。莫非她担心天会下雨,影响我启程?听到大门外传来驿车的铃声,我们跳起身来。亲热地告别,然后跑出小门,那种温情脉脉又忐忑不安的焦急心情我至今还感觉得到。瓦金穿着又肥又长的帆布长袍。戴一顶灰色的夏季遮檐帽,端坐在车上。

后来,回荡在广阔空间的车铃声渐渐静息下来,放晴了的天气干燥炎热,马车在大道上平静行进,扬起滚滚尘埃。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单调乏味,以至很快就没有兴致去眺望亮得令人昏昏沉沉的地平线,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去期待着什么。正午,我们路过一片灼热的荒无人烟的庄稼地,看到一派游牧生活的景象——望不到头的科楚别伊羊圈。马车动荡颠簸,我在车中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正午,羊圈。热得发灰的天空,鹞鹰和蓝翅鸦……我十分幸福!”在雅诺夫希纳我记下一家小酒店:“雅诺夫希纳,一家老酒店,里屋黑暗、阴凉。犹太人店主说,他没有啤酒,‘只有饮料’。‘什么饮料?’‘就是饮料!紫罗兰饮料。’”这犹太人瘦得皮包骨,穿一件长襟衣。不过,饮料是一个中学生从后房端出来的。这少年胖得出奇,新皮带高高地扎在浅灰色的衣服上,长得很漂亮,有点象波斯人,他原来是犹太人的儿子。驶过希沙基后我立刻想起果戈理的一段笔记:“平坦的大路中间突然出现沟沟洼洼,又深又凹的陡坡,深处是树林,树林那边还是树林;近处是绿色的,远处是蓝色的,再那边是一条浅黄色的沙地……在峭壁和急流之上,一架风车吱嘎吱嘎地抖动着翅膀……”在陡壁下,在深谷里,普肖尔河象弓一样弯曲而过,还有一个绿得象花园一样的大村庄。我们在村里长时间地找寻一个叫瓦西连科的人,瓦金有事问他。最后找到他家时,他又不在。我们便坐在屋旁一株菩提树下等了好半天,周围弥漫着柳丛的湿气和青蛙的叫声。就在这里我们和瓦西连科坐了一整夜,一块吃晚饭,喝甜酒;当时四周笼罩着夏夜神秘莫测的黑暗,只有一盏灯照着头上的绿叶。后来在这黑暗中栅门突然响了一下,一位盛装的女郎出现在桌旁,她脸上搽了一层厚粉,象铝一样的苍白。她是地方自治会的女一医生,瓦西连科的朋友,自然她会及时得知他家里来了省里的客人。起初她拘束得不知如何是好,说起话来东扯西拉;后来和我们一杯接一杯喝酒,也就愈来愈高声地回敬我的俏皮话。她非常神经质,高高的颧骨,黑眼睛目光锐利,一双手肌肉发达,散发出强烈的石碳酸气味;锁骨凸出,在薄薄的蓝色上衣下有两只丰满的乳房,腰间纤细,臀部肥大。夜深了,我送她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沿着干硬的车辙走过一条小巷。在一处篱笆旁她停住了脚步,把头贴在我的胸口上,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第二天我和瓦金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经躺在床上,正在看书。一瞧见我,她惊喜地跃起身来:“怎么,就回来了?”我连忙向她讲述路途上的所见所闻,当我笑嘻嘻地讲到那位女医生时,她打断了话头:

“你跟我讲这个干嘛?”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

“你对我真狠心!”她说着,急忙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条手帕来。“扔下我一个人还嫌不够……”

此后我一生中曾多少次回忆起这些眼泪啊!二十年后,有一天我在比萨拉比的滨海别墅中回想起那天晚上。记得晌午时分,我游泳回来,躺在书房里。天气炎热,刮着大风。屋子周围的园子里时而静息,时而发出强烈的象撕帛断绸般急切的声响;树间闪动着光和影,弯曲的枝条婆娑起舞……当风愈刮愈紧,愈刮愈强,渐渐逼近的时候,它便猛然劈开遮掩阴暗书房窗户的绿荫,露出炽热的、仿佛上过磁釉的天空,书房白色天花板上的阴影也立刻退散,于是天花板明亮起来。变成了紫色,接着风停息了,渐渐适去,消失在花园的深处,消失在滨海悬崖的上空。我注视着,谛听着这一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那早已被遗忘的小俄罗斯的一个穷乡僻壤里,我和她刚刚开始共同生活;也是这么一个正午,我醒得迟些,她已上班去了;窗户也是朝花园开的,窗外也是这样喧嚣,这样摇曳,光点斑斓,无比幸福的风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穿来穿去。带来煎洋葱的香味,预示快吃午饭了。我睁开眼睛,呼吸着这气流,把胳膊肘支在我的枕头上看起旁边另一个枕头来,它上面还隐约可以闻到她美丽的黑发和一条手帕留存下来的紫罗兰芳香——那是她跟我和解以后还久久地握在手里的手帕。我回想起这一切,想到从失去她以后我已过了半辈子,看见过整个人间,现在我还活着,还在看,然而她离开这人间已经很久很久了。我脑袋开始发冷,一下子从沙发蹦起来,走出房间,如同腾云驾雾般沿着北美盐肤木树间小径向悬崖走去,在小径的通道口望着一块绿矾色的海,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块海变得十分可怕,奇妙,象创业之初那样新鲜……

那天晚上我曾对她发誓,说再也不上哪儿去了。可是过了几天我又走了。

二十四

我们在巴图林诺的时候尼古拉哥哥说过:

“我真替你惋惜!你年纪轻轻就认为自己没有前途了!”

其实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没有前途。

我又把自己的公职看成是权宜之计。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有妻室的人。现在一想到生活中没有她我就觉得恐惧,可是对永不分离这一点我又疑虑重重:难道我们真的能永远结合在一起,白头偕老,象所有的人一样,有家室,有儿女么?特别是后者——有儿女,有妻室,我更不能忍受。

“你看,将来我和你结了婚,”她幻想未来的时候说,“我还是很想结婚,再说,还有什么比结婚更美的呢!也许我们会有孩子……难道你不想吗?”

一种既甜蜜又神秘的感觉使我的心紧缩起来,我说了句笑话敷衍过去。

“‘永生者造物,俗人只生自己的同类’。”

“那我呢?”她问,“等到我们的爱情。青春一过,我变成你再不需要的人时,我靠什么过日子呢?”

这话听起来真叫人伤心。我急切地反驳说;

“永远不会过去,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不需要的人!”

现在已经是我(象她先前在奥勒尔一样)希望自已被人爱,并且在保持自己的自由、在一切方面都占主导地位的同时爱别人。

是啊,在她夜里编好发辫走过来吻我,向我道晚安的那个时刻,最令我骤然动情了。当她仰面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觉,她脱掉高跟鞋以后比我短那么多。

我觉得我最爱她的时俟,是她向我表露无限忠诚、忘我,容我抒发某种特殊感情和采取某种特殊行动的权利的时候。

我们时常回忆我们在奥勒尔度过的冬天,回忆我们在那里怎样分手,我又怎样动身去维切布斯克的情景。我说:

“是啊,那时是什么吸引我到彼洛茨克去呢?波洛茨克或许古时候叫波洛季斯克,这个地名在我头脑中早就与古代基辅大公弗谢斯拉夫的传说连在一起了。这个传说我还是在少年时代就读过:弗谢斯拉夫被他兄弟篡了王位,逃往‘波洛茨克人的蛮荒之地’,在‘饥寒交迫’、修行、祈祷、劳苦和‘回忆的诱惑’中度过了残生。他似乎老是天不亮就醒来,‘淌着又苦又甜的泪水’,痴呆呆地幻想自己又在基辅,在‘自己妻子一般的忠实的公国’中,晚祷的钟声似乎不是在波洛茨克,而是在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里敲响的。从那时起,在我的想象中,古老、野蛮的波洛茨克始终是非常奇妙的:一个昏暗、荒凉的冬日,大圆木筑成的克里姆林宫,附有木建的教堂和黑黢黢的小木房,堆堆被马匹和身披羊皮、脚蹬树皮鞋的行人践踏过的积雪……当我最终回到现实中的波洛茨克时,自然再也找不到一丝与臆想的波洛茨克相象的地方。不过在我的头脑中至今还有两个波洛茨克,那就是臆想中的波洛茨克和现实中的波洛茨克。如今我看这个现实中的波洛茨克也已经颇有诗意了:城里寂寥、潮湿、寒冷、阴暗,而车站上却有一个暖和的大厅,大厅里有巨大的半圆形窗户,尽管外面天刚刚黑下来,而枝形吊灯早已大放光明。大厅里人很多,文职武官都有,他们都匆匆忙忙地赶在去彼得堡的列车进站前吃饱喝足,到处是说话声,餐刀和盘子的碰撞声;侍役穿梭往来,把调料和汤的香味带到各处……”

在这种时候她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听完之后以深信不疑的语气赞同说:“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利用这个时机随即对她暗示:

“歌德曾经说过。‘我们自身依从于我们创立的意识’。有些感情我是完全不能抗拒的,有时我的某种想象唤起我痛苦的渴求,渴求到我想象中的地方去,渴求想象背后的东西,你明白吗?背后的:我无法向你说清楚!”

有一次,我和瓦金一起到卡扎奇布罗德去,那是波德涅普罗维耶的一个古老的村庄,去参加送别乌苏里区移民的仪式,第二天早晨才坐火车回来。我从车站口家的时候,她和哥哥已经上班去了。我晒得黝黑黝黑的,显得精力充沛,精神焕发,洋洋得意。我情绪激动,只想尽快地把我看到的稀罕事讲给她和哥哥听。我亲眼看见一大群人移到这神话般的离卡扎奇布罗德村有一万俄里远的地区去。我在这空空荡荡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进卧室去换衣服,洗脸;我怀着一种既高兴又痛楚的心情瞧了瞧她的所有化妆用品和床上大枕头上面的镶边小枕头——这些在我看来无限珍贵,却又无比孤单,使我内心产生L种强烈的对她抱疚的幸福之感。可是,当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本打开的书时,顿时呆住了:原来是托尔斯泰的《家庭幸福》,而书页上有几行字划了记号:“那时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变成了我的……”我往后又翻了几页,又看见还有几行字划了记号:今年夏天,我常常走进我的卧室,发现我已不象过去那样为种种欲望和对未来寄予期望而苦闷,却是为现在的幸福而担忧……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开始感到孤单。他总在外面跑,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既不难过,也不害怕……

我站了几分钟,呆若木鸡。真是,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产生(并且正在产生)我不知道的、隐秘的、主要是伤感的思想感情,而且已经是过去时态了!“那时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今年夏天,我常常走进……”最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一句:“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开始感到孤单……”这就是说,我从希沙基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流泪不是偶然的!

我精神特别焕发地走进机关,愉快地跟她和哥哥亲吻,交谈,开玩笑,一直不住口,心里却暗暗苦痛、等到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立刻厉声地对她说: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象看了《家庭幸福》?”

她脸红了。

“看了,怎么样?”

“你在书上划的记号使我吃惊。”

“为什么?”

“因为从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同我一起生活已经使你痛苦,你感到孤单、失望。”

“你总爱夸张!”她说,“什么失望?我不过是有点伤心,我确实发现了某些相似的地方……我要你相信,一点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样。”

她要谁相信呢?要我还是要她自己?不过,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很愿意相信她,也乐意相信她。“凤头的草原鸥鸟从大路上腾空而起……她跑着,腰间围着蓝色毛布裙子,两只颤动的乳房在亚麻布衫下抖上抖下,脚上没穿鞋子,腿一直裸露到膝盖上——显示出青春和健康……”这里哪一种想象“背后”的东西没有呢?我怎样能拒绝呢?此外,我以为这些与她是完全可以并存的。我用种种托辞开导她:你只为我活着,只惦着我一个人,不剥夺我的意志和行动的自由,我爱你,而且为此将来还要更爱你。我觉得,我是这样爱她,以至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谅解。

二十五

“你变多了,”她说。“你变得更坚毅,更善良,更可爱了。你成了乐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还有你的父亲老是说我们将来会很不幸。”

“这是因为尼古拉不喜欢我。还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气,这你是想象不到的。”

“正相反,他谈到你的时候总是满怀温情。他说:‘我十分可怜她,她还是个孩子。你考虑考虑往后你们的前途吧,几年以后你的生活同县里消费税征收员的生活有什么区别?’你还记得我时常开玩笑地描绘我的将来吗?住房三套间,工资五十卢布……”

“他只疼爱你。”

“不很疼爱。他说,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荡’能挽救我和你,说我就是在这个行当上也显得无能,我们两人将会很快分手。他对我说:‘或者是你无情地抛弃她,或者是她干一阵子这舒服的统计工作,明白你给她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之后,就会抛弃你。’”

“他对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那就是我发现我不再是见你所需要的,我妨碍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当一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他会不断地陷入这种或那种无益的苦思苦索之中。这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开始的呢?由什么造成的呢?我当时怎么会没去注意对我大概是一种警告的东西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才会抛弃你……”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她毕竟没有排除某种“情况”呢?

尼古拉哥哥说得对,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来愈滥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里愈来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马上出门,乘车也好,步行也好,随便到哪里去都好。

“你这是在哪儿晒得这么黑呀?”吃午饭时哥哥问我。“你又上哪儿去啦?”

“寺院,河边,车站……”

“老是一个人去,”她埋怨道。“答应过多少次,说一起去寺院,可我来了以后只去过一次,那儿美极了,厚厚的墙,燕子,修士……”

我觉得惭愧,难过,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耸了耸肩膀说:

“这些修士你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你呢?”

我竭力变换话题说:

“我今天在那里的墓地上着见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一位僧侣预先命人为他自己挖一个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连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写着某人葬于此,生于何时,甚至写上了‘卒于’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围都是干净、整齐,有许多小径,栽满鲜花,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空墓穴。”

“喏,你看。”

“看什么?”

“你还故意装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说得对……”

我打断她的话说:

“你现在看书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点什么东西。话又说回来,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看书的。”

“哼,那又怎么样呢?我虽说是个女人,可没有那么自私……”

哥哥出面调解,他温和地说:

“算了,你们再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