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卸下旧衣,换上新装。夜莺整天在花园里啼唱,我房间下边的窗户也整天支撑起来。两扇古色古香的小方格窗户,已经发暗的橡木天花板,加上几把安有光滑的斜靠背的橡木安乐椅和橡木床,使我觉得这房间比以前更可爱了……起初。我只拿著书本躺在床上,时而漫不经心地看书,时而倾听夜莺的歌唱,想着今后要过的“充实的”生活。有时我忽然睡着了,时间虽短,但睡得可香。每次醒来,都觉得精神特别爽快,很惊奇周围一切变得新颖和优美。每次醒来,我都很想吃东西,于是跳下床来,或者跑到饭厅(即那间玻璃门开进大厅的荒废了的小房间),去找点果子酱吃,或者跑到下房去找点黑面包。下房白天总是空的,只有列昂季一个人在暗角里,躺在一个又烫又脏的灶头上。列昂季身长体瘦,满脸长着黄色的胡子,老得全身脱皮。他原是外祖母的厨师,不知为什么竟躲过了死神,多年来过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是对幸福的憧憬,对幸福生活的盼望,仿佛这种生活眼看就要来了!但是,要实现这一憧憬通常也很简单,只消睡个短觉醒来,跑去找块黑面包皮吃,或者被叫到阳台上去喝茶,想象现在该骑匹马到暮色苍茫的大路上去逛荡就行了……

这时晚上都有月亮。我有时深更半夜醒来,夜莺已停止歌唱。整个世界一片沉寂,仿佛我是由于这种过分的寂静才惊醒似的。我忽然想起了皮萨列夫,刹那间感到一阵恐怖。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客厅的门边……但瞬息间这影子又不见了,只看见房间的一个角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朦胧的暗光。在敞开的窗户外边,花园在月光下闪耀着,召人走进那光明的沉默的王国。我跳下床,小心地打开客厅的大门,看见外祖母的肖像,她戴着包发帽,在黑暗中从墙上望着我。我注视整个大厅,想起在这儿我度过多少个冬季的月夜,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刻……现在这个大厅看来更为神秘和寒伧了,因为夏天月亮照在屋子的右边,不曾来探望过,而房间本身又较前昏暗一些,因为北边窗外的椴村已枝繁叶茂,投下巨大的树荫,遮盖着窗户……我走出阳台,一再为这美丽的夜色感到惊愕、疑惑,甚至悲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什么办法对付这种感情呢?!现在我在这夜色中再次体验到这类的感情。当我初次见到这一切,嗅到沾满露水的牛蒡与潮湿的青草的不同气味的时候,感觉又如何呢?那棵高大异常的三角形的罗汉松,有一边披着月光,依旧耸立着,把齿状的尖顶伸向透明的夜空。几颗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闪烁,它们那么遥远,那么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禁双膝跪下,顶礼膜拜。屋前那片空地荡溢着奇异的光辉。右边,在花园的上空,一轮满月在明亮的、空阔的苍穹上照射着,它脸色象死人一样苍白,只是其中有点发暗的、地形起伏的轮廓。现在我们彼此都已熟悉了,互相久久地对望着,默默无言,不问不答,我们互相等待……等待什么呢?我只知道,等待我们各自都非常缺乏的东西……

后来,我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在林中草地上,草上的露珠晶莹、斑驳,象虹霞一样绚丽。我走进一条通往池塘的林荫路,那儿半明半暗,树影婆娑。月儿温顺地跟随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回首翘望,它象镜子一样明晃,有时它滚进黑暗的枝叶纷披的地方,被到处闪烁的花纹遮盖着,把镜面一时弄得七零八落。我站在露水荧荧的斜坡上,靠近深满的池塘。右边,在堤坝附近,池水水面一片金黄。我站着,凝望着,月亮也站着,凝望着。在池塘岸边,我的脚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窍,暗泽无光,摇摇晃晃。几只野鸭把头藏在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边,远处呈现出黑压压的一座庄园,那是地主乌瓦罗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对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过去,有一个月色明丽的乡村牧场,牧场后面。是一排黑黢黢的农家小木房……多么沉静——只有活着的东西才能这么沉静!突然,那些野鸭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镜的天空搅动起来,一齐发出惊惶不安的叫声,如雷震耳,响彻四周的花园……于是我慢慢地沿着池塘右边往前走,月亮又静悄悄地随同着我,在黑暗的树梢上漂游。对这月夜的美景,树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们就这样在花园里兜了一圈。这好象是我们一起在沉思,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恼但是幸福的恋爱生活,想到我难以预测的但应当是幸福的未来,自然,我们老想着的是安卿。皮萨列夫生前死后的形象愈来愈淡忘了。除了挂在客厅墙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么呢?皮萨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时候,心中现在只有他的肖像,悬挂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里,是他刚结婚的时候画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吧!)。以前我还会想到: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他出了什么事呢?那永恒的生活是什么呢?他大概到什么地方去了吧?但这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再也不会使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还有某些安慰。他在哪里,这只有上帝才知检,我虽不理解上帝,但应该信任上帝,而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来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无论我的所见、所感、所读、所思,无一不与她连在一起。我对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日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们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连我怎样爱她。也都无人可以倾诉,这使我十分痛苦。关于这样的月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它已整个支配了我。时光流逝,就连安卿也渐渐变为奇谈。她那生动的容颜也开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经同我在一起,现在她还在某个地方。我现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烦恼地想到爱情,想到某一个美女的姿色的时候才想到她和感到她……

夏天刚开始,我在那年订阅的《周报》上读到了一则简讯,说纳德松①的诗歌全集已经问世。当时纳德松这个名字甚至在最僻远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欢欣!我读过纳德松的诗,但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使我内心激动。“让无情的疑惑的毒汁在受尽折磨的心中凝结”——这在我看来只是一句愚蠢的废话。我不能对这样的诗篇怀有特别的敬意,它们说什么沼苔长在池塘之上,甚至说“绿色的枝叶”在它上头弯腰。但反正一样,纳德松已是一个“早逝的诗人”,一个怀着优美和哀伤的目光,“在蔚蓝的南方大海的岸上,在玫瑰和松柏之间逝世的”青年……当我在冬天读到他的死讯,知道他的金属棺材“沉没在鲜花里”,为了举行隆重的葬礼,这棺材被送往“寒冷而又多雾的彼得堡去”之后,我出来吃饭时是如此激动和脸色苍白,以至父亲不时惊慌地瞟我一眼,直到我说明感动痛苦的原因后,他才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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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谢苗?雅可夫列维奇?纳德松(1862-1887)是俄国诗人。

“唉,就是这些吗?”他获悉我只为纳德松的死而痛苦之后,便惊奇地间。接着他又以轻松的口吻生气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脑子里多么糊涂呵!”

此刻《周报》的简讯又使我激动万分。一冬以来纳德松的声誉更加不凡了。关于声誉的想法忽然闯入我的脑际,突然引起了我自己追求这种荣誉的强烈愿望。要获得这种荣誉必须从现在开始,一刻也不能延迟,所以我决定明天就到城里去找纳德松的诗集,以便好好地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了一个诗人的去世之外,他究竟以什么来使整个俄罗斯为之惊叹,并对他如此钦佩呢?我没有什么可以乘骑的,因为卡巴尔金卡病了,几匹役用马都瘦得不成样子,必须徒步进城。于是我开始走了,尽管路程不少于三十俄里0我一早出门,沿着一条炎热的、空荡无人的大路不歇地走,约莫三个钟头就到了商业大街上的市图书馆。一位额上披着卷发的小姐孤寂地坐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这房间从上到下都堆满了硬壳书,好些书的封面都已磨损了。这位小姐不知为什么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风尘仆仆的人。

“现在借纳德松的书要排队,”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月以后您才可以等到……”

我顿时发呆了,茫然不知所措。这不白跑了三十俄里吗!但是,看来她只是想稍许整我一下吧。

“您不也是诗人吗?”她立刻笑着补充说。“我认识您,我看见您时您还是个中学生……我把自己私人的一本借给您吧……”

我连声道谢,感到不好意思,也感到自豪,满脸通红了。我拿到这本珍贵的书高兴得跳到街上,差点撞倒一个瘦削的姑娘。这姑娘年芳十五,穿着一件灰色的粗布连衣裙,刚从一辆停在人行道附近的四轮马车上下来。这辆马车套着三匹奇怪的马——一色的花斑马,个儿不大,筋肉壮实,毛色、样子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那个车夫,他拱起背来坐在驾车座位上,枯瘦如柴,身躯很小,却十分结实,衣衫褴褛,但装束讲究。他是个红发的高加索人,戴着一顶褐色的毛皮高帽,歪到脑勺后。马车内坐着一位太太,身材高大,仪态万方,穿着一件宽敞的茧绸大衣,相当严厉和惊奇地瞟我一眼。小姑娘大吃一惊,急忙问到一边。她那显出患肺结核病的黑眼睛,那有点发蓝的清秀的脸蛋,那可怜的、有病的双唇都奇异地透露出惊骇的表情。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激动和有礼貌地对她叫喊一声:“哎呀,千万请您原谅!”我头也不回,直往街下边飞奔,向市场跑去,只想在一个餐馆里喝杯茶,赶快瞄一下那本书。但是,这次相遇命中注定不会这样简单地就完了。

这一天我非常走运。餐馆里坐着几个巴图林诺的农夫。这些农夫一看见我,就象同乡在城里相遇一样,高兴地一起惊叫起来:

“这不就是我们的小少爷么?少爷!请到我们这边来!不要嫌不好,您来跟我们坐在一起吧!”

我坐到他们旁边,心中非常高兴、希望能跟他们一起回家。果然。他们立刻提议顺便把我送回去。看来,他们是来运砖的,大车都放在城外,在别格拉雅一斯洛波达附近的砖厂里。整个黄昏他们都在装砖,要到“夜间”才能转回去。我在砖厂里一连坐了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暮色空蒙的田野,它一直伸展到公路那边。农夫们忙碌地装着砖。城里已经鸣钟晚祷了,太阳完全沉到变成红色的田野上,可他们还在装砖。我由于无聊和困倦而疲惫不堪了,突然有一个农民用力拖着一箱新红砖到大车上来,他向一辆在公路旁的大道上扬起尘土的三套马车点首示意,用讥嘲的口吻说:

“那是比比科娃太太。她到我们那儿去找乌瓦罗夫。前天他就对我说了,他正等她来做客,还买了一只羊来宰呢……”

另一个农民接上去说:

“不错,就是她。驾车台上还有那个吸血鬼……”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认出了那几匹刚才停在图书馆附近的花斑马。我恍然大悟。自从我匆匆离开图书馆之后,一直不让我心中安静下来的是什么,就是这个瘦削的女孩,使我内心烦扰。一听说她正要到我们巴图林诺,我便跳起来,向农夫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于是我立刻知道了许多事:比比科娃太太是这个女孩的母亲,她是一个寡妇,这女孩在沃龙涅什的一所学院读书,农夫们管这所学校叫“贵族机关”。她们住在顿河左岸自己的“庄园”里,生活相当拮据。她们是乌瓦罗夫的亲属。她们还有一个亲戚马尔科夫,与她们为邻,送给了她们几匹马。他的花斑马是全省驰名的,那个吸血鬼高加索车夫也一样有名。他原先是马尔科夫的驯马员,后来就在他家里“驯伏下来”了,成为马尔科夫的挚友。原因是如下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一个茨冈偷马贼。想从马尔科夫的马群中偷走一匹最好的母马,结果被这个高加索人用马鞭抽得要死……

我们在薄暮时分才离开城市。慢慢地拉,慢慢地拖,走了一整夜——那几匹瘦弱的马拖着百把普特重的东西已够尽力了。多么可怖的一个夜晚间!黄昏我们刚走上公路的时候,突然起了风,从东方卷来簇簇乌云,煞时间天昏地暗,使人忐忑不安。开始雷声隆隆,震撼整个天空,更可怕的是闪出一道道红色的电光……半个钟头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在这一片漆黑中,从四面八方有时吹来一股热风,有时一阵清风。那些粉红色的和白色的闪电,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到处乱窜,使人头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轰隆声、霹雳声不时在我们头上轰响,噼啪一声,有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后来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高空上的乌云,被蛇一样的白热化的电光划破,闪出齿状的火光,猛烈颤抖,极其可怕。接着倾盆大雨,雨声哗啦,暴雨不断抽打我们。在这种象启示录所载的闪光与火焰当中,象地狱般黑暗的天空在我们头上挪开了,看来一直把天底的深处都暴露了出来,以至可以隐约地看到那些象黄钢一样闪烁着光辉的云山,它们就象那神奇的、古来就有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样……我躺在寒冷的砖头上,身上盖着一些粗布和几件厚呢上衣,农民们把能盖的都给我盖上了,但五分钟后全都湿透了。这种地狱的苦难和大洪水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完全陷于新的爱情之中了……

对我来说,普希金是我当时生活的真正的一部分。

他什么时候使我着迷的呢?我从小就听过他的诗歌。我们提起他的名字几乎总是很亲见的,就象对一个亲戚、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人一样,无论在一般的还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里,他都同我们在一起。他所写的诗都是属于“我们的”。他为了我们并怀着我们的感情写作。在他的诗中所描写的风暴,“空中旋转着雪花的风涛”①,把阴云吹满了天空,就如同在卡缅卡的庄园附近,冬夜的肆虐怒号的风雪一样。母亲有时沉湎于幻想,含着一丝可爱的、慵倦的微笑,用古腔古调给我动听地吟诵“昨天,我和一个腰骑兵相对饮酒”的诗句②,这时我会问:“妈妈,同哪个骠骑兵饮酒?是同死了的叔叔吗?”当她朗诵:“我在书里发现一朵小花,它早已于枯了,也不再芬芳”③时,我也看见这朵小花夹在她自己那少女时期的纪念册里……至于我的幼年时代,那它是完全同普希金一起度过的。

莱蒙托夫也与我的少年时代密不可分。

蔚蓝的草原一片寂静,

高加索象个银环,把它箍紧。

它高临海滨,皱着眉头静静睡眠,

它象个巨人,俯身在盾牌上面,

倾听着汹涌波涛的寓言,

而黑海在喧哗,一刻也不平静……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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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普希金诗《冬晚》。

②见普希金诗《泪珠》。

③见普希金诗《小花》。

④见莱蒙托夫诗《纪念奥陀耶夫斯基》。

这些诗句多么迎合我少年时代对远途旅行的奇异的忧思,满足我对遥远和美好事物的渴望,适应我内心隐秘的心声,它唤醒和激发我的心灵!但我最感亲切的还是普希金。他在我身上唤起了多少感情!我常把他作为自己的情感和赖以度日的伴侣!

我在严寒的阳光明媚的早晨睡醒,心中倍加高兴,因为我同普希金一起高声赞叹:“冰霜和阳光,多美妙的白天!”①他不仅如此出色地描写了这个早晨,而且还同时给了我一个神奇的形象:

美丽的人儿,你却在安眠……②

我在暴风雪中醒来,想起今天要带猎犬去打猎,于是我又象普希金一样开始这一天了:

我问:天气暖和吗?暴风雪可还在下?

地上有没有雪絮?能不能骑上马

出去游猎,或者顶好在床上翻看

邻居的旧杂志,直等到吃午餐?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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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普希金诗《冬天的早晨》。

②见普希金诗《冬天的早晨》。

③见普希金诗《冬天》。

到了春天的黄昏,金星在花园上空闪耀,花园的窗户都已打开,普希金又同我在一起,表达了我内心的愿望:

快来吧,我的美人,

爱情的金星

已经升上了天庭!①

天空已完全暗了下来,整个花园都在苦恼,夜莺也使人苦恼不堪:

你是否听见了在丛林后过

夜间爱情的歌手,唱出你的哀愁?②

我睡在床上,“床边燃着一支悲伤的蜡烛”,——真的是一支悲伤的油蜡烛,而不是一盏电灯。是谁流露出自己少年时代的爱情,或者更正确地说,流露出爱情的渴望,是他还是我?

梦神呵,请你给我苦恼的爱惜

以甜蜜的欢乐,直到黎明!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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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普希金诗《致多丽雅》。

②见普希金诗《歌手》。

③见普希金诗《致梦神》。

而那边“树林又脱去自己的红衣,冬麦地又遭受疯狂的游戏”,对于这种游戏,我也同样着迷:

多么快呵,在辽阔的原野上,

我的新装蹄铁的马在飞奔!

它的蹄子敲着冻结的土地,

发出多么清脆、响亮的回声!①

晚上,当朦胧的、红色的月亮静悄悄地在我们死寂的、黑暗的花园上头升起的时候,在我心中又响起了这奇妙的诗句:

在松林后边,朦胧的月亮,

象个幽灵,在东方冉冉上升,——②

我的心灵充满了一些难以言表的梦幻,痴想着那不可知的和永远使我心醉神迷的东西。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这不可知的东西正在一个遥远的异乡中:

走向喧闹的波涛冲击的海岸……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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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普希金诗《多么快呵》。

②见普希金涛《阴雨的日子》。

③见普希金诗《阴雨的日子》。

我对丽莎?比比科娃的感情不仅出于我的幼稚,而且也出于我对我们生活方式的热爱。曾经有一个时期,俄罗斯的全部诗歌都与这种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钟情于丽莎是符合古老的诗歌情调的,正象我钟情于任何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这个社会阶层的人物一样。

这个社会阶层的精神,我想是浪漫主义化了的,但它永远在我眼前消失了,这反倒让我觉得更好一些。

我看见,我们的生活开始穷困了,但唯其如此我才更加珍贵它,我甚至有点古怪地为这种穷困而高外……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了同普希金的亲近。根据雅泽科夫的描绘,普希金的家也决不是一幕富有的景象:

墙上随便装饰着

一些穿洞的壁纸,

地板没修理,只有两扇窗户

和一扇在窗子中间的玻璃门扉,

屋角的圣像前摆着一张沙发,

还有两把椅子……

但是,当丽莎住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们的穷困生活已被炎热的六月所掩饰。那时花园已绿荫如盖,充满了凋谢的茉莉花的清香,散发着盛开的玫瑰的芬芳,池塘可以游泳。我们这边的池塘沿岸,覆盖着花园的树荫,浸沉在茂密的、凉爽的青草里,池塘象画中一样,被高大的柳丛遮蔽着。柳丛的嫩叶莹莹,柔枝烁烁……对我说来。丽莎已永远同这些可以游泳的初夏,同六月的风景,同茉莉、玫瑰、午餐上的草莓、沿岸的杨柳、太阳晒缓了的湖水以及绿苔的气息融成一体了。柳树的长叶非常芳香,但味道却是苦涩的……

这年夏天,我没有到过乌瓦罗夫家,因为格列波奇卡是在农业学校度过这个夏天的——他由于在中学成绩不佳转到农业学校来了。乌瓦罗夫一家也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的关系十分紧张,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而引起的,这在乡间很常见。但是,乌瓦罗娃终究还是来请求父亲允许她们在我们这边的池塘里游泳,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同比比科娃一家到我们这里来,这样我就经常无意中同她们在池塘边相遇。我对她们特别讲礼,弯腰鞠躬。而比比科娃太太,虽说一向都有点傲慢,走起路来神气十足,但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肩上披着一条大浴巾,向我还礼就已相当亲切,而且还带着讪笑,这大概是想起我当时在城里从图书馆跑出来的狼狈情形。丽莎向我还礼先是羞羞答答,后来就愈来愈友好和亲切了。她的皮肤已晒得有点黑,那双大眼睛炯炯发光。她穿着一件蓝领白色水手上衣,一条相当短的蓝裙,头上不戴任何遮阳帽,微微卷曲的黑发辫扎着一个白色的大花结。她没有游泳,只坐在池塘边,看她的母亲和乌瓦罗娃在特别浓密的柳丛下洗澡。但她有时脱去便鞋,在青草上走来走去,享受青草的温柔与清凉。这样我就好几次看见了她的赤脚。在碧绿的草地上,她那白嫩的小脚显得格外优雅,美不可言……

又是一些月夜。于是我打算晚上通夜不睡,只待太阳出来后再躺下睡觉,晚上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灯光下读诗和写诗,然后漫步花园,从池塘栏坝这边眺望乌瓦罗娃,家的庄园……

白天,在这栏坝上,常有一些农家妇女和姑娘。她们俯身在一块放在水边的、平坦的大圆石上,把裤子高高撩过膝盖,露出红润的、粗壮的但毕竟还显出女性温柔的膝盖,十分好看。她们一边用捣衣杵捶着湿漉漉的灰衣服,一边活泼而爽朗地高声谈笑。她们有时伸直腰,用干袖子揩去额角上的汗珠。当我路过她们身边时,她们竟放肆地跟我开玩笑,话里有话地说:“少爷,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接着又弯下身来,更用力地捶着,噼噼啪啪地敲打着,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为什么嘻嘻哈哈笑起来。我赶快走开,因为我已不能再看她们弯下的腰身和裸露的膝盖了……

我们另一个邻居——阿尔菲罗夫老头的庄园离我们只隔一条街。他的儿子被流放了。近来,有几位彼得堡的小姐到他这里来作客。她们都是他的远亲,其中有一位年纪小小的名叫阿霞,姿色楚楚动人。她身材高大,动作机灵,性格活泼,意志坚毅,举止落落大方。她喜欢玩槌球,照相,骑马。我不知不觉成为这个庄园的常客了。我同阿霞开始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她用这种友谊给我沐浴,象给一个小孩洗澡一样,同时,她十分高兴同这样的一个孩子交朋友。她常常给我照相,我们有时一连几个钟头玩槌球,但往往因为我不会玩而停下来,使她大失所望,用非常可爱的口音斥责我说:“唉,你这个笨蛋,天呀,你多么笨呵!”我们最喜欢的还是黄昏骑马在大路上闲荡。我在马上听到她的快乐的呼喊,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和散乱的头发,感到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在田间,看到她象弦琴一样的身躯和在马蹬上勒紧的左腿,它在飘摇不定的裙据下不时露出来,这我已经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了

但这只是白天和黄昏,夜间我就献身于诗歌了。

一天,田间的天色已暗,温暖的暮色渐渐变浓。我同阿霞漫步回家,路过一个村庄,这村子散发着夏天黄昏的气息。我送阿霞回家后,便回到我家庄园的大院;我把汗淋淋的卡巴尔金卡的缰绳扔给马夫,就跑进屋里去吃晚饭,桌前兄嫂们都对我大开玩笑。晚饭后,我同他们一起到池塘后边的牧场,或者又到那条大路上去散步,观看那迷朦的红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后冉冉上升,田间正吹来一股柔和的暖风。散步后,我终于单独一个人了。周围的一切——房屋、庄园、树木、月色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无声。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敞开的窗户旁,读书和写作。微微有点凉意的夜风,不时从到处都有亮光的花园里吹进来,摇晃着烛火。夜间的螟蛾成群地围着烛光飞舞,一被烛火烧灼,它们就噼啪作响,发出一股好闻的怪味,掉落下来,渐渐洒满整个桌子。一阵难熬的睡意袭击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我千方百计地克服它,制止它……到半夜,瞌睡也就跟往常一样消散了。我站起身来,走到花园。在这六月天里,月亮按照夏天的习惯,运行得比较低,它藏在屋角后,在草坪上投下宽大的阴影,从这阴暗处可以特别清楚地看到那七色星,它静悄悄地在东方闪烁。远在花园、村庄、夏季的田野的后面,有时隐约可闻地从那边传来鹌鹑打斗的声音,这使人格外沉醉。房子附近,那棵百年椴树正在开花,清香怡人。金色的月亮射出温暖的光辉。后来东边露出鱼肚白,看来快到黎明。象通常拂晓前一样,这时从池塘那边又只吹来一股暖风。我迎着这平和的气流,悄悄地在花园里漫步,走到池塘的堤岸……乌瓦罗夫家的庄园大院,与乡村的牧场连在一起,而屋后的花园,又与田间相连。我从堤岸上看着那栋房子,完全可以想象到谁在哪里睡眠。我知道,睡在格列波奇卡房间里的是丽莎,这房间的窗户也直对着幽暗、茂密的花园……我想象着,在这个房间里,丽莎正在树叶的簌簌声中睡眠,窗外的雨水轻轻地流淌着,从田里吹来的暖风不时地走进窗户,抚摸她那还是幼儿的梦境,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梦境更纯洁,更美好的了。我怀着这种感情望着那边,但究竟怎样才能表达我这种感情呢!?

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延续了整个夏天,却出乎意料地和急速地改变了。一天早晨,我忽然知道,比比科娃一家已不在巴图林诺——她们昨天走了。我好不容易度过了一天,临近黄昏去找阿霞,可我又听到了什么呢?

“我们明天要到克里米亚去。”她老远见到我就说,声调充满快乐,仿佛要使我格外高兴似的。

此后,整个世界变得空虚和无聊了,以至我不时骑马到田间去问荡。田里已开始割麦,我在田垅和麦茬之间一连坐上好几个钟头,漫无目的地凝望着割麦人。我呆坐着,四围干燥、炎热,只听得镰刀簌簌作响,颇有节奏。在炎热得变成暗蓝的晴空下,完全干透了的、色如黄沙的麦子象高墙一样耸立着,饱满的麦穗俯首低垂。农民们解开腰带,一个跟一个,整齐地、慢慢往前走,摇摇晃晃地向这片麦海进发。他们抡起在阳光下闪亮的镰刀,沙沙沙,麦子一排。排放在左边,身后留下黄色刺人的麦茬,露出几条宽阔的空地。他们把整片田地慢慢刈光,一直刈到远方,使它变成崭新的模样……

“少爷,干吗白白地坐在这里呢?”一个割麦人意味深长和友好地对我说。他是一个高大的农民,皮肤黝黑,长得很漂亮。“您把我另一把镰刀拿来,跟我们一起割麦吧……”

于是我站起身来,别无多话,走到他的大车跟前。此后就开始割麦了……

始初我感到十分痛苦。由于过分匆忙和笨拙,我弄得精疲力竭,以至每天晚上回家,只能勉强地拖着两条腿走路,腰杆象断了一样,直不起来,两肩疼痛难忍,手上的血泡灼痛,面孔晒得发烫,头发被汗水粘连,口中一股艾蒿的苦味。但后来我习惯了这自愿的劳役,甚至很高兴地想:

“明天再去收割!”

收割之后要装车运走。这工作更加艰难,更加辛苦:把叉子插进一大捆有弹性的麦秆里,用膝盖撑起滑溜溜的叉子把丰,猛力一举,弄得肚子发痛,然后把这捆沙沙响的重物抛到大车上,尖尖的穗粒撒满一身。大车越难越高,放的位置越来越小,四边都露出麦捆的穗粒……后来又用粗绳把大车上堆积如山的麦捆从各方面捆好。麦捆虽然很重,但仍然两边摇晃,刺人肌肤,并散发出黑麦的暖和的气息,芳香扑鼻。接着用绳子全力把麦捆拉紧,牢牢地拴在大车边缘的木杆上……随后又跟着这摇摇晃晃的庞然大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慢慢地走,与铺满了灼热的尘土的轮毂并行,不时瞧着在大车下显得十分微小的役马,心中不时同它一起使出劲儿,经常担心这辆吱嘎作响的大车在可怕的重压下再也承受不了,会在什么转弯的地方,由于转得太急卡住了轮子,以至全部装载轰隆一声歪倒下来……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的,更何况在烈日下头上不戴帽子,胸前汗流如雨,满身滚烫,黑麦的灰尘扎得全身难受,两腿累得哆嗦,满口苦艾的味道!

九月里我还坐在打谷场上。平淡无奇的和贫乏可怜的日于开始了。脱粒机从早到晚在干燥棚里轰鸣着,撒出麦秆,吐出秕粒。一些农家妇女和姑娘,把粘满尘土的头巾拉到眼睛上,拿着耙子在脱粒机旁热情地在工作。另一些妇女则在昏暗的角落里有节奏地拍打着风车,她们握住风车上的把手,摇动里面肩簸谷物的风扇叶子,并且不时唱着千篇一律的歌,歌声哀怨动听,凄恻缠绵。我老是听着她们唱歌,有时站在她们身旁帮她们摇动风车,有时帮她们把已簸出来完全干净的麦粒适当地耙到一起,然后高高兴兴地把麦于装进已准备好的敞开的口袋里。我同这些农家妇女和姑娘们愈来愈亲近和相好了。有一个长腿的红发姑娘,唱歌比大家都大胆,尽管她的性格相当活泼和豪放,但内心却很悲伤。她曾对我完全明白地暗示过,譬如说,她是绝对不怕再次结婚的。如果在我的生活中不发生新的事件,那就不知道这将会引起什么结果。当时我意料不到自己的文章已发表在一家最大的彼得堡的月刊上,我的名字同当时最有名的作家并列在一起,并且还收到邮汇通知单,足有五十卢布。这都使我异常激动,我对自己说,不,这个干燥棚对我已经够啦,该要再去读书和写作,要开始工作了。于是我立刻给卡巴尔金卡备上马鞍——到城里去取汇款……虽然天色已晚,但我还是去备马,套好马后就沿着村庄、大路开始奔跑……当时田间一片空朦,冷落,使人悲愁,令人不乐,可是,我那少年孤寂的心灵却多么振作,朝气蓬勃,迎接生活并对生活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