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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一辆破旧的卡车穿过荒芜的、长满深红色高大杂草的田野,沿着进攻的红军师团车队开辟的前进道路向前线飞驰着。卡车微微晃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地方颠簸着,摇摇晃晃的木头车厢嘎嘎作响。被打坏的、布满灰尘的车厢板上还可以勉强看到几条白杠和“战地邮政”的字迹。车轮底下喷出一条灰色长龙,拖在后面,然后慢慢地四散在闷热的、无风的空中。

在塞满信件的车厢里,在一包包新出版的报纸上坐着两个军人,他们穿着夏天的军用衬衫,戴着有浅蓝色帽箍的军帽,跟所有的货物一起颠簸摇晃着。他们当中年轻的一位——从崭新的,没有压紧的肩章就可以看得出来——是空军上士。他头发淡黄,长得清秀而匀称,脸像少女一样细嫩,仿佛透过他白晳的皮肤能看见血液似的。从外表上看,他只有十九岁左右,虽然他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位富有经验的士兵——从牙缝里吐痰,声音嘶哑地骂人,把自己的烟卷卷得手指那么粗,装出一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显而易见,他是第一次上前线,而且非常激动。周围的一切——不管是路旁炮筒扎进土里的被打碎的大炮,还是杂草丛中露着炮塔的苏联坦克;不管是那些大概被炸弹直接击中,炸得满地都是的德国坦克的残片,还是那些已经长满青草的弹坑;也不管是士兵挖出来又被放置在新渡口边上的一堆堆反坦克地雷,还是远处草丛中闪光的德国士兵墓的白桦木十字架——这些战斗后的痕迹,以及那些前线战士的目光根本不去注视的种种痕迹——都使年轻人感到新奇、震惊。对他来说,这一切是那样宏伟壮阔,意义重大,而且异常有趣。

恰恰相反,从年轻人的同伴,一名上尉身上,可以准确无误地推测出他是一位有经验的前线战士。乍一看,可能认为他不过二十三四岁,但是再仔细看看他那黝黑的、风吹日晒的脸庞,眼角、额头、嘴角布满的细密皱纹,看看那双沉思、疲惫的乌黑的眼睛,就可以再给他加上十岁。他的目光漠然地向四周扫视了一下。不论是四处被炸得扭曲的武器锈片,还是卡车隆隆驶过的被烧毁的村庄死气沉沉的街道,就连苏联飞机的一块块残骸——稍远的地方堆放着的一小堆灰色的破碎铝片,残破的马达和一块带红星与编号的机尾——所有这些使年轻人脸色发红、心里发颤的景象都没有令他感到惊奇。

军官用一捆捆报纸为自己堆成了一个舒适的安乐椅。他把下颏抵在那根镶着金字、奇特而沉重的乌木手杖上打起瞌睡来。有时他好像从瞌睡中醒过来,幸福地向四周看看,贪婪地用整个胸膛呼吸着炎热芬芳的空气。忽然,他在路旁海洋般繁茂的红色杂草的上空发现远处有两个勉强看得见的小黑点,仔细一看原来是两架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行着,好像在互相追逐的飞机,他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他的眼睛放出光彩,清秀高挺的鼻梁下的鼻孔抽动着。随后,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勉强看得见的黑点,一边用手敲着驾驶室的顶盖喊着:

“发现敌机!转弯!”

他站了起来,一边用老练的目光估计着地形,一边用手向司机指了指小溪旁那粘土质的谷地,谷地上长满各款冬草那灰色粗糙的龙须根和一片片金色的石竹。

年轻人蔑视地微微一笑。飞机肆无忌惮地在远处翻着跟头,看起来它们对这辆在荒凉空旷的原野上扬起巨大灰尘的单个卡车毫不在意。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对,司机已经从路上拐了弯。于是卡车的车身轧轧作响,迅速向谷地驶去。

上尉立刻从车厢里爬了出来,蹲在草地上,警惕地向路上张望着。

“您是怎么了,真是的……”年轻人嘲笑地望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就在这时上尉扑倒在草地上,并厉声喊道:

“趴下!”

这时传来了马达震耳欲聋的吼声,两个巨大的黑影振动着空气,可怕地轰鸣着,紧贴着他们的头顶飞驰而去。这一切并没有使年轻人觉得十分可怕:两架普通飞机,也许是自己人的飞机。他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一辆停放在路旁的生锈的卡车翻倒在地,冒着烟,迅速地燃烧起来。

“瞧,他们投的是燃烧弹。”司机微笑了一下,看了看被炮弹炸坏的,已经着火的车厢,“是专炸汽车的。”

“是侦察机。”上尉平静地说,他伸开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我们不得不等一会,它们很快就会飞回来。它们在扫荡道路。朋友,把车开得远点,开到那棵白桦树底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样冷静而自信,好像德国飞行员刚刚向他通知了自己的计划似的。跟在车上的还有一位姑娘——是一位军事邮递员。她脸色苍白,沾满灰尘的嘴唇上挂着迷惑的微笑,惊恐地望着平静的天空。天空上一朵朵明亮的夏日白云流动着,缭绕着,飘浮着。正因为这样,那位上土虽然很不好意思,还是随便地说:

“最好还是走吧,为什么浪费时间?命中注定要被绞死的人就不会被淹死。”

上尉平静地咀嚼着草茎,他看了一眼年轻人。他那乌黑愤怒的眼睛里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善意的嘲笑。

“我说,朋友,趁早忘了这个愚蠢的谚语吧。还有,上士同志,在前线应该听上级的,命令你趴下就得趴下。”

他在草丛里找到了一根多计的酸模草,用指甲剥去了它的纤维皮,然后津津有味地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这时又传来了马达隐隐约约的轰鸣声,随后刚才那两架飞机紧贴着路面摇晃着机翼飞了过来——而且飞得这样近,以至于能清楚地看到它们黄褐色的机翼和黑白色的十字,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离得较近的那架飞机机身上画着的黑桃“A”。上尉懒洋洋地采了几根鸡冠草,看了看表,然后向司机命令道:

“走吧!现在可以走了。朋友,让我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司机控响了喇叭,女邮递员从谷地里跑了出来。她带来了几枚挂在枝叶上的粉红色的草莓,递给了上尉。

“草莓快熟了……我们竟没有感到夏天已经来临了。”他说道,闻了闻草莓,随后就像插花一样把它们插到了军用衬衫小兜的扣眼里。

“您怎么知道他们现在不会来了,我们可以走了呢?”年轻人问道。上尉沉默不语,他的身体随着在坑洼里上下颠簸的卡车有节奏地摇晃着。

“事情并不那么深奥。这是‘密歇拉’,‘密—109’型飞机。它们的汽油储量只够飞四十五分钟。它们的汽油已经用完了,现在加油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这一切,好像难以理解,这么简单的东西怎么能不知道。年轻人开始仔细地观察天空。他想第一个发现飞翔的“密歇拉”。但是空气清新,充满了浓郁茂盛的花草气息,尘土和晒得很暖和的大地的气息,草丛里的蝈蝈欢快有力地鸣叫着,一只云雀在这片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大地上空翱翔着,响亮地鸣叫着,以至于年轻人都忘了德国飞机,忘了危险,开始用愉快的、清脆的嗓子唱起了那首当时在前线备受欢迎的,反映一位战士在窑洞里思念远方的爱人的歌曲。

“你会唱‘山梨树’这首歌吗?”他的同伴忽然插嘴问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顺从地唱起了这支古老的歌曲。上尉疲惫的、落满灰尘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

“不是这样唱的,老伙计。你要知道,这不是流行歌谣,这是真正的歌曲。它应该用心灵去唱。”于是他用一种虽不是很高,但很准确的噪音轻轻跟着唱了起来。

一瞬间,汽车放慢了速度,女邮递员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卡车行驶着,她敏捷地抓住卡车的拦板,用双手把紧,纵身跳了上去,翻进了车厢。那里有一双亲切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我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听你们在唱歌……”

在卡车叮当作响的颤动声中,在蝈蝈卖力的瞿瞿鸣叫声中,他们三个人开始合唱了起来。

年轻人走到一旁,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只大口琴,一会地吹口琴,一会地合唱,一会儿用它来指挥,领唱着这首歌。在这条凄凉荒芜的、好像用鞭子在这片多尘的,长满高大野草的田野上抽打出来的通往前线的道路上,响亮而忧伤地飘荡着这首歌。它是那么古老,又是那样年轻,犹如炎热的夏季里这片酷热难忍的田野,犹如这温暖芬芳的草丛中蝈蝈卖力的瞿瞿鸣叫,犹如夏日明亮的天空中云雀的啼鸣,犹如这片高远而深邃的天空。

他们是那样沉醉于歌声里,以至于汽车突然刹车时,他们差点儿从报纸堆上摔下去。汽车在马路中间停了下来,旁边一辆被炸坏的载重三吨的汽车翻在沟里,灰突突的轮胎翻了过来。年轻人脸色苍白,而他的同伴则迅速跨过车厢板,急忙向那辆翻倒的汽车走去。他的步伐奇怪而笨拙,像跳舞一样。过了一会儿,司机从撞瘪的驾驶室里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军需大尉。他的脸大概是撞上了玻璃,被擦破了,弄得伤痕累累,变成了灰土色。

上尉扒开了他紧闭着的眼皮。

“他死了。”他边说边脱下军帽,“里面还有人吗?”

“有。还有一位司机。”司机回答道。

“喂!干吗站着?帮帮忙!”上尉向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吆喝道,“没见过血吗?要习惯习惯,以后得非看不可……这一定是那两架侦察机干的。”

司机还活着。他闭着眼睛不时轻轻哼几声,看不见他的伤口,但是很显然,当那辆被炮弹击中的全速前进的汽车被抛到沟里的时候,他的胸部撞到了方向盘上,而驾驶室的碎块又把他压到了方向盘上。上尉命令把他抬进车厢。他在伤员的身体下面铺上了自己那件崭新漂亮、未曾穿过的军大衣。这件军大衣他总是用白棉布包着,小心翼翼地带在身边。他自己坐在车厢板上,把伤员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尽量开得快点!”他向司机命令道。

他小心地托着伤员的头部,并对自己那种想入非非的念头笑了起来。

当卡车驶进一条小村庄的街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有经验的眼睛一看就可以推测出这里是一个不大的空军部队的指挥所。几根电线在灰蒙蒙的李子树的树枝上和长在栅栏里干巴巴的小苹果树上延伸着,绕过水井的取水吊杆和木栅栏的柱子。在房子附近通常总是放着农用大车,堆着犁耙的稻草棚底下,现在可以看见被撞坏的“爱莫奇卡”汽车和“维利斯”小汽车。小窗户那昏暗的玻璃后面到处可见头戴浅蓝色帽箍军帽的军人们在晃动着,打字机劈啪作响,在一间电线密集的小屋子里还可以听到电报机有节奏的嘀嘀声。

这个大小路口交叉处的小村庄位于凄凉的、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地带,像自然保护区一样被安然无恙地保存了下来。这足以说明,在德国人入侵以前,这一带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有规律,就连那个长满淡黄色浮萍的小池塘也蓄满了清水。它像一个清凉的斑点在一排古老垂柳的树荫里闪亮着,一对红嘴白鹅梳洗着羽毛,拨开丛生的浮萍,在水中游来游去。

伤员被抬进了一座挂着红旗的木房里。然后卡车穿过小村庄,停在乡村学校一座整齐的楼房前。凭着密布在被打碎的窗户里的电线,以及站在门厅里的一位胸前挂着冲锋枪的士兵,就可以猜出,这里是指挥部。

“我找团长。”上尉对勤务兵说。勤务兵正站在敞开的窗前解《红军战士》杂志上的纵横字谜。

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发现,在指挥部的门口上尉机械地整理好自己的军用衬衫,用大拇指持平腰带以下的部位,扣上领口,他也随即效仿做了。现在,在各方面他都竭力模仿他那位沉默寡言,令他非常喜欢的同伴。

“上校没有空。”勤务兵答道。

“请您报告说,我带来了一封空军总部干部处的紧急公函。”

“请您稍候,他正在听空中侦察机组的报告。他吩咐不要打扰他。请您在房前的小花园里坐一会儿。”

勤务兵又聚精会神地解答纵横字谜去了。来人走进了小花园,坐到了用砖精心砌成的花坛上的一条老式椅子上。花坛如今已经荒芜了,野草丛生。战前在这样寂静的夏日夜晚,年老的女教师工作之后一定会坐在这里休息。从敞开的窗户里清晰地传来两个声音,一个嘶哑的声音激动地报告说:

“就在通往大高拉霍沃和克列斯塔沃兹得维任斯基教堂的道路上,密集的卡车车队在急速前进,看来,都是朝一个方向——朝前线去的。就在这个地方,在教堂附近的山谷里有许多坦克和卡车……我想是集结了大部队……”

“你为什么这样想?”一个男中音插嘴说。

“我们遇到了非常强大的阻击,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昨天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厨房冒着炊烟。我紧贴着房顶飞了过去,扫射一通想吓唬吓唬他们。叮是今天那里却不得了!炮火猛烈……很显然是向前线开去的。”

“那么在‘了’字区域里情况怎么样呢?”

“这里也有行军,只是动静小些。在小树林附近有大批坦克纵队在行军,大约有一百辆,一个梯队接一个梯队地延伸着,足足有五公里长。大白天就这样行军,也不掩蔽。这也可能是伪装行军……就在这里,在这里。后来在那里测定了炮兵的位置,就在前沿阵地边上。还有许多弹药库,都用木柴覆盖上了。昨天这些都没有……是一些大仓库。”

“完了吗?”

“就这些了,上校同志。您让我写报告吗?”

“还要什么报告!立刻到军部去报告!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喂,勤务兵,叫我的‘维利斯’来!送大尉到空军司令部去。”

团长办公室设在一间宽敞的教室里。在一个墙壁用光秃的原木拼成的房间里总共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皮制的电话套,一个装着地图的飞行皮囊和一支红铅笔。上校是一位身材矮小,动作迅速,体格健壮的人。他两手背在身后,顺着墙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思索着,两次从站得笔直的飞行员身旁走过去,然后突然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询问地抬起削瘦刚毅的脸。

“上尉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皮肤黝黑的军官立正,行了军礼,自我介绍道,“前来听您指挥。”

“上土亚历山大?彼得罗夫。”年轻人报告说。他努力把身体挺得更直,把军用高筒皮靴在地板上敲得更响。

“团长伊万诺夫上校。”主人嘟哝说,“信函在哪儿?”

密列西耶夫动作麻利地从皮囊里取出信,交给了上校。上校草草地看了看送来的信,然后目光迅速地打量着来人。

“好,来得正是时候。只是为什么他们派来的这么少?”——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奇:“请问,您就是密列西耶夫吗?空军司令部参谋长打电话跟我谈起了您的情况。他告诉我,说您……”

“这并不重要,上校同志。”阿列克谢有些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允许我执行战斗任务吗?”

上校好奇地看了看上尉,然后赞许地笑了笑,点头说:

“对!……勤务兵,把他们送到参谋长那儿去,以我的名义去安排,给他们口粮,安排他们住宿的地方。还要告诉参谋长,把他们编入大尉切斯洛夫的近卫军航空大队。去执行吧。”

彼得罗夫觉得团长有点过于忙乱。密列西耶夫却喜欢他。那些动作迅速,能立刻、轻易地理解一切,能准确地思考,果断地作决定的人很合阿列克谢的口味。他们在小花园里偶然听到的空军侦察兵的报告仍然在他脑中萦绕着。根据一个军人所能理解的迹象看:根据他们从军部出来后所走的道路都被堵塞了,只能用举手示意的方式从一辆车换乘另一辆车前进这一点;根据每到夜晚路上的哨兵就严厉地要求汽车遵守隐蔽的命令,威吓那些触犯者要射穿轮胎这一点;根据偏离前线公路那边的小白桦林中集结了大量的坦克、卡车和人炮而变得嘈闹和拥挤这一点;根据今天甚至在荒无人烟的野战道路上他们也受到德国侦察机的攻击这一点——密列西耶夫明白,前线暂时的平静已接近尾声了,就在这个地区德国人企图进行新的进攻,这场进攻不久就会发生。红军指挥部知道这一点,并准备予以适当的回击。

2

性急的上尉不让彼得罗夫在食堂等到上完第二道菜,他们就跳上了顺路的运油车,奔往设在村外林中空地上的机场。在这里,新来的人认识了近卫军飞行大队长切斯洛夫大尉。他是一位忧郁的、沉默寡言的人,但他也许非常宽厚。他们没有谈过多的话,他就把他们领到了土筑的长满青草的马蹄形飞机掩体前,里面停放着两架崭新的、闪耀着浅蓝色清漆光的“La—5”型飞机,立式操纵杆上写着十一号和十二号。新来的人已经想象着如何驾驶它们飞行了。芬芳的白桦树林里,即使百鸟高亢的齐鸣也没能淹没发动机的吼声。新来的人在飞机旁度过了晚上的闲暇时间,他们和自己新结识的机械师们交谈着,熟悉着团里的生活。

他们是这样地投入,以至于乘坐最后一辆卡车回到小村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巴还错过了晚饭。这倒不十分令他们伤心,他们随身携带的背包里还剩几块分配给他们路上吃的干粮。麻烦的是住宿问题。在这片死气沉沉、杂草丛生的荒芜地带有一小片绿洲,但是已被驻守这里的两个飞行团的机组人员和司令部的全体人员挤满了。卫戍队长长时间奔走于拥挤的农舍之间,与那些不想收留新来的人的居民生气地争吵,并自言自语道,遗憾的是房子不是橡皮做的,不能神长。随后,他把新来的人推进了最先遇到的房间里。

“你们先在这里过夜,明天再安排。”

在这个小屋里面已经挤了九个人。飞行员们早就收拾停当睡下了。用压扁的弹壳做的煤油灯——这种煤油灯在战争初期叫做“卡秋莎”,而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又改名叫“斯大林格勒德卡”——昏暗地照出熟睡的人的模糊的侧影。他们有的睡在床铺上,有的睡在长凳上,还有的并排睡在地板上铺着雨衣的于草堆上。除了九位住客之外,农舍里还住着主人——一位老太太和她的成年女儿,因为过于拥挤她们睡到了宽大的俄式炉灶上。

新来的人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跨过这些熟睡的身体。炉灶上怒气冲冲的老太太对他们大声喊道:

“没有地方了,没有地方了!看看,都挤满了。你们想睡到天花板上吗?”

彼得罗夫尴尬地在门口踌躇起来,打算回到街上去,可是密列西耶夫已经小心地穿过房间走到了桌子旁边,尽量不踩着熟睡的人。

“我们只想找地方吃点东西,老妈妈,我们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借给我们一个盘子和两个茶杯,行吗?至于过夜,我们在院子里住就行了,我们不来挤了。夏天嘛。”

可是从炉灶的深处,从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的背后已经露出了一双光着的小脚。一个瘦小轻盈的身影悄悄地从炉灶上滑了下来,敏捷地从熟睡的人身上跨了过去,然后消失在过道里,马上又端着盘子,用纤细的手指套着两个形状各异的茶杯回来了。开始彼得罗夫以为这是一个小女孩。”当她走到桌前,冒着油烟的黄色灯光从朦胧的黑暗中照亮了她的脸时,他看到,这是一位姑娘,而且是一位漂亮的,正值妙龄的姑娘一只是那件棕色的短上衣,用麻袋布做的裙子和那块交叉地围在胸前,像老太太那样东在背后的破旧的围巾让她的美貌大为逊色。

“玛丽娜,玛丽娜,过来,贱坯子!”炉灶上的老太太恶狠狠地说。

可是姑娘却满不在乎。她敏捷地把一张干净的报纸铺在桌上,然后把餐具放在上面,摆好餐叉,斜着眼睛向彼得罗夫投去匆匆的一瞥。

“请随便吃吧。或许,给你们切点什么,或者热一下?一会儿就可以弄好。只是卫戍队长不允许在院子里支三角架。”

“玛琳卡①,过来!”老太太叫道。

①玛丽娜的爱称。

“你们别理她:她就是这样,有点失常,是德国鬼子把她吓的。晚上她一看到军人,就想把我保护起来。你们不要生她的气。她只是晚上才这样,白天就好了。”

密列西耶夫在背包里翻出了香肠和罐头,还翻出了两条干巴巴的,肚皮上带盐的干鲱鱼和一块军用面包砖。彼得罗夫看来不善于及时储备东西:他只有肉和面包干。玛琳卡的一双小于麻利地切着这些东西,然后很诱人地摆在盘子里。她长长的睫毛下面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在彼得罗大的脸上掠过,彼得罗夫也不时地偷偷看着她。当他们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他们俩都脸色绯红,皱着眉头扭过脸主,而且他们俩只是通过密列西耶夫才谈话,他们自己互不搭腔。阿列克谢看着他们俩觉得好笑,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伤感:他们俩这样年轻——同他们相比他觉得自己有些衰老,疲惫,而且饱经风霜。

“还有,玛丽娜,顺便问一下,你有小黄瓜没有?”他问道。

“正好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回答说。

“能不能找到煮熟的土豆,哪怕两个也行?”

“只要您说了,就能找到。”

她又在房间里消失了,敏捷轻盈,无声无息地跨过熟睡的人,像一只小蝴蝶一样。

“上尉同志,您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一位不熟悉的姑娘,而您就同她称呼‘你’,管人家要黄瓜,还……”

密列西耶夫嘿嘿笑起来,说:

“老伙计,你当在什么地方?你以为这是在前线还是哪儿?……老妈妈,别再唠叨了,过来吧,我们一起吃饭怎么样?”

老大娘仍然生气地自言自语着,唉声叹气地从炉灶上爬下来,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香肠来。看来和平时期她就是一个很爱吃香肠的人。

他们四个人坐到了桌旁,在那些熟睡的人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睡梦中发出的喃喃声中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可口的晚饭。阿列克谢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跟老大娘打着趣,逗得玛琳卡吃吃发笑。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露营生活那亲切的环境里,他尽情地享受着,觉得自己像在异乡飘泊了很久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家。

快要吃完晚饭的时候两人得知:村庄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以前这里是德军司令部。当红军开始进攻时,司令部很快就撤走了,没来得及毁掉村庄。希特勒匪徒当着老大娘的面强奸了她的大女儿。她的大女儿在池塘里自尽了,而老大娘由此精神错乱了。在德军来到这个地区的八个月里,玛琳卡不见天日地住在后院的一个空仓房里。仓房的门用稻草和破烂物品堵住了。母亲每天晚上都给她带来吃的和喝的东西,从窗洞递给她。阿列克谢越是跟姑娘说话,她就越是打量彼得罗夫,而且在她的充满激情的、羞涩的目光里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晚饭不知不觉地吃完了。玛琳卡很节俭地把剩下的东西包了起来,塞到了密列西耶夫的背包里:一般说来,士兵什么东西都用得着。随后她同母亲小声商量了几句,坚决地说:

“这样吧:既然卫戍队长把你们派到这里来了,你们就在这儿住吧。你们到炉灶上去睡,我和妈妈搬到仓房里住。光休息吧,旅途一定很累。明天再给你们找地方。”

她仍旧光着脚轻轻地跨过熟睡的人,从院子里抱来一束夏天收割下来的稻草,毫不吝啬地在宽敞的炉灶上铺开,又在一头垫了几件衣服作枕头。她这一切做得迅速轻巧,无声无息,有着猫儿一般的优雅。

“老伙计,这个姑娘真漂亮!”阿列克谢说道。他伸开四肢,舒服地躺在稻草上,弄得关节咯吱咯吱地直响。

“我看一般。”彼得罗夫装出一种冷淡的腔调回答说。

“而且还那样看你……”

“您说说,看又怎么样!可她一直在跟您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已经能听到他梦中均匀的呼吸声。密列西耶夫没有睡着。他伸开四肢,躺在凉爽的,散发着浓郁气味的稻草上。他看到玛丽娜从过道里进来了,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寻找着什么。她不时地偷偷望着炉灶。她挑好桌上的灯芯,又回过头朝灶上看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跨过熟睡的人向门口走去。这位苗条、漂亮、穿着粗布衣服的姑娘的外表不知道为什么使阿列克谢的内心充满了忧郁和宁静。他们总算在房间里安顿下来了。明天早晨他被指定和彼得罗夫一组进行第一次战斗飞行。他,密列西耶夫,是长机驾驶员,彼得罗夫是僚机驾驶员。结果会是怎样呢?小伙子看起来挺可爱!要不玛琳卡怎么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好吧,睡就睡吧!

密列西耶夫侧过身去,在稻草上折腾了一阵,闭上了眼睛,随后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他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没有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军人的习惯使他立刻跳了起来,抓住了手枪。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究竟怎么了。一股刺鼻的、带着蒜味的浓烟笼罩了一切。那四浓烟被吹散之后,阿列克谢才奇怪地看到头顶上一颗颗硕大的星星在明亮地闪烁着。四周亮得如同白昼,叮以看得见像火柴一样散落开来的农舍的原木,被炸歪的、露出横梁的屋顶和不远处被烧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听到阵阵呻吟声,头顶上波浪般低沉的吼声和那种熟悉的、可恶的、透入骨髓的炸弹下落时的尖啸声。

“趴下!”他向彼得罗夫喊道。彼得罗夫正跪在高耸在废墟中的炉灶上,目瞪口呆地向四周望着。

他们扑倒在砖块上,紧贴着它们。就在这时一大块弹片削倒了烟囱,一股红色灰尘和于士的气味向他们袭来。

“别动,趴着!”密列西耶夫命令道。他勉强克制着自己那无法抑制的想跳起来跑掉,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只要是能动一下就好的愿望——这种愿望是夜间轰炸时人们总能体验到的。

没有看到轰炸机。原来,它们在投下来的照明弹上方的黑暗中盘旋着。可是在灰白色的亮光中却能看见黑色的炸弹冲进被照亮的空域,向下俯冲着,迅速地出现在眼前,随后就看见红色的初耕地在夏日的夜晚猛烈地燃烧起来。大地似乎也被劈成了碎片,发出了延绵不断的隆隆声。

飞行员们平躺在炉灶上,炉灶随着每一次爆炸都摇晃颤动着。他们的全身——面颊、大腿都紧贴着炉灶,本能地使劲往砖里挤,恨个能挤到砖缝里去。后来马达的隆隆声远去了,于是马上就能听到挂在降落伞下面的照明弹下降时快要燃尽时的咝咝声,以及街道的另一端的废墟上火焰燃烧时发出的低沉声

“喂,这回我们可凉快了。”密列西耶夫一边说,一边极其平静地抖掉军用衬衫上、裤子上的稻草和灰褐色的尘土。

“可是睡在屋里的那些人呢?”彼得罗夫惊恐地问道,竭力抑制住下颏神经质般的抽搐和折磨人的打嗝,“玛琳卡哪里去了?”

他们从炉灶上下来,密列西耶夫找到了一盏带罩的灯。他们照了照被炸坏的木屋里堆满木板和原木的地板。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才清楚,飞行员们听到警报之后,及时地跑到了院子里,躲进了防空壕。彼得罗夫和密列西耶夫找遍了整个废墟,哪儿也没有玛琳卡和老大娘的影子,没有人回答他们的呼喊。她们到哪里去了?她们跑开了吗?来得及逃生吗?

卫戍巡逻队在街上维持着秩序。工兵们在灭火,清除废墟,搬走尸体,救出受伤的人。勤务兵在黑暗中来来往往地穿梭着,大声召唤着6行员的名字。团队很快转移到了新的地点。全体飞行员都集中到了机场,准备在黎明时分驾机飞走。根据初步的统计,人员损失总的来说不大。一位飞行员受伤,两位机械师和几名在空袭时站岗的哨兵牺牲。估计当地居民伤亡很多,但是由于夜晚的黑暗和混乱局势,很难查明究竟有多少人死亡。

清晨,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去机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他们过夜的小房屋的废墟前停了下来。工兵从乱糟糟的原木和薄板里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用沾满血的被单盖着的人。

“你们抬的是谁?”彼得罗夫问道。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一位稳重的留着小胡子的工兵——密列西耶夫觉得他长得像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抬着担架的前部,详细地回答说:

“这不,从地下室里扒出来不知道谁家的老大娘和一位小姑娘。她们被石头砸着了,当时就死了。弄不清到底是小姑娘,还是个少女,年龄这么小,看来挺漂亮的。她被石头击中了胸部。她真漂亮,像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天晚上德军袭击了苏军的基地之后,转入了它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库尔斯克弧形区域的战斗。这场战斗导致了德军的毁灭。

3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是短促的夏夜最黑暗的时刻,可是野战机场上加热的马达已经吼叫起来。大尉切斯洛夫把地图摆在有露水的草地上,给飞行大队的飞行员们指示着飞行路线和新阵地的位置。

“注意两侧。不要失去看得见的协同动作。机场紧挨前线。”

新位置——在地图上用蓝色铅笔标出来——确实伸到了德军控制的舌形部位。飞机不是向后飞,而是往前飞。飞行员们高兴的是:尽管德国人怎样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但是红军不仅没有打算撤退,而且还准备进攻。

天刚放亮,田野上还飘浮着一阵阵粉红色雾气的时候,第二飞行大队跟着指挥员起飞了。飞机彼此之间保持着看得见的距离,向南飞去。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在他们第一次共同的飞行中就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在空中他们度过的短短几分钟里,彼得罗夫就非常欣赏他的长机驾驶员充满自信的、真正精湛的飞行技巧;而密列西耶夫也故意在飞行中做出几个出其不意的陡急盘旋。他也观察到僚机驾驶员目光敏锐,机智灵活,意志坚强,而且最主要的是:他虽然不太自信,然而飞行技巧却很好。

新机场位于步兵团的后方。如果德国人发现了它,他们就会用小口径炮,甚至用大型迫击炮轰炸它。但是他们已顾不上这个出现在他们鼻子底下的飞机场,还在黑暗中他们就把在整个春天集结在这里的所有的大炮对着苏军基地开起火来。在防守区域的上空高高地升起了红色的跳动着的火光。爆炸顷刻吞没了一切,好像瞬间升起了一片浓密的黑色森林。以致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地上也没有变得明亮起来。在轰鸣怒吼震颤不上的昏暗中,什么都难以分辨,只有太阳高挂在空中,像一块昏暗的,脏兮兮的红色薄饼。

然而在这之前的一个月里,苏军飞机没有白白地在德军阵地上空盘旋。德军司令部的企图早就被揭穿了,德军的阵地和集结点都被标在了地图上,每一个标记都被仔细研究过了。德国人按他们的惯例集中全部兵力想逞一下威风,把尖刀刺入做着晨梦的熟睡的对手肩上。可是对手只是装成熟睡而已。它抓住偷袭者拿着刀子的手,于是这只手就被它那钢铁般大力士的手指紧握着,发出咯咯的断裂声。在几十公里长的前线上疯狂猛烈的炮火轰击声还没有平静下去,可是那些被自己的炮声震聋了耳朵,被笼罩着他们阵地的火药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的德军,已在自己的战壕里看到了一团团爆炸的火球。苏军的大炮打得特别准。他们不像德国人那样对着射击地域乱射,而是对准目标,对着炮台,对着炮兵连队,对着已经集结在阵地上的大批的坦克和步兵,对着桥梁,对着地下弹药库,对着掩蔽所和指挥部开炮。

德国人的炮轰变成了强大的炮火对抗,双方都有几万门各种口径的大炮投入战斗。当切斯洛夫大尉的飞行大队的机群在机场着陆的时候,大地在飞行员们的脚下颤抖着,爆炸声不停地轰鸣着,连成一片绵延不断的沸腾的喧闹声,仿佛有一列巨大的火车沿着铁桥缓缓地行驶着。火车开啊,开啊,开啊,一边鸣着汽笛,一边轰轰隆隆地开着,可就是开不过去。一团团猛烈升起的烟尘遮住了整个地平线。轰炸机一会儿一架接一架地,一会儿排成雁阵,一会儿又展开了队形在团队的小飞机场上空飞来飞去;它们投下的炸弹爆炸时发出的低沉的隆隆声与均匀的炮战轰鸣声显得截然不同。

各个飞行大队都宣布进入二级战备状态。这意味着:飞行员不能离开自己飞机的驾驶室,以便在发出第一颗信号弹时就能驾机升空。飞机撤到了白桦树林的边上,用树枝遮盖起来了。树林里散发出潮气,凉爽而芬芳,带着蘑菇的气味。在战斗的轰鸣声中无声无息的蚊子肆无忌惮地向驾驶员的脸上、手上和脖子上进攻。

密列西耶夫摘下飞行帽,懒洋洋地赶着蚊子。他若有所思地坐着,享受着早晨森林里浓郁的芳香。旁边的飞机掩体里停着他的僚机。彼得罗夫不时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甚至站到上面望着战场的方向,或者目送着轰炸机的离去。他忍不住想快点飞向空中,平生第一次迎战真正的敌人,把弹仓里锋利密集的子弹射向真正的敌机,真实而敏捷的敌机,而不是射向用绳子抱在“P—5”型飞机后面被风吹鼓的麻袋里。也许,今天用炸弹炸死那位削瘦漂亮,做着美梦的姑娘的那个人就坐在那架敌机中,现在却像蜗牛躲在贝壳里一样。

密列西耶夫看到他的僚机驾驶员忙碌而激动的样子,想道:从年龄上看他们几乎是同龄人——彼得罗夫十九岁,而密列西耶夫二十三岁。对于男人来说,三四岁的差别算什么呢?但是跟僚机驾驶员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富有经验,沉着而疲惫。这不,现在彼得罗夫在驾驶室里坐立不安,搓着手,笑着,对磨磨蹭蹭的“伊尔”喊着什么。而阿列克谢则伸开四肢舒服地倒在飞机的皮椅上。他很平静。他没有脚,飞行对他来说要比世上的任何飞行员都困难得多。但是,即使这一点也没有令他不安。他清楚自己的飞行技术,而且相信自己那双残废的脚。

团队就这样直到晚上都处于二级战备状态。团队不知道为什么被编入了预备队,看来是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过夜的时候拨给了他们一些还是德国人建的小窑洞。这些窑洞德国人居住过,木板的上面糊着马粪纸和发黄的包装纸。墙上甚至还保留着一些张着贪婪大嘴的电影明星的明信片和德国一些城市的彩色风景画。

炮战仍在继续,大地震颤着。干燥的沙子撒到纸上,于是整个窑洞就发出令人讨厌的沙沙声,好像有千百只昆虫在蠕动着。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决定睡在外面,睡在铺开的雨衣上。命令下达了:要穿着衣服睡觉。密列西耶夫只是松了一下假脚上的皮带就仰面躺下了。他望着天空,天空好像在爆炸的微红色闪光中颤抖着。彼得罗夫一会儿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打着鼾声,嘟哝着什么,咀嚼着,吧嗒着嘴,像个婴儿一样蜷成一团。密列西耶夫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睡不着,就站了起来,由于潮湿他微微弓着身子,为了暖和暖和身体,他又做了几节剧烈的体操,然后就坐到了一个小树墩上。

疯狂的轰炸已经停息了。只是炮兵连偶尔在这儿,偶尔在那儿毫无目标地放几个连珠炮。几枚偶然飞来的炮弹从头顶嗖嗖飞过,然后在机场附近的什么地方爆炸了。在战争中这种所谓的冷弹吓不着任何人。阿列克谢甚至对爆炸瞧也不瞧。他在观察战线。在黑暗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甚至现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战线上仍然进行着不停的,紧张严酷的战斗。在熟睡的大地上燃遍了整个地平线的红色火光也证明了这一点。战线上方闪烁的是信号弹的火光:微蓝的闪着磷光的是德国人的,而有些发黄的是我方的。不是在那儿,就是在这儿,一股急速的火苗飞驰而来,一瞬间在大地的上空掀开了夜幕,接着就传来一阵沉重的爆炸声。

这时听到了夜间轰炸机的嗡嗡声。整个战线马上被曳光弹五颜六色的珍珠般的亮光照得通明。速射高射炮的连射就像一滴滴血珠一样突然迸发开去。大地又一次颤抖着,鸣响着,呻吟着。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惊吓住在白桦树底下嗡嗡叫着的金龟子。在树林深处猫头鹰用人类一样的声音尖叫着灾祸的来临;在下面的山谷里,在灌木丛中,一只夜莺从白天的恐惧中恢复了常态,它先是胆怯地,好像是在试着嗓音或者是在调着乐器,然后放开歌喉,使出全身力气啼唱着,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的夜莺同它鸣和着。于是,这片紧靠前线的整个树林都鸣叫起来,充满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悦耳的歌声。库尔斯克夜莺确实名不虚传,驰名全世界。

现在夜莺在树林里发狂地叫着。阿列克谢听着夜驾的啼叫,他无法入睡。明天他面临的不是委员会的考验,而是死亡的考验。但是他想的不是明天,不是临近的战斗,不是可能的死亡,而是在卡梅欣郊外曾经为他们唱歌的那只遥远的夜驾,“他们的”夜莺,想着奥丽雅和故乡的小城。

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炮火的轰鸣渐渐淹没了夜莺的啼叫。一轮巨大血红的太阳勉强穿过射击和爆炸形成的烟云,慢吞吞地在战场上空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