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5月1日政委去世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早晨他还好好地洗了脸,梳了头发,还详细地询问给他修面的理发师,天气是否好,莫斯科的节日气氛如何。他很高兴街上的街垒开始撤去,但又惋惜在这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不能举行游行,还取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节日期间完成了新的英雄业绩——涂脂抹粉盖住了脸上的雀斑。似乎他的状况渐渐好转,大家心中顿生希望:或许他会慢慢痊愈的。

很久以前,自从他不能读报以后,他的床边就接了一副收音机的耳机。葛沃兹捷夫对无线电技术略通皮毛,经他拨弄了一阵,这样整个病房都可以听到它的叫声和歌唱。九点钟开始,播音员播送入民国防委员长的命令。在那些日子,全世界都在收听他的声音,都熟悉他的声音。大家听得出神,生怕拉下一个字,脑袋冲着挂在墙上的两个黑洞洞的圆盘伸得好长,直到“在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列宁的旗帜下——向胜利前进!”的口号呼过以后,病房依然笼罩在紧张肃穆的气氛里。

“团政委同志,您给我解释一下这么一件事吧!”库库什金开始说,接着他恐怖地大叫一声:“政委同志!”

大家回头一看,政委挺得笔直,面色威严,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清瘦而苍白的脸上凝聚着庄严安详的表情。

“他死了!”库库什金扑到他的床前跪下,大叫道:“死——了!”

助理护士慌慌张张进进出出,护士转来转去,主治医生一边急跑一边系纽扣,康斯坦丁?库库什金中尉,这个喜欢滋事的不合群的人,不顾一切地、像孩子似地把脸埋到被子里,伏在死者的身上痛哭起来,嚎啕得肩膀和全身都在抖动。

当天晚上凄凉的四十二号病房又抬进了另一位新伤员。他是个战斗机飞行员,巴威尔?伊万诺维奇?斯特鲁契柯夫少校,来自首都防空师。节日这天德国人决定对莫斯科发动大规模的空袭。他们兵分几队进发,被我军截住,经过激烈的空战,在波德索尔尼奇涅那亚地区被击溃,仅有一架“容克斯”轰炸机逃出包围圈。它升到高空,继续向首都飞来,敌机的飞行员孤注一掷,他们要完成任务,给首都的节日倾洒黯淡的色彩。早在空中一片混战时,斯特鲁契柯夫就盯上它了,现在他紧随其后追赶着。他驾驶的是一架大功率的苏联战斗机,那是当时用来重新装备空军的一种新机型。他在距离地面六千米的高空,在莫斯科近郊的避暑区上方追上了敌机。他悄悄地机灵地逼近敌机的尾巴,瞄准敌机,扣动了扳机……随即他愣住了: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嗒嗒声。扳机装置损坏了。

德国人近在眼前。斯特鲁契柯夫紧紧咬住敌机,保持在敌机射击的死角之内:他一直躲藏在敌人轰炸机的机尾后,避开了敌机后部两架自卫机关枪的攻击。在晴朗的五月的晨光照射下,地平线上显现出一堆堆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巨大的灰色的建筑物,隐隐约约地勾勒出莫斯科的轮廓。斯特鲁契柯夫破釜沉舟了。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舱盖,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似乎准备扑向德国人。他准确地将座机的速度和轰炸机的速度调到一起,紧跟上了。霎时两架飞机并排挂在空中,一前一后,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系在一块。斯特鲁契何夫透过“容克斯”透明的机舱,清晰地看见敌机炮塔射手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伺机等待他一不小心飞出射击死角就开火。他看见德国人激动地扯掉自己的飞行帽,甚至看清了德国人头发的颜色:褐色的、长长的,像一根根冰凌搭在额头上。那对大口径的机关枪张着黑洞洞的大嘴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斯特鲁契柯夫这边,像一个活物,蠕动着等待机会。霎那间斯特鲁契柯夫感到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人,被盗贼用枪紧逼着。于是他就像一个勇敢的赤手空拳的人那样做了在这种场合所能做的一切:他向敌人扑过去,不过不是用拳头——那是地面上的搏击方式。他用闪烁着光环的螺旋桨对准敌机的尾部,驾机向前扑了过去。

他甚至还没听到爆炸声,瞬间就被可怕的震动抛到空中。他感到他在空中翻着筋斗。碧绿的、闪闪发亮的大地在他的头顶上晃过,后来又呼啸着向他迎面冲来。这时他打开了降落伞,吊在伞绳上,接着就失去了知觉。但是在失去知觉之前他还是用眼角看见,尾巴被撞炸了的“容克斯”机身像根点燃的雪茄,似乎在身旁追赶着他,往下坠,像秋风扫落的枫叶一样旋转着。经过一阵在伞上的无力的飘荡之后,斯特鲁契柯夫重重地撞在房顶上,后来又毫无知觉地跌落到莫斯科市郊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上。那里的居民在地上看见了他那壮丽的撞击。他们抬起他,抬进一间附近的房子。附近街道上的人群立即挤得水泄不通,唤来的医生好不容易才挤上台阶。飞行员的膝盖骨在房顶上给撞伤了。

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英勇事迹不久便在电台的特别节目《最新新闻》里播出了。莫斯科苏维埃主席亲自将他送到首都最好的医院。斯特鲁契柯夫被抬进病房时,卫生员随后捧着一束束的鲜花、一袋袋的水果、一盒盒的糖果走进来:这些都是感激他的莫斯科居民送来的礼品。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平易近人的人。他几乎是一进病房就向病人打听:医院的伙食如何?制度严吗?护士可爱吗?给他打绷带时,他就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讲述了军事供销站的一个老掉牙的笑料,并且放肆地啧啧赞美她的外貌。护士走后,斯特鲁契柯夫还冲她的背影挤挤眼。

“怪讨人喜欢的。她厉害吗?恐怕把你们吓得喊爹喊妈了吧!没关系,不要胆小怕事嘛,你们难道没有学过战术?没有攻克不破的女人,就像没有攻克不破的堡垒一样。”于是他就轰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医院里的一举一动像一个老病号,似乎已在此呆了整整一年。不久他就用“你”来改称病房里的大伙儿。有时要擤鼻涕,他就毫不客气地从密列西耶夫的床头柜上拿起那块用降落伞布做成的、精细地绣着“气象学中士”的字样的手帕。

“女朋友送的吗?”他冲阿列克谢挤挤眼,接着把它塞到自己枕头下,“朋友,你够用了,要是不够用,女朋友还会绣的,这对她来讲正求之不得呢。”

虽然他那黝黑的面颊泛出红润,但是他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太阳穴上、眼角旁布满了深而细碎的皱纹,各方面的迹象都表明他是个老兵,是个习惯于哪里有背包、哪里能放肥皂和牙刷,哪里就是家的老兵。他给病房带来了许多愉快的喧笑声,并且做得恰如其分,没人为此对他生气,大家都觉得他们间已经相识了好久好久。新来的同伴很合大家的心意,唯有密列西耶夫不喜欢少校嗜好女性的习性。少校对此并不掩饰,并且津津乐道地乱说。

第二天为政委举行葬礼。

密列西耶夫、库库什金、葛沃兹捷夫坐在朝院子的窗台上,他们看见一组吃力的马匹将加农炮架拖进院里。军乐队集合完毕,小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队军人列队进来。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进病房,赶下了窗台上的病人。她像往常一样文文静静、精力充沛,然而密列西耶夫发现她的嗓音已经变了,变得发抖、发冲。她是来给新病人量体温的。就在这时院子里奏起了葬礼进行曲。护士的脸色霎时变白,体温计从她的手中滑落,一粒粒亮晶晶的水银在拼木地板上滚动。克拉夫奇雅双手蒙住脸,跑了出去。

“她怎么啦?是她的心上人吗?”斯特鲁契柯夫朝窗子那边点着头说,那边飘来了悲哀的音乐。

没有人回答他。

大家把身子探过窗台往街道上望去,一口红色棺木架在炮架上缓慢地从院门口走上街道。政委的遗体仰卧在鲜花草丛中,枕头上排放着奖章,一枚、两枚、三枚……总共八枚。几个将军低垂着头走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也在其中,他同样穿着将军大衣,不过不知何故没戴军帽。将军们后面稍远一点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最后是一队缓慢而整齐地走着的战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没戴帽子、穿着白大褂,踉踉跄跄地走着。人们给她披上一件大衣。她往前走着,大衣从她的肩头滑下来掉在地上。战士们走过的时候,队伍中间自动分开,绕过了大衣。

“哥们,给谁送葬啊?”少校问道。

他想爬到窗口,然而他的腿上了夹板打了石膏,妨碍了他的行动,这样他无法爬上去。

送葬的队伍已经远去了。悲壮的乐曲从远处隐隐约约沿河飘荡而来,在房屋的墙壁上回荡。瘸腿的女看门人从大门口过来,“当”的一声将金属大门关上,可是四十二号病房的病人仍然什立在窗旁为政委送葬。

“喂,给谁送葬呀?你们怎么都像木头似的?”少校急不可待地问,一边又继续努力地往窗台上爬。

最后,康斯坦丁?库库什金用轻轻的、发闷的、颤抖的、哽咽的声音答道:

“安葬的是一个真正的人……是一位布尔什维克。”

密列西耶夫记住了这四个字:真正的人。这是对政委名副其实的称呼。于是阿列克谢也极其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像这会儿正在被人们送终的那个人一样。

12

随着政委的去世,四十二号病房的一切生活秩序也随之改变了。

每当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然陷入忧思,堕入苦闷之时,竟没有人打开心扉来驱散病房里的阴郁和沉寂。没有人说说笑话来鼓励意志消沉的葛沃兹捷夫,没有人给密列西耶夫以劝告,没有人机智而又不伤大雅地制止库库什金的叨叨怨言。没有一个将这些性格调异的人联合成一块、团结为一体的主心骨。

如今这的确不那么需要了。治疗在继续,时间在流逝,大伙的健康都在迅速地恢复。他们一想到马上要出院了,就很少去考虑自己的病痛。他们梦想着病房外面的世界,想象着自己的连队是如何欢迎他们的归队,又有怎样的工作等待着他们去做。想到这里,这些习惯于军旅生活的人们,个个摩拳擦掌,部想尽快赶上新一轮的进攻。尽管这新一轮的进攻还未见诸报端和广播,但是从当前的气氛中可以预感到风暴即将到来,从突然沉寂下来的前线可以猜测到进攻的到来。

对军人来说,从医院返回战争岗位,这本是家常便饭。然而唯有对于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却是个难题,他能够用技术训练弥补残腿的缺陷吗?能够重新坐到战斗机的机舱里吗?他越来越顽强地朝着自己拟定的目标奋进,逐渐增加训练的时间,将早晚各一次的腿部训练和一般的体操增加到两小时。即便如此,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在午饭后又增加了体操锻炼。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用愉快的、讥笑的眼神斜睨着他,每一次他都宣布道:

“公民们,现在你们将会看到一个大自然之谜。来自西伯利亚森林里独一无二的、伟大的巫师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那么顽强地做着体操,有一股狂迷劲,就像巫师行巫一样。”看着他没完没了地摇摆,有节奏地扭转,偏执地做着颈部和手部的训练,像钟摆那么匀速地晃动着,大家都于心不忍。他那能动的同伴这时去了走廊,而困在床榻上的斯特鲁契柯夫少校则用被子蒙住脑袋,想一睡了事。病房里的人自然没人相信没脚也能飞行,然而大家都很敬佩这位同伴的顽强毅力,甚至到了五体投地的境地,只不过他们把这种敬佩隐藏在玩笑里而已。

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膝骨损伤比起初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恢复得很慢,腿一直用夹板夹着。毫无疑问,它是会痊愈的,但是少校一刻不停地用各种腔调咒骂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的“该死的膝盖”。他的这种唠叨絮语渐渐转变为狂叫怒骂,因为一点琐碎的小事他就会发怒,破口大骂病友和护士。在这当儿,若是有人来劝阻几句,那他差不多会将他狠揍一顿的。大伙达成一种默契,干脆不去理睬他,让他去。他发泄一通,等到乐观的禀性战胜了暴怒和被战争弄得脆弱的神经,才开口说话。

对于自己愈演愈烈的暴躁情绪,斯特鲁契柯夫解释道,那是由于他想在厕所里抽烟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在走廊上与那个手术室里的浅红头发的小护士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的缘故。当他被抬去换绷带时,他似乎已经同那位护士传情送别。可是密列西耶夫发现,当斯特鲁契柯夫从窗口看见莫斯科上空的飞机飞驰而过,或者从收音机和报纸上有关空战的报道中得知他相识的飞行员的战功时,他的怒火就猛然爆发。这一切也曾使密列西耶夫坠入暴躁不安的境地,可如今他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和斯特鲁契柯夫相比,他心里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他想,自己已向“真正的人”的形象迈了一小步。

斯特鲁契柯夫依然我行我素:吃得很多,为一件小事而开怀大笑;嗜好谈论女性。每当这时他总显得既爱女性又恨女性,尤其对后方的女性不知何故特别仇视。

密列西耶夫不能忍受斯特鲁契柯夫的这些言谈。听着斯特鲁契柯夫的言谈,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他与奥丽雅或者与那位气象站的可笑的女兵之间的历历往事。那位姑娘,据团里的人说,用枪托把机场勤务营里的一个拼命追求她的司务长赶出了她的小屋,火得差点用枪毙了他。所以阿列克谢认为,斯特鲁契柯夫是在诽谤她们。一次,少校发表了一通老生常谈,最后用口头禅说道:“女人都是这德性。”说他随便同谁发生情爱不过是“举手之劳”。密列西耶夫阴沉沉地听完之后,忍无可忍了。

“随便哪一个吗?”他问,牙齿咬得咯咯响,险也气得发白。

“是的。”少校没有在意地应道。

这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进来了。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看到病人们的脸色非常紧张。

“怎么啦?”她问,下意识地把一绺头发塞到头巾里去。

“我们在谈论生活。小护土,我们像群老年人,就是聊聊天。”少校满面红光,对她一笑。

“同这一个也是吗?”护士出去后,密列西耶夫恶狠狠地问。

“怎么,她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是吗!”

“不许乱说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葛沃兹捷夫厉声说,“我们有一位老人称她是苏维埃的天使。”

“谁敢打赌,怎么样?”

“打赌?”密列西耶夫大叫一声,那双茨冈人的眼里放出凶狠的光,“赌什么?”

“随便嘛,赌命也行啊,就像以前的军官那样:你赢了呢,你就向我开枪;我赢了呢,我就朝你开枪。”斯特鲁契柯夫笑着,竭力想把这些变成笑话来说。

“这样赌:要是你赢了你就唾我的脸。你可别变了,你是苏维埃指挥官。”阿列克谢狠狠地瞪了斯特鲁契柯夫一眼,“不过,你小心点,可别说我唾了你!”

“不赌就不赌呗,算了吧。你发火干嘛。你瞧你呀!年轻人,不赌我也会证明给你看的,也不值得为她发脾气呀。”

从这天起,斯特鲁契何夫开始从各方面关心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用笑话逼她高兴——他可是个说笑逗乐的高手。飞行员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都不情愿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然而斯特鲁契柯夫却违反了这条规矩。他向她说起他生活中生动有趣的种种故事,甚至还唉声叹气,暗示自己家庭的某种不幸,暗示自己痛苦的孤独。病房的人都知道他还是个单身汉,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家庭不幸。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确不愿将他另眼相待,有时坐在他的床边。听他讲空中飞行的故事。他仿佛是说得出了神,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把一P缩回去。密列西耶夫怒火中烧。整个病房都对斯特鲁契柯夫充满恼怒。而斯特鲁契柯夫也不让步,似乎真的与他们押了赌注。大家郑重其事地警告斯特鲁契柯夫,让他放弃这个不光彩的游戏。正当全室决定准备于预这件事的时候,事件却突然急转直下了。

一天晚上,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值班。闲来无事,她来到四十二号病房,只想与大家聊聊天。她的伤员们为此特别喜欢她。少校信口编了一则故事,她就在他床边坐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不得而知了。大家只听见一声响动,回头看见她猛地跳起来。她两道黑眉紧皱,两颊涨得通红,愤怒地望着窘迫不安,甚至惊慌失措的斯特鲁契柯夫:

“少校同志,如果您不是一个病人,而我又不是个护士,那我真的要搧您一个嘴巴。”

“您怎么啦,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我又不想……再说,您想想吧,这有什么关系……”

“哼,有什么关系!”她望着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愤怒,而是鄙视了,“现在就当着这些同志们的面,我请您不要来找我的麻烦,除非您有事,除非需要治疗。同志们,晚安。”

于是她就迈着与平日不同的重重的步子走了,似乎她要竭力保持镇静。

病房里静了一瞬,接着就听见阿列克谢幸灾乐祸的笑声。大家纷纷指责少校。

“怎么样,唾谁呢?”

密列西耶夫两眼发光、彬彬有礼地试探道:

“少校同志,请允许我现在就唾,还是……等一等呢?”

斯特鲁契柯夫懊丧地坐着,他并不服输,用不大自信的语调说道:

“嗯,进攻被击退了。没关系。还可以再来嘛。”

他一声不吭地躺到深夜,轻声吹着口哨,有时出声地自言自语:“嗯……”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康斯坦丁?库库什金就出院了。出院时他毫无感受,道别时宣称说医院让他烦透了。他随随便便地与人道别,只是一再叮嘱密列西耶夫和护士,若有他母亲的来信,务请转寄到他的团队,并且要妥善保管,不要丢失。

“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情况,他们怎么欢迎你的。”临别时密列西耶夫说道。

“凭什么给你写信呀?你跟我有什么相干呀?我才不写呢,纸部糟踏了,——反正你又不会回信的。”

“好吧,随你便吧。”

最后这句话库库什金恐怕没有听到。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又头也不回地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过堤岸,在拐角的后面消失了。尽管他十分清楚,这个时候,按照医院里形成的规矩,整个病房的人都要站在窗口,为病友送行,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头。

不过,他还是给阿列克谢写了信,而且是尽快地写了信。信写得枯燥无味,一种公事公办的味道。他仅仅是通报了自己的情况,说团里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不过他又透露,最近的几次战斗损失惨重,所以这里对每一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的人都持欢迎态度。他罗列了阵亡和受伤同志的名单,还写道,大家都还记得他。那个现在是中校军衔的团长听说阿列克谢体操锻炼的事迹以及重返空军的志向,就宣布说:“密列西耶夫一定会回来的。既然他决定的事——他就能办得到。”参谋长却说道,那是非分之想,不可能的。团长又断言,对于密列西耶夫这样的人来说是没有干不成的事的,令阿列克谢吃惊的是信中居然写了几行关于“气象学中士”的消息。他说,那个中士总是问这问那,颂得他库库什金只好向她下令向左转,开步走……信中还说,回到部队以后已经两度驾机上天,腿已经完全恢复了;还说最近团里要装备一批“La—5”型新式飞机,就要运来了。去领飞的安德烈?捷葛加连科说,德国所有型号的飞机同它相比,那简直是一堆破铜烂铁。

13

初夏来临了。它仍旧是从白杨树枝上眺望着四十二号病房。树枝上的叶子变得坚实、发亮,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在窃窃私语,到了傍晚街道扬起的灰尘又将它们遮掩得黯淡无光。树枝上一条条柔美的花絮早已变成了一串串碧绿闪光的小珠子。现在这些小珠子饱绽开来,里面吐出轻飘飘的柳絮。在中午最炎热的时候,莫斯科满街都飞飘着这毛茸茸的柳絮。它们飞落到病室敞开的窗口,又被和煦的穿堂风吹到门旁和角落之后,就像软绵绵绯红色的沙发靠垫一样躺在那里。

一个凉爽、金色、灿烂的夏天的早晨,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郑重其事地将一位上了年纪的人领进病房。那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件新的、浆得挺直的白大褂,但这一切都未能掩饰住他是一个老匠人。他带来一包用内布包着的东西,放在密列西耶夫床前的地板上,然后像个魔法师似地谨慎而矜持地解开小包。皮革在他的手里叽叽响着,病房里立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微带酸味的鞣酸气味。

老人的包裹里原来是一双崭新的、黄色的会叽叽发响的假脚,做得非常精巧,尺寸大小正合适。恐怕这是匠人引以自豪的东西。假肢被套进崭新的、黄色的鞋子里,天衣无缝,使人感到是一双真实的脚伸进了皮鞋。

“穿上这鞋,可以去结婚。”老皮匠说完,透过眼镜的上方欣赏着自己的手艺,“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亲自吩咐我:茹叶夫,你要做出一双比真脚还要真的假脚。现在,请拿去吧,茹叶夫做成了。简直可以给沙皇用呢!”

一看见自己的假肢,密列西耶夫的心悲伤地紧缩起来。不过悲伤也罢、悲凉也罢,可是那种想尽快试试假脚,要走,要独立行走的渴望立即战胜了一切。他从被窝里伸出自己的残肢,催促起老头儿给他试样。然后这个老工匠——按他自己所说——“和平时期”曾经为一位因为坠马而骨折的“大公”做过假肢的老工匠,不愿意匆忙试样。他对自己的手工艺品感到非常自豪,在交付以前,他想尽可能多地满足自己的这种心情。

他用衣袖擦了擦假肢,用指甲刮掉皮上的一个小斑点,又呵了呵气,再用雪白的大褂的下摆擦了擦,最后把假肢放在地板上,不急不忙地卷起包裹,塞到口袋里。

“喂,老爹,来吧。”密列西耶夫坐在床上,催促道。

这时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一眼那赤裸的残肢,他非常满意。腿变得结实、有力,没有了先前那种因不能运动而淤积的脂肪。坚硬的肌肉在浅褐色的皮肤下蠕动,似乎这不是残肢,而是一双长期快速行走的功能齐全的腿。

“催什么,催什么!欲速则不达,”老头咕咕哝哝道,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对我说:茹叶夫,这回你得拿出真功夫来。有位上尉,没了脚,却还想飞行,就指望这副假肢呢。我呢,这就做好了。瞧,拿去吧!穿上这副假肢别说走路,就是滑雪橇、同小姐们跳波尔卡也行啊……做得真棒!”

他将阿列克谢的右腿塞入松软的皮制假肢里,又用固定在假肢上的皮带紧紧拴住,然后朝后退了几步,欣赏了一会,咂咂嘴。

“呱呱叫的鞋子!没让你担惊受怕吧?茹叶夫是莫斯科最好的工匠。茹叶夫有一双灵巧的手!”

老头又敏捷地给他穿上了第二只假肢。刚刚拴上皮带,密列西耶夫就忽地从床上猛跳到地板上,敲得地板咚咚直响。他痛得大叫一声,一下子在床边重重地、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老工匠惊愕得将眼镜推到额头上,他没料到自己的主顾行动如此麻利。密列西耶夫躺在地板上,两条穿鞋的腿分得很开,既孤独无助又大为惊讶。他的眼中充满了迷惑、恼怒和恐惧。难道他会大失所望吗?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惊讶得拍了一下手掌,向他跑去。她与老工匠一道将阿列克谢扶到床上。阿列克谢神情沮丧,萎靡不振,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哎、哎、哎,亲爱的人儿,可不是这样呐,绝对不是这样呐,”工匠唠唠叨叨,“嗨!还跳呢,他当是给装了一双真脚呢!不必垂头丧气的,亲爱的朋友,现在你的任务是——一切从头开始。如今你要忘记你是个斗士。你这会儿是个小娃娃,要一步步地学习走路,开始要拄着拐杖,然后扶着墙走。不能一口吃个胖子,要慢慢来嘛。可你,想一步登天呢!脚嘛好是好,可不再是自己身上的了,爸爸妈妈给你的那双脚,谁也不能给你做出来的!”

那失败的一跳使得腿剧痛片。阵。叮是密列西耶夫们想再试试假肢。他们给他拿来一副轻便的铝制拐杖。他将拐杖撑在地板上,胳肢窝下垫了软垫,就轻轻地、小心地从床上滑下来,用肥站起来。果然如此,这下他真的像一个小娃娃,像一个不会行走,又下意识地猜测他能够行走,但是又害怕脱离救助和支撑他的墙壁的小娃娃。密列西耶夫由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和老工匠在两旁费力地搀扶着,犹如一个小娃娃由母亲或祖母用毛巾牵着,领出去,第一次学习走路。密列西耶夫原地站了一会,因为个能适应,感到假肢和腿部的连接处剧疼无比,他毫无把握地挪动了一根拐杖,接着又挪动了另一根……他将身体的重心压在拐杖上,开始拖曳着一条腿,接着又是一条腿。假肢的皮革绷得很紧,发出吱吱嘎嘎的清脆声,地板上落下两声重重的踏地声:嘣、嘣。

“嗨,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老工匠喃喃地说。

密列西耶夫又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这几步,这最初的用假肢行走的几步,竟使他感到如此的艰难。走到门口再返回床边这几步,他感到似乎是将一架钢琴挪到五层楼上。走到床边,他就一下子扑到床上,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喂,假肢怎么样?你得感谢上帝呐,世上竟有一个能工巧匠茹叶夫,”工匠以老者的口吻沾沾自喜,他小心谨慎地解开皮带,松开了阿列克谢由于不适应而稍微红肿的腿,“穿上这副假肢,别说是飞行,就是飞到上帝那里也成呀。做得真棒!”

“谢谢,谢谢啦,老爷子,是一件出色的工艺品。”阿列克谢喃喃道。

工匠蜘躇不前,仿佛欲言又止,抑或相反,自己等待着提问。

“那么好吧,再见啦。祝你穿得舒适。”他说道,又带着几分失意叹了一口气,慢慢向门口走去。

“哎,老工匠,”斯特鲁契柯夫叫了他一声,“拿去吧,去喝一顿,为了‘沙皇似的’假肢。”他往老人的手里塞了一把大面值的钞票。

“是的,谢谢,谢谢,”老头儿活跃起来,“这种场合怎能不喝一顿呢。”他郑重地将钱放进里面的口袋里。他卷罩衫的动作很特别,似乎是在卷一件工匠服,“谢谢您,我是要喝一顿的,打心里说,假肢实在太棒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对我说:茹叶夫,这是件特殊品,容不得马虎,你们瞧,茹叶夫自然马虎不得。有机会的时候,你们对他,对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说一声,就说你们对这件作品心满意足。”

老头一面鞠躬,口里咕咕噜噜,一面退了出去。密列西耶夫躺着,端详着放在床旁的自己的新脚。他越细看着假肢,就越发地喜欢它精巧的结构、精湛的手艺和轻便的特征,的确可以滑雪橇,跳波尔卡,的确可以驾机飞到天边去。“我要做到!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够做到!”他思忖道。

这一天他给奥丽雅寄了一封写得详细而愉快的信。信中他说:他那领取飞机的工作已接近尾声,他希望首长能正视他的工作,也许秋天,最迟是冬季将他从令人生厌的后方岗位上调换到前方,派到没有忘记他并且期待他归来的团队。这是自他发生惨祸以来的第一封愉快欢娱的信,这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向未婚妻诉说自己的思想和对她的思念。自然,这种恋情写得躲躲闪闪:他说倘若战后他们重逢,倘若她初衷不改,那么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他叵复念了几遍信,后来又叹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行涂抹掉了。

可是给“气象学中士”却寄了一封兴高采烈的信,栩栩如生地叙述了这一大,描述了这副连皇帝本人也不曾受用过的假肢,叙述了他密列西耶夫穿上假肢,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叙述了唠唠叨叨的老工匠,讲述了他既要滑雪橇、跳波尔卡舞,还要飞到大边去的希望。“所以从现在起请您在团里等着我,别忘记跟指挥官说一声,让他在新营地给我留下一席之地。”密列西耶夫边写,边往下面地板上斜睨一眼。假肢倒在那里,仿佛是个隐藏在床上躺着的人,一双穿着崭新的黄皮鞋的脚叉得很开。阿列克谢环顾四周,确信没人在注意他,就把那凉嗖嗖的,会叽叽叫的皮革抚摸了一番。

在另一个地方,在莫斯科医学院三年级学生中间,也很快地出现了热烈谈论四十二号病房的“皇帝似的假肢”的情景。争论时这个年级的压倒多数的女生,都是有关四十二号病房的消息灵通人土。安纽塔为自己的通讯人感到非常自豪。这不,原本并未打算念的那封葛沃兹捷夫中尉的信竟被大段大段地摘录,高声朗读。有时是整段整段地念,除了特别隐秘的地方,顺便插一句,随着相互间通讯越来越频繁,这种隐秘也就越来越多了。

以安组塔为首的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都很同情英勇的葛里沙?葛沃兹捷夫;不喜欢吵吵嚷嚷的库库什金;发现苏联狙击手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有点像托尔斯泰笔下的普拉东?卡拉达耶夫;敬佩密列西耶夫百折不挠的勇气;对政委的死充满敬意,犹如自己的不幸,尤其是经过葛沃兹捷夫的郑重介绍之后,大家更加敬爱他了。当读到这个开朗的大块头突然谢世时,许多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医院和医科大学之间的信件往来愈来愈勤。年轻人不能满足邮局的速度:那些日子邮递太慢。有一次葛沃兹捷夫在信中谈到政委时,有感而发,说道如今的信件到达收件人手里,就像是从遥远的星球上发射的光。写信的人也许都咽气了,可是他写的信还在长途跋涉,向收信人叙述着一位早已死去的人的生活。活跃而又能干的安组培于是汗始寻找更加理想的联系方人,居然找到一位中年护士:她有两个职位,既在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工作,又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医院里工作。

从那时起,第二天,最多是第三天,医科大学就能得知四十:号病房里所发生的一切,并且随即对此作出反响。围绕着“沙皇的假肢”在饭厅里就展开了争论:密列西耶夫能否重新飞行?争论是血气方刚的,热烈的。争论中双方都很同情飞行员的处境。悲观派在分析了歼击机复杂繁琐的操作程序之后,一口咬定:不可能。而乐观派则认为:对于一个从森林里爬行了半个月,天晓得爬了多少公里的人,没有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为了争论,乐观派还从书本和历史上援引了证据。

安纽塔没有参加这类争论。对她来说知之甚少的飞行员的假肢不是太占据她的心灵。难得闲暇时她开始考虑自己和葛里沙?葛沃兹捷夫的关系。这种关系,她觉得越来越复杂化了。起初当她知道有这么一位有着一段悲惨经历的英雄指挥员,只是出于无私的愿望想减轻他的痛苦,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后来,随着这种通讯联系的加强,一位卫国战争的抽象的英雄形象让位给了一位真正的、活生生的青年,并且让她越发地对他发生兴趣。她发现,每当她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就担心和思恋他。这种新的感受既让她兴奋又让她不安。这是什么?是爱情吗?,难道仅仅通通信,不见其人,不闻其声,就能爱上一个人?坦克手的信里越来越多的地方不能再念给同学们听了。直到有一次葛沃兹捷夫本人向她承认,有种感情,按他的表述是一种“未曾相见的爱情”摄住了他,自那以后,安纽塔确信她开始恋爱了,个过个是像中学生那样恋爱,而是真正地堕入了爱河。她感到,如果如今中断了她朝思暮想的这些信件,那么生活对于她就失去了意义。

就这样,他们虽说没有相互见面,却恋爱起来。此后葛沃兹捷夫开始经历了一种古怪的情绪,他的来信写得不安,犹豫,欲言又止。不久他鼓足勇气给她写道,他们没有相互见面就恋爱,这样可不好,还说她大概很难想象他的伤疤有多么丑陋,他完全不像他给她寄的那张旧照片上的模样了。他不敢欺骗她,请求她在亲眼见到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之前中断在信中表白情愫。

姑娘起初大为恼怒,接着又担心害怕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小青年:固执的颧骨、挺直而美丽的鼻子以及小巧的胡子和秀气的嘴唇。“现在呢?你现在会是怎样呢?我亲爱的人儿,痛苦吗?”她端详着照片轻轻地说道。作为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她知道烧伤的创伤愈合后,会遗留下深深的,无法痊愈的疤痕。蓦地她的脑海中晃现出一具她在解剖陈列馆里看到的患狼疮后的人的标本:脸上好似耕犁出的垄沟和凸畦;嘴唇参差不平,像是被侵蚀了似的;眉毛一撮一撮的,眼睑通红通红的,没有睫毛。如果是这样怎么办呢?姑娘害怕起来,脸色部吓得发白。然而她又立即责骂自己……要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在热腾腾的坦克里同敌人作战负的伤,他捍卫了她的自由,她上学的权力,她的荣誉和生命。他是个英雄,战争中多少次冒着生命危险,如今又要重返前线,重新投入战斗,再次冒着生命危险。而她呢?她为战争做过什么?挖过战壕,在房顶上值过班,在后方医院工作,难道这能与他的所作所为相提并论吗?“就这些顾虑而言,我自己就不配他!”她责骂自己,下意识地驱散了那幅布满疤痕的丑脸的可怕幻影。

她给他写了一封他们通信以来最温柔甜蜜,也是最长的信。关于她的那些矛盾牛争,葛沃兹捷夫自然一无所知。他收到的是一封对自己的担心作热情回覆的信。他久久地、反复地阅读着,甚至告诉了斯特鲁契柯夫。斯特鲁契柯夫关心地听罢此事,答道:

“别胆小怕事,坦克手,‘喝水喝不到脸面,过日子不管俊丑’,老弟,这叮是古训呢!是这样的,如今呀,老弟,男人们可金贵了。”

这番坦诚之言显然未能安慰葛沃兹捷夫。出院的期限临近了,他照镜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一会儿从远处用所谓粗略的浮光掠影似的目光端详自己,一会儿又将自己残缺畸形的脸贴近镜于,一连好几小时地抚摸着凹凸的疤痕。

根据他的请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替他买了扑粉和面霜。可是他立即就确信不疑,他的残缺是任何化妆品也掩饰不住的。然而一到夜里,当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他就悄悄走进厕所里,在那里长久地按摩红色的疤痕,扑上面粉,再重新按摩,然后满怀希望地照镜子。远处看,无论哪一部位都精神十足: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笔直而肌肉发达的双腿。可是往近一看,面颊上和下巴上的红色疤痕以及紧绷的皮肤一下子让他堕入绝望之中。他恐惧地想到:她将如何看他?会忽地惊吓起来,会忽地打量他一眼,转身就走,耸耸肩。或许还有比这更糟的情景:她会出于礼貌与他谈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说上一套冠冕堂皇的冷冰冰的话——就再见啦。葛沃兹捷夫激动起来,恼怒得脸色苍白,似乎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那时他又从长衫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审视着这个胖姑娘:高高的额头,一头柔软而并不浓密的蓬松的秀发往后梳理着,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的,嘴唇温柔,稚气未脱。嘴上面有一颗几乎不为人觉察的黑色胎痣。这个诚实而可爱的姑娘用那双微凸的灰色的或许是蓝色的眼睛坦然而真诚地望着他。

“你究竟会怎样呢?喂,说呀:你不会担惊受怕吧,不会逃走吧?你能有巨大的胸怀无视我的丑陋?”他审视着她,好像在询问她。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拐杖的咚咚声和假肢的吱吱声,上尉密列西耶夫经过他的身旁来回有节奏的、不知疲倦地走动着,一趟、两趟、十趟、十五趟、二十趟。每当早晨和晚上他都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散步,逼迫自己完成作业并且逐日增长路程。

“棒小子!”葛沃兹捷夫琢磨道,“真有毅力,真有股蛮劲!一个人居然有这般意志力!一个星期他就学会了用拐杖又快又灵活地行走,这在别人可得学上好几个月呢。昨天他就拒不上担架,自己沿着楼梯走向治疗室,终于走到目的地,回来时又登楼梯,累得一脸泪水,可是他还是往上登。卫生员想助他一臂之力,竟被他骂了一通。当他独立地攀登到上面的楼梯口时,他是多么地容光焕发呀!似乎他登上了艾尔布鲁斯山峰①。”

①高加索最高山峰,海拔五千六百三十米。

葛沃兹捷夫离开镜子,注视着密列西耶夫用拐杖和腿快速行走的背影,瞧呀,走得真快!他的脸色多么好看,多么漂亮呀!眉宇间的一块小疤痕,丝毫没有破坏美,反而倒增添了某种含义。他葛沃兹捷夫现在要是有这副脸多好啊!腿算什么呢,腿又看不见,。至于走路和飞行,他当然能学会。可是脸呢,这副明明白白、像夜间有醉鬼在它上面敲过豌豆似的脸,以后往哪儿搁呢?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沿着走廊走完晚间规定的运动量的第二十三趟时,浑身精疲力竭,像散了架似的。他感到大腿那么肿胀、发热,被拐杖抵得发麻的肩膀又是那么地酸痛。走过葛沃兹捷夫身旁时,他斜睨了立于墙镜前的坦克手一眼,想道:怪物,他何必折腾自己那可冷的脸呢!现在他自然当不成电影明星了,可是当坦克手是绰绰有余的。最大的不幸是这张脸,不过他还有脑袋,有手、有腿呀。是的,是的,有一双腿,一双真正的腿,而不是这双又痛又热的半截子残肢。这假肢似乎个是皮革做成的,而是由热滚滚的铁水制作的。

咚、咚,吱、吱,咚、咚,吱、吱。

上尉密列西耶夫咬住双唇,忍住剧痛刺激出的泪水,艰难地完成了沿着走廊的第二十几趟路程,结束了一天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