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们根本不是小孩。至少不都是。有小小孩、大小孩、父亲们、祖父们,可能还有叔叔们。还有的人形影孤单,好像没有任何亲人。这里什么人都有。
"他们是什么人?"格蕾特尔的嘴张得跟他弟弟这几天一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布鲁诺只能尽量准确地分析,"没有老家漂亮,别的我也看不出什么。"
"那女孩子都去哪里了?"格蕾特尔问,"还有母亲们、祖母们?"
"她们可能住在另一边。"布鲁诺猜到。
格蕾特尔也同意这一说法。她不想再看下去,但是眼睛就是不能移开。从她的房间看出去,是一片小树林,有点暗,只要里面有一小块空地,那倒是个野餐的好地方。但是从房子的这边看出去,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
近处还是不错的。布鲁诺的窗下是一个花园,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鲜花绽放,一看就是有人精心照料。他们知道,在这种地方种花再必要不过了,就像是在薄雾中的荒野上,一座阴暗城堡的一角,点燃了一支小小的蜡烛。
花丛的那边是一条可爱的小路,小路边有一条长木椅,格蕾特尔想象着她可以坐在这条长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长椅上有个铭牌,刻有一行字,但是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楚。长椅面朝着房子--这种情况一般是很少见的,但这会儿格蕾特尔能够明白其中的用意了。
距离花园和长椅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一道铁丝网把整个房子与世隔绝了,并且向两方无限延伸,格蕾特尔几乎看不到铁丝网的尽头。铁丝网很高,比他们所在的房子还要高,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像电线杆一样的木柱子,把铁丝网支撑起来。铁丝网的顶部有的铁丝螺旋缠绕着,形成了无数带刺的铁丝球,看得格蕾特尔不禁打了个冷战。
铁丝网的那一边没有草地,其实应该说,视野以内没有任何绿色植物。相反的,那边的土地像是沙地,格蕾特尔能辨认出的只是低矮的小屋以及散落在四周的四方形建筑。远处还有两三个烟囱。她张大嘴巴,想说点什么,但是突然意识到她的惊讶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于是她只能把嘴闭上。
"你看到了?"布鲁诺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说。他感到很满意,因为无论窗外是什么地方--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是布鲁诺首先发现的,而且只要他乐意,他可以随时看到他们,因为这些人就在他卧室的窗外,而不是在格蕾特尔的窗外。所以,他们属于布鲁诺,布鲁诺是这一切的国王,格蕾特尔则要低他一等。
"我不明白,"格蕾特尔说,"谁建造了这么一个丑陋的地方?"
"的确是一个丑陋的地方,不是吗?"布鲁诺很同意这一说法,"我想那些小屋也只有一层。看看它们多矮。"
"它们可能是现代建筑,"格蕾特尔说,"父亲讨厌现代的东西。"
"所以,他也不会太喜欢它们的。"布鲁诺说。
"是的。"格蕾特尔说。她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那些房子。她今年十二岁,自认为是她们班里最聪明的女孩之一,于是她咬着嘴唇,眯起眼睛,强迫她的脑筋快速运转,以便她能够明白所看到的一切。她想来想去最后只有一种解释。
"这里肯定是乡下。"格蕾特尔说着,得意地转过身来看着她弟弟。
"乡下?"
"是的,这是唯一的解释,你明白吗?我们在柏林的家是在城里,所以我们看到那么多的人和房子,学校也人满为患。周六下午你要是走着去市中心的话,不跟人推推挤挤根本就到不了。"
"是的……"布鲁诺点点头,他尽量理解格蕾特尔的说法。
"但我们从地理课上学到,农民都住在农村,他们养牲口、种粮食,他们居住和工作的地方像这里这么大,我们的食物都是他们提供的。"说着,她又向窗外望去,打量着眼前这片广阔延伸的空地以及每座小屋之间的距离。
"肯定就是这样的,这里就是乡下。可能这里只是我们度假的地方。"她又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
布鲁诺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他肯定地说。
"你只有九岁,"格蕾特尔又拿这个来说事了,"你怎么可能明白?等你长到我这么大了,你才能明白一些。"
"可能吧。"布鲁诺说。虽然他年纪小点,但是不会轻易苟同他认为可能不正确的观点,"如果这里是你所说的乡下,那么你说的那些牲口在哪里?"
格蕾特尔张大嘴巴想回答他,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于是她只能又向窗外望去,努力寻找牲口,但是根本就没有。
"如果这里真是一个农场的话,这里应该有奶牛、猪、羊,还有马,更不要说鸡鸭了。"布鲁诺说。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格蕾特尔也同意了布鲁诺的观点。
"要是他们也像你说的那样种粮食,"布鲁诺继续说着,而且显得非常得意,"那我想这里看起来就会好得多,不是吗?我可不认为你可以在这块垃圾地上种出什么东西来。"
格蕾特尔又看了看窗外,同意布鲁诺的说法,她还不至于愚蠢到在事实面前坚持错误的观点。
"可能的确不是农场。"她说。
"不是。"布鲁诺同意这个说法。
"那就意味着这里也不是乡下了。"她接着说。
"我认为不是。"布鲁诺回答。
"那也就意味着这个房子根本不是度假用的。"她总结道。
"我认为不是。"布鲁诺说。
他在床上坐了下来,希望格蕾特尔也在他的身边坐下,张开手臂抱住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迟早也会喜欢上这里,不想回柏林了。但是,格蕾特尔还在看着窗外,但这次,她看的不是花园、不是小路、不是长椅、不是铁丝网、不是木电线杆、不是铁丝球、不是小屋、也不是烟囱,相反,她在看那些人。
"那是些什么人?"她静静地问,好像她并不是在问布鲁诺,而是在向别人寻求答案。"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布鲁诺站起来,第一次,姐弟俩一起肩并肩地站在那里,观察他们新家五十英尺外的状况。
到处都是人,高的,矮的,老的,少的,都在走来走去。有的站得非常整齐,一个挨着一个,努力地高高地昂着头,队列前面站着的士兵,大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这那些人喊叫。有的人排成了一行,推着手推车,从营地的一边推到另一边,最后消失在了视野之外。还有几个人则静静地站在小屋附近,全都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好像在玩一种不愿意被点到的游戏。另外一些人拄着拐杖,缠着绷带,被几个士兵带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亲眼看见的这些人,有上千个,但是远处还很多的小屋子,营地也大得看不到尽头,所以那里应该有上万人。
"他们住得离我们这么近。"格蕾特尔皱起了眉头,"在柏林,在我们那条安静的街上,只有六所房子。但这里却有那么多。父亲怎么会愿意到在这样一个肮脏、而且邻居众多的地方来工作呢?真是搞不懂。"
"看那儿。"布鲁诺突然高声喊道,格蕾特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在远处的一个小房子里,出现了一群挤在一起的小孩子,一群士兵对着他们大声叫喊。士兵越是叫喊,他们就越是挤在一起。突然有个士兵朝他们刺了过去,于是他们就散开来,似乎是按照那个士兵的要求站成了一排。然后,士兵们就开始大笑,还有的在鼓掌。
"可能是某种演习。"格蕾特尔猜测着说,她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些大孩子,有些像她那样的大孩子看起来都快哭了。
"我告诉过你这里有小孩的吧。"布鲁诺说。
"但他们不是我想要一起玩的小孩,"格蕾特尔用坚定的口吻说,"他们看起来很脏。希尔达、伊莎贝尔和露易丝每天早上都洗澡,我也是。那些孩子看起来好像这辈子从来都没洗过澡。"
"那里看起来的确很脏,"布鲁诺说,"可能他们还不能洗澡?"
"别犯傻了,"格蕾特尔说,虽然她再三被告诫不能说她弟弟傻"什么样的人不能洗澡?"
"我不知道,"布鲁诺说。"例如,没有热水的人?"格蕾特尔又看了一会儿窗外,随后则颤抖着转过身来。"我要回房间玩我的娃娃了,"她说,"它们比那个地方要好看得多。"
说着她就走开了,穿过厅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但是她没有马上摆弄她的娃娃,而是坐在床上,思绪万千。
而此时她弟弟还在看着外边的那些成百上千的人,那些小男孩、大男孩、父亲们、祖父们、叔叔们,那些虽然住在一起但好像非亲非故的人,他脑子里最后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身条纹睡衣和一顶条纹帽子。
"真奇怪啊。"他离开之前嘟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