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74节 1932年6月
这里全是“骗人的骗子”
还有“谎言和罪人”
“R·阿斯卡尔和油滑”
“压榨和欺诈”
“剥削和贿赂”
然后“带上他们一起离开”。
摘自《知名石油公司》
E.普鲁里布斯·奥尔伦
1932年6月。大崩溃带来了大萧条。底价下跌。价格疲软。独裁统治者势力强大,民主主义者忧惧不安。
同时,石油业也变得棘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它从前一直都是这样,以后也将一直这样。所以石油业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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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乔治?你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
“早上好,老弟……嘿,嘿,我的老天,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乔治·雷诺兹走进来,感激不已地陷进一把椅子之中。今年六十三岁的他差不多已经准备离开沙漠和高山,永远呆在英国。他在艾伦汤石油公司拥有的股份使他成为了一个富人。他对钱不甚在意,但艾伦很高兴地看到他舒舒服服地退休。
“天啊,这个糟糕的国家有没有一种叫做茶的东西?”他问。
艾伦咧开嘴笑了,并通过桌上的对讲机为他俩各要了一杯茶。“不过是装在茶杯和托盘里的。”他道歉说,“没有俄式茶壶。没有水烟袋。没有冰冻果子露。”
“还没开化的野蛮文明。接下来你随时都有可能告诉我你没有为我宰头羊。”
艾伦的笑意没有退去,但雷诺兹带来的暖意让他想起了昨晚的晚餐。他和洛蒂跟盖伊和多萝西呆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谈话尴尬而冷淡。盖伊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洛蒂和艾伦只能被迫互相聊天,就好像主人不在场一样。等到最后一口可怕的饭菜终于被强行吞下去之后,艾伦和洛蒂终于能够告辞,盖伊把他的弟弟送到门口。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多萝西打算离开我了。我们会先离婚,然后她会回美国去。最愚蠢的事。娶她,我是说。我为今天晚上道歉。你肯定很厌恶。我也是。”
在回去的路上,艾伦和洛蒂在车里低声地讨论着糟糕的婚姻是不是好过没有婚姻。现在,看到雷诺兹之后,艾伦意识到已婚状态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人本身才是。一个像雷诺兹这样的好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心境平和。而像盖伊这样有缺陷的人……在任何情况下平和好像都离他很远。
“现在听好了,”雷诺兹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长长的电报,“我想这是个好消息。墨索里尼撕毁了他跟壳牌公司的石油合约,想要找另一家公司合作,这个公司得‘致力于加强意大利国体的法西斯改造’,管它是什么意思。很显然,这表明墨索里尼已经厌倦了壳牌公司的摆布,现在他想跟一个小到可以被他摆布的公司打交道。”
艾伦顿住。有那么片刻世界好像都顿住了。有一两秒钟的彻底安静。
“意大利政府取消了它跟壳牌公司的交易?”他精神恍惚地说。
“对。”
“他们在寻找新的供应商?”
“对。”
“他们找上了我们?”
“对。还有其它公司。”
艾伦开始呼吸;自从雷诺兹提到这分电报以后他就一直屏着呼吸。他的呼气很不顺畅,好像他的肺部仍然受着战争的侵害。
他极为兴奋,还有稍许的惊愕。艾伦汤石油公司的原油产量规模巨大,原本主要来自波斯,但现在也越来越多地来自伊拉克。它尽可能多地提炼自己的原油,但即便如此,它的精炼厂仍然疲于应付。但提炼并不是弱点所在,销售才是。英国波斯,壳牌,美孚——它们都拥有巨大的全球销售网络。艾伦汤石油公司努力地销售石油,但最终只能打折出售。和意大利人签定一笔大买卖将会在公司短暂的历史上创下巨大突破。
“汽油?”他问。
“对,但不只是这个。”
“还有什么?”
“所有的一切。比方说,‘可能适用于飞行非商业飞机的含有高辛烷值成分的石油镏分’,”雷诺兹再一次引用了电报里的话,然后把电报递给他老板,“我猜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为他们那肮脏的军用飞机提供燃料。”
“我们会叫他去别的地方找飞机燃料。欢迎他购买汽油,但我可不打算帮他飞行他的轰炸机。”
但艾伦的手在伸出去接电报时因为急切而颤抖。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兴奋,然后他抬起头。火焰在他淡色的眼睛里跳动。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成拳头,将电报揉成一团。他将手轻轻地敲到桌上。
“我们必须赢得这份合同,乔治,”他说。
汤姆穿着厚厚的皮靴,带着一对护目镜。他们站在外面的香枫树下,因为精炼厂的小办公室里既闷热又压抑。一阵油腻的微风吹过树间。
“现在看到了吗?”年轻的化验员说,“这将被制成汽油出售。它不应该燃烧,除非我们将温度再提高四五十度。”
熔炉上放着一盘燃料,旁边有一个工业金属温度计测量着温度。在后面,这个破旧的小精炼厂的管道和冷却塔向上通往纯净的天空。
“你可能得往后站站,卡洛威先生。我不希望——”
太晚了。
那盘燃料燃烧起来,火苗和烟雾一跃而起。年轻的化验员知道迎面扑来的是什么,虽然如此,他还是吃了一惊。他往后跳去,绊到了一根桌腿,摔到地上,带倒了桌子和燃料盘。燃烧的汽油泼到他的腿上,并跟裤子上的灰尘和松针混到一起。火苗开始向上窜起。周围一片大喊和尖叫,虽然在一片混乱中很难分辨出谁在叫喊,更别提听出他们在喊些什么。两个满脸粉刺的实验助手开始无力地拍打那条着火的腿。
汤姆比他们更快,不仅是更快,而且更好。
他脱掉夹克,跳向尖叫不已的化验员。有个粉刺小子挡住了道,汤姆就像牧马甩开一名新手那样把他推到一边,然后用外套把那条腿包起来,紧紧按住,直到火苗被闷灭。化验员为自己在老板面前的笨拙感到羞怯,将他的腿抽开,小声咕哝着谢谢。
汤姆没有理会他的道谢和那条腿。汽油火苗有个可恶的习惯,那就是一旦有了氧气它马上就会死灰复燃。汤姆将化验员扶到一桶水边,把他泡进去。那人想爬出来,但汤姆把他摁回去。“你呆在里面,等我们找来医生再说。明白吗?”
“明白,先生。谢谢你,先生。对不起,先生。”
“你能把裤子脱掉吗?”
“能,先生。”
“那就把你的裤子脱掉。”
那人照做了。他的腿被烧伤了,但是不严重。他会好起来的。
汤姆转过脸,发现公司的首席经营官正看着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检验出燃料的质量了,嗯?也许我们应该把这个放进广告里,‘烧穿裤子,但放过主人。’你觉得怎么样?”
汤姆啐了一口,“有什么消息,莱曼?”
莱曼·巴德,公司的首席经营官,挥舞着一份电报。“好消息,朋友——至少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该死的玩意儿,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75节 我们明天开始
为了纪念他在战俘营的朋友,汤姆将自己的公司命名为诺加德石油公司。这是相当一种敬意。
诺加德石油公司发展得很快,规模也很大。
他们挖掘了各种产量的油井,汤姆将会成为历史上最富有的人之一。黑色巨大油田——没有别的名字适合它——从北面的阿普舍县一直延伸到南面的切罗基县东北角。这片油田长达四十五英里,宽度在五英里到十二英里之间:超过十四万英亩的黄金液体。当然了,汤姆租赁的两万一千亩并不完全位于油田之上。他的很多土地都太靠东,不管钻多少井,每一口都是废井。但更大一部分的土地则像洛克菲勒的白日梦一样甜美富有——一万五千亩土地,一路延伸到欧弗顿和周围地区,每一寸土地下面都是石油,美丽的石油。
他的梦想已经成真。
不仅是真实。好过于真实。真实于真实。
但汤姆已经比他在锡格纳尔山时更加成熟。更加成熟,而且更加聪明。他记得米奇·诺加德在监狱里告诉他,“找到石油还不够,汤姆,把它变成美元才是最重要的。”
汤姆拥有一大片土地,但他仍得小心行事,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重要的事先来。他雇了一群律师来解决各种针对哈勒尔森的索赔。他尽可能快地解决了这些索赔,快而慷慨。等到尘埃落定时,他对所有的一万五千亩产油地都拥有了无可争辩的所有权,欠债(包括欠哈勒尔森的一百万)高达三百万左右。
三百万的债务,而他的兜里则一分钱也没有。
汤姆不在乎。
不管如何,无论如何,他筹到了钱。这非常简单。他拥有一万五千亩全世界最富饶的土地,银行迫不及待地想要贷款给他。丽贝卡负责管理帐务,汤姆负责其它事项。他就像播种玉米一样架起钻塔。在几个月的时间内,他的日产量超过了五万桶。五万桶以及相应的收入。
同时,周围的世界全都疯狂了。从前的农业小镇全都变成了低级新兴城市,其规模连锡格纳尔山都望尘莫及。农民们变成了皮条客,牧牛工们变成了野猫钻井者。玉米在田里腐烂,因为没人有空去收庄稼。
但诺加德的警告在汤姆耳边回响——诺加德的警告和汤姆自身的经验。
有一天,在石油价格仍然坚挺、石油狂热仍在上涨时,汤姆大喊暂停。
“暂停?”丽贝卡惊讶地问,“我们的钱还可以再挖九口井。等我安排好下一期贷款,还能挖更多。”
汤姆弯腰亲了亲她美丽的额头。“暂停,不再挖井。我们应该开始出售了。”
“出售?”丽贝卡皱起眉头,“你在开玩笑吧,我猜?”
他冲她微微一笑。她说话的方式有时候听上去就像刚刚乘船抵达的移民。部分原因在于她的口音,汤姆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口音从未改变。部分原因在于她的英语,她一直很奇怪地使用正式用语,有时甚至是过时的语言。
他弯下膝盖,低语道,“想想怀俄明。”
“怀俄明?……啊!”她的眼里出现了恍然大悟,“那你想什么时候出售?”她悄声道。
“明天,我们明天开始。”
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悄然而快速地出售了。他出售土地。他出售租约。他出售钻塔。他一售而空。
在市场仍然强劲的时候,在人们仍然想着尽快从地下抽出石油的时候,他一售而空。他卖了个好价钱。事实上,因为石油狂热仍然如此强烈,他卖出了疯狂的价钱。
但石油大潮持续泛滥。等到过于泛滥时,市场开始崩溃。汤姆记得,1926年的时候,在得克萨斯西部一桶原油的价格高达一块八毛五。四年后,当他在黑色巨大油田挖出石油时,价格仍在一桶一块钱左右。到了第二年年中,市场如此饱和,以至于价格跌到了一毛五、六分、有时甚至是两分钱一桶。在怀俄明,油价之所以狂跌是因为没有办法让石油从油井进入市场。在得克萨斯,油价之所以狂跌是因为石油多得全世界都无法用完。
“那下一步呢?”
丽贝卡的问题很简单。汤姆的回答也同样直率。
“我们买进,当然了。”
汤姆并不是为了在价格下跌时将它全部卖出才在石油业干上一辈子。所以在卖出之后,他立刻收购。他收购精炼厂。他收购管道。他收购钻探设备的制造商。他收购加油站。
事实上,到了这时,1932年年中,诺加德石油公司在石油业各个方面都有大力投资,它惟一没做的就是制造石油。同时,因为石油厂商们正输得一败涂地,他们以平均每桶八毛钱的本钱将石油抽出地面后,只以平均每桶一毛五的价格出售。在丽贝卡的大力支持下,汤姆正飞快地赚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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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把松针从裤子上拍掉。说实话,这种天气不穿外套是一种解脱。他走到树荫更深处去看电报。这跟艾伦看过的电报完全一样,用的是一样拗口的英语。“考虑到前一位承包商(壳牌石油公司)的无法胜任,工业和对外贸易部管辖下的燃料秘书处诚邀一位新的承包商进行投标……”
莱曼·巴德静静地注视着汤姆看完电报,然后往地上吐了口烟草汁,“你觉得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这样吗?”
汤姆耸耸肩,“我们需要在乎吗?”
这份电报简直是从天而降。这是对一个石油商的祈祷的回答——尤其是一个门前泛滥着得克萨斯东部石油的石油商。汤姆是如此兴奋,实际上他的双手因为急切而颤抖着。
“嘿,他们不可能这样。如果他们一直是这么做生意的话,那这个匪帮简直就是一群小猫咪。‘飞行非商业飞机’——天啊!”
大概就在汤姆开始出售钻塔的时候,他碰到了莱曼·巴德,当时巴德正作为一个受雇钻工在休斯顿附近乱逛。两人在一起喝了一晚上酒之后,他们的友谊又变得很坚固,于是汤姆提供了而巴德接受了诺加德石油公司的首席经营官一职。
汤姆坐在地上,指着茶壶状的精炼厂,那是他最近花了两百块从它破产的主人那儿买来的。
“你觉得我们能把她修好吗?”他问。
“我们什么都能修好,”巴德,“但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
汤姆点点头,“好吧,拆了它或者烧了它。哪样便宜就哪样。”
巴德哼了哼表示赞成。当地的精炼工业设备过剩——而且很多都质量低劣,就像他们面前的这堆破烂——所以购买设备只为了让它关门也变得有利可图。
“意大利人,”巴德说,“我们怎么做?”
汤姆看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兴奋,然后他抬起头。火焰在他深蓝色的眼睛里跳动。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成拳头,将电报揉成一团。他将右手轻轻地敲了一下左手。
“我们必须赢得这份合同,莱曼,”他说。
艾伦没有放弃。他没有忘却。
他雇了一家名叫平克顿的美国侦探社,请他们详细搜查美国大陆寻找他失散的兄弟。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收获,但艾伦没有一天不想到这件事,虽然之前他从没想过两人在这么多年后还有可能重聚。
有一天消息传来了。
它是在早餐时候以电缆电报的形式从纽约传过来的。“告知目标找到更多细节随后就到。平克顿”。艾伦的脸因激动而泛红。
“汤姆!”他大喊道,“终于!”他把电报从桌上推到洛蒂面前,“我找到他了!”
洛蒂看完电报,抬起头,“亲爱的,恭喜你!真是好消息!”
艾伦已经站起身,摁着铃,“对,没错,不是吗?我这就过去。”
“这就过去?去哪儿?”
“嗯?当然是去纽约。我坐下一班船走。”
一个佣人走进来,艾伦吩咐他收拾一个行李,并订上下一班驶往纽约的船票。艾伦说话的时候洛蒂静静地等着。佣人出去了。
“亲爱的?”
如果艾伦机敏点的话,他应该能够听出警告的口气。可他没有。
“嗯?”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哦,天啊,对!我最好告诉雷诺兹我要去哪儿。他正忙着意大利石油合同的事呢。”
洛蒂的声音绷得更紧,“明天晚上医院有个募捐宴会。两天后还有汤米的生日派对。我们的汤米。”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76节 他一定要赢
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但艾伦仍然听而不闻。自从洛蒂的医院完全建成之后,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她跟家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呆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一变化让艾伦觉得很不舒服。年轻未婚的洛蒂在国家危难时机照顾那些重伤者是一回事;而一个妻子和母亲在和平时期的伦敦也这么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喜欢战争和苦难的气息。他不喜欢想到洛蒂出现在病房。他试着表现得很礼貌,但结果却谁也欺骗不了。
“哦……”艾伦的语调带着轻视,“又是募捐?真的吗?我确信你能应付得来。我会从美国给汤米带点礼物回来。”
“或者你可以再等上几天。你甚至都没有跟平克顿侦探社的人通过话。这样不是更合适——”
餐厅的门又被打开了。是艾伦的男仆拿来从南安普敦出发的客轮时刻表。艾伦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如果我现在出发,应该能赶上卡罗琳号。转眼之间我就会抵达纽约。”
“亲爱的,你在这儿也有生活。我真的很需要你参加我的募捐宴会,这你很清楚。还有小汤米——”
艾伦没有听进去,“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得走了。如果有时间我会在码头给你打电话。”
“艾伦!”
但是已经太晚了。
艾伦已经走了,留下洛蒂坐在餐桌边,气得脸色发白。事后他觉得很愧疚。愧疚到匆匆在南安普顿给她写了封信,并在开船之前将它寄了出去。愧疚到给汤米买了份愚蠢的小礼物,并连同信件一起寄了回去。
但还没有愧疚到耽误他的启程。没有愧疚到盖过他对终于找到汤姆这一前景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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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
艾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纽约,外套上还有海水水迹闪着微光。平克顿侦探特的高级侦探彼特·奥斯瓦德对他的客人微微一笑。“可以看出你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他说。
“没有,当然没有,”艾伦说,“这个消息太重要了。”
奥斯瓦德摸了摸鼻梁上的一条旧伤疤,“我想,你指的是我们发给你的电报。”
“对。”
“呃,其实,严格说来那封电报是不应该发出去的。”
“你们没有找到他?”艾伦只觉一阵灰暗而寒冷的失望袭来,就像大西洋上的大浪。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为你找到了汤姆·克瑞里,这没错,只是……”
“嗯?”
“呃,我们做得很好。可以说是太好了。我们不仅仅找到了一个汤姆·克瑞里。我们找到了六个。”
“六个?!”
平克顿侦探社确实表现得太过出色了。他们在阿尔伯克基附近一个小棚子里找到了一个失业而且贫困交加的汤姆·克瑞里。他们在华盛顿州找到了一个富有的苹果农场主汤姆·克瑞里。他们在北卡罗莱那州找到了一个既是父亲也是儿子的汤姆·克瑞里,他经营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捕虾业。就在前几天他们又找到了两个汤姆·克瑞里,一个在芝加哥,另一个是加拿大人,现在正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从事非法文件制造业。
“他们中有人是……?他们中有人会是我的汤姆·克瑞里?”
奥斯瓦德又摸了摸伤疤。
“所以说他们不该把那封电报发出去。惟一一个符合你给出的出生和成长细节的就是北卡罗莱那州那个捕虾的克瑞里,那个年轻的家伙,那个儿子。”
艾伦点点头。他已经听出言外之意。他用空洞的声音说,“我明白了,但那不可能是我要找的人,因为……”
侦探点点头,“对,我们派了个人过去调查。他父亲没问题。我们查出那是真正的父子关系。”
“有没有可能你的人弄错了?难道用不着再派个人过去吗?去核实一下?”
“一点都用不着。我们派过去的是我们最好的人,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寻常的调查。对不起。”
艾伦点点头。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在平克顿侦探社花了五万五千多美元。他们登广告。他们核查电话本。他们核查选举登记本和警察记录。他们把从加拿大到墨西哥的石油业都捋了一遍。有时候他们就好像是把整个美国都用一个细密的筛子过滤了一遍——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毫无结果。
艾伦被彻底打垮了。他想到家和洛蒂。他伤害了她,伤害了儿子,结果换来什么?什么也没换来。他又一次看到汤姆的影像在他面前融入阴影。他真想知道自己今生是否能够再次见到汤姆。
他用空洞的声音说,“这么说,没有什么办法了?一点都没有?”
奥斯瓦德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得说没有办法了。除非……”
艾伦猛地抬走头。
“嗯?除非?”
“应该就在沿着这条路的什么地方,”巴德说,这时他的德索托车右前轮猛地陷进一个坑里,而且好像要花很长时间才会下定决心重新爬出来。
“伙计,真高兴我们开的是你的车!”汤姆说。
“对,不过公司要付——见鬼!——费的,包括——天啊,你能看看那块石头吗?——买个该死的新悬挂的钱。”
“还需要两个新车轴,我得说,只不过我在公司手册上从没看到过这方面的开支款项。”
“啊!”巴德吼出他对这条尘土飞扬、试图把自己伪装成公路的俄克拉荷马小道的憎恨。威奇托山脉在他们前方隐隐现出起伏的黑色山形。一阵微风沙沙地吹过干草。“他妈的谁会在这种地方钻井?”
他们沉默地开着车,惟一的动静就是汽车的剧烈颠簸声和巴德滔滔不绝的低声咒骂。汤姆坐在那儿想着丽贝卡。他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居家男人。他喜欢视察自己的石油工厂,但除此之外,他只喜欢呆在家里。和她一起呆在家里。谁曾想过他会变成这个样子?浪子回头。这个想法让他微微而笑。
小道终于变得平坦,路面状况也有所提高。
“跑这一路就为了去见一个烂意大利人!“巴德说。
“你确定他会说意大利语吗?”
“不,朋友,他的名字好像叫马里奈里,他说瑞典语,吃……我不知道,就是他们在瑞典吃的无论哪种鬼东西。鹿肉。
“而且他很可靠,是吗?”
“我跟你说过,他可不是一般的那种意大利人。是我见过的最熟练的扩井工。”
“莱曼,拜托!我不是要让他给我扩井,我是要知道他会不会把我当傻子玩。”
他们来到一个岔口,两边都没有路标。巴德愤怒地一踩刹车,从后座抓过地图。
“他很诚实,我告诉过你。”
“好,这很重要。”
巴德冲着车窗外啐了一口,然后伸手去拿一包烟。他的头、脸和肩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尘土。就在他拿起烟盒的地方,仪表板上留下一个黑印。
“好了,伙计,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他很诚实的。作为交换,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需要一个意大利人。”他点着烟,然后把火柴通过窗户扔到尘土中。“1925年的时候,我们在俄克拉荷马开挖一种新发明的电力油井。没有锅炉。没有蒸汽。只有电力。我们憎恨这玩意儿。我是说,这玩意儿很不吉利。它看上去不对劲,听上去也不对劲。那口井的主人是某个笨到家的纽约财团,他们可能是从书上看来这东西的。三千英尺深的时候出现了天然气外溢。我们得把防喷装置弄到位,而且动作得快。我们有点心惊肉跳,不过一切很顺利。然后发动机滑脱了。它温度很高。擦出了火花。蓝色的巨大火花在空中噼啪作响。我们就像傻子一样看着火花。然后——砰!——在这最糟糕的时候,天然气全都冒了出来。真够壮观的。石油,泥泞,水,天然气。以前我也见过油井爆炸,但这一次简直是耸人听闻。”他啐了一口,“还是应该用蒸汽。砰-砰-然后―下-地狱。”
“嗯,”汤姆哼了哼,伸手去拿巴德的烟,“但是马里奈里活下来了,是吗?我可不需要一堆讲意大利语的木炭。”
“对,他没事。他身上着了火,我跑回去,把他拖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那么做了。这就是我为什么知道他很诚实。他欠我一条命。这些天主教徒总会牢记这种事。”
“很好,”汤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黑色的光芒,“你救过他的命,而他记得。”
“对。”
巴德继续愤怒地跟地图做着斗争,但是汤姆拍拍他的肩膀,伸手指了指。山谷更深处,高高竖立在矮小橡树之间的绝对是一个木制石油钻塔的形状。
“那肯定是马里奈里,那边。”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个意大利人,”巴德说着,发动汽车。
“我有份工作要让他做。”
“什么样的工作?”
可汤姆摇了摇头。他不会再多说,目前不会。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并没有很多公司能够满足那份意大利合同所提出的要求。在竞争者之中,诺加德石油公司处于领先地位。艾伦汤石油公司也是。正面交锋的汤姆和艾伦。争夺霸权的汤姆和艾伦。
汤姆又微微一笑,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温暖的微笑。那笑容是残忍的,甚至是残酷的。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他一定要赢。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77节 埃利斯岛
埃利斯岛。
也许现在他们已经把它打扫干净。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去北大西洋借来一阵海上狂风,让它呼啸着穿过旧时移民大楼的大厅、墙壁和过道,直到整个地方都亮得好像被海水和海盐冲洗过,直到从前的所有气味都被永远清除。
也许。
更有可能没有。更有可能这个地方的气息仍然充满希望和紧张;贫穷和抱负;被废除的旧时压迫;猪肉肠、硬饼干和黑色欧洲烟草的臭味。
艾伦僵直地走在走廊里,觉得既不协调又很困窘。他仍然记得他跟洛蒂的争执,而且他几乎是觉得自己必须找到汤姆以便证明她错了。他终于找到正确的门:上面写着“詹姆斯·F·高尔斯顿,移民档案官”。艾伦抬手敲了敲门。
高尔斯顿是个狡猾的小个子男人,有着锐利的眼睛和神经质的嘴巴。
“对,当然,进来。关上门,你介意吗?别,别担心。再想想的话,还是算了……不,最好还是关上,我想。对,关上。就是这样。对,很好。”
高尔斯顿的办公室是一间四面都是纸板的小屋,有一扇铁窗框的小窗。窗框在海风中腐蚀得很厉害,每次只要外面一刮风,玻璃就会哗啦作响。
“要咖啡吗?我可以让大厅里的詹宁斯小姐给你拿一些咖——”
“不用,谢谢,我很好。”
“嘿,坐。对不起,我不该说的。坐!我不想让你站着。”
艾伦拉过靠他这边的破旧小折叠椅,将上面的一些文件拿开。椅子上面覆有一层属于海洋的潮湿且粘乎乎的东西。艾伦坐下。事实上,高尔斯顿断断续续的话使他镇定下来,他不再那么仓促,而是更加有条不紊。
“也许我应该说一下我来这儿的原因,”他流利地说,“你知道,我从一名侦探那儿得来你的名字,他叫——”
“奥斯瓦德,没错。彼特·奥斯瓦德。当然。平克顿侦探社,没错。给他们干过很多活。如果我能的话。帮帮他们。一帮好家伙。”
“对,我跟彼特·奥斯瓦德说过。我想找一个人,他在英国的名字叫汤姆·克瑞里。我相信他来过埃利斯岛,大概是在1918年年底,更有可能是在1919年的什么时候。皮克顿侦探社根据他的真名没能找到他,所以我们认为他肯定是改了名字,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入境美国的时候。现在我想知道的是——”
“对,没错,我明白,很常见的事。查找。英国男子,是吧?1918年入境,可能是1919年,20年也加上吧。不想把条件限制得太死。除非你能确定。对。我是说,确切地知道。有DOB吗?”
“什么?”
“DOB?”
“我不——”
“嘿,对不起,不该这么说的。DOB,出生日期,专业词汇。这儿经常会用到。DOB,你有吗?”
“出生日期?”艾伦不由轻笑出来。出生日期很简单。一直都很简单。1893年8月23日。这是他自己的出生日期;他和汤姆的出生日期;惠特科姆庄园那对不同寻常的双胞胎。艾伦把日期告诉高尔斯顿,口气一如之前的平静。
“好,行,很好。我们有了出生日期。英国男性。假名。入境时间知道,不过很模糊,但至少知道一点。这需要大量的查询,对,大量的查询。奥斯瓦德有没有提到过……?我是说,就像……这是规模很大的查询。”
高尔斯顿的神经质已经变得高度紧张。他在桌子上的垃圾堆里找到一根断了的火柴杆,在门牙间捣鼓着褐色的什么东西,同时紧张地用另一只手拨弄着裤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受惊的八哥。艾伦惊愕地看了他一两秒钟。也许受贿是一种文化,他们在波斯比在美国更擅长于处理这类事务。艾伦用手掩住脸上的笑意,然后说,“我明白这超出了职责的范围。当然,我会很好地酬谢你所做出的努力。”
“对,对,酬谢。这说法很好。你非常直率。”
“你觉得这个案子多少钱才合适?”
高尔斯顿的心跳些微加速,进入了缓慢的九百下一分钟。他重重地磨着火柴杆,直到它的一部分在口香糖中断裂,但他的右手正忙着拨弄裤子,所以无暇顾及嘴里的碎片。他的额头冒着汗,虽然屋子里甚至说不上暖和。
然后艾伦的目光向上移去,他看见了它。就在高尔斯顿不停摇晃的肩膀之后。透过窗框格格作响的小窗户。就在刺骨的哈得孙河与寒冷的大西洋交汇处的宽阔水域那头。自由女神像,高举着火炬,眺望着欧洲,许诺着新的未来,新的希望。
突然之间,艾伦意识到汤姆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汤姆离开欧洲。他不知道汤姆为什么改名换姓,更换国籍,避开他以前、很有可能也是以后最真诚的朋友。艾伦就是知道汤姆经过了这个港口,知道他看见了这一幕,知道他将这种自由的承诺放入心底。
“五百美元也许应该够了,”他的声音很疏离,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窗外的那一幕上。
“五百块?五百……五……你要……?”
艾伦微微一笑。依照高尔斯顿的说话方式,这就表示绝对的同意——而且这不奇怪,因为艾伦可能多付了五倍多的钱。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都没有看高尔斯顿,他完全被壮丽的女神像迷住了。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而且是百分百的确定,汤姆还活着,而他,艾伦,将会找到他。
巴德的靴底挨了一脚。他眨着眼睛清醒过来,看到已经成为好朋友的汤姆和马里奈里正低头冲着他笑。
“嘿,伙计们!”他用帽子将裤腿上的蚂蚁拍走,“有没有搞定什么事?”
马里奈里咧开嘴。他的脸上满是疤痕。任何一个搞石油的人都会马上认出那是被一场石油大火给烧的。他的白牙在他红黑交错的脸上显得很怪异,很不协调。“不,不,不是什么事,我们搞定了所有事。
汤姆正站在德索托车旁,从后座拂着灰色的俄克拉荷马尘土。“我们该走了,莱曼。我们得顺便去趟吉安弗朗科那儿。”
“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莱曼惊讶地说。让一个人这么快就答应放弃工作、家庭和家人,就算按照汤姆的标准,这也够快的。
“不,不,不跟着你们。不是一路都跟着。只到铁路。”
“铁--路——?”莱曼模仿着马里奈里的发音,“铁路?你们哪个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马里奈里又大笑起来,转头看着汤姆,汤姆点点头。
“我要去度假,”他说,“去罗马。我住在一家大饭店里。我举办一些盛大的宴会。我交一些朋友。”
巴德已经完全糊涂了。他看着汤姆,对他的老板捉弄他的方式有点生气。“你找一个意大利人就是为了让他去度假?”
汤姆笑道,“在意大利,莱曼,一位好朋友就是一位健谈的朋友。对吧,吉安弗朗科?”
就在那一刻,巴德第一次明白了他的老板在做什么。他的老板是个天才。他可能是个阴险的混蛋,但绝对是个天才。
跟这样一个人来投标意大利合同,他们几乎是赢定了。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78节 截肢病房
“我确定蒙塔古夫人说她在西侧等你,先生,”护士长说,“也许她指的是截肢病房。”
护士长快步走着,寻找洛蒂。艾伦跟在后面。
洛蒂的医院已经全面运行。曾经被抛弃的工厂大楼现在一片忙碌。这儿散发出干净床单和医用酒精的气味,还有从泰晤士河吹进来的新鲜空气的气息。
艾伦追在护士长后面看了一间又一间病房。大多数病房都是留给参加过大战的退伍军人:那些曾经满足过英国军队无止境征兵需求的脸色苍白的孩子们。他们之中有些人在战争时期被截肢了,现在正准备安装假肢。还有另一些人在治疗眼睛、耳朵、肺部和喉部受到的创伤。还有患上弹震症的幸存者,他们的痛苦得到了认真的治疗,这对有些人来说还是第一次。十多年前英国军队已经尽最大能力照顾了这些人,但这种需求是无尽的,而军队的医疗预算不是无尽的。
“也许还是应该在东侧,”护士长说。
艾伦慢慢地跟在后面。她又错了。洛蒂不在东侧,不在西侧,也不是两侧之间的任何一个病房里。当他们最终找到她时,她正在一间藏在北面的肺部病房里。
“原来你在这儿!”护士长说。
她的口气有一丝牵强。艾伦看了她一眼,刚好看到两个女人脸上闪过的神情。艾伦明白了。这个捉迷藏的游戏是事先早就安排好的。这是洛蒂为了确保让艾伦——终于能够——第一次好好地看看她的医院。
“真对不起,”护士长走了之后,洛蒂说,“我说的绝对是北面。很清楚,我敢肯定。”
“这我很确定,”他的口吻中带着一丝讽刺。
洛蒂瞪着他,然后从他身边挤进一间写着“亚麻制品”的小屋。屋里满是木头架子,上面堆满了医院的各种亚麻制品:床单,枕套,围裙,手术服,帽子,衣物,绷带。洛蒂把自己的围裙叠好,放到一边。艾伦靠在架子上,闻着干净衣物发出的浆味。洛蒂转过身,但没有离开小屋。当她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警告的意味。
“你以前从没看过这家医院。我们已经全面运行了五个月,可你从来没有好好看过。”
他张开嘴,“我一直——”
“当然,你一直都很忙。我也是。这儿每个人都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但你还是可以来一趟。”
“对……嗯,它看上去很有效率。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艾伦摆弄着从上方垂下来的一条围裙的白带子。
“哦,别像个言不由衷的笨蛋!”
“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它,你就应该说出来,而不是像某些让人厌恶的市政视察官那样说话。”
“嗯,我当然很喜欢它。我——”
“真的吗?”洛蒂火了,“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过来看看?好好看看,我是说。为什么等你真的来了,你又用那种方式说话?“
“嗯,可能我是不喜欢它!”艾伦喊道,“也许我是不喜欢!这家医院非常好,可这些天我从来见不着你的面儿。你总是忙。总是奔到这儿奔到那儿。有时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完全离开了家。”
“我离开了,是吗?我?你有你的石油业,你的国外行程,你对一个十五年不见的兄弟的没完没了的担忧,而我是离开的那个,是吗?”
洛蒂把手放到头上。她仍然戴着她巡视病房时喜欢戴的白色护士帽。她用力把帽子拽下来,无意中扯下了一根发卡,一缕赤褐色的长发披了下来,离她的肩膀大概一两英寸距离。她愤怒地把它挥开。这个动作让艾伦想起了他十一年半前爱上的那个女孩。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
“因为刚才的叫喊。我并不——”
“哦,拜托!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有理智的话呢。”
艾伦的怒火又烧了起来。他张开嘴,但她挥手让他闭嘴。
“我对你的叫喊一点都不在乎,”她截住他的话头,“我介意的是这几个月你的不叫喊。如果你对什么事感到烦燥,你就应该说出来。”
“嗯,我想我是的,”他说,突然看到了一丝光亮,突然希望也许洛蒂正打算妥协,“我是说你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当然很尊重你在这儿的工作,但是——”
“没有但是。如果你尊重它,那就接受它。我不会放弃。我要在这儿工作,绝不放弃。”
艾伦咽了口口水,“这是你的最终决定?”
“当然是。是时候你接受这个事实了:你在战争时期爱上的那个女人正是现在忙于这家医院的那个女人。”
“很多事都已经改变了。”
“真的吗?是吗?看看那儿。”洛蒂抬手指着小屋外面的世界。“战争对那些人来说还没有结束。甚至对你来说也没有结束。你的那些梦。你觉得自己必须追逐可怜的汤姆·克瑞里的幻影。想知道你为什么憎恨我的医院吗?”
“我不憎恨它。”
“原因就是你仍然深陷在战争之中。你没有逃脱。而且你也无法逃脱,除非你承认这一点。”
汤姆从丽贝卡身上滚到一边。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仍然半闭着眼睛,胳膊搂着他裸露的后背。丽贝卡让他全然出乎意料的一点就是她在做爱中享受到的极大快乐。汤姆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全身心地投入。他几乎有点忌妒她的这种极度快乐。
他摸索着烟。现在,卧室是他惟一的抽烟场所,虽然丽贝卡并不经常抽烟,但欢爱之后对她来说也同样是个例外。他给两人都点上烟。
她睁开眼,撑起身子。她的头发在枕头上形成一个黑色而且乱成一团的光环。她的胸部毫不妞怩地露在被单外面。她拿过烟,但没有马上就抽。她凝视着她的爱人,然后抬起头又一次性感地吻在他的双唇上,她的手紧紧环在他的脖子后面。她又一次满足地叹口气,然后倒回床上。
十年前在加利福尼亚的时候,在他们最初几个星期的做爱过程中,汤姆总是坚定地拒绝询问丽贝卡关于她以前床上搭档的事。但他从来无法忘掉这一想法。她跟上百个男人上过床,甚至有可能是上千个。这种想法折磨着他。当他和她做爱时,他会像个杂技演员一样翻云覆雨,希望她能告诉他他是最棒的,没有人像他这样做爱。她没有说过这种话。他们的欢爱对汤姆来说开始变得痛苦,而丽贝卡满足的表情看上去则僵硬而死板。
然后汤姆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直接地问了她。她很愤怒。“做爱?做爱?我没跟任何人做过爱。在那些年里。一次都没有。那是性交。我会收钱。我甚至想不起来有哪个夜晚对我来说具有什么意义。”她告诉他不要再把性当作某种卧室体操,而他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们的欢爱比以前要好,但从来没有真正达到高潮,直到他们在埃尔维克太太的那间小屋里度过那些美好的夜晚。从那以后,欢爱就一直很美妙。有时很快,有时很慢,有时激情,有时温柔,有时充满了如此之多的欢笑,以至于他们从床上摔了下去,并无可救药地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丽贝卡看着汤姆。汤姆想着工作和那份萦绕在他心头的意大利合同。巴德的人——马里奈里——已经在罗马定居下来。汤姆给了他足够的钱让他住在一家高级饭店里,举办奢侈的宴会,而且他已经结交了工业和对外贸易部以及燃料秘书处的好朋友。马里奈里已经挖掘出大部分有关艾伦汤石油公司预定竞标价格的细节。汤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如何更进一步。
对任何投标来说,具有全部决定性的因素就是出价。所有石油商都知道他们得低于前任承包商壳牌石油公司的价格。问题是,低多少?汤姆估计大多数美国竞争者出的价都会比壳牌的价格低两到三分钱。价值百万的问题(而且,事实上,这个问题的价值远远多于这么多钱)就是艾伦汤公司会出价多少。这个问题让汤姆紧张。虽然他一只手搭在丽贝卡的肩后,但他心不在焉,他的触碰也很生硬。
“你是头坏透了的死猪,”丽贝卡沉思地说,“我想我永远都不应该再跟你睡觉。”
“什么?”
“你在想着工作。”
“工作?”
“别否认,不然我会咬你一口。”
“我刚才是在想着工作。你说的对。”
“我知道。”
“怎么知道的?”
“一切,关于你的一切。比方说——”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递到嘴边。她的姿势稍微有些变化,变得更像男人,她刻意地模仿着丈夫,但她的嘴角仍然因为欢爱而松驰,眼神也很柔和。“如果你这么抽烟,那表示你仍然在回味着做爱。”她把姿势摆了片刻给汤姆看,然后就换了一个姿势。她坐得更直一些。她的眼睛眯起,眼神锐利。她用拇指和食指拿着烟,另外三个手指则弯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以一种快速而打发的姿势弹了弹烟灰。“如果你这么抽烟,那表示你在想着工作,而且是工作不顺利的时候。”
汤姆笑了起来。他在妻子的眼里总是透明的。“对,我们在意大利有一桩大买卖。如果拿到手,会值很多钱。”他挠着鼻子。
丽贝卡突然更加专心地看着他。她的身上也散去了欢爱后那种朦胧的余韵。“还有其他事。工作,还有其他事。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吧?”
“嘿,拜托!这——”
“你挠了你的鼻子。这是你的逃避动作。比如说,每次只要我问起你在英国的过去,你就会这么做。你会给我一个什么也没说的答案,然后你会挠挠鼻子,换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