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50节 1921年夏天

就在他把箱子拖到光亮处时,箱子上面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一个装订好的练习本。汤姆打开它。每页纸上都用铅笔写着两竖排数字。每一横排都整齐地标着一个用波兰语写的字,或仅仅是一个日期。

汤姆试着读懂波兰语,但没能成功。在两兄弟中,艾伦才是语言学家,汤姆不是。那些数字也莫名其妙。第一竖排好像写的是随意的数字,有些前面加了一个减号,其它的很显然都是正数。右边那一竖排写着“Dlug”。第一页顶端dlug这一栏的数字非常大,然后逐渐变小,到第九页的时候变成了零。零这个数字用红笔圈了两圈。剩下的页数全都是空白。

汤姆盯着它看了几秒钟。

然后,它就变得条理清楚了。Dlug的意思是债务。丽贝卡一直都在记帐,记录她挣到的钱和仍然欠着的债务。等到债务还清,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汤姆伸手去够箱子,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丽贝卡的工作服。他砸开箱子上的锁。里面有两件深红色的低领衬衫,一条黑色的蕾丝颈饰,一管口红,几双丝袜,少许颜色更黑的蕾丝。汤姆把箱盖摔上,猛地站起来。他有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兴奋、失落、混乱和愤怒的感觉。汤姆比以往更加感受到了他想找到丽贝卡的迫切。迫切和徒劳。

汤姆把箱子踢回到床下,然后,痛恨别人也可能找到它并从里面得出快感这一想法,汤姆又跪到地上把它重新拖了出来。他会把它提到铁轨边上,浇上煤油,然后烧得干干净净。

但不包括那个本子。

汤姆需要留下一个这个他想要的女人的纪念品。那些衣服代表了他一直引以为耻的那部分。那个本子代表了……嗯,它该死的代表了什么?丽贝卡肯定是整个美国大陆惟一使用复式记帐方式的妓女。他飞快地翻了翻纸页,看着丽贝卡的字迹是一种享受。就在他翻看的时候,一些日期吸引了他的目光。比如说,1919年12月17日,第一竖排写着九块五毛钱,第二竖排在债务那栏相应地扣去这么多。收入。汤姆在看的是丽贝卡的收入记录。

这件东西又让他觉得厌恶。他正准备把本子扔进箱子,让它也和妓女垃圾一起加入铁轨旁的那把火,突然有个日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1919年12月24日。这一页画了一条长线,两栏都是空白。12月24日是圣诞节前夕,汤姆请她为他卖威士忌的那天。

那天他深深地冒犯了她,但那条长线说出了一个故事。那天晚上她一分钱收入都没有挣,她那黄铜大床上只躺了一个人。

汤姆迅速地翻到其它他记得自己跟她共享葡萄酒的日期。每个日子都是同样的结果。一条长线,一分钱收入都没有。汤姆叹息地呼出一口气。这么说并不是只有他对她有感觉。她对他也有感觉。

汤姆抬起头,一阵突然的空虚感让他吃了一惊。

他正站在她曾经亲吻过他一次的地方,当时他闯进她的房间请她跟自己一起离开。他记起那个吻的突然以及它带给他的强烈快感。他今天回来是为了再一次请她跟自己一起离开。像丈夫和妻子那样。这一次,他原本会给她时间,他原本会正确行事,不会再急着去赶火车。

他原本会做很多事,只要他及时赶上她。

原本会。

原本会。

英语中最无用的词语。

1921年夏天。

波斯的阳光将天空烤成白晃晃的一片,快要着火的地面干裂成片片碎土。营地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而剩下的那十多个则累得像条狗一样,每天从第一线光明出现一直干到最后一丝火苗退出地平线后很久。

自从艾伦决定不搬动钻塔以后,进展就慢得让人绝望。现在改变主意已经远远来不及了——钱时时刻刻都从他们手中流去——但他们的失望苦涩得就像那些钻进他们衣服、食物和被褥的风沙。

埃默里二号已经钻了两千七百英尺。阿莫德曾经预言:那该死又糟糕的锅炉不想再往下钻了,如他所料,故障和阻塞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在很多日子里他们毫无进展。在其它日子里他们挖个五英尺,有时十英尺,有一次,就一次是十七英尺。艾伦和雷诺兹已经不再小心翼翼地收集样本。如果他们挖到石油,那他们就挖到石油。如果没挖到,那就没挖到。事情已经是inshallah——由阿拉真主来决定——不管挖不挖得出石油,岩石标本都帮不了太大的忙。

资金短缺使节俭变得越发重要。他们只在做与工作直接相关的事情时才会点煤油灯。食物严格控制为米饭、扁面包和蔬菜,每周一次大伙儿会分享两只鸡。因为山区的强盗出没,设拉子的燃料价格已经上涨,而营地则迫切地需要燃料。

没有人说出这个字眼,但他们都知道:失败正一天天逼近。

**

艾伦换了个姿势,皱起眉头。他手上被锅炉烫伤的地方起了水泡,而他的腿部和背部这些天好像被融进了一种永久的疼痛。他揭开帐篷的门帘,想让冷空气流进火热的帐篷,但这只是天真的希望。他又回到他的算术。不管他怎么计算,答案都是他们得在二十六天后放弃钻井。

通往艾伦帐篷的小路上响起雷诺兹沉重的脚步声。这些天来雷诺兹走起路来总是仰首挺胸,但当他独自一人时,脸上总是愁眉不展。

“晚上好,老弟,没打扰到你吧?”

艾伦伸手拿过烟盒,递给雷诺兹一支,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支。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挥了挥那些纸,“在算钱呢。”烟草对他在战争时期受过伤的肺并没有好处,但他仍然放任自己享受着那种快感。

“算出正确答案了吗?”

雷诺兹的意思是:你有找出另外两百天吗?这是他们之间的玩笑。艾伦摇摇头。“二十六天,除非燃料明天就降价。”

“二十六天……那就是一百二十英尺,如果运气好的话。”

艾伦点点头,“如果运气好的话。”

他们沉默了片刻。对艾伦来说,没有石油就意味着没有洛蒂。对雷诺兹来说,这意味着他的职业终场演奏将因资金短缺嘎然而止。他会无妻无子地返回一个属于可怜人的伦敦。他们还有二十六天去改变他们的未来。

“你有多想回家,乔治?”艾伦终于问。

“想回家?天啊,我愿意给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你什么意思?”

“我想,如果我们身无分文地出现在阿巴丹,他们不太可能会让我们饿死吧。”

“不太可能,不,当然不会。我的老天,伙计,你没有存下我们返程的钱,是不是?”

“只有一点,只有很少的一点。”

“让它见鬼去吧,老弟。我们可以在一个从印度开出来的汽船上铲煤,如果形势所迫的话。不,不,不,不,不,我没那么想回家。”

艾伦笑起来,“那就三十天。一百五十英尺。”

“一百五十英尺。一百四十九英尺的时候挖出石油,怎么样,老弟?”

“Inshallah,乔治,inshallah。”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51节 这是他们的第三十天

石油改变一切。石油改变一切地方的一切事情,总是这样。它改变了锡格纳尔山上的一切。

那儿现在已经有四十二口油井,每天都有更多的油井冒出来。曾经昏昏欲睡的山上现在一片嘈杂。正常的生活方式崩溃了。在你能拥有一口油井的时候谁还需要只挣五分一毛的小店?在你可以将田地以三倍价格租出去的时候谁还去种黄瓜?就连空气都失去了先前被大海冲洗出来的澄净。锅炉喷出蒸汽,卡车扬起灰尘;煤气喷嘴再给它们加上烟雾、煤烟和火星。

对有些人来说,锡格纳尔山是地狱里的情景;对汤姆来说,它是仅次于天堂的地方。

或者说几乎是:锡格纳尔山可能会有石油,但它没有丽贝卡。有时连汤姆自己都不确定哪样是他更想要的。

**

他们钻到两千英尺的时候,一节钻杆变形了。它现在卡在洞里,那个洞十八英寸宽,大概三分之一英里深。在钻杆被移走之前他们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他们拉起钻头,放下一个打捞工具去打捞那根钻杆。他们钩住它,把它吊起来,又把它弄丢,再去钩它,抓住它,把它吊了上来。他们把钻头重新放进去,但他们已经耽误了时间。一支比他们晚开工八天的队伍已经赶在他们前面挖出了石油。九百桶一天,而且压力没有任何问题。

激动日益高涨,汤姆也被这种紧张气氛感染了。焦虑和希望就像日夜咬噬他心窝的两只老鼠。衣服脏了后他就直接扔掉。他忘了刮胡子。他从来不离开油井。

那帮人干起活来跟汤姆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钻探队都不一样。他们全体都迷信得不敢公开抱有希望,但期盼将他们折磨得苦不堪言。黎明还没有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露面,全体人员就已经来到营地,来到钻塔下面,给锅炉添加燃料,把托板摆放到位。夜晚在西方降临很久之后,他们都还没有完工,而是忙着将钻杆收回钻塔,把平台收拾干净为第二天做好准备。

但是,虽然他们干起活儿像魔鬼,说起话来却像是懦夫。

“就算我们挖出石油,到时候其它这么多井都在抽油,我们会失去压力的。他们大多数人从来都没见过正确钻探的油田。”

“对,但这儿可能根本就不在油田上。你也不知道。没法说。我在得克萨斯西部挖过井,每个都是无油井,但每个都离产油井不超过一两百码。”

“所以你才叫无油井。”

“该死,我对我们的套筒不太有把握。我们的油井套筒是在东部生产的,我觉得可能不适用这种沙地型的岩石。”

他们的各种对话都不会打破迷信的禁忌。比如说,“无油井”可能会往地上吐一口烟草汁,然后深思地说,“假如我们挖出石油——当然了,只是假如——你们觉得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操纵装置?我在想,压力和流动量会是多少。你们怎么想?每平方英寸两千磅,还是多少?我猜一天一百桶左右?可能再少一点?”

“可能更多。阿拉米托斯一号每天仍然能产将近一千两百桶,压力仍然没有减退的迹象。”

“那还不算多。福音沼泽地的波尔萨·芝加一号每天两万桶。我跟在那儿钻过井的一个家伙一起干过。他说都快把他的头发吹掉了。”

“一天两万桶,每桶八毛钱,大概得减掉两毛的生产开销,真是……见鬼,真是了不起……当然了,我们肯定做不到那一点。我,我只要挖出石油就很高兴。”

“该死的对极了。”

“见鬼,如果每天能有四十桶,那也算是产油井,对吧?”

“见鬼,对,那也是产油井。”

大伙儿都同意四十桶仍然是不错的结果,虽然事实上这样的结果会让他们失望而死。汤姆也不太冷静。这是他的油井。他把一生所有的荣辱都下注在这次成功上。巨大的成功将会弥补过去的一切不幸。失败则会击得汤姆连恢复的希望都没有。

但这并不重要。只要旋转的钻杆继续深入地下。只要钻头继续往下前进。只要石油在那儿。

只要石油在那儿。

这是他们的第三十天。

他们的钱已经全部用完,他们的希望也是。油井已经将近三千英尺——可能是目前波斯最深的油井——可它仍然比灰尘还要干。

他们只能面对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失败了。

像是为了象征他们的失败,他们最后的两头山羊晚上的时候突然倒毙,柔软而安详地躺在钻塔旁边一个小坑里。艾伦沮丧得几乎想把它们给埋起来。

**

他把最后一周那少得可怜的薪水发了下去。留下来的一小队人马已经变成了效率惊人、齐心协力的队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把钱看得很重,甚至连那两个冷漠的俄国人在拥抱艾伦、雷诺兹和其他所有人的时候眼里都含着泪水。阿莫德滔滔不绝的诅咒变成了波斯语的脏话,而且其中掺杂的亵渎的话在某些不那么宽容的国家里已经足以让他被判处死刑。营地全都被拆除,并装上最后一辆卡车。钻塔、锅炉、钻杆和钻头都被留在这一片荒原之上,作为见证过一切的纪念物。

七匹仅存的马匹都被装上马鞍,并骑上了人。其他人都攀在已经超载的卡车上下山。所有能卖的东西都会在设拉子卖掉,卖来的钱将会用来偿还各种债务。

艾伦——刮过胡子并洗过脸,虽然身上穿的衣服破旧得连英国的乞丐都看不上——独自一人走向钻塔。他把手放到松驰的缆绳上,巨大的哈伯德大妈躺在地下半英里处的黑暗之中。没有石油就意味着没有洛蒂——不管是战争时期那个心爱的洛蒂,还是他在下着雨的伦敦街道上遇到的那个欢快、轻浮而肤浅的女孩。不管哪样,没有洛蒂就像是没有生命。

艾伦又走向钻塔,摸着它的木材。触摸木头:这是所有军人都熟悉的迷信动作,曾经有无数次猛烈的炮火或突然的枪声让艾伦伸手去够护墙或是满是泥浆的遮泥板。他掰下一小块木头,慢慢走到两只山羊躺着的小坑。

他们那早已呆滞的眼睛向上看着。苍蝇在暴露在外的眼珠上爬着。艾伦吸了吸鼻子,但山里的空气纯净而清新。他伸出一只手指想要闭上它们的眼皮。他们的眼皮比人类的眼皮要硬得多,在他的指下反抗着。艾伦使出更大的力气,终于把它们的眼睛闭上。那些苍蝇愤怒地嗡嗡飞走。是时候离开了。

他走回到那群人中,发动卡车的引擎,往山下开去。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

马匹走得比卡车要快,很快就消失在蜿蜒的山谷中。艾伦小心地把着方向盘。在有些地方,斜坡非常陡峭,而且人手的短缺意味着卡车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修理。连急转弯的地方都坑坑洼洼。每一段行程都是技术之战,同时也是一场可怕的机率游戏。艾伦显得注意力非常集中,可有两次他判断错了地面的隆起,这两次卡车都摇摇晃晃地向崖边冲去。雷诺兹本想说什么,但艾伦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变得指节泛白,他的脸上也像带了面具一样。又过去了几分钟。艾伦又转了一个很糟糕的弯,雷诺兹开口了。

“你还好吧,老弟?也许该让我来开一会儿?”

“我很好。”

艾伦说,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他让卡车滑进了一个没有被清理干净的泥流。他们缓慢但无法阻挡地向山坡边缘滑去。卡车滑着滑着停下来,前轮就地慢慢旋转着。再往前两英尺,他们就会滚下一个坡度为四十五度、长达一千英尺、布满房子般大小的石头的斜坡。驾驶室里的六个人在等着看卡车是否会继续滑动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车没有滑动。艾伦关掉引擎让车熄火。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别的地方,他甚至好像都没注意到这一险境。

“该死,真是命大,”雷诺兹说,“我们全都出去,当然了,从后面出去,赶快用绳子把车系上,把东西卸下来,然后——”

“山羊,”艾伦说,“你有没有想过那两只山羊?”

“山羊,老弟?别去管——”

“不,乔治,好好想想。山羊,他们为什么会死?”

雷诺兹轻轻笑了。他很担心这次失败超过了艾伦的承受能力。“他们就是死了。人会死,山羊会死。这种事——”

“没有东西就是死了,”艾伦厉声说,“你得死于什么原因才对。那两只山羊是死于什么原因?”

雷诺兹看着艾伦,然后恍然大悟,“哦,天啊,老弟!哦,天啊!”他狂野地看了艾伦片刻。曾经吸走艾伦注意力的东西现在把他们俩都感染了。“下车,”雷诺兹说,“马上。”

大家都从后面爬下了颤危危的卡车。雷诺兹一头埋进他们的装备,抽出绳子和木板。艾伦和雷诺兹就像同一台机器的两个部件一样快速地下达着命令,木板和岩石被用来卡住车轮,将这头巨兽抬回安全地带。但这几乎是整个行动中最容易的部分。下一个步骤是将卡车掉过头指向山上。山路太过狭窄,而且路面状况吓人。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成功地做到了。仍由艾伦驾车,他们疯狂地往斜坡开回去。这一次,每次冲进沆洼都没有引起悄声而恐惧的抽气。车上的每个人都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两个英国人这么迫切地赶回去。

**

他们赶回去的时候,一阵轻风正吹过山谷,一小丛火正在锅炉中逐渐熄灭。

“燃料,”艾伦说,“去拿燃料。”

“快点,伙计们,赶快。”

困惑不解的人们开始收集营地周围的树枝或是煤块,但艾伦和雷诺兹远远跑在他们前头。两人冲进卡车。他们剥下它的帆布罩。他们把一根管子塞进油箱把汽油虹吸出来。等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后,他们都加入阵营。帐篷和被服都被扔进燃料堆,还有简易厕所和工具柜,甚至连长久以来给他们带来惟一安慰的折叠桌和椅子。等到这一堆燃料看起来足够多以后,他们跑向钻塔做好准备。

艾伦就像个苦行僧一样开始添加燃料。那丛小火发出劈啪声,火势开始变大。艾伦扔上汽油,火苗窜了起来,锅炉里的水开始变热。哈伯德大妈已经准备就绪。

“继续,你这个没用的、该死的、狗娘养的东西,”阿莫德喃喃地说着用辞强烈的祈祷词。锅炉开始发出嘶嘶声。“别让我们失望,你个混蛋。这时候别让我们失望。”

只有艾伦保持沉默。压力上升了。他们让凸轮齿轮和传送带运转起来。现在洞里有三千英尺左右的钢索,还有巨大的哈伯德大妈。每一次旋转对岌岌可危的机械来说都是一次考验。

但它成功了。绞盘旋转着。在深深的地下,哈伯德大妈慢慢升起来准备最后一击。凸轮齿轮提起她,提起她,提起她。

“继续,”雷诺兹说,“继续。”

凸轮齿轮转完了一圈。哈伯德大妈落了下去,它那巨大的重量砸在隐藏的岩石上。

“再来。”

他们七个拼命地干着。钻头升起,落下。升起,落下。

“捞砂,”雷诺兹喊道。

他们把哈伯德大妈绞上来,然后放下捞砂工具。

“快点!”

他们的燃料堆,短短几刻钟之前看上去还那么巨大,现在正迅速地消失。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52节 他们成功了

他们迅速而大略地捞着砂,但他们必须把最挡事的碎石全都捞起来,然后才能再次砸击。等碎石上来之后,艾伦一把抓过,把它们在腿上擦干净,然后把它们放进一盆水里。对他来说,这口井不仅仅是为了石油,它是为了汤姆,它是为了洛蒂——过去和未来。他和雷诺兹弯着腰看着盆,就像在看着特尔斐神谕。气泡沾在石头的边缘,然后升到水面上。

“快点,快点。”

雷诺兹将他粗糙的双手伸进盆里将石头上的气泡弄走。气泡浮到水面,砰地炸开,然后消失不见。然后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绝对已经没有气泡的碎石开始长出新的气泡。石头上出现针孔,然后变成针头,最后变成明亮的圆泡。艾伦推了推盆,小泡闪烁着飘上来。两人都跳起来,眼里闪烁着狂野的希望。

“继续!”

“添上火,好吗!”

他们小心地将哈伯德大妈放到离井底一百五十英尺的地方,然后放开她。从遥远的地下传来轰鸣的撞击声,岩石表面又一次被撞开。钻孔机在钻着,但锅炉却开始退缩。燃料烧得很足,但持续的时间太短。他们的运气又一次到头了。

“轮胎,”艾伦说,“谁他妈还把轮胎留着呢。”

他们跑向卡车卸下它的轮胎、座椅、油槽、液压管,所有能点着的东西。卡车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美洲狮舔干净的骨架。锅炉的压力又上升了。哈伯德大妈升起,落下。

他们一直干到又一次需要捞砂,但锅炉的火焰又开始减弱。绞盘试着最后一次提起哈伯德大妈,但无能为力。油井又一次把他们抛向失败。

“钻塔,”艾伦说,“拆了它。”

木质钻塔是由晒干的木材牢固地搭起来的,这些木材都是从里海附近的森林高地进口的。跟那些老旧的设备不同,钻塔一直稳健牢固地竖在那儿。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他们抽走它的木材。他们留下那些必需的结构,但几乎把其它所有东西都拿走了。艾伦和阿莫德一直爬到钻塔高处,直到,在雷诺兹看来——站在地面上看他们就像看两只小虫子——一只黑色的,一只浅黄色的。两人用铁槌敲击着那些横木,直到钉子被敲开,木头纷纷砸到地面上。他们拆下来的每一块,每块横梁和每块支架都被直接投进锅炉。

火焰吞噬着发出哀歌的木头。艾伦从钻塔上爬下来,从河里搬来更多的水倒进锅炉。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比在场的每个人都要卖力,但疲劳好像属于另一段生命了。锅炉的火包围着水,压力上升了。

“好了,开始。”

艾伦启动绞盘。它得把哈伯德大妈和所有的钢索提起三千英尺。他们不清楚钻塔能否承受这样的拉力。铰盘转动的时候人人都退后一步。在拉力下钻塔的结构开始倾斜。之前没有人见过钻塔倾斜,连一英寸都没有,可现在主支架明显有着六到八英寸的倾斜。

“继续,”雷诺兹说。

“继续,”艾伦说。

“继续,你个猪头老东西,继续,”阿莫德说。

一千英尺的钢索卷了上来。两千英尺。看起来钻塔已经承受住了拉力。然后绞盘开始发出呻吟声,就像是想要放弃。钻塔好像还很结实,但绞盘呻吟着悲号着。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别无办法。钢索越来越慢地卷着。锅炉正放出巨大的压力,但这一套拼凑起来的机械里有什么正在放弃。事实上他们甚至可以听到它临死前的痛苦挣扎。

两千八百英尺。两千九百英尺。严格说来钢索只剩几英尺了,哈伯德大妈的顶部刚刚露出井口,然后事情就突然发生了。钢索断了。飞起来的绳索弹过空中,这种鞭打是致命的,好在它没有打中任何人。钻井发出片刻的喀嚓声,然后绞盘装置弯曲倒下。它砸过一根关键的残留木材,钻塔本身也轰然倒下,突然变成了无用之物。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哈伯德大妈,带着她整整一吨半的重量,“嗖”地沿着油井落下去,准备最后一次砸击那顽固的岩石。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震惊中,他们听到了巨响。它撞穿油井的底部,又在岩石中向下穿出半英里。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沉默以及锅炉蒸汽渐渐平息的嘶嘶声。

沉默弥漫了整个山谷。

然后就传来一种他们从没听过的声音。从地中心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在这一声隆隆声后传来其它的轰隆声,这些轰隆声逐渐汇聚成持续的雷声。

“锅炉,”艾伦大叫道,“把火扑灭。”

他们疯狂地搬着水。他们把大量的水泼到锅炉上,直到炉火嘶嘶熄灭,变得冰冷而死寂。

然后它就出来了。

石油。

借着喷入七十英尺高空的喷泉涌出地面。浓稠的、黑色的、湿湿的、发出异味的、含有硫磺的石油。七个人都被它洒了一身。他们的头发、衣服和眼睛上都是稠稠的石油。躲避他们这么久的石油正穿过尘土向外喷涌着稠密的溪流。它填满了那两只山羊死去的小坑——这两只山羊是被油井里冒出来的致命天然气给毒死的。

这七个钻探工就像疯子一样在墨黑的喷泉中跳着舞。他们朝彼此身上泼着这种神奇的物质。他们在里面打滚。他们用双手接住它然后洒向天空。

这一天是1921年8月23日,艾伦的二十八岁生日。

有些油井会把你的头发都吹走,另外一些只会从地下渗出来。虽然人人都喜欢看到喷油井,但其实这一幕并没有切中要点。挖出石油就是挖出石油,重要的是多少桶和多少钱。

**

他们很快就挖到离三千英尺只差一点点。

接下来就该小心行事了。他们不再继续往下钻,而是在井里排好金属套筒。他们在井口的顶部砌上水泥,防止地下水的流入。在最后一个阶段他们把九英寸的钻头换成了小号的六英寸钻头。

到了这个阶段,汤姆让“无油井”亲自监督每一个操作细节。他们用正常速度的一半速度放下钻头。每新加一截钻杆,他们都会低声祷告、触摸木头、交叉手指、默默祈求。

就在山上更高的地方,现在已经有六口井超过了三千英尺。每口井都陆续挖出了石油。流动速度很好。油田压力仍然很大。

有天早上,“锅炉鲍伯”来干活的时候在脖子上带了个十字架。没有人嘲笑他。有两个人甚至碰了一下十字架以求好运。

**

它就在8月23日的黎明之前来到——那一天是汤姆二十八岁生日。

工地上的微风已经平息,海风还没有吹起,但是他们都觉得寒冷刺骨,钢管摸起来也都是冷冰冰的。“无油井”想马上开工,但汤姆保持了头脑清醒。躺在油井底部的钻头又旧又钝,是时候把它提起来换一个又新又利的钻头了。他下了命令。“无油井”同意了。他们马上开动提升装置,并把升上来的钻杆摆放好。三千英尺是一百根三十英尺长的钻杆,或者是三十多节他们摆放在钻塔内的九十英尺钻杆。他们一直数到零,钻塔里摆满了钻杆,太平洋上开始泛起金光。

他们拿起最后一节九十英尺钻杆。最先出来的三十英尺很干净,但后面那六十英尺则覆盖着一层油状的黑色液体。

汤姆不敢置信地看着它。他仍然浑身发冷,思维也运转得很缓慢。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钻杆不应该是黑色的,它应该覆盖着他们用来润滑钻杆的泥浆。然后他看到全队人的表情。就像他一样,他们也没能明白。但证据是如此的不容置疑。就在他们的井底,有着六十英尺高的石油。

一个接一个地,他们的表情转为确认,就像有什么神圣的事情刚刚发生在他们眼前。

他们成功了。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53节 他有石油了

油井出油了。他们只需要再深入一点,地下的压力就足以将石油压到地面上。庄严的沉默持续了一两秒——然后就被打破了。

“石油!我们挖到石油了!我们——”

“上帝啊,我们挖到了!我就知道——”

有两个人开始尖叫,但“无油井”非常生气。

“我们还没挖到什么值得尖叫的东西,”他喊道,“只要井口没有出油,就还没有成功。我见到一些油井,井底有石油,但除了狼屎什么都抽不上来。我见到一些油井——”

他命令着队伍恢复秩序,他们都服从了。只剩下汤姆一个人了。

虽然听到了“无油井”的大叫,但汤姆知道他有了一口产油井。

石油。他有石油了。在被德军俘虏五年后,在作为贫穷的搬牛工踏上美国两年后,他真的找到了他梦寐已久的石油。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就在他沉醉于这一刻之时,从前的一切都被抹去了。整个大地都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柔和、更加鲜艳。

汤姆热爱加利福尼亚,热爱美国,看所有的生物都觉得顺眼。

在这么久之后,他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

没人会忘记他们挖出石油的那一天,而对艾伦来说,有两件事尤其让那一刻显得永恒。

第一是汤姆。

他和汤姆一直梦想着这一刻——用诺克斯·达西的话来说就是“世界之王”。汤姆死后,艾伦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波斯。许下的承诺已经变成兑现的承诺。艾伦感到满意,但同时又有一点空虚。人不能永远活在他跟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所共创的过去里,艾伦得考虑他的将来。

而未来是不确定的。他肯定会变得很富有,甚至有可能是极为富有。他的贫穷使他无法娶到洛蒂,现在既然他已经富有了……怎样?

可能她已经忘了他,或者已经爱上了别人。甚至有可能,最糟糕但又很有可能的是,她不仅仅爱上了别人,她已经定婚甚至已经结婚了。也许他回到英国后只会发现她幸福、健康、乐于见到他——而且身边早已环绕着一个丈夫,一个家,甚至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艾伦真的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他应该高兴回到英国和洛蒂身边吗?或者说他应该恐惧?事实上,两者都有。那天晚上,他睡了两个多小时(四分之三的时间都被冻醒着,因为所有柔软、温暖而舒适的东西都被投入了最后那把大火),他既高兴又紧张,既急切又恐惧,既相思又心碎。

汤姆的人极端小心地把油井加深,但他们的迷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山上那个理发店贴的告示了吗?”“锅炉鲍伯”说,“看到了吗?那家伙在后院里挖出了一口喷油井。他关了店门,在门上挂了个告示说‘卡迪拉克销售商,请到我家找我。’我也会变成那样,对吧?‘卡迪拉克销售商,到我家来拜访我!’”

“有一整个舰队见鬼的卡迪拉克!”

“如果我们在这儿干的好,那我就自己挖口野猫井。沿着海岸再往上一点儿。我有个朋友,是个趋势学家,他已经把所有的出油井都给标了出来。跟着他钻井一点都不像在钻野猫井。不过我倒不是说我们在这儿挖不出东西。”

他们慢慢地越钻越深。他们放下一个带有小孔的套筒,这能保护井底不出现塌陷,但同时又会让美妙的、上帝赐给的石油流入井中。然后,他们精密得不能再精密地又钻深了一点。

管子里出现了物理变化。一股微弱的细流清晰可见。

“我们挖到石油了!”“无油井”大叫着。这不仅仅是出油井,这是他也拥有一份份额的出油井。

然后它就出来了:石油从地下涌出,淹过他们的鞋子,一阵黑色的浪潮漫过正在睡觉的小东西。世界好像越来越美好。有人拿出一大瓶走私酒,他们一边大口开心地喝着威士忌,一边忙着将井口摆放到位。汤姆得让到一边不妨碍他们,但更确切地说,他想要独自一人享受这个时刻。

“嘿,丫头,嘿,小东西。”

他抱走离心爱的油井只有几英尺远的全身湿透的小狗。他抚摸着她粉红色的耳朵时,她用长长的咸咸的舌头舔着他。

“也许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呃,丫头?就算是苦涩的故事也能有快乐的结局。”

如果舔表示同意的话,那小东西就是同意了。他抚摸着她。出于某种原因,在那一刻,惠特科姆庄园猛地闯进他的脑海。他对亚当爵士、帕梅拉和艾伦的印象清晰得就像昨天刚刚见过他们一样。就一秒钟左右,他们的记忆只带了温暖,甚至是爱——但那一刻过去了。他开始思索他的下一步。他有二十七亩地。他可以架起至少两打钻塔,甚至可能更多。在山上的更高处,有些钻塔的支架在地面上相互交错,但汤姆甚至都用不着让它们挤得太近。他拥有二十七亩全美国最有价值的土地。

钻探队员们将井口摆放到位,把巨大的螺丝嵌入水泥,然后将它固定住。井口装得很快。他们打开阀门。流出地面的石油源泉被止住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将油井连到管道上,然后就开始数钱吧。“无油井”任由队员们开始庆祝,但汤姆正静静地独处着。

他沿着钻塔外面的铁梯往上爬了九十英尺。他尽可能地悬在外面,让充满石油芬芳的空气穿过他的头发。

他很快乐。也许这是自1916年被俘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快乐。过去的阴影、背叛、艰辛和危险——所有一切都被这一巨大成功给抹去了。

他低下头俯瞰着他的土地。小东西也被主流气氛感染了,在油田上飞快地奔来奔去。汤姆微笑起来。他已经知道继这口井之后其它的井要设在什么地方。他知道在哪儿架设管道、怎样出售石油、怎样筹集新的资金。

然后他就看到了它。他的命运。他的劫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西服和薄底皮鞋的男子跑着穿过尘土弥漫的土地,避开钻杆、泥浆、抽油杆和抽油管。他看上去算不了什么。他看上去就像一件极不协调的廉价西服。可重要的不是他看上去怎样,而是他在说什么。而他所说的话是汤姆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在我的土地上干什么呢?”

当石油决定喷涌而出的时候,它就喷涌而出。当那些试着让它发生的人们再试着阻止它时——嗯,有时真不知道哪一样更难做到。

整整十九天,石油无法阻挡地向外喷涌着。

一开始,艾伦和其他人试着盖上井口,用岩石、测链或是从已经散架的钻探设备上剥下来的东西把它堵住。他们试过了,但他们的努力全都徒劳无功。石油从地下喷出的速度太快,除了山崩之外没有东西能够盖住这口井。

然后,他们很快就将精力转到下一个任务上:建一个大到足够存放石油的储蓄池。这十多个筋疲力尽的人几乎没有取得进展,虽然他们干了一个通宵,一直忙到第二天。好在一些已经离开的工人害怕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就回来寻找卡车的踪迹,结果却看到了一口油井。只有到了这时他们的工作量才有所减轻。山谷里以惊人的速度聚满了盖什凯部落的男子:有些是去年跟他们一起工作过的人,另一些则是穆罕默德·埃默里聚集起来的。他听说了这个消息,便骑马进来视察“他的”油井。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是为了酬劳而干活。他们干活是因为山谷里满是石油,而且人人都知道难以置信的财富正为那些能够抓住机会的人准备着。

他们干了将近三个星期。他们用卡车的仪器板甚至是自己的双手做铲子,将河流改向,然后开始建造一个巨大的横穿山谷的大坝。在这期间他们几乎都不睡觉。他们就像驴子一样拼命干活。他们只吃煮米饭,米饭是在山谷上面五公里的大锅炉里做的,拿下来的时候已经冷得就像石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火星会将整个山谷炸到半空。

然后一切都完工了。石油洪流碰上了大坝,然后开始填充积蓄池。有几个小的漏洞,但修理起来都很容易。

同时,商店开始从设拉子源源不绝地送货进来,一切都是赊帐,没有什么是这个突然暴富的欧洲人找不到的。最后,满身油污的工人们甚至设法盖上了井口。他们把一辆卡车开上山谷,在里面放上岩石和水泥,用手把它拖到井边,然后把它翻过来。石油仍在往外冒,但喷泉已经没有最初那么大的力度了。又过了三天之后,再加上三百袋水泥,井口被封住了。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54节 是时候离开了

在这个又黑又臭的湖边,两个满身黑油的苦行僧拥抱在一起。一个矮小结实。他的胡须才养了十九天,但他的胡子年纪要大得多,保养得也更好。他的脸黑得就像夜晚的煤球,但在黑色之下还泛着红光。另一个又高又直还很疲倦。他那曾经是白色的头发已经变得跟其它东西一样黑。他那淡色的双眼跟脸上其它地方的一片污黑很不协调。两人身上都散发出石油硫磺那种臭鸡蛋味,但两人既没注意也没在乎。

“我会想你的,老弟。”

“对,我也会想你的。天知道,我甚至会怀念这儿的日子。”艾伦环顾了一下嶙峋的山谷——他呆了这么久的地方,“冰冷的米饭和石油调味汁。”

“对……嗯,英国会有一份工作等着你,那会比在这儿挖石油还要艰苦得多,我敢肯定。”

“对。”

艾伦即将返回英国。他在那儿的工作将是把他的石油湖变成一个公司。他需要钱、投资者、股份、董事、帐户和经理。这是重要的工作,但同样也很艰难,而且两人都知道艾伦更愿意留在这儿,像雷诺兹那样,在现场管理工作。

“家乡有没有什么人要我代你去拜访?有很多话在信里都是说不清的。”

“对,我爸和我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们是一对紧张兮兮的傻瓜,所以——”

“所以我会详细地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的生活是多么舒适——”

“舒服的住房,宜人的天气。”

“轻松的钻井,各式各样的娱乐措施——”

“当地官员的大力协助和悉心照顾。”

两人都放声大笑。

“你也可以替我去拜访一下查尔斯·格里纳韦先生,”雷诺兹说,“你可以告诉他这儿有个油田,大得不可思议,就在我曾经跟他说过的地点。你可以提醒他,我曾经说过用七万英镑买下这儿的钻探权简直是低得可耻。”

“我会告诉他的。”

“还有这个。”雷诺兹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伦敦某个人的姓名和地址,还有一句话,“圣歌第104首第15节。雷诺兹”。

艾伦满腹疑问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介意帮我发这份电报的话……我想阿巴丹应该有电报机。”

艾伦点点头,“圣歌第104首?我不太记得是什么内容了。”

“嗯,用不着偷瞥你的圣经了,老弟。如果我想让你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我就会唱给你听了。”

两人又一次拥抱在一起。一英里远处,两匹长腿阿拉伯马不耐烦地踢着腿,他们的马蹄上包着布,以免铁掌擦起火花。艾伦将会骑马快速赶到设拉子,然后再赶往阿巴丹,在那儿他要么跳上一艘过路的油轮,通过苏伊士运河直接回家,要么,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搭上油轮的话,他会选择经过伊斯坦布尔这段更费劲的旅途。

是时候离开了。

艾伦觉得最容易的部分已经被抛在身后。他带着不详的预感面对着未来。

在战争时期,汤姆曾经伸手去够某个人,或者是一个躺在无人地带的士兵,或者是一个靠在战壕胸墙上的人。他伸出手,希望那是一个活人,然后尸体翻了过来,头上没有脸,肌肤如死般的冰冷。

这一刻就像那种时候。这是一种惊骇,一种触摸到尸体的感觉。

**

那人穿过尘土跑过来。有一次他的薄底鞋在泥上滑了一下,使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但他坚持跑了过来。这是一个秃头、带着眼镜、不协调而又怒火冲天的男子。

汤姆慢慢爬下梯子。原本绕着田野乱跑的小东西向那人扑了过去,猛地抓住他的脚踝,边咬边发出低吼声。钻探队的成员们停下庆祝,陷入沉默,来回看着那个正跳过一个钻杆沟的人和仍站在梯子上四五十英尺高处的汤姆。

汤姆慢慢地爬下来。

那人跑到钻塔下面。

“你们……?你们到底……?天啊,伙计们,谁容许你们在这儿钻探的?”

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就像心脏病马上就要发作一样。他坐到一节抽油管上,试着平静下来。锡格纳尔山上现在有一百多个钻塔,而空气也回应着它们的噪音、烟雾和臭味。这个人显然很不适应。他就像是要等到噪音停下来以后再说到重点。

“这是我的土地,”汤姆说,“我是说,钻探权是我的。我跟赫尔希大妈签的合同。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看一眼合同。”

“赫尔希,那个老巫婆!她已经不再是这片地的主人了。这地不是她的,甚至连她住的那个老鼠洞都不是她的。”

“我看过地契,是有效的。”

“有效,对,可是什么时候有效?这片地已经有十五年不属于赫尔希了。她丈夫以前在这儿放过牛,或者说试着放过牛,但他把这片地抵押出去,用换来的钱买酒,最后的结果就是这片地全都用来换酒了。现在是两个日本人在耕种。”

“那你又是谁?”汤姆的声音变得很挑衅——其实没有必要,因为挑衅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用满是油污的手抓着满是油污的头发,懒得去收拾自己的仪容。他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语气,然后温和一点地问,“我是说,你代表谁?”

“对不起——乖,乖——”小东西开始愤怒地咬着那人的鞋带,他试着把她摇下来而又不伤害她。那人的心跳已经降到了每分钟几百下,他用一个白色的大手绢擦着脸,同时伸直腿,审视着周围。“对不起,我叫沃尔特·P·法里斯,从贝克斯菲尔德赶过来的,贝克斯菲尔德储蓄银行……该死的,这儿总是这么又吵又热吗?简直没法听清自己说话,更别说思考自己了。不不,我是说没法自己思考……哦,见鬼,你知道我的意思。”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慢慢恢复呼吸。

汤姆的脸上燃起希望,“当然了,我可以看出你不是石油商,法里斯先生。假如你能够证明这是你的土地,我会很乐于跟你改签合同。把所有份额支票都从赫尔希那儿改到你那儿。”

“天啊,不,我不是石油商,我也不想变成石油商。对我来说,你们能受得了这个,这真是奇迹。”

“我已经全都想好了,哪儿打井,哪儿架设管道,怎么把它又便宜又方便地送进精炼厂。干这一行有很多隐患,不仅仅是找到石油就行。”

“这块地还没被抽干真是奇迹。”

“还没全干,法里斯先生。我们今天刚刚挖出石油,而且我们赶在了周围大多数油井的前面。既然我们已经找到石油,我们就可以筹集一些真正的资金去开挖新的油井。像这么混乱的地方,就得飞快地钻井,疯狂地抽油。”

“资金……那就是我这方面的事了,我想。”

“没错,法里斯先生。石油商和银行家,完美的搭档,我想。”

“我也这么想。那正是我在考虑的事情。”

法里斯脱下鞋子,把里面的沙子和石子倒到地上。他的袜子因为汗水而沾在脚上。他按摩了一下双脚,动了动脚趾头,然后又叹息一声把鞋穿上。突然一阵大风带着山下天然气火焰的赤热吹过来,并洒下一阵煤烟。他眨眨眼。

“如果你愿意,”汤姆说,“我们可以马上去个安静的地方。整理好文件,请个律师过目,我还需要去政府大楼核查一下你的地契。一切都弄好之后,我们可以在一两天之内把合同转到你名下。”

法里斯的目光锁定在前方,茫然无物地看着。现在,终于,他听到汤姆在跟他说话。他掉回视线,眨着眼睛将目光定在汤姆身上。

“不,不,不,对不起。不,天啊,我哥哥会打死我的,如果我那么做的话。他是个石油商,明白吗?在这一行干了三十五年了,你相信吗?他会到这儿来钻井,就在这儿。已经全都想好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