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3节 还是没有汤姆的消息
9个月后,1916年8月10日。
艾伦和汤姆都还活着,毫发无伤。这是好的一面。
同时,战争还在继续着。索姆河战役正在取得进展。在过去六个星期里,英军的伤亡人数高达数十万人。到目前为止,汤姆和艾伦那个营一直没有参与战斗,但这种快乐的休整即将结束。他们这一营将在第二天发起进攻。这场战役将会是他们俩最艰苦的经历。伤亡人数肯定会很高。很可能是庞大的数字。
这是坏的一面。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并不能说他们俩毫发无伤的幸存下来。他们没有,他们也不可能。没有人能在战区幸存太久。神经会崩溃。人性会泯灭。精神会丧失。
在他们俩之中,艾伦受到的影响要更大一些。他全力照顾手下,经常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他太认真,很难放松下来。他抽烟。他开车。他写信回家。
而且他认识了一个姑娘。
这个叫莉塞特的姑娘很漂亮,黑头发,面带微笑,心肠也好。他们是无意中在距离前线7英里一个叫圣德莱丝达赫那(他们把它称作“圣苔丝”)的村子里认识的。艾伦被分配到那儿居住。她是当地一个农民的女儿。有一次在外面淋了大雨之后,他送她回家。他们跑进她家的农舍,一起喝了点咖啡,谈笑了片刻。后来她又邀请了他。然后又邀请了他。三次之后,他开始明白了。他在她的小屋里脱下衣服,既感到兴奋,又感到同等的尴尬。然后他们做爱了。艾伦在圣苔丝继续呆了两个星期,他们又见了九次面,其中有八次他们做爱了。
**
发起进攻的前一天晚上,全营掩蔽在一个村庄废墟里。军官们的食堂是一个被摧毁的地下室,门口两边整齐地摆了两排汽油箱,尺寸逐渐减小,足有一人高。
汤姆还是汤姆。他还是那么帅气、俊朗、不羁、勇敢。可是随着时间的逝去,他变得越来越黑。他懒洋洋地靠在地下室的墙上,面前由沙袋垒起的胸墙勉强能够保护他。他捡起一块打火石,把它扔到沙袋外面。
“死在这儿挺不错,”他发表意见。
“拜托!”
艾伦跳起来去找木头来挥走汤姆那些不吉利的话。旁边有个废弃的木箱,艾伦掰下一片递给汤姆,汤姆心不在焉地碰了碰它。箱子有一面上用英语写着,“壳牌汽油”。汤姆冲这行字点点头,微笑起来。
“不错的选择。”
“我们马上就去那儿,好吗?”艾伦说,“我是说,等战争一结束。一点都不耽搁。”当然了,他指的是去波斯。
汤姆笑着摇摇头。
“什么?”艾伦防备地问道,“你不可能还回美孚公司吧?天知道,我可受不了在别人的公司里打工。”
汤姆又笑了笑,这次充满善意。“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兄。我是说……听着,你并不觉得我们俩都能熬过去,是不是?”汤姆静静地说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毕竟,糟糕的事总在发生。”
“拜托,汤姆!”
“如果我会牺牲,那我会像个疯子那样先干上一场,拉几个德国鬼子垫垫背。”
“别这么说,想都别想。”
汤姆耸耸肩,“我并不总是这么想。这整场战争都太愚蠢了,除了有自尊要去维护外,我看不出艰苦作战有什么意义,到现在我也看不出,”他深思地弹了弹他那紫白相间的勋章,然后他的口气又变了,“如果我遇害,你能不能保证在波斯尽全力而为?”
“当然。”
“钻井。如果有石油,你会找到它。如果没有——那么至少你努力过了。”
“我们会一起找到石油。”
“可能你说的对。不管是生是死,我的灵魂都会在那儿。不过你得保证,兄弟,你最郑重的保证。”
“我保证。”
“而且不要把那玩意儿交给一帮愚蠢的证券投资商。我是说,日后你可能得这么做,但不要马上这么做。先找到石油。”
“先找到石油,只要人力可为。”
汤姆严肃地点头表示接受。“很好,好兄弟。”
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就像是在说再见。
全营当晚八点出发。它的目标:对敌军前沿发动全线进攻。
外面漆黑一片,雨势不断,地面状况极为糟糕。有三次,敌军的炮火迫使全连士兵躲到所有能找到的掩体后面。每次只要炮火一停,连队就会继续前进,留下一小撮受伤的士兵。有一次,艾伦被一小片鹅毛笔状的弹壳击中肩胛骨。壕沟里一位躺在他身边的军士用拇指和食指把弹片拔出来扔到一边。两人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五分钟后甚至连想都没再想起这件事。
午夜之后不久他们到达了指定位置。大家开始吃背包里的军粮,而且被允许休息到四点。
雨越下越大。时间缓慢地推移着。
四点钟,他们身后响起英军大炮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们就听到暴风雨般的炮弹落到德军的阵营里。他们静静地倾听着:一半因为想到炮弹对敌军所造成的打击而高兴,另一半因为想到即将来临的同样攻势的反攻而恐惧。艾伦和他的手下呆在一起。虽然汤姆就在附近,可他不异于呆在另一个星球上,因为艾伦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四点半即将来临。雨势渐缓,东方的地平线试探性地露出微光。艾伦的双眼盯着手表上发光的数字,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圈。终于到了四点半整。艾伦举手往下一挥:前进。
他的人开始前进。有那么几秒钟,周围一片寂静——美好的寂静。然后,德军的突击阵地里几乎是同时燃起三盏信号弹。信号弹证实了德军的猜测。先是响起稀稀落落的步枪声,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再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炮弹声。连空气都被融化了。枪炮声震得他们两耳发聋,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一片寂静之中。
艾伦看到周围的士兵坚守着岗位,就像训练过的那样。不成群结队,不让血肉之躯轻易成为德国炮手的目标。可他们就像是走进了一阵狂风,弯着腰,头低得都快贴到脚。
他正看着他们,就在这时其中一人胸部中弹,轻轻地“啊”了一声之后就跪了下去。另一个人弯着腰,看起来是在系鞋带,可他往前栽到地上,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艾伦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排被摧毁了,他深爱的部下被杀了,他们英勇地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他们仍然向前挺进。
**
艾伦对接下来几个钟头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到了正午时分形势才真正地明朗化。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次进攻是个失败。英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将德军前线钳断一大片。双方敌对的炮火彼此叫嚣着。战壕纷纷倒塌破裂,双方都试图在一片混乱中重新建起他们的防御体系。
这一天过去了。
未知的伤亡人员名单简直令人震惊。艾伦的手下有半数以上要么牺牲要么受伤。他所有的军士也是如此。弗莱彻少校也是如此,他的左臂被弹片炸飞了。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直直地坐在泥泞中,胳膊放在两腿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可怜的孩子们,我可怜的孩子们……”
没有汤姆的消息。
战斗又持续了两天两夜。艾伦已经疲惫得超出负荷。终于,他得到批准可以休息。
批准是以德军迫击炮的形势来到的,它破空而来,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空中飞行的垃圾桶,可这是一个带有极大摧毁力的垃圾桶。霰弹在离胸墙没有设防的那一边12码远的地方爆炸。事后,艾伦记起弹片击中他之前他看见了爆炸时的火光,不过他猜想自己所描绘的爆炸细节纯粹是出于想像。
事情就是这样。
火光——然后一片寂静。没有痛苦,没有慢慢陷入昏迷。就是眼前一黑。彻底的黑暗。
还是没有汤姆的消息。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4节 床上不是躺着一个人
艾伦在一间满是铁床和士兵的帐篷里醒来。帐篷里臭哄哄的,充满了混浊空气的气味,还混合着血、碘酒和脏衣服的气味。艾伦周围的人们以及其它帐篷和远处小屋里的人们在睡梦中呻吟喊叫。
艾伦小心翼翼地将身体伸展开。他感觉到一种无法名状的痛苦。虽然他感觉不到有哪儿受伤了或是不见了,可艾伦知道伤员们经常意识不到自己的伤有多严重。他在狭窄的床上扭了扭身子,试着伸出一只胳膊去够粗糙军毯下的双脚。他的身体太过僵硬,这个动作让他气喘吁吁。不过他终于成功地将手放到脚尖上。什么都没有。
他又躺回床上,暂时满意了。“垂死病房”里那些人的脚上经常会系着红色标签,注明他们的状况。他的脚上好像没有那玩意儿。
他坠入梦乡。
黎明时分,他又醒了过来。一位来自皇家陆军军医队的少校医生正在巡视病房。
“我受伤了?”艾伦问道。他的嘴笨拙地动着——连他的下巴都疼得要命——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外国人说的英语。医生把手放到他的脉搏上,他拇指的按压带来一阵疼痛,艾伦仿佛都能感觉到血液在胳膊里上下流动。
“受伤?对,所以你才会躺在这儿。”医生的拇指在艾伦的手腕上又搭了一会儿。“你被炮弹击中了。全身都是切伤和擦伤,有几个地方需要缝合。不过这些都是外伤。我们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内伤。爆炸有可能不伤及皮肤就让一个人送命。你至少得在这儿躺上二十四个小时。如果到那时还没发现什么问题,我们就会把你送到一家综合医院去。可我不希望看到你再次出现在前线。明白了吗?”
艾伦点点头。他感到一阵解脱,甚至有一种想要傻笑的冲动。他把头埋进枕头捂住所有声音,医生和护士静静地离去,忙得没空去探查他。
皇家苏格兰新军营队的两个人把艾伦送到了医院。艾伦想感谢他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倒在床上睡了6个钟头。醒了之后,他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然后试着再次睡着。
他睡不着。
他的情绪处于闭塞状态,就像一场洪水用枯木、漂石和塌方把自己的路堵住一样。他全身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落感。他想着亲爱的战友,想着弗莱彻少校,想着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他还不停地梦到汤姆。他问护士们知不知道克瑞里中尉是生是死。她们都不知道。
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他自身的健康状况而言,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死,也不会变成残废。医生建议他充分休息,并断定他会完全康复。
艾伦不像他们这么确定。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有这种感觉——或者说像现在这样没有感觉。他吃饭(不太多)喝水(大量地)。二十四个小时中他有十六个小时都在睡觉、昏厥或是打盹。他思路清晰,或者这么说吧,至少他可以正确地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姓名,军衔,出生地,所在单位。可他的感觉不见了,无论是生理感觉还是心理感觉。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浸泡在麻醉剂中,麻醉剂的效力已经侵入心扉。
然后,有天早上,他突然醒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他的意识里漂浮的各种意象固定为两个人:汤姆和莉塞特。他得知道汤姆是生是死。他得去见莉塞特。
他爬下床,穿上衣服,走出病房,跌倒了四次,像一个醉汉一样扶着医院的墙壁。他刚好碰到一个从前跟他打过交道的负责运输的上尉,并求他答应把自己载到圣苔丝去。
村子里的一切都变了,到处都是轻伤员。前几天驻扎在那儿的林肯郡人和伦敦爱尔兰人要么是去参加战斗了,要么就是牺牲了,总之全都消失不见了。现在听到的全是陌生嗓音:来自公牛和雄鹿轻步兵团的红脸蛋小伙子,还有一个连队的衣着整齐的加拿大人。一群母牛闯进了一个苹果园,一些加拿大人拿着又青又硬的苹果砸在它们的肚子上,试图把它们惊走。
艾伦在村子里的广场上坐下。他的身体就像被整个拆散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一个穿着少校军服的人走近他:一个面容憔悴而疲惫的英俊军官,认出了艾伦之后他神情一亮。
“艾伦,伙计!谢天谢地!你到底……”
“对不起,长官,”艾伦咕哝着,“我认识……?”
“艾伦,是我,盖伊。你哥哥。”
“盖伊!天啊!你看上去……”
“你没事吧,老兄?”
“没事,好得很,就是有点头晕。你怎么样?”
“艾伦,你进医院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受伤了?”
“差不多吧。”艾伦举起手然后又挥下,“砰!”
盖伊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弟弟,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除了一些色彩鲜明的瘀伤之外,他看上去没什么大事。
“谢天谢地,你没出事!我都急死了。参谋部什么消息都问不出来,我只知道你们的人在炮火中首当其冲。我听说你受伤了,可军医队的人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更别提你的情况如何了。”
两兄弟拥抱在一起。事后回想起这件事,艾伦对盖伊所带来的暖意感到由衷的诧异。
“那汤姆呢?汤姆怎么样?汤姆在哪儿?别告诉我——”
“艾伦,老兄,汤姆什么事都没有。他闯到了德军前线——不像他手下的大部分人——虽然德国鬼子进行了猛烈的还击,可他仍然好好呆在他的小战壕里。三天前他被解救出来,没受一丁点儿伤。他发了疯一样地到处追问你的情况。”
“谢谢老天。谢谢该死的上帝。谢谢……谢谢……谢谢……你说他受伤了?有多严重?有多……”
“没有,没受一丁点儿伤,我说过。”
艾伦皱起眉头,像是要跟他争辩。他沉重的喘气牵痛了肺部。
“你不觉得你还应该卧床休息吗?”盖伊说,“那些见鬼的医生怎么会让你出来?”
“整个排的人都死了?可怜的排!”艾伦变得很沮丧,他开始回想汤姆手下那些士兵的名字。
“我送你回去吧。”
“没有受伤?一点没有?”
“典型的下人的儿子,是吧?没有,一点都没有,连皮都没破。现在已经回来了。”
艾伦感到一阵松懈,格格地笑了起来,可他的情绪还是很混乱。虽然他在大笑,可他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听起来他又成了英雄。你见到他肯定很高兴。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嗯,”盖伊不起劲地表示赞同。汤姆在过去四天的激烈战斗中表现卓越,可就在他返回后方那天,他跟准将的一个助手大吵一架,这件事把他的战功抹去不少。汤姆对他所经历的这场大屠杀感到怒不可遏,痛骂统帅部犯了屠杀罪。他或多或少把黑格称为凶手。盖伊插手了此事,才使汤姆避免了条令方面的大麻烦。“他是个大笨蛋,那家伙。听着,老兄,你看上去很糟糕。你不觉得你最好——”
可艾伦的情绪突然变得斗志昂扬。“你才是笨蛋,该死的大笨蛋。更糟糕的是,糟糕上万倍的是,你是个笨蛋参谋。”
盖伊的声音绷紧了。他可以看出艾伦已经有点神智不清,可艾伦正在涉及危险的话题。“艾伦,够了——”
“该死的参谋。就像汤姆说的那样。该死,只会逃避,胆小怯懦,躲在后方,该死的参谋——”
“住嘴!”盖伊抓住弟弟的胳膊,想把他拖回村里去。“我送你回去。你需要——”
“不,我不回去。”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昏花。他知道只要汤姆还活着,整个世界都会没事。沉浸在这一认知的快乐中,他突然想起了莉塞特,而且迫切地想要见到她。他用双手把盖伊推开。
“别碰我。我要去见一个人……我得走了。”
盖伊突然领悟地看着弟弟,“你有了个姑娘,是不是?你?”
“我有一位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做苏。”艾伦唱道,“其实不是叫苏,她叫莉塞特。”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朝莉塞特家的家舍挥了挥手。“莉塞特,莉塞特。”
“那家农舍?带红色山墙的那个?”盖伊的声音一半充满迫切,一半充满不可置信。
“那边的农舍。”
盖伊的脸上慢慢散开一丝愉悦的微笑。他突然松手,艾伦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那就去吧,去吧。”
“我走了。”
“去找你宝贵的莉塞特吧。你会发现她有多么宝贵。她和你亲爱的兄弟。”
盖伊陪着艾伦向农舍走出两百码。还没走到一半的时候,艾伦就失去了去那儿的欲望。他想见汤姆,他想睡觉。“莉塞特上午会在那儿等着我的。”他唱道。
可盖伊已经下定了决心。艾伦开始跌跌绊绊,盖伊把他托起来,迫切地要把艾伦送到农舍门口。他总算把艾伦靠到门柱上,然后就离开了,走前说道,“去吧,进去。你的到来肯定是一个惊喜。回头我再找你,老兄。拜拜。”
农舍的门从来不上锁,所以艾伦就自己走了进去。屋里很温暖,两块黄色的蛋糕正在餐柜上逐渐失去热气。莉塞特不在,可能是出去了。艾伦开心得简直无法思考。他很安全。汤姆很安全。世界上其它的事都不重要。
壶里有一些冷却的咖啡。艾伦把咖啡喝光。咖啡的香气激起了他的回忆。“还有那该死的咖啡。”——弗莱彻少校——放在箱子上的锃亮的皮靴——像猿一样的胳膊——“保住自己那颗脑袋不被轰掉”——然后什么都没了:一个可怜的家伙,左臂摆在两腿间,全连的人都死在他面前。
艾伦揭起纱罩偷吃了一块蛋糕。蛋糕的味道很好,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然后才意识到有只猫也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把猫赶走,把纱罩盖上。楼上传来一些声音:地板的吱吱响声和一阵笑声。当然了!他真是白痴!莉塞特当然是在楼上。为什么不呢?现在是早上。还有什么比床上更好的地方呢?
艾伦走上楼,手脚并用,以防自己从陡峭的楼梯上滚下去。笑声现在听起来更大了。
“莉塞特?”艾伦沿着走廊跳跃着撞进一扇门。“莉塞特?”
声音卡在他的喉咙里。床上不是躺着一个人,而是两个。莉塞特,还有躺在她身旁的、一丝不挂悠闲自得的汤姆。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5节 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片刻的沉默。三个人都呆住了。在那一小段时间内,什么话都还没说,什么破坏都没造成,什么生命都没有毁灭。
可这一刻并没有持续下去。
艾伦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愤怒涌遍了他全身。“你个杂种!”他尖叫道,“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死杂种!”
艾伦朝汤姆扑过去,拳头像雨点般落下,但拳头因为愤怒的热泪而失去准头。汤姆进行了防御。虽然艾伦使尽了全身力气,可他又疲惫又虚弱,他的肺部也急需空气。汤姆从床上滑下来,抓过衣服,同时还试图躲过艾伦的拳打脚踢。他没有还手。
“你个杂种!你偷走我看重的每一样东西!莉塞特是我的一切!我想要的只有莉塞特。”
“艾伦,老兄——冷静点——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艾伦,别说了,冷静点!(原文为法语——译注)”莉塞特惊恐地哭喊道,请求他们冷静下来。
“看重的每一样东西。“
“拜托,兄弟,你还可以拥有她。她还是你的。我没有——“
“我并不要因为你说我可以我才可以拥有她。我不要……”艾伦的攻击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杀伤力了。汤姆挣扎着穿上裤子,用强壮的右臂将艾伦阻隔在安全的距离之外。莉塞特尽可能地帮着他。
“盖伊在外面,是不是?他为什么不拦住你?他知道我在这儿。”
“盖伊?他知道,哦,对,他知道。他把我扛来的。扛来的。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知道了。”
艾伦靠到刷过石灰的墙上,稳住身体。虽然他的脸上又青又紫,但肾上腺素使他比刚才跟盖伊相处时有了更多的自制。他的极端震惊和神经崩溃已经不再那么明显。汤姆很轻易地误把他当作了一个虽然很沮丧但是能够控制自身行为的人。
“我的意思是,”艾伦尽可能清楚地说道,“一直以来盖伊对你的看法都是正确的。你有一些优点,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你到底还是下人的儿子。请把你的手从我女朋友身上拿开,离开这儿。”
“艾伦,拜托,说话小心点。有的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你知道。”
“艾伦,求你,冷静下来,我去给你冲点咖啡,我会跟你解释。”莉塞特请求艾伦冷静下来,可情况已经远远失控。
艾伦想拿出一把手枪,可就在他从皮套里抽出枪的时候碰到了枪管,枪“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汤姆夺过枪,把它从窗户里扔了出去,扔进下面的牛槽。
艾伦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靠到门框上,“盖伊是我哥哥。你是个把我女朋友搞上床的下人的儿子。”他摇了摇头,“对了,我永远也不会和你一起在波斯钻井。我为什么要那样?据我所知,用地权是属于蒙塔古一家的。它不属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他蹒跚地走远,在楼梯的第四个台阶处滑倒,一路滚了下去。他拖着身子回到村里,找了张空床,一头栽下去,脑袋沾上枕头还不出三秒钟他就睡着了。
事情就奇怪在这儿。
他睡得很安稳。没有梦境,没有疼痛,没有叫喊,没有梦呓。在整个世界全都崩溃的时候睡成这样真是件奇怪的事。
汤姆扣上衬衣的扣子。他面如死灰,双手抖个不停,。
“我不知道你们是朋友。”莉塞特说道,懊悔不已,“我不知道……他是个好人,我真的很敬重他。”
“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汤姆用法语说,然后换成英语,“该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该死,该死。”
汤姆坐到床沿上,试着冷静下来。盖伊是我的哥哥。你是把我女朋友搞上床的下人的儿子。他试着把这些话置之脑后,可艾伦的话说得太重了,不是轻易就能忘掉的。我永远也不会和你一起在波斯钻井。我为什么要那样?据我所知,用地权是属于蒙塔古一家的。它不属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汤姆重重地呼吸着,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艾伦很震惊。艾伦很沮丧。艾伦是在胡说——
“他不会有事吧?”莉塞特打断他的思绪。
“听着,他刚从战场上回来,战场上非常糟糕,越是放松下来他越是敏感,而且对于女孩子,他从来没有——嗯,我想在你之前,他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还是我教他怎么做的。”
“妈的!”汤姆因为内疚而更加愤怒。他知道艾伦和莉塞特好上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避免去找莉塞特。可过去那三天简直像是身处地狱。汤姆知道艾伦受伤了,可是,他就像盖伊一样,不停地到处询问艾伦现在在哪儿,情况如何。当他终于听说艾伦没什么大事之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汤姆就像着了魔一样地来找莉塞特,因为她是另一个和艾伦有关密切关系的人。他到处找她,一直找到厨房。他并没有想要和她上床,可汤姆在这种事上并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而且不管怎么说,艾伦正安全地躺在医院里,所以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应该三思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莉塞特亲了亲汤姆的耳垂。他微笑起来,抚摸着她的肩膀。
“你还有很多其他男人吗?”他问。
她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胳膊,“Chchon。”猪。
“说实话?”
“有一些。几个。”
“我猜,为了钱?”
“一般是。可跟他不是,绝对不是。”
“和我呢?”
她摇了摇头。
“他一点都不知道,……听着,我会给他时间恢复。跟他解释。我最好别再来找你。如果找你会让艾伦伤心,那我就不会再来找你。
“关于兄弟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兄弟?”
汤姆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最后总结道,“盖伊是他的亲生兄弟,可我是他真正的兄弟。他知道这一点。他绝绝对对知道这一点。”
“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汤姆点点头,在没有涂漆的地板上踢着他的光脚。他为自己的糊涂感到生气,可他对盖伊挑起事端感到狂怒。怒火在他心头燃烧,炙人而又危险。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汤姆重重地叹气,“对,会好起来的。”
又一次,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好像已经成了惯性。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6节 8月19日
第二天:8月19日。
战斗再次打响的时候汤姆回到了战壕。他正在向旅参谋汇报情况,整个人睡眠不足,大汗淋漓,全身又是血又是土。枪炮声打断了他们的简短会谈。汤姆请求离去,收到一句硬梆梆的“好好干,克瑞里”,然后就大步跑向前线。
这一天天气恶劣,就像是秋天里的第一个冷天,大雨把一切都浸泡在水里,空气寒冷刺骨。一阵邪恶的微风将枪炮的烟雾吹遍战场,直到一切都沉浸在一片淡绿色的、充满无烟弹药气味的薄雾之中。湿漉漉的白垩地上滑得站不住人。上坡的小路和战壕的底部变成了混合着雨水、泥泞、耗子和鲜血的阴沟。
汤姆迅速而又谨慎地爬上战壕。他经过了两个正在挖土修补一面倒塌胸墙的人,还有一个正将一挺刘易斯机枪架上战壕的人。汤姆往前冲着,在拐角处跑得太急,直接撞上了盖伊,他正从另一个方面快速跑来。
这是个极大的巧合:并不是说他们不该碰面,而是不该在战壕里碰面。盖伊作为参谋,几乎从来不进入前沿阵地,更别说在这种艰苦作战的时候。不过汤姆想了起来,在早先的炮轰中,师部的电话交换机被完全摧毁,所以他猜想师部参谋肯定很急于获得作战行动方面的可靠信息。
架着刘易斯机枪的二等兵亨普利斯维特以及修补战壕的二等兵琼斯和卡拉赫都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两位军官进行了激烈的争吵。年长一点的军官试着夺路而过,可年轻一点的军官用身体挡住他,将他摁在战壕的胸墙上。枪弹的声音掩住了他们的声音,但很明显他们正在冲彼此喊叫。
年轻军官开始用重而有力的拳头揍着另一个人,那人将胳膊抬到面前进行防御。年长的军官不停地想要闯过去。他没有对年轻军官采取任何武力措施。
然后事情发生了。
这三个人对事实的描述绝对的异口同声。年轻军官拨出手枪。他把枪指向另一个人的脑袋。年长军官往后退去,做出投降的姿势。年轻人仍在冲他叫喊。他看上去极端愤怒。然后年轻人把枪放低对准另一人的裆部,或是那附近。他开枪了。这绝对是蓄意在近距离内开的一枪。卡其布的外套上现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印。在子弹打击他大腿的时候,年长军官往后跳去。年轻的中尉把枪放回皮套,恶狠狠地又看了一眼年长军官,然后朝前线奔去。黑色的鲜血慢慢渗透年长军官的一条裤腿。
事情就是这样。
汤姆沿着战壕跑远。盖伊摇晃着往另一边走远。他的脸色苍白得一像床单一样,神情又惊又怒又怕。
战况激烈地持续到黄昏时分。
在一些血迹斑斑的地方,躺着太多已经牺牲或是垂死的人。空气因为炮火和子弹也变得沉重起来。来到法国以后第一次,汤姆希望自己能够挨上一枪,从而返回英国,远离战争。
夜幕降临了。
汤姆在岗哨就位,祈祷德军也像对手那样筋疲力尽。他很想喝点威士忌,但又很高兴找不到酒。这个晚上,他太想喝个酩酊大醉。可这一晚,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昏沉沉的头脑。
盖伊让他感到暴怒。
暴怒。战壕里的事件不仅没有让他发泄情绪,反而增加了他的愤怒。他开枪打中了盖伊,可他居然没有杀了他。汤姆的怒气仍然没有得到发泄,但是因为他的举动,盖伊可以——而且很有可能会——把汤姆送上军事法庭。对上级军官开枪只有一种判决,那就是死刑。汤姆知道有目击者,而且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依靠他们的判断力。也许汤姆的赫赫战功会有一些作用,但盖伊是位少校,而这种事一般注重的都是军衔……
那天晚上,汤姆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这件事。他一点都不后悔对盖伊开了枪,可当他的手指抚摸枪管时,他幻想了上百次这一事件的不同结局:盖伊不是腿部中枪,而是胸部中枪;盖伊不是受了点轻伤,而是当场毙命。
**
汤姆担任的是第一班岗。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需要时间去思索。在下午的打斗过程中,他的一包烟被挤碎了,但他小心地从中挑出两根被压扁的卷烟,细致地将它们恢复成可以点燃的模样。他把烟点着,喉咙因为渴望烟草的味道而疼痛起来。
“克瑞里先生?”
“嗯?”
借着火柴短暂的光芒,汤姆看到一个男子的脸——银色的头发,但是脸庞很年轻,蓝色的眼睛,灰色的胡子。
“我是摩根上尉,刚被从沃里克郡派过来支援你们。”
两人握了握手,汤姆把最后一支破碎的香烟点着递给那人。
“支援?”汤姆叼着烟咕哝着。“老天知道我们需要支援。”
“听着,我知道了一些相当糟糕的消息,最好还是跟你说吧。准将想派兵将突出阵地上的德国鬼子扫荡一空,一劳永逸。他的想法是,如果我们能突袭他们的机枪哨位,我们就可以冒险发动全面进攻。”
“准将是个没有头脑的疯子凶手。”
汤姆的直言不讳让摩根上尉尴尬地笑了笑,但他几乎没有驳斥这种指控,“你的名字被提出来了。”
“提出来干什么?”
上尉做了个鬼脸,“机枪。”
“去突袭他们的机枪?”
“对,我个人也认为这是个愚蠢的主意,可准将对此好像兴致勃勃。”
“太愚蠢了。”
“我非常抱歉,老兄——你刚好撞在枪口上了。准将让你带上十二个人,用你自己的头脑想出行动方案,然后马上出发。一旦你干掉那些机枪哨位,我会马上带一整个连的人去支援你。”
摩根递给他一袋资料,里面的书面指示证实了他的话。汤姆看完文件,把它们扔到一边。
“我的头脑?我的头脑告诉我准将已经他妈的失去理智了。”
上尉咽了口口水。即使一个新来者都清楚地知道,准将的命令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我不能说不同情你,老兄。如果不是因为我真的不了解这儿的地形,我会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我得说,我觉得那个推荐你的人实在是有点过分。这种事真的不应该推荐别人上。”
“是谁推荐的我?”
摩根上尉顿了顿。他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才好。“听着,我什么都不该说的。真的不是我——”
“可你已经说了。是谁?”
摩根上尉又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他将烟吸到只剩半英寸,然后把烟头扔到泥里,烟头发出一阵嘶嘶声。“好吧,老兄。正常情况下我是不应该说的,可是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是个叫蒙塔古的家伙。蒙塔古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蒙塔古先生?”汤姆惊呆了,“一个中尉?跟我差不多大年纪?”
“对。怎么?你们有很多个蒙塔古吗?”
“不是一位少校吗?我们有一个中尉和一个少校。是哪一个?”
“是个中尉,老兄。肩膀上只有一颗星。我绝对没有看错。绝对是中尉。”
“他的腿呢?他的腿有没有受伤?最近才受的皮肉伤?今天下午?”
“他坐在那儿,老兄。我没看见他的腿。不过,如果他受了那样的伤,是不是应该呆在医院才对?我想,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坐在准将身边了。”
“对,我想也不会。”汤姆的震惊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德军有两个机枪哨位。其中一个位于一个很深的弹坑里,垒有沙袋,而且周围有严密的铁丝网。另一个哨位则是德军经历长久战斗以来几乎没有受损的枪位之一。那个哨位是由混凝土筑成的,厚达十英尺,周围竖着钢筋。对它们发起进攻无异于自杀。而这是艾伦想要的结果。比起他即将面临的死亡可能——汤姆对此已经确信无疑——更让他震惊的是这是艾伦想要的结果。
摩根看着汤姆,眼里有着深深的同情。在临时的胸墙外面,大概两百码远的地方,白色的混凝土机枪哨位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我真的很抱歉,老兄。希望你拥有英国人最好的运气。”
“谢谢。”
“我没什么可做的,是不是?你有什么需要吗?”
汤姆摇了摇头,“就是……听着,出于我不能解释的原因,下午推荐我的人是谁,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得我无法形容。你十分肯定那是蒙塔古中尉?”
沉默。
很远处几枚炮弹轰然作响,随即回应地响起步枪的“哒哒”声。
“听着,四年前我在桑德霍斯特军官大学呆过,去年升的上尉。我知道什么时候向什么样的肩章敬礼,知道什么样的肩章该向我敬礼。我百分百地确定,老兄。对不起。”
汤姆点点头。
两人又握了握手。“我最好还是别再耽误你的行动。”摩根开始向外走去。一道亮光射往天际,悬挂片刻,又慢慢落下。黑暗的战壕被它的光芒照亮。
“等一下,上尉。”汤姆喊道。
“嗯?”摩根转过身。
汤姆把压扁的烟盒递出去,“这盒烟被我压碎了。你身上有没有带烟?”
摩根摸了摸上衣的口袋,找到一包没有拆封的英国烟,只是先前在雨里沾了点潮气。“拿去吧,老兄。别客气。”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7节 汤姆出事了
我们是新军的成员。
我们不会作战,
我们不会开枪,
那我们有什么用呢?
可是当我们开进柏林,
德国皇帝会说,
Hoch, hoch, mein Gott!
新军的成员
是多么的优秀啊。
这首歌诸多版本中的一种就像某种美妙的气味一样从泥泞的防空洞楼梯上飘出来。防空洞是从德军那儿夺来的。就防空洞本身而言,它非常的牢固,而且很舒适。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这首歌换成了其它更忧伤的歌。
汤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在直接面对着即将死亡这一现实时,他长久以来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开始离他而去。他不想死。他热切地想活下去。也许活过这晚,第二天他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可他不在乎。他想活过这晚。接下来的事以后再碰运气。
但死亡还不是最糟糕的。艾伦才是。艾伦·蒙塔古从全世界所有人中推荐了他去执行这次任务。汤姆知道自己不该跟莉塞特上床,可艾伦的回应是如此冰冷地充满杀机。这是艾伦最糟糕的一面:睚眦必报。这是作为贵族子弟的艾伦:势利,自以为是,令人厌恶。
汤姆觉得自己就像是闯进陌生领域的陌生人。
他沿着防空洞的台阶走下去。下面挤满了三十个人,当天的战役使他们筋疲力尽。在这三十个人当中,只有三四个还有力气唱歌,而且那是因为防空洞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所有人都躺下去,甚至是坐下去。
他们看见汤姆脸上的表情,安静了下去,马上就明白了。醒着的人将睡着的人摇起来。防空洞里变得活跃起来,他们或是斜靠着墙,或是坐在粗糙的凳上,或是坐在地上。防空洞里点着两盏德军的乙炔灯,空气里充满了厚重的油烟,非常混浊,但是很温馨。有两只耗子坐在角落里咀嚼着什么。
“举起你们的右手,小伙子们……右手,汤普森,不是两只手。”
他们沉默地照做。
“现在,有孩子的人把手放下。”
还有十六只手举在空中。
“有老婆的人把手放下……我说的是老婆,阿普尔比,不是临时跟你上床的姑娘。”
十只手外加阿普尔比:十一个人。
汤姆点点头,“你们过来,其他人继续。”一片沉默,只有他们在爬过彼此交换位置的时候发出的低声嘀咕。(“抱歉,伙计”,“慢点,你踩的是我的手”,“早知道我就娶了那老女人”……)最终那十一个人走到汤姆面前——确切地说,是十一个男孩,因为他们的平均年龄肯定低于二十一岁。汤姆接到的命令是带上一打人,可他决定不服从命令。就算是五十个人也干不掉那两挺机枪,如果他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不必要的鲜血,那他真是罪该万死了。汤姆从上衣兜里拿出十一根火柴,将其中两根的火柴头掰断。他把火柴混在一起,然后握在手里,将火柴的后半截露在外面。
“每人抽一根。”
每人抽了一根,有两个抽到了没头的火柴:一个长着黄棕色的头发,非常粗壮,脸上有着很自信的表情;另一个是典型的从城里来的新兵,营养不良,身体很矮——甚至不足五英尺四——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汤姆不认得他们。因为人员伤亡,连里从其他营调来了增援人手,都是汤姆不认识的人。
“对不起,伙计们,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斯廷森,长官。”黄头发的小伙子说。
“哈德威克,长官。他们都喊我矮子。”
“那你希望我喊你什么?”
“我想还是喊我矮子吧,长官。听上去已经很顺耳了。”
汤姆点点头。他从兜里拿出摩根的那盒烟,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只。三个人都把烟点着。
“现在,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俩。我已经选中你们参加一次任务,这次任务非常艰巨,非常危险,可它会为你们每人赢得一枚荣誉勋章,以及大量的假期,只要我能安排妥当的话。下面就是我们要做的……”
艾伦在疼痛中醒来。
某个地方存在着危险;甚至是恐怖。
他抓过手枪,将枪口对着黑暗。他沉重地呼吸着,侧耳倾听,随时准备开枪。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远处连续不断的炮声。半分钟过去了。艾伦试着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他摸索着周围。他正躺在一个铁床架上的草席上。
他想起来,这天盖伊跟他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或者是之前那天?他仍然头晕目眩,想不起来。他能听到身下的草席发出沙沙声,还有窗外村子里的细微声响:一头马正在吃草,一个技工正试图发动一辆摩托车。他摸到一根火柴,将它点着,然后找到一根蜡烛点上。
他环顾着小屋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什么都没有,他拉上保险栓,把枪放下。
但是清醒并没有带来安宁。他的心跳仍然高达每分钟一百二十次,那种可怕灾难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本想将之归罪于梦境,可他一觉无梦,而且在他醒来之后这种灾难感愈发强烈。
艾伦想起了他和汤姆的争吵。痛苦和愤怒涌遍全身。汤姆对莉塞特的征服就像是一种深深的、刻意的侮辱。虽然艾伦在攻击汤姆的时候已经神智不清,但他仍然非常生气。可怒火很快就过去了。那只是一次争吵。汤姆会向他道歉,而且是真心诚意的。艾伦会收回他所说过的话,而且他也会真心诚意。争吵算不了什么。
艾伦的心脏因为其它原因而狂跳,某种更糟糕、更永恒的东西。有那么片刻,他无法理解。然后他明白了。
汤姆!
汤姆出事了。
艾伦从床上跃起,找到裤子,四处摸索他的靴子,但没有找到。他记得盖伊把靴子拿走了,试图阻止他四处乱走,不过下面的马房里有一双农民穿的鞋,那就足够了。他抓过上衣,找到鞋子,跑到街上。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尤其是他的肺部,不过他的协调能力已经好多了。他慢慢地走到负责运输的那名上尉的办公室里,希望能借到一匹马。
上尉正弯腰忙着纸头工作,低声地发出诅咒。他抬起头,绽出一丝微笑。他很喜欢艾伦。
“嗯嗯,晚上好啊,长官。”他漂亮地敬了个礼。
“什么?”艾伦说过,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礼。
“我说,你最终得到了该有的奖赏,”上尉说道,“绝对是该你所有,我得说。”
艾伦低头看了看肩膀。他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少校。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我穿了我哥哥的外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是他拿错了我的衣服。听着,能借匹马给我吗?我明天早上还回来。”
上尉吹了声口哨,叹了口气,看了看他那没有止尽的征用表——不过十分钟不到,艾伦就已经备好马,小跑着穿过黑暗,向前线奔去,向汤姆奔去。
子弹扫射过来的时候,突然而又喧闹。机枪离他们只有三十英尺远。借着暗淡的月光,汤姆看见勇敢的斯廷森被一阵弹雨击中,几乎尸骨无存。几秒钟之后亮起的炮火清楚地照出矮子哈德威克栽到地上,双腿被鲜血淋漓地炸断。炮火持续着。汤姆拿出一个手榴弹掷了出去。
那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8节 艾伦听到了枪声
艾伦听到了枪声。枪声持续了只有一两分钟,然后就停止了。马抬着头,侧着身子,在泥泞的路上开始打滑。他把受惊的马系到一个被炸的树桩上,步行继续前进。几天的战斗下来,战壕里一片混乱。地面被炸得乱七八糟。战场上散发着尸体和炸药的气味。
他急急地沿着脆弱的战壕往前跑着,因为胸墙太过脆弱,所以他一直猫着腰。他没有在借来的鞋子上裹上绑腿,所以鞋子里很快就沾满了泥沙。他的协调能力和体力都比之前要好;只是肺部的情况还很糟糕。
他来到汤姆的营地,在那儿听说了这个可怕的坏消息。他听说了准将那致命的指示。他听说汤姆带着两个人爬进了无人地带。听说在半个小时的寂静之后,德军突然开火。听说靠得比较近的那个混凝土机枪哨位也开火了。听说三个人都已失踪,假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