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8节 1914年6月末

你可知道,兄弟,你是位王子——亚当之子?

嘉拉·丁·鲁米(1207-1273)

1914年6月末。

这年的夏天很热烈,甚至可以说是黄金夏天。国际形势非常平静。欧洲地区持续了十多年甚至是更久的紧张局面逐渐消散,局面再糟也糟不过从前,甚至很有可能比从前要好得多。

七艘英国军舰和德意志帝国的远海舰队一起参加了易北河赛船大会:整整一周都是比赛、跳舞、音乐和烟花。到英国舰队最终启航离去时,英军司令作手势告诉主人:“过去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在塞尔维亚,一名大公被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给刺杀了,但谁会在乎?塞尔维亚是塞尔维亚,在那一带,大公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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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艾伦和汤姆已经长大成人,两人都已经21岁了。他们的前程铺在眼前,就像波光粼粼的海洋,上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艾伦是个高个子,淡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继承了父亲的棱角分明,不过他和母亲的某些相似之处淡化了这种棱角分明:她的微笑,她那微含忧虑的表情。

艾伦上了牛津大学,即将结束最后一门考试。这些考试让人筋疲力尽,但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将拿到自然科学专业的学位。他几乎没有时间学习这门学科,但这可以让他专攻他所选的地质学领域。

因为达西的石油冒险还没有结束。他找到了投资者,他继续勘探。1907年的时候,在开始了6年之后,他发现了石油。

大量的石油。这次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喷涌而出,它的流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全球最大的公司之一正在为此而筹建。这家公司现在被命名为英国波斯石油公司,它需要大量的年轻地质学家,因此,等到9月份的时候,艾伦就会前往波斯-美索不达米亚边境开始工作,寻找石油。但那是9月份的事。从现在到那时候,他还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去乡间骑马、射击和垂钓,去伦敦参加舞会和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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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也很出色。

他比艾伦矮,但比他壮,宽阔的肩膀,光滑而微卷的黑发。他的相貌非常英俊:宽阔,结实,时时带着一丝耀眼的微笑。不像艾伦,汤姆跟姑娘们打起交道来已是个中老手。他看上去从不缺少女伴。艾伦总是嘲笑他,可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困窘。汤姆已是沙场老将,而艾伦则毫无经验。

还有一件事汤姆也赶在了艾伦前头:事业。

学校教育结束后,汤姆放弃了可能在牛津赢得奖学金的机会,而是在美孚石油公司这个大企业的伦敦办事处谋了一个职位。他表现得很出色。他既富有天份又精力充沛,现在已经成为公司里最有能力的年轻人之一。虽然汤姆工作很卖力,但每周末他都会与艾伦一起度过,要么去伦敦参加交际活动跳跳舞,要么去乡间骑马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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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盖伊呢?

这些年来,盖伊完全不再那么重要了。童年时的敌意好像已经淡化。就算旧时的仇恨没有真正消失,但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汤姆呆在伦敦,而盖伊则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伦敦。盖伊是名军人,是个少校,他非常擅长于参谋工作。汤姆和盖伊很少见面,以后也不大可能经常见面。当他们确实碰上面时,两人都表现出冷淡的礼貌。

但是,1914年的夏天是个黄金夏天。

这是一个值得享受的夏天,这个时候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做一名英国年轻人,面前铺着闪亮似海的前程。汤姆和艾伦彼此之间几乎用不着做什么手势,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做出英国司令在基尔港做出的手势:“过去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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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们的麻烦就在于:如果你有一个大公,然后又失去了他,你不能说声“让这件事见鬼去吧,我们再找一个大公”就算了。因此,奥地利——那名遇刺的大公刚好是奥地利人——向被控支持这名无政府主义者的塞尔维亚提出了最后通牒。大体说来,通牒的意思就是,“我们对大公遇刺一事感到非常不满,所以我们希望你方表现出真正的屈服。”

所以塞尔维亚屈服了。

塞尔维亚很弱小,而奥匈帝国很强大,何况奥地利和德国还是好朋友,而德国则以选定军事作战地点而闻名。所以塞尔维亚屈服了。慷慨地,毫无保留地,颇为尴尬地。

但是,不幸的是,如果你已经选定了一个军事作战地点——如果你已经全副武装做好准备,满心期待,并且许诺从贝尔格莱德给你的海尔格阿姨寄张明信片的话——那么一两句和解的答复还不足以阻止你。所以奥地利宣战了。

挑起战争所带来的麻烦就在于你的邻居们会变得有一些紧张。俄国就位于强大的奥地利和德国旁边,而现在看起来她的门前即将爆发一场战争。这让俄国有一些紧张,所以她就调遣了军队,为数六百万的军队。

哎哟!奥匈帝国本来只打算在后花园打一场漂亮的小型战争,可突然之间欧洲最大的国家调遣了它那巨大的人口,并进入作战状态。德国呼吁俄国遣散军队,可是,在俄国看来,这有点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俄国叫德国别管闲事,然后德国也进入了备战状态。

德国调遣它的军队所带来的麻烦就是法国开始紧张了。法国人是个慷慨的民族,素来以好客而闻名,可是如果仅仅在几十年前曾经有过数千名客人不邀而至,行军经过你的首都的话,那你变得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的。更重要的是,法国和俄国是联盟,而德国和俄国近来好像不太友好。德国请法国放弃与俄国的结盟关系,法国拒绝了。

在德国人看来,如果战争即将爆发,先发制人将是很有道理的做法。而且,德国人的优点就在于,一旦他们决定要做什么事,他们就会做得很彻底。

回想起来,汤姆、艾伦或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发生在暗杀之都的一次暗杀行动会引发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冲突。但是,不管能不能解释,历史就是这样进展的。

德国需要在西方快速取得胜利,从而确保在东方取得决定性成果,因此德国派兵进入比利时,目标直指巴黎。英国人——十分不情愿卷入战争,但同样不情愿将欧洲拱手让给德国人——请德国友好地离开比利时。德国人拒绝了,所以英国也加入了战争。

1915年5月。

夜空中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天际闪耀着向北射到几里之外的炮火。法国最大的农舍好像已经放弃了从事种植业的打算,将自己改作了旅馆。在宽敞的厨房里,三四张木桌边挤满了士兵,花上半法郎就可以买到一大盘炸土豆,一小片熏肉和一杯兑过水的啤酒。

艾伦和汤姆刚刚抵达法国,他们对着灯光和嘈杂惊愕地眨着眼睛,同时两人也伸展了一下双腿,他们先是坐船,再坐火车,然后又坐军车,足足走了两天,腿都抽筋了。他们并没有呆多久。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根据军装判断是一名下士——跑到他们面前。

“克瑞里先生?蒙塔古先生?”

两人点了点头。战争爆发之后不久他们就入伍了。他们先是在英国培训了几个月,然后又在曼彻斯特郊区一所压抑的过渡兵营里无所事事地呆了更久,然后才终于来到法国。他们俩的军衔是少尉,每人都将带领一个排的士兵,这些士兵和他们一样毫无作战经验。两人对自己的军事技巧毫无把握,火红的天际这种陌生的场面让他们的头脑清醒了。

“连长要见你们,长官。”军士说道,“他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昨天没到。我们明天早上就要上前线。”

军士将两人带到了一个地方,那儿一看就知道以前肯定是农舍的乳品厂——现在已经闲置了,因为没有奶牛产奶。天花板的横梁上悬下来的挂钩上挂着一盏油灯,一名穿着军装的少校正喝着咖啡俯身研究一些纸张,穿着军靴的两只脚交叉放在一个放着地图的柜子上。他抬起头来。

“劣质的东西,法国咖啡。你们有咖啡吗?我是说英国咖啡。”

两个新人摇了摇头。“我有熏肉,长官,”艾伦说,“还有桔子酱。”

“呃,”少校哼了哼,“咖啡。最好的东西。”他如释重负地放下手头的文书工作,站了起来。他高得出奇,胳膊上满是肌肉,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像猿类:强壮,并且具有潜在的威胁。“坐椅子上吧。”他所说的“椅子”是两块放在一堆牛奶搅拌器上的木板。“你们该死的为什么昨天没来?”

艾伦开始解释,可是弗莱彻打断了他。“军事机构。总是自相矛盾。你们居然能来,真是奇迹。我们明天上前线,解救C连。”

“是,长官。”

“克瑞里先生?”

汤姆点了点头,“长官。”

弗莱彻板起面孔,审视了一下他的新下属,然后哼了一声,不情愿地表示认可。然后他看向艾伦。

“那你肯定就是蒙塔古了,嗯?”

“对,长官。”

“你没有兄弟吧?一位少校?我们在总参谋部的一位好朋友和好兄弟。”

艾伦说有。

“嗯!”这次弗莱彻的哼声则是表示不认可。他从面前的纸堆里拿出一张纸,大声地读道,“我们注意到,在很多连队里,日常的步枪清洗工作没有得到正确对待……所有连长……等等等等……条令条例……等等等等……视察……等等等等。请提交一份详细的报告……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弗莱彻厌恶地扔下那张纸,“签字的是盖伊·蒙塔古少校。”

长时间的沉默。艾伦极为局促。而汤姆则很享受这一刻——至少一直享受到他意识到盖伊也在法国。他并不是汤姆的直接上司,可他也在这儿,处于上级地位,随时可以干预。盖伊的阴影又一次笼罩了他的生命。一想到这一点汤姆的心头就涌上一股怒气。

“想知道该死的麻烦在哪儿吗?”弗莱彻终于开口。

“长官?”艾伦说。

“我的人不停地在使用该死的步枪。”

“对,长官。”

“弄得他们很脏。当然了,我是指步枪,不是指人。人已经没法再脏了。”

“对。”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9节 带上了前线

片刻的停顿。然后艾伦开始为他的哥哥辩解。“我相信我的哥哥并不是想——”

他还想说下去,可弗莱彻打断了他,“哦,没关系。都是官面文章。我只跟他们说他们想听的。全法国最亮的步枪。每天清洗五次。诸如此类的话。”他坐下去,把脚放回柜子上,开始喝第二杯让他如此厌恶的咖啡。“我猜,你们都是新兵吧?”

“没错,长官。”艾伦说道。

“我希望你们不会太无能吧?”

这个问题和他的语气让艾伦的眼角因为吃惊而抽搐了一下。在他想出答案之前,弗莱彻又打断了他。

“别担心。训练纯粹是浪费时间。整个连里仅有的军人就是我、指挥官、副官、从皇家陆军军官大学出来的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名军士长,在军士长看来,整个新军的想法都是个天大的笑话。你们所需要的训练就是这些:如果看到德国人,就干掉他。保住自己那颗脑袋不被轰掉。别让手下陷入麻烦。让指挥官继续以为自己就是全能的主。明白了吗?”

沉默。

“还有咖啡,”汤姆说。

“该死的对极了。还有那该死的咖啡。”

很快他们就被带上了前线。

“白垩。幸运的家伙。轻松的第一份活儿。”弗莱彻戳着齐肩高的岸堤,松手让一把白色土壤飘到战壕的地上。“硬得跟种马的奶头一样,下雨的时候也是一样。你们应该看看我们冬天住的粘土矿坑。海岸线以上两英尺,以下三英尺。每次你想把胸墙建高一两英寸的时候,德国人都会拿枪对着你狂扫。也就耗子这烂东西喜欢它。”

艾伦保持沉默。他和汤姆都很震惊。泥泞,害虫,迷宫般的战壕,每个枪台上所潜伏的危机,防御工程上的每个弱点,呼啸而过的每颗子弹,这些都让他们震惊。

在防空洞不远处,铁丝网距离地面十八英寸高的地方挂着一颗脑袋。据接管这条战壕的英国兵说,这是一个被炸死的法国兵的脑袋。在某个晚上处理掉这东西是件很容易的事,可它对部队来说已经具有了一种迷信般的重要性。这颗头颅被取名为二等兵头利,并且被视作连里的正式成员。大家会把食物掷给它,把饮料扔给它,甚至把点燃的香烟当作某种祝福贡品抛过去。

“这是你们的地盘。”弗莱彻向艾伦和汤姆介绍他们的防空洞。“你们得在那该死的顶上再加点土。它可挡不住直接飞过来的家伙,目前不行。还有,食物得挂起来。如果放在地上,老鼠兄会把它干光,这可是违反条例的。尸体归他们,食物归我们。明白了吗?好孩子。”

弗莱彻说完就走了,留下两个年轻人单独呆在他们的新家里。汤姆看着艾伦。艾伦看着汤姆。

汤姆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好啦,兄弟,我们来了。”

艾伦点头,“对,我们来了。”

他们坐在床上,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木墙,感觉着头顶上泥土的重量。他们想起弗莱彻说过的话:直接命中的炮弹会让他俩玩完。他们回想着之前的那个夏天,以及回到那种生活的不可能。

可空气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面的东西。新家的惊人现实让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彼此间的关联。他们已经来到了前线,离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敌军只有几十码之遥。他们的任务是要置敌军于死地。可他们是兄弟。不仅仅是兄弟,他们是双胞胎。地球上好像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两人坐在自己的床上,凝视着对方,然后,没有任何原因地,开始放声大笑。

9个星期后。

汤姆和艾伦已经不再是新手了。他们知道怎么保护手下,怎么侵扰敌军,怎么在危机四伏的无人地带进行巡逻。他们经历了老鼠、不适、炮轰、枪战,还有熟识之人的伤亡。可还有一件事他们不知道。他们没有面临过重大行动以及它对人造成的影响。还没有。

不过这一切即将改变。

**

汤姆撩开挂在防空洞门口的麻袋。人体的臭味以及燃烧的木头味迎面扑来,随后而至的是不那么冲人的煤油味和烟草味。半数的人都已经满脸漆黑,另一半人要么正挤在惟一的一面镜子前面,要么就是让同伴们帮他们收拾。其中有一个人的脸上画满了送给他女朋友的红心和情话。另一个人则满脸脏话。

“威德康柏,”汤姆严厉地说道,“把这家伙的脸弄成该有的黑色。还有你,廷西,离墙上的白灰远点,除非你想让德国鬼子以为你是个被炸死的幽灵。”

在汤姆的注视下,他们迅速恢复秩序。汤姆点了一下人数。总共八个人。

“下士,你数着是几个人?”

“八个,长官。”

“最后那个人在哪儿?”

“最后一个人,长官?弗莱彻少校说就八个——”

“二等兵头利呢?他在哪儿?”

汤姆的笑话让防空洞里爆发出大笑,可他还没说完呢。

“哦,别担心,”他继续说,“事实上,我想起来我叫他走在前-头。”

他的俏皮话引发了阵阵尖叫和嚎笑,这个笑话跟全排的白痴们都已经讲过了。汤姆几乎是从一开始就跟手下相处得很和谐。虽然他们现在十分紧张,但同时也是士气高涨。

然而,虽然汤姆嘴里说着笑话,可他心里异常担忧,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艾伦。这天的早些时候,弗莱彻在全连集合时寻求自愿者。

“我们需要一个家伙来带领侦察队。侦察队的目标是在该死的铁丝网上找到一些缺口——如果有那些该死的缺口的话——然后就返回。返回的路上你们得用石灰留下一条印迹,给后面的其他人指明道路。如果你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后能够避免喧哗的话,我们会不甚感激。突袭兵会沿着印迹,轻轻跃过篱笆上的洞,在德国鬼子醒来之前静静给他们捅上一刀。明白了吗?谁够胆量?”

艾伦和汤姆当然都够胆量。

“新来的,迫不及待了,嗯?”

两人都没有回答。

“只要能让吉米上校拿到勋章就行,什么?真是太好了。那正是我们想要的。”詹姆斯·“吉米”·麦金托什上校是他们的营长——这个人,据称,他想勋章想得都快疯了。弗莱彻说这话的时候,桌边的人脸上都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蒙塔古,你负责侦察。我负责突袭。克瑞里,你做我的副手。如果出现问题就由你接手。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两人都点了点头,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两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

然后弗莱彻顿了顿,他的表情表明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众人都屏息静候。

“嗯——蒙塔古——我想你哥哥盖伊今晚不会参加突袭德国鬼子的行动——他可能觉得自己受不了这种冲击,嗯?面对子弹,来点变化——不管怎样,有比这更好的事可做,我想——清洗一下步枪——我不是那意思——是件好工作,我敢确定——不管怎样,我的意思是,他会为你骄傲的,对吧?第一次任务,就这些。”

弗莱彻结结巴巴地说完。众人都震惊地听着。弗莱彻的这些话已经接近于侮辱盖伊,几乎是在指责他逃避危险。当然了,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们埋怨一下远在后方的人,这是很常见的,可盖伊是艾伦的哥哥,而且弗莱彻的话已经超出了可以接受的军营笑话的范畴。

艾伦可以看到汤姆的笑意越来越深,然后他用冷冷的声音回答,“谢谢你,长官。对,我希望他会觉得骄傲。”

“对,对,那是,那是,”弗莱彻迅速撤离这个危险的话题。他突然看到一对老鼠正在他私人储藏的桔子酱上交配,他先松了一口气,然后绷紧注意力。“嘿,耗子!”他大叫道,抓过手枪,“我数三声,各位。一……二……三。”他带领着众人一起开枪,结果两只老鼠双双死在桔子酱堆里。“军营里不准做爱。这种事还是让法国人去做吧。”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0节 没有看到艾伦

那是八个钟头前的事了。

艾伦选择了第一个出去,他将也是第一个面临真正的死亡威胁。只有等艾伦回来以后汤姆才会出发。

汤姆的身体经受着双重紧张。一重是为了他自己和他即将面临的危险。另一重是为了艾伦和他正在面临的危险。

艾伦的职责是找到铁丝网上的缺口。上面会有缺口吗?汤姆表示怀疑。艾伦接到严格指示,不要花时间去剪割铁丝网,可汤姆了解艾伦。他的双胞胎兄弟不会让一队士兵遇到无法穿越的障碍。汤姆猜想,就在这个时候,艾伦可能正趴在地上,举着钢丝钳一点一点剪着铁丝网。一小点声音或是一丝丝反光都有可能会暴露他的位置,危及他的生命。

汤姆一枝接一枝地抽着烟,把每枝都摁熄在胸墙里的银色沙袋上。燃烧的烟草穿过麻袋,袋里漏下一丝土壤。“看在上帝的份上,照顾好你自己,兄弟,看在上帝的份上。”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得他跳了起来。

“干什么呢?嗯?”是弗莱彻。

“没什么,长官。我在想蒙塔古现在在哪儿。”

弗莱彻哼了哼,“你的人准备好了吗?”

“是的,长官。”

“那十五分钟后出发。去告诉他们。”

“那蒙塔古呢,长官?”

弗莱彻耸了耸肩,整个人在月光下看上去非常邪恶,“克瑞里先生,蒙塔古他得靠运气了。”

时间过去了。

还是没有看到艾伦。

十五分钟到了。弗莱彻做了个手势,表示该出发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沿着又短又粗的小梯子走进无人地带。离开了幽闭的隧道和战壕的胸墙,世界好像突然辽阔得让人无处藏身。在他前面,汤姆可以看到弗莱彻猿猴般的身形以及他手下士兵的黑色身影。汤姆负责第二小分队,他数了三十秒之后,开始缓慢地跟上。除了靴子静静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和枪把擦到地面时的声音,周围静悄悄的。几分钟过去了,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出现了异常。

汤姆手下的土壤突然发出白光。他震惊地停了一秒钟。那是石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可如果这是石灰的话,那……

艾伦从黑暗中跳了过来,咧嘴而笑。汤姆突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是多么地担心。做双胞胎真好——这是一种他人永远无法相比的友谊——但它也有不利的一面,这非常简单:汤姆失去的将会更多。

他拥抱了一下艾伦,“照顾好你自己,兄弟。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

艾伦也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离去。“我已经做到了。现在轮到你了。”

**

汤姆抬起头。他已经耽误得太久。他带着手下沿着石灰线向前爬去,而艾伦则已安全返回英军前线。

突袭队缓慢地往前移动着。有那么一两分钟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突袭队员安静、隐蔽、没有被人发现。

然后事情发生了。

就在汤姆前面,弗莱彻那个小分队里的一个士兵在一个弹坑边一脚踩滑,然后一路滑到泥泞的坑底。虽然他悄声地祷告着,可他的装备还是从背包里滚出,哐哐当当地沿着斜坡滚下去。

这个声音简直就像警报一样刺耳。

有那么片刻,汤姆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到他前后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夜空都静悄悄的。

然后就有一枝步枪开火了,听上去是连续的开枪声。到底是德国人还是英国人开的枪,这一点一直不太清楚,但几秒钟之后,德军前线响起阵阵枪声。汤姆意识到自己正受到攻击,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惶恐不安的恐惧感。有那么片刻,他整个人都变得又迟钝又恍惚,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他看了看周围。在他的右边有一个弹坑,很深,而且——就目前而言——很安全。

“马上到弹坑里去。”他大喊着,用尽所有肺活量以迫使手下听从他的指挥。他声音中的魄力使他们立刻服从。

所有人都爬进弹坑。汤姆点了点人数,然后跟进去。

德军的火力更加猛烈。一枚炮弹点燃了夜空。汤姆十二万分小心地探出脑袋。开始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等他把脑袋再探出一点之后,他瞥到了离他们很远的弗莱彻那一队人正呆在一个离德军前沿很近的弹坑里,几乎没有什么遮掩。炮火渐渐消失。汤姆缩回脑袋,子弹纷纷落到头上和周围的土里。

他看了看他的人,他们坐在弹坑底部,虽然很安全,但是满心恐惧。他开始说话,可他们仍然心不在焉,六神无主。其中有一个人——廷西——点着脑袋有节奏地唱着,“愚蠢,妈的,德国人,该死——”

汤姆重重打了一下廷西的胳膊。廷西住嘴了。其他人都狂野地看着他。

“大家都给我听好。你们得回到防空洞去,尽快,尽量保证安全。”又一阵炮声打断了他的话。汤姆被洒了一身土,他猜想别人也都是。“你们每两人一组,我下令说走你们再走,别抢在我下令之前。你们得跑得飞快,如果看到有人受伤,也不要停。你们只管跑就是了。”其中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装满手榴弹的背包。“丹宁,别管它了。放下!把它放下,伙计。你们所有人,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他们都很明白。汤姆把他们分好组,让他们全都跑了出去。弹坑没人了,只剩下汤姆。

他的嘴里全是沙子:这是一颗德军子弹造成的。怒火在他心头燃起。

“你们这些蠢货,”他大叫道。他冲着所有人大叫。德国人,华莱士·弗莱彻,吉米上校,跟他同营的那些和善的步枪手。他冲着统帅部大喊,是他们打了这场仗。他冲着盖伊大喊,盖伊从来没有经历过战火,而且有可能永远都不会。

火力仍然很猛,可都集中攻击前头那个小分队,把他们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到早上,他们会被迫击炮轰成炮灰。汤姆挪了挪身子,他的脚踢上了小丹宁的手雷包。

他的怒火越烧越旺。

他捡起背包,开始奔跑。

3个星期后。正午。全营已经撤出前线,在离前线6英里远的勒哈梅尔镇上进行为期两周的体整。

艾伦沿着一条蜿蜒伸到一间石制小屋门前的小径慢慢跑着。他的脚底扬起一阵白灰,然后又轻轻落到路旁的花朵、罂粟和藏红花的种子上。等他跑到小径的拐弯处时,艾伦开始从慢跑变成快跑。他跑到小屋门前,大声拍着木门。从楼上的窗户里传来声音。

“上边,老兄。”

**

汤姆活了下来,不过仅仅是勉强活下来。

他的怒火带着他一路闯到离德军前沿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在那儿卧倒在地,然后就像参加某种疯狂板球比赛的投手一样开始投掷手榴弹。借着怒火,他不停地瞄准、投掷,速度极快,密度极大。他到底打中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集中攻击弗莱彻的火力变得分散而混乱。弗莱彻抓住这个机会,带着他的人奔回营地:他们被救了。

汤姆一扔完背包里的手榴弹,就没事可干了。他的怒气消失了,理智回来了。

在他的东面,黎明正要微露初光。汤姆离德军前沿如此之近,近得他都能听到德军卫兵的放屁声。在他爬动的时候,肯定是中了枪,因为他感觉到左臂突然一沉,几秒钟后开始有血流出来。他找到一个弹坑,滚了进去。他在伤口上包了一块布,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在中午的时候醒来。太阳高高挂在明朗的空中,云雀正在婉转鸣唱,它们的歌声在空中泛起阵阵回音。

他没有食物,没有水。

他所在的弹坑也浅得让人绝望。

所以他就躺在那儿。整整一天,从金色的傍晚躺到深夜。等到夜幕降临之后,他开始往回爬去,这时的他已经极其虚弱。如果不是因为艾伦,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凌晨3点左右,艾伦发现了他,当时他身体伸直,不省人事,脑袋冲着英军前沿的方向。艾伦一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拖回了家。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1节 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他们

艾伦撞开木门,沿着粗糙的木梯冲上阁楼。汤姆躺在床上,穿了一半衣服,左臂打着白色的吊带。他放下书,微微一笑。除去受伤的左臂以外,他看上去既结实又健康。军营生活使汤姆的体格(而且艾伦猜想,自己也是一样)又增加了一项特点:更加坚强,更加自信。两人击了一下手掌,这是他们的新手势。

自突袭行动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都变了。他们俩都经历了危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他们都开始充分理解战争的意义。

“我的天啊,”艾伦说,“现在我们总算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了。”

汤姆点了点头。“没错,那真是见鬼的一晚。确切说是两晚。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第三个晚上了。”

艾伦点点头。然后他神情一亮,放开汤姆的手,“只要能不上战场就行,嗯?”

“这正是我的明智打算,你不觉得吗?”

“没错。对了,大家都认为应该给你一枚勋章,这是你当之无愧的。”他为汤姆感到高兴,这是当然的。他知道汤姆应该得到勋章,而且几乎是肯定会得到。但是……这两兄弟总是在暗暗较劲。孩童时如此,年轻时如此,参军后好像也是注定如此。一直以来,汤姆总是更多地赢得摔跤比赛,赢得骑马比赛,赢得汉普郡每个漂亮姑娘(至少看起来如此),而现在,汤姆又一次赢得了从军比赛。这一事实不该引起愤愤不平,可它确实引起了愤愤不平,虽然只是些微的愤愤不平。艾伦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试图不要流露出这种情绪。

可他们是双胞胎,并不完全依靠语言来交流。

汤姆温和地问道,“这让你不舒服了吗,兄弟?”

艾伦摇了摇头,“你是名优秀的、勇敢的军官,得到承认是应该的。”

汤姆噘起嘴:“真的吗?我可不觉得自己很勇敢,更别说优秀了。那天晚上我是气糊涂了。我朝德国鬼子扔手榴弹是因为当时德国鬼子离我比较近。如果铁丝网那边是我们自己的统帅部,不管是黑格还是法国人,无论是哪些混蛋,我都肯定会把他们炸死一大帮。”

“你不会的。”

“你不会的。如果他们想拿那些花哨玩意儿来奖励无畏的勇士,他们应该选择像你这样的家伙。”

艾伦微笑着接受了这种恭维,可他的眼神仍然很严肃。“你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更加优秀。但是,少一点吊儿郎当不是坏事。没有人会因此不再那么喜欢你。”

这次轮到汤姆微笑了。他看了看表,“说到吊儿郎当,”他说,“有个小傻瓜现在正等着我呢。不过我会回来吃晚饭,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傻瓜?你是指——姑娘?我的天啊,你不会在这儿有个姑娘吧?”艾伦先是震惊,然后觉得难堪,随即又为这两种情绪暗骂自己。

“姑娘?可能吧。”汤姆大笑道。他开朗的大笑和那违反军容风纪的一头亮发好像提醒着他们那逝去的岁月,战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天啊,你真的有!”

“对,而且你知道吗,你也应该找一个。我可以告诉你,在可怕的战壕呆上一阵子之后,如果你想找点抚慰,跟个法国小傻瓜在床上度过一个下午是再好不过的了。”

艾伦微微有点脸红。这种谈话让他觉得难堪,而且他也不喜欢听军官们像谈论马匹那样谈论妓女。“我不敢确定我能这么做。跟一个……”艾伦顿住,没有说出“妓女”这个词。“我并不是喜欢说教。”

“不管怎样,这是真的。没有什么比漂亮的法国傻瓜更让人放松。我现在非常的认真。如果你想让我帮忙,我很乐意。”

“我很奇怪你居然能——”艾伦脸红了。“有时回想起我们在前线的日子,我连饭都吃不下去,更别提……更别提,做那事了。”

“我并不总是这样。可是,并不一定非要做爱才可以躺在姑娘的床上,那也是同样的放松……在床上,你用不着扮演英国军官。这儿的姑娘们都很理解,你知道。他们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战争对男人造成的影响。”

艾伦仍然脸色发红,他问道,“听着,那你……?天啊,我没有恶意,只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候……你……?”

“我不付钱,不付。我的漂亮傻瓜不找我收费。可我猜她也跟其他男人上床,如果有的话,她可能会收他们的钱。这只是性,你知道。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等到战争结束,我猜她会嫁给一个法国农夫,忠贞地跟他过一辈子……我想她是想为战争献一份力。这是她的办法,而且是个好办法,我这么觉得。”

红色已经定居在艾伦的脸上。玫瑰红逐渐变成了番茄红,番茄红又让位于甜菜红。“我明白了。谢谢。我并不是想……我并不是要……”

“你并不是要劝诫我,我知道。”汤姆微笑着站起来。他很理解地握紧艾伦的肩膀,“呆会儿见,吃晚饭时见。”

艾伦笨拙地点点头,“当然,再见,吃晚饭时见。

汤姆拉过一件干净衬衫盖到受伤的胳膊上,用手简单挠了挠卷发,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

命运的麻烦就在于它不留痕迹。命运从来不像命运。它并不会迈着沉重的脚步带着燃烧的气味闯入一个人的生命。

相反,命运存在于细微事物中。一个孩子对黑莓布丁的喜爱。一个父亲对待两个孩子的些微不公平。战役的偶然结果。一块白紫相间的勋章。

这真是个遗憾。因为危险如果被发现就可以被避免。因为无形的东西仍然可以是致命的。因为最微小的事情都有可能发展到摧毁一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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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9月25日,英国对卢斯发起了进攻。参与行动的6个师都被密集的机枪火力挡住步伐。第二天早上,为了保住士气,又有两个师——一万五千人,全部都是自愿者——以十纵队的阅兵阵型开进明朗的黎明。德国枪手吓了一大跳。再也没有比这更明显的目标了。他们连续开枪,直到枪管发烫,机油渍渍。英军成百地倒下,但他们仍然秩序良好地向前迈进,就好像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这计划不为敌军所知,但必将取得胜利。然后幸存者来到了德军的铁丝网前面。网上没有缺口,密密集集,无法穿越。这时,只有到了这时,他们才往回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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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得到了勋章:军功十字勋章,一小块缝在军装上衣上的白紫相间的布条。他为此感到自豪,这是当然的,但很快它就被抛到脑后。它好像已经不再重要。可它很重要。

艾伦和汤姆从盖伊那儿听说了卢斯一战的惨败,当时他极为罕见地来到了后备区。那是在10月初一个寒冷的日子里。艾伦和汤姆躺在一个防空洞的屋顶上,抽着烟,看着一支炮兵队伍挥汗如雨地为他们那发射60磅重炮弹的庞然大物挖着掩体。

“早上好,女士们,”盖伊不经邀请就在他们身边坐下,“真高兴看到我们的前线部队正在摩拳擦掌。”

“去死吧,盖伊,”汤姆说道,既没有抬起目光也没有改变姿势。

他们简单地聊着琐事,但不久之后盖伊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卢斯战役以及整个战争给他带来的失败感。“约翰·弗伦奇爵士是个该死的白痴——虽然很正派,但毫无用处。黑格可不像他那样。战术,射击学,补给线,所有没用的方面,他都绝对是一流的,绝对是现代将军的模范。可是——我的天啊!——他沉迷于进攻。他一点都不在乎伤亡。我在那该死的地图室见过他,我听到了卢斯战役的人员损失,21师和24师的巨大伤亡,可他惟一的反应就是改变弹药的供应安排。一点别的表示都没有。一点没有。”

“可怜的家伙们,”艾伦说道,“他们都是自愿者,这让人感觉更糟糕。”

盖伊点点头,“现在急缺军官,当然了,人手也缺,不过大事都是由军官来做的,他们死得比士兵们更加彻底。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其他师搜集人手。你们俩有没有想过来点变化?”

艾伦和汤姆对望一眼,想法一致,但由艾伦说了出来。

“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盖伊,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

那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盖伊很快就走了——能干,可靠,一丝不苟。可是这个问题并没有结束,一点都没有。

几个星期后,艾伦和汤姆返回了前线。大雨把每个人都弄得狼狈不堪。弗莱彻少校跳下战壕寻找汤姆。

“啊,你在这儿,克瑞里。遮泥板上脏得一塌糊涂,就像玩杂技一样滑溜。把它们收拾干净。”

“是,长官。”

“进一步考虑一下,也许这事儿用不着你操心了。上头叫连里找一名军官来弥补21师和24师的损失。上面传来话说你就是那家伙。勋章,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士兵们就会很尊敬你。”

“你要把我调走?”汤姆的声音很震惊,也充满挑衅。

“不是我要,老兄。天知道他们会派谁来补你的缺儿。布里斯托尔的杂货商吧,我猜。他会把刺刀想成他妈的钩针。不是捅上一刀,而是扎上一针,很可能是这样。不过争也没用。我们服从国王,国王服从上帝,而上帝服从道格拉斯·黑格先生。对,长官。不,长官。跑步走,长官。”

“我不会去。”

弗莱彻突然意识到了汤姆的语气和他眼中的怒火。弗莱彻的语气也变了。“如果上面叫你去,你就得去,克瑞里。还有,跟我说话的时候,请喊我‘长官’。”

“是,长官,可我得告诉你,没有蒙塔古,我哪儿也不会去。去哪儿我不介意,但要么是跟他去,要么哪儿也不去。”

“别教训我我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克瑞里。我明天上午会把你的名字报到麦金托什上校那里,你就别废话了。还有,去把该死的遮泥板打扫干净。”

汤姆等弗莱彻走后,立马在防空洞里爆发。

“沃特金斯,”他大喊道,“沃特金斯。”

一名下士跑到他跟前。

“长官?”

“去把那该死的遮泥板打扫干净。那儿简直像玩杂技一样滑溜。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去看医生了。”

他爬上胸墙,往后爬去,宁可选择战壕间相当空旷的乡间,也不愿意走漆黑泥泞的战壕。这么走会带来不必要的危险,可汤姆没有情绪去理会这些。

“是,长官……我该跟他们说你出了什么毛病吗?”

汤姆几乎已经走出了视线,但他回过头来喊道,“当然应该。你该告诉他们,我有个堂兄屁眼儿发痒了。”

他消失在夜幕中。

如果之前还有什么疑惑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了。命运已经设好陷阱。这三个人——艾伦,汤姆和盖伊——做了他们必定会做的事情。接下来的事,不管具有什么样的灾难性,都必将发生。现在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他们。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2节 他们都恨不得杀了对方

凌晨两点钟,一辆摩托车呼啸着出现在阿拉斯一个舒适的住宅区外。这时已经是十月末,花园里只有一些黑色的败枝从铁栏杆上伸到街边。外边的路边停着一辆漂亮的银色汽车。

汤姆停下摩托车,撞开花园的大门,拿起门上的狮子头门环重重敲了三四下。几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应,汤姆又敲了敲门环,打破了夜的寂静。

“谁呀?天啊,来了,来了。”(原文为法语——译注。)

汤姆站在门外可以听到里面的锁被打开,等到最后一道锁被打开后,他猛地推开门走进去。他直接走过管家——睡眼惺松,怒气冲天,穿着晨衣,带着发卷的女管家——重重走上楼。他不知道要找的是哪间屋,所以他把门一扇扇撞开,又一扇扇甩上,直到他来到二楼的起居室。盖伊正在里面,穿着睡衣和制式长茄克,他正站在镜台前检查着他的手枪。门被撞开打到墙上的时候,盖伊转过头来,手离他的枪只有几英尺。

“呆在那儿别动,”盖伊喊道,“别再往前走。”他的手现在已经放到枪上,调了一下枪在桌上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轻易地拿起枪。

“别碰那枪,你个白痴。”汤姆说道。

“你干嘛跑这儿来?谁容许你擅离职守的?”盖伊往床边退去,一只蜡烛在床边摇曳着,冒出黑烟。

“把我和艾伦分开是你的主意,是不是?你就是不能在一边闲着,是不是?”

“21师和24师的伤亡不是我的主意。那些可怜的家伙需要军官。总部的想法是我们应该给他们派去有优秀作战纪录的家伙。像你这样的家伙。”

“艾伦和我一样的优秀,你知道这点。比我更优秀。他比我更会照顾手下的人。在发起进攻的时候他比我更会保持冷静。我个人并不在乎去哪个师。我也不在乎自己会死在哪场无谓的战役上。但我不会和艾伦分开。绝对不会。任何人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尤其是你。

盖伊已经不再害怕汤姆可能会发起直接攻击,所以逐渐冷静下来。他惯有的自鸣得意又悄悄回到他的态度。

“做决定的不是我,对吧?虽然我们需要新的军官,可我们不希望打乱已有的营队编制,更别说从一个连队里调走两名军官。所以要么是你,要么是艾伦,不可能两人都去。这不是我的决定,是黑格的决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跟他争论。他离这儿只有四条街。”他把地址告诉汤姆。

汤姆对他的讽刺置之不理。他绕着屋子缓缓踱着,屋子非常宽敞,装备齐全——跟前线防空洞里的糟糕局面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汤姆用手拨弄着镶银的梳子,梳子旁边就是那把左轮手枪。

“艾伦觉得你并不是真正地恨我,”他低声说道,“他以为那是你故意装出来的。可我了解你,盖伊堂兄,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你恨我。”汤姆的手指从梳子上慢慢移到枪上。他的拇指将保险栓拨开,关上,拨开,关上,拨开,关上。

“把它放下。”盖伊不安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盖伊堂兄,”汤姆又说了一遍。他举起手枪,将保险栓拨开,扣住扳机。他将枪直直地指向盖伊的脑袋。盖伊站在房间的另一端,但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射偏。

“把枪放下,”盖伊说道,双唇发干,“把枪放下,这是命令。”

“放下?像这样吗?”

汤姆把枪逐渐放低,直到枪口指向盖伊的裆部。枪管在微弱的烛光下放出幽光。他瞄准得连一寸都没有偏离。盖伊站在那儿,张开嘴,一动不动,微微踮起脚尖,就好像这样的话能使子弹从两腿间穿过。而同时,汤姆看上去几乎不具威胁;说沉思更加合适一点;而且还很镇定。过了一两秒钟后,汤姆把枪放回身后的桌子上。重金属落在漆蜡的红木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盖伊松懈下来。他合上嘴,放下脚跟。

“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而来请你帮忙,”汤姆继续说道,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不能容忍离开艾伦。你错了。我当然想跟他在一起。他一个人就相当于其他一百个人,他一个人就相当于一千个你这样的人——可他需要我,如果他想挺过这场战争他就需要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你他妈的想怎么对我都行,盖伊堂兄,但是,如果你想保住你的兄弟,你就得让我们俩呆在一起。”

“这么做你会被处决的。”盖伊声音沙哑得跟乌鸦叫差不多。

“哦,还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无所谓,可我知道艾伦不希望与他的手下分开。他赢得他们的喜爱并不容易,可现在他已经做到了,如果再让他从零开始他会十分不情愿的。就目前而言,他的人甚至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这真的不由我决定。”

“对,我也没指望是。可黑格元帅时常会想到你。只要你想,你就能解决这事儿,就像你当初促成这事儿一样。”

“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汤姆微笑起来。他的手放到门上。“你不用保证。等你早上醒来,你会记起来,我擅离职守,偷了一辆摩托,闯进你的房间,将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对准你的脑袋。然后你就会全力而为的,是吧,堂兄?”汤姆没有等待盖伊的回答。他打开门,然后第二次把贴在门边偷听的女管家推到一边。他的脚步声穿过平台,走下楼梯。“别忘了,堂兄,我知道你是谁。”

十秒钟之后,一辆摩托车呼啸着驶进浓浓的夜色。

没过多久,汤姆就被证实是正确的。

5天后,弗莱彻少校像猿猴一样大步走进汤姆的防空洞。

“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克瑞里。司令部里一团混乱。你不用调到21师去了,还留在这儿。不过在我看来,真是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

“没法再免费从杂货商那儿买到帽子了。什么?什么?什么?”

弗莱彻对自己的玩笑放声大笑,然后埋进汤姆的物件里寻找他放在里面的威士忌。那一晚的炮火比平时更加猛烈,炮声在空中隆隆作响,震得地面一阵颤动。天花板上纷纷扬扬地落下白灰。弗莱彻把威士忌倒进两个大杯。

大地在他们脚下震动。两人将酒一饮而尽。

事件与后果。起因与结局。每一个结果都会引发新的循环。

一次突袭行动。一枚荣誉勋章。对军官的需求。盖伊试图分开汤姆和艾伦。汤姆闯进盖伊的房间。一名下级军官将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指着一名上级军官的脑袋。一切起因都很细微,甚至细不可辨。可结果就不这么细微了。

而且它们时刻都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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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果在脚下发出嘎吱声。这是十一月的第一场严霜,空荡荡的树枝上挂着闪闪发光的冰屑。整个树林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的世界。这两个人走了好长一截路,谈到各种话题,直到他们走进寂静的树林深处,艾伦才终于谈到了一直困扰着他的话题。

“前几天我碰巧在村子里见到了盖伊。”他说。

“哦?”

“他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关于你和21师的调动。”

“是吗?”

“他说你立刻就觉得这次调动命令是他搞的鬼,还说你叫他推翻这个决定。”

“对极了。”

“他还说你挥舞着手枪闯进他的房间。”

汤姆大笑起来,“差不多吧。我确实闯进了他的房间,可我没有带枪。他的桌上放了把枪,我猜他听到我在楼下的声音后就开始填装子弹。我确实用枪指了他一会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得一点也不困窘。艾伦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拿装满子弹的手枪对着他?”

“对——至少我猜想枪里装了子弹。我也没费那个劲儿去检查。你看。”汤姆用脚尖将一些树叶拂到一边,一颗光秃秃的树根边露出铜线的光泽。那是一个抓捕兔子用的陷阱。“很巧妙,是吧?嘿,这个怎么样?”汤姆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意大利香肠,他们俩本来打算把这个当作午餐。汤姆把香肠穿过线圈,然后拉紧铜线。他把树叶又像之前那样散开。想到捕猎手回来以后看到猎物时的情景,汤姆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汤姆!拜托!”

“怎么了?如果让我猎到一根香肠,我会很满足的。”

“我不是说陷阱,你个白痴。你拿枪对着他?”艾伦很震惊,同时他也既沮丧又左右为难,每次汤姆和盖伊吵架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对,我想他不太喜欢这么做,可这成功了,不是吗?”

“可是拜托!你不能就这样对他挥舞着枪。你以为你在搞什么呢?”

汤姆若无其事的态度突然消失了。艾伦开始大叫,当他对某件事感到愤怒的时候,他就会唠唠叨叨地开始说教。汤姆从来不理那一套,现在也是如此。

“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他冷冷地说道,“我认为——不,这么说也不对,我知道--你那个所谓的哥哥想把我们分开,我也知道我能吓唬得他撤回决定。更重要的是——”

“可你不能拿枪指着他。”艾伦怒不可遏地抬高音量。“你得学会自制。盖伊是有错,可他是我的兄弟——”

“哦?他是你的兄弟,对吧?那他该死的干嘛想把我们分开?”

“你没有证据证明他曾经想把——”

“对,你说得没错。再说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你兄弟,所以他不可能会伤害你。”

“听着,不管他是什么或不是什么,盖伊都是家人——我的家人,我是说,而且——”

“你的家人?你的家人?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该死的下人的儿子?”汤姆大喊道,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冻成白雾。他已经愤怒之极。

“拜托,汤姆!冷静点!如果你把你的怀疑告诉我,我可以去跟他说。你用不着拿着该死的——”

“很有可能错的是你。你想过这点没有?也许拿枪指着他的脑袋正是需要做的事。还是说,每次只要有麻烦,你那该死的善良又会蒙住你的双眼让你看不清事实?”

到此时为止,两人都因为大声争吵而气喘吁吁。他们冲着彼此大喊大叫,艾伦已经不知不觉地拿起一根树枝,像是想用它来攻击汤姆。

他们都恨不得杀了对方。

然后,就像过去一样,愤怒消散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他们的怒气一泄而空,冷静慢慢恢复。也许他不愿意承认——甚至对自己都不愿承认——可艾伦知道汤姆说得没错。要想对付盖伊,艾伦所依赖的体面和公正可能永远也不像装上子弹的手枪那么有效。

“听着,老兄,”艾伦说,“我们俩一直都很亲密,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亲密。盖伊不会成功的。不过等事情结束,不管盖伊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我觉得——”

“他就是做了。我知道他做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也可以去找他谈。用不着——”

“然后他会告诉你整件事都跟他没有关系,然后你就会相信他。你总是那样。”

他们默默地往前又走了几步。艾伦久久地凝视着动物留下的一些痕迹。他可以看到狐狸的足迹。如果他仔细倾听,还可以听到树林里那些几乎悄然无声的动物:梅花鹿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兔子们安静的咀嚼声,啄木鸟在树上的轻叩声。他抬起头向上看去。

“小心点,兄弟,”他说,“你不时就会玩点危险游戏。”

汤姆灿然一笑,在空中挥了一下手。“下人的儿子就是这样:没什么可失去的。”

当然,他错了。不久之后他就会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