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们以为是我们的错觉,但几个星期之后情况再明显不过了。卡门的腹部变大了,尽管她没有怀孕,而且吃得比卢娜还少。

罗登巴赫医生证实了我们的怀疑,化疗已经没有效果了。他详细解释说可以从血样中看出来肿瘤又活跃了。肝脏已经不再正常工作了,而是在做一些类似出汗一样的活儿。这种液体叫做腹水,所以卡门的肚子才会肿得这么大,而在腹水里流动的癌细胞是恶性的。

罗登巴赫说现在化疗不再有效,就只有一种选择了。改做另一种化疗,叫LV。L表示亚叶酸,V表示5—氟尿嘧啶。几乎没有副作用,每周通过安装在胸部的小仪器输入体内就可以了。我们彼此对望,耸了耸肩,那就这样吧,让我们相信运气吧。罗登巴赫警告说这只是延长时间,希望不会太晚,因为他们要再过几个星期才能开始这种化疗,人体无法同时应对两种不同的化疗。

很快卡门的腹部就像孕妇的腹部一样大了,她几乎没有衣服可以穿了。卡门战胜了恐惧,这个星期她去附近的服装店买了一件孕妇装。我和卡门偶遇伯尼维的一位旧同事时,她说,“哦,多好啊!你们的第二个宝宝就要出生了!”卡门热情地点头,“是的!我们想要个男孩!”

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笑的了。卡门几乎要爆裂了。罗登巴赫说他们可以抽出腹水,但他倾向于尽可能少做。你抽得越多,它重回的也越快。他问卡门是否能再坚持几天,等到第一次LV化疗。

“我能坚持。”卡门说。

第一次LV化疗前一天晚上,我必须出去。最近我待在MIU的时间很少,我向弗兰克建议说我一周花一个晚上去处理紧急事件,这样的话工作之后我可以去见罗丝。

“今天你能坚持下来吗,你的肚子?”我去MIU之前问卡门。

“嗯——能,我没问题。”

我知道妻子不仅遭受癌症之苦,而且有点过分乐观,我并不相信她。

“你确定吗?”

“当然。没问题。”

我在体育馆才待了一个小时,电话响了。

“我受不了了,丹。”卡门啜泣着。

“我马上就来。”

弗兰克和我一起回家。我跑上楼。从她脸上我看得出她已经剧痛难忍了。

“你给医院打电话了吗?”我问。

“没有——我不敢打。”

2.34秒之内我输入了名称——查找——A——AvL——电话。

“晚上好,安东尼?范雷文霍克——”

“我是范迪安潘。我找罗登巴赫医生那个部门值夜班的医生。”

我没有回答值班医生的问题,——他问我是否我妻子真的不能等到明天早上了,我直接明了地说,“不能。现在我们必须去,抽出卡门腹部的腹水。”

弗兰克待在家里陪卢娜。

我们来到医院五楼,从舒适的角度来说,安东尼?范雷文霍克医院最好的时候也比不上巴士底酒吧,医院的灯光也比不上奥林宾馆,但半夜这个时候,这里甚至比平时更加令人压抑。

将为卡门抽除腹水的医生已经在楼上等着我们,他肯定就只有28岁,最多29岁。

“你是不是来接受腹水穿刺的?”他问。好极了,我又学到一个新词。卡门点头。我和医生协助卡门躺上轮床。她被麻醉,然后一根半厘米厚的导管插入腹部一侧,导管另一头是一个桶,里面慢慢装上从卡门腹部流出来的黄色液体。一升,两升,三升,四升半。卡门斜躺着,就像一碗煎饼面糊,时不时抖动着。4.7升。

卡门解脱了。

“就像你整一个星期没能排尿一样!”

现在卡门的腹部空了,她可以稍微走动了。我们静静地顺着黑暗冷清的医院走廊朝门口走去。十二点一刻我们回到家。弗兰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和卡门一路上几乎什么也没说。

“谁想喝点东西?”我问。

“一杯水。”卡门轻轻地说。

“我要喝点伏特加。”我对弗兰克说,“你呢?”

“啤酒就可以了。”

我过去坐下,慢慢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事。这是自从卡门患癌症以来我一直担心的情形,必须半夜惊慌赶去医院。今晚直接进入了癌症恐慌排行榜前五位的第二位,而排名第一的则是我老婆的秃头。我哭了起来,卡门也跟着我一起掉泪,弗兰克走过来,双臂环抱住我们。

“上午我就应该说我挺不住了,不是吗?”她内疚地说。

“是。”我厉声说。

“但我不愿总是抱怨肚子——”

“半夜在恐慌中开车去医院要糟糕得多。”

“你应该要诚实,卡门。”弗兰克在临走之前说道。“至少这样丹会知道当你说可以的时候你是真的可以——”

卡门尴尬地点头,拥抱弗兰克,送他出去。

没多久,我听到从洗手间传出一声尖叫,“看这是什么!”她哭着,吓坏了。

在她股腹沟左上方有一个像桌球一般大小的肿块,我也吓坏了。感染?还是在这三个小时内长出的不知名的肿瘤?我装作镇定。我们给医院的值班医生打电话,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们决定给罗登巴赫打电话。

他在电话中解除了我们的疑虑。没什么严重的,桌球大小的肿块是穿刺的结果,穿刺在腹壁不同层上留下了洞眼,现在腹部所剩余的腹水由于重力都滴到腹部最低的部位。

“我们居然没有想到这个。”卡门苦闷地说。

如果卡门躺下,腹水将重新在她腹部散开,到明天早上洞眼基本上就愈合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打通了罗登巴赫的电话,因为卡门疼痛的呻吟声把我惊醒。

“医生,还是丹?范迪安潘。”我紧张地大喊,又一次陷入慌乱。“我妻子躺在我身边,她都痛得缩成一团了!她说像是阵痛,但那不可能,不是吗?”

又一次,罗登巴赫没有惊慌。他说过几分钟就好了,这是腹水穿刺之后常见的现象,腹部的器官忙于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的心绞痛起来了。”我告诉罗登巴赫。

“其实这么想就对了。”他说。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攥着,生卢娜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用力抓她的手。很快痉挛结束了。天也亮了。一个小时以后卢娜醒了,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当我累得躺下去准备睡觉时,我突然意识到昨晚我忘了一件事。我的心开始乱跳。

噢,上帝。操。噢,多么愚蠢。操他妈的。

罗丝还在等我。

站在栏杆后的大嘴

站在栏杆后的大嘴

Ajax F-Side

详细讲述了我们半夜紧张的医院造访和十六次道歉之后,罗丝平静下来。我坐在她的早餐桌上,她还穿着晨衣。我把卢娜送去托儿所,然后开车来罗丝家。我的奥德西的小花急需要我来浇水。

“越来越难了,丹——我永远都不知道你是否会在最后一分钟取消会面。如果你迟到十分钟,我总是担心家里是不是出事了,我总是担心卡门可能会发现——”

“你想跟我分手吗?”我故意表现得不在乎。

“不。”她叹气,“我当然不想分手。”“我不想你感觉自己被利用。现在不,以后也不,即使卡门她不——不在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之后会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只会想跟卢娜两个人一起度过。”

“别说了,我知道,但我不想听。”

“你必须听。”

我知道这很恶劣,但我必须得说。即使这是一种自私的诚恳,主要是为了减轻我的焦虑,我担心自己可能只是利用她来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

我知道罗丝决不会弃我于危难之中。

我不想夺走你所有的一切

虽然我知道每次我沮丧时都会这么做

All Saints,from Black Coffee(Saints And Sinners,2000)

如果不能尽快做LV化疗的话,我想卡门可能撑不到圣诞节了。该死的化疗,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却只给了我们不到六个月的伤痛时间,万能的上帝啊。

卡门的肝脏肿胀得厉害,从她腹部侧面你可以看见肝脏像个大绒球。它几乎不再工作了,但出水却更厉害了。第一次腹水穿刺之后,卡门每个星期都必须去抽除腹水。上次又创造了一个新的个人记录:7.1升。如果有比赛的话,卡门一定会得第一。

每次穿刺之后器官的归位使得整个过程成了折磨。有时好几天她不停地走动,以抑制疼痛直到她再也不能向我隐瞒她的疼痛。然后我们又再去穿刺。

每次抽走腹水,也同时从她体内抽走了蛋白质。她明显衰弱了,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体力更少。腹部又充满腹水的那几天,她走不了一百米。尽管如此,上个周末她想出去。我们推着从家庭看护中心拿回来的轮椅出去散步。我对卡门说我不介意推着她,但我说谎了,其实我在强忍着泪水。

卢娜,当我告诉你我已经无法好好地走路,所以要坐轮椅时,你说你会背我,我觉得既温馨又伤感,我哭了,我写到这里时,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有时这一切太难、太难了。刚才你自己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还在生病。这个星期你在医院看见医生的时候,你问,“他会让你好起来吗,妈咪?”

卡门什么都想做,但她什么都不能做了。上个星期天早上她来照看卢娜,这样我就可以睡个懒觉了。八点半她过来叫我,因为她已经呕吐了两次。

大概中午的时候她慢慢有点好转,我起来帮卢娜穿好衣服,喂她喝粥,把她带去托儿所。周末时,上午我带卢娜去阿姆斯特丹森林里的山羊农场,或者去沃德尔公园的操场。有时我想卡门该多难过啊,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卢娜去过哪里。

大部分时候我都不能从床上起来,直到中午才好点。上午我觉得很恶心,爸爸每天和你一起起床,所有的事情都他做。有时我会对爸爸发火,因为我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你爸爸需要忍受所有的责骂,就算再怎么不公平他都接受。但我确实有种感觉,觉得我和爸爸比以前更加亲密了。经过了这一切,他还试着去寻找生活中的乐趣,这让我重获力量,所以在我感觉稍好的一两天我们仍然一起做一些有趣的事。

但是她感觉稍好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最难过的是卡门不得不错过托儿所的母亲圣诞节派对。她勉强着起了床,穿好衣服,但没有用。她病得很厉害。我是托儿所十二位妈妈中唯一一个男人——不算圣诞老人(他还穿着盛装呢)和他的两个精灵。

“如果我连这个都做不了,我就算完了。”我和卢娜回家时,卡门啜泣着说。

一股热血涌上我的脸颊。

我意识到卡门最后的日子快近了。她已经在加快速度做些计划、做想做的事。

比如,她告诉穆德、安妮、托马斯和弗兰克,他们应该做一个戒指。“把它当做纪念戒指。”我已经做了一个,以后将用它来替换我的结婚戒指。她让在戒指上刻上了“给我最心爱的人,卡门。”我们去拿戒指的时候,刻字的那个女人问我们是不是打算结婚。

“不,是为另一个特别的场合准备的。”卡门轻描淡写地说。

“哦,那我知道是什么了。”那个女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卡门的肚子,“多好的主意啊,用戒指来庆祝这个!”

卡门写电子邮件给所有的朋友,询问她要写些什么留给卢娜,邮件像雪片一样飘来。我们买了一个大箱子,里面放着卡门的日记和照片,这是弗兰克的主意,还有两盒朋友们谈论卡门的录影带。以后卢娜可以通过这些录影带,可以比那些有母亲陪在身边的小孩,更了解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卡门在安东尼?范雷文霍克医院的等候室看到一份“彩虹基金会”的小册子,她看了专门研究儿童悲痛的儿童心理学家的介绍,后来我们就去了拉彭博格的一位心理学家那儿。没有带卢娜去,因为这样我们可以畅所欲言。

心理学家的咨询室满是玩具,墙上有小孩画的画,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很大的十字架和一个带翅膀的娃娃。“我的妈妈”,笔迹幼稚。我希望卡门不要看见这幅画。心理学家向我们解释儿童三岁之前能记住些什么,他们对死亡的理解,在单亲家庭长大对孩子有什么影响。我们告诉她卡门正忙于给卢娜写信时,心理学家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不然卢娜将不会记得关于她妈妈的任何事。卡门听到这,禁不住落泪了。心理学家看到这种情形,稍微停了一下继续说,三岁左右的孩子其实已经可以面对双亲其中一个的离开。“不要做得太快。”她说,“但是不要隐瞒妈妈生病的事实,不要向孩子隐瞒妈妈将可能不在了。”

她给我们提了一些建议,怎样告诉卢娜,并且提醒我们注意可能出现的“疏远行为”。当孩子听说或注意到他们即将失去某位亲人的时候,有时他们对那位亲人会不那么好,甚至发怒。这是一种本能反应,以免以后失去亲人时那么悲痛的。她所说的让我惊愕,不是因为卢娜,而是我自己的行为。我怀疑我是否还爱卡门,我的孤独恐惧症更严重了。孩子丹尼表现出来的就是疏远行为。傍晚我给卢娜读《青蛙和小鸟》里的故事,这本书是心理学家给我们的。小鸟躺着,有的动物认为他睡着了,有的动物认为他累了。

兔子蹲在小鸟旁边,仔细地看。

“他死了。”他说。

“死。”青蛙说,“那是什么?”

兔子指着蓝色的天空。

“每个人都会死。”他说。

“我们也会吗?”青蛙吃惊地问。

兔子也不能确定。

“也许吧,当我们老的时候。”他说。

他们埋葬了小鸟,非常难过。然后他们又都去开心地玩了。我读着的时候,卢娜用她的小手抚摩着我的胳膊。她看出来我很难过,她同情我。我也同情她,因为卢娜还不知道那只小鸟就是妈妈。

卡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卢娜。

我们买了两条鱼,我把它们叫做艾维斯和毕维斯。你很喜欢他们。上个星期艾维斯突然漂在鱼缸里,死了。我没有想到这会这么糟糕,因为现在是你第一次自己看见动物是如何死亡的。你问我为什么鱼不继续活着,我告诉你说它可能是病得很厉害,治不好了。有时人也会这样,他们也会死。我告诉你说艾维斯可能去了鱼儿天堂,你觉得这样很好。然后我把艾维斯倒进盥洗池。傍晚爸爸回来,你告诉他鱼儿死了,去了鱼儿天堂。“就是在盥洗池。”你说。现在毕维斯也死了,我们也把它冲走了,但你没有觉得很难过,因为至少它现在和它的朋友艾维斯在一起了。以后,我死的时候,我也会去人的天堂,你说过天堂就在白云之间。看起来你已经开始有一点了解了。

属于自己的房子

在太阳底下的房子

我希望拥有简单的快乐

Rene Froger,from Een eigen huis(1989)

我的女神,我们在旧南区买了房子!卡门高兴极了。很棒,不是吗?

旧南区是阿姆斯特丹的高级住宅区,漂亮的蔬菜水果店里的一串葡萄比像博斯隆马这样的一般城镇一个月的房租还要贵。它傲慢至极,就连小吃店都是法语名。

卡门激动不已,她给所有人打电话、发Email,告诉他们这所房子。安妮和托马斯过来看了,我有点难过,虽然新房子很漂亮、很大,有四层楼,楼层面积比我们现在的房子大三倍。但以后这里不是住三个人,而是两人。

我们签合同之后的星期六,我们去了几家装修店。据弗兰克说,那里有几家很出名的家具店,可以去看看。但只看了两家,卡门就不能再走了。她的肚子又开始发胀。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房子,有足够的钱和时间来装饰它,但我们没有精力去逛家具店。

我们马上开车去弗兰克家,让他帮忙。他很乐意帮忙。他潜心投入其中。每晚我们试摸地毯、木材、软木的样品,研究家具目录和灯具宣传册。看起来我们就像“蜜月测试”的获胜夫妻。

我们拿到钥匙的那个星期天,卡门的妈妈过来看房子。当我们站在四楼将来会是卢娜的房间时,卡门的妈妈用手蒙着嘴,她的肩开始抖动,我走过去搂住她,我们俩都知道卡门永远不会像她曾经拥抱她的女儿一样在这里拥抱卢娜了。

闪耀快乐的人们

REM,from Shiny Happy People(Out Of Time,1991)

LV化疗突然开始起效了,卡门开始好转了。

上午她仍然不适,但到下午她有些体力了,常出去活动。她疯狂购物,反正新房子里有很多柜子可以放衣服。

新房子进行得很顺利,我弄好了一切——银行、搬家工人、公证人、卖掉旧房子。卡门什么也不用操心,这也好,因为自从她停止工作之后,她的记忆力变得很差。这费了我大量的时间,但我喜欢做。我想是因为这关系着未来。未来。嗯。

我每天都盼望着未来。

不过房子的工作实际上都是由杂工做的。

杂工是有名的二人组合,里克和罗恩。房子的工作我自己什么也没做。我有很怪的工作障碍,坚持祖翰?告鲁夫的原则,扬长避短。我毫不掩饰自己缺乏动手能力。杂工里克经常留言,“看,丹,这是锤子。”我告诉他们不要自作聪明,专心工作就行了,还说我已经监工监了好几个星期,我在卢娜的芭比娃娃的眼睛里和讨人喜爱的小狗玛夫身上装了摄像头,而且我已经在新家睡了一晚体验一下。

接下来几天芭比娃娃的眼睛就被胶带贴住了。

工作的进度我很满意,里克和罗恩的动作很快。卢娜的房间跟计划中一样第一个完工。如果LV化疗的效果跟杂工的工作效率一样好的话,卡门有可能可以跟我们一起搬进新房子。所有我们身边的人已经开始疑惑。没有人说什么,但我们注意到朋友们开始怀疑一切是否如我们所说的那么悲惨。我从穆德和弗兰克那里得知,在MIU午餐时有人敢打赌说卡门能活到70岁。又一次我听到托马斯对弗兰克说卡门看起来“非常苗条”。在广告公司的一次员工派对上,有人问卡门她什么时候回来工作。不是问是否回来,而是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能够理解。一年半以前我们说卡门得了一种癌症,存活的几率很小,我们说了一年。然后我们又说卡门肯定要死了,因为癌症扩散了。十二月初的时候看起来就是这样:卡门一天天衰弱下去。现在又过了几个月,卡门到处走动了!你可以看到一切都好转了。卡门情况非常好。她的头发长回来了,人好看了,也看不出来她戴着假体乳房,她非常开朗,当然,她有点瘦,肚子也不断地胀大,感觉可能不是很漂亮,但是其他方面都很好,不是吗?

朋友、家人、同事和熟人只能在你病重时挂念你一段很短的时间,之后可能康复了,或者过些时间去世了,就是这么简单,不是吗?

不是这么简单。

“有接受LV化疗的病人能够与癌症搏斗数年的。”罗登巴赫告诉我们,“但就在下个星期它不再有效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我们无法预料。”

马拉松好像永远跑不完似的,我们又回到前一年的那种未知,自从发现癌症之后我们就一直处于未知中。

谢谢你,医生。

尽管我狂怒

我依然是笼中的鼠

Smashing Pumpkins,from Bullet with Butterfly Wings

(Melon Collie and the Infinite Sadness,1995)

现在卡门感觉好一点后,购物已经不能填补她每天的生活,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她开始胡思乱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我六月在麦德俱乐部的坦白。起初她抑制住了。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想要把我们仍剩下的共同时光过得快乐。后来因为她的身体状况,让她无心无力去想我的事。

但她现在的行为却影响到我对自身孤独恐惧症的处理。最近白天她越来越频繁地打我电话,检查我在哪儿,如果我出去了一个小时她问得越来越多了,问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她还没有说,但我感觉得出来卡门想跟我讨论我星期五晚上外出。虽然只是暂时的,但我听到她提出来的时候心情非常沮丧。

今天是星期五。我的计划是出去和拉蒙一起吃饭,然后去罗丝家。我穿上了粉色衬衫和蛇皮裤,走进客厅。卡门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从她眼神中我察觉到我的怀疑是对的。我摆出最迟钝的表情,吻了她一下。

“晚上就回来,亲亲。”我尽可能甜蜜地说。

“其实,今晚我不想你出去。”

“亲爱的,如果发生什么事,一刻钟之内我就到家了。我会带着手机。”

“我不是指这个。我只是想你待在家。”

“什么?我已经和拉蒙约好了,十分钟后见面。我告诉过你的!我整天都盼望着今晚的外出——这是我一个星期中唯一的放松时刻。”

“在你出去和其他女人鬼混的时候你就该想到。”她冷冷地说。

“卡,这很荒谬。我们在麦德俱乐部谈过很多。”

“是,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你真的出去,我怎么确定你没有对我不忠呢?”

我也不知道怎样能确定,但不知怎的,我也被激怒了。“卡!让我歇歇!我陪你去做化疗、放疗,我为你和医生闹翻了,为你半夜把医生叫起来,我——我——为你做了一切!”

“你为我所做的和这没有关系。那是应该的。婚礼誓言,祸福与共。还记得吗,丹尼?范迪安潘?”她发怒。

现在我真的生气了。她不是这个意思,她不可能是这个意思。我给她机会解释,但是相反,她挑衅地看着我。

“好。”我说,嗓音都破了。我抓起电话,扔在沙发上说,“你打电话给安妮或穆德或你妈。让她们来照顾你,如果你认为我为你所做的事都是应该的。我今晚要去宾馆过夜。”

我起身跺着脚走了。她把电话扔向我。“走吧,又逃离吧!又去搞别的女人吧。

”她咆哮。“你自己去搞!我不需要你!”

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整整一年半,陪她上医院、看医生、痛哭、焦虑、悲痛,结果竟然换来这句“她不需要我”。

我怒不可遏,推开前厅的门。我不需要你。那么你自己去对付癌症吧,卡门?范迪安潘。我要走了。我狂怒地胡乱穿上夹克,骂着,打开前门。

突然我停住了。

我的妻子有癌症,她生命垂危。我不能走。我真的不能走。我关上前门,又脱下夹克。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我真的不能走。我听到从客厅里传来卡门微弱的声音。

“丹尼——?”

我走回客厅,卡门已经站在门边。“对不起——”她轻轻地说。“对不起,丹尼——”

我无助地看着她,走过去抱住她。她像一个柔软的玩具娃娃一样靠着我,开始嚎啕大哭。

拉蒙,今晚不能去了。以后跟你解释。

我的女神,家里有麻烦。晚点我不能去了。

明天给你电话。对不起。

一个小时的哭泣、安慰、和好之后,我们决定打电话给弗兰克,问他愿不愿过来。有点意外。他不能来。“我在比普咖啡馆。”

“噢。”

“发生什么事了吗?”

比普咖啡馆是一家很时尚的咖啡馆,时尚到垃圾桶都是设计师的作品。它位于市中心,大约十年前开始变成嬉皮士必去之地。去那里的顾客都是广告界的(包括漂亮的女助理、电视女郎),并且她们会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出现,拉蒙和我也不例外地在那段时间出现,直到我们终于承认巴士底酒吧比这好玩。

“呃,没有。没事。玩得开心!”

我给穆德打电话。我已经听出来了,酒吧的声音。

“丹尼?”她在手机里大声喊。“我听不太清楚。我和塔莎在德皮尔斯沃格酒吧。”

我挂了电话,给她发了个短信,说没什么要紧的事。

“大家都在外面喝酒。”我恼怒地说。卡门几乎不敢看我。

“没关系,我的爱。我给安妮打个电话吧?”

“嗯,好。”她笑了,“如果我们告诉她我们为什么吵架,她可能会亲自督促我们重新再来一遍——”

我打电话给卡门的妈妈。她感觉到不对劲,我还没有开口,她就自己说要来。半个小时后她就到了,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但没有说我们今晚发生的事情。十一点的时候卡门撑不住去睡了。我又打开一瓶红酒,和卡门的妈妈待在楼下。

楼上安静下来后,她问我和卡门在争吵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们争吵了?”我惊讶地问。

“母亲能够感觉到这种事情。”她微笑着看着我,“卡门跟我说过你之前的那些不忠行为。”

“哦?”我说,怔住了。

“如果你是我儿子,我早就扇你耳光了。”

我点点头,不敢乱动。

“你知道,孩子。”我的岳母说,“晚上我睡不着觉,想着那该死的癌症,以及它对你的伤害。我只希望是我要去做化疗、乳房切除,经历所有那些痛苦,而不是卡门。我了解她有时情绪会不稳定。”

“我也是。”我轻声地说。

“但是这样将你留在家里是不对的,明天我也会告诉卡门。我看得出来有时这一切对你有多么难,我认为你做得真的很好。”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拥抱我。“有你这样的女婿我很骄傲。”

“难道有时你不会希望这一切都结束了吗?”她问。

“是。坦率地说,是的。”

“我也理解,我的孩子。”她温柔地说,“我真的理解。你不必感到愧疚。”

她吻了我的前额,拭去泪水。

“现在我想要点咖啡,浑小子!”

胡说八道

我不会做你让我去做的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from Killing In The Name Of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1992)

“拉蒙姓什么?”卡门喊道。

“德艾斯切柯。”我回喊。

“德艾斯切柯——如果定了座的话,两人座。”

沉默。

“好。不用,没事,我只是确认一下。谢谢。”

她挂了电话。

“现在你相信我了吗?”我叹了口气,继续看报纸。

她叹口气点头道,“那你去吧。”

约十点半我去你那,我的女神。X!

“什么?!多久了?”拉蒙惊叫道,他的嘴里还塞着牛排。

“一年半。”我平静地答道。

“一年半!”他声音大到全拉加拉吉餐厅的人都能听见了。

拉加拉吉。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会带女人来这,这些女人看起来就跟拉加拉吉供应的食物一样可口,但没有这么新鲜,颜色更鲜艳,风味更多,防腐剂也更多。

“是。”

“那么我们在迈阿密的时候她就已经有癌症了?”

“是。”

“你为什么没有早告诉我?”

“因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关于卡门,我总要告诉别人她怎样了。而我对你不需要这样,对我来说,你是无癌症区。”

“该死,真的——”他望着远处。“真该死——我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事。”他突然说。他用一种对他来说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我,“我是觉得有事情发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过去一年来你变得太多了,伙计。你开始经常吃药,突然之间你又穿上那些好看的衬衫,那件昂贵的皮夹克,发型也变得比较狂野。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你只是想摆脱家里的那些烦心事。”

我惊得张大了嘴。拉蒙,我一直以为和他只能谈论足球和女人,却在两分钟之内理解了像托马斯这样的朋友甚至都不愿去理解的东西。

“上星期你不能出来,是因为卡门的事吗?”他关心地问。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有些滑稽。

“不,是因为我风流的事。”我勇敢地笑出来。“那时卡门的容忍度为零,我做什么她都要核查。”

“如果我有一个像你这样花心的老公,我也会这么做。”他说话虽然很不客气,但是事实。“如果她发现现在她病着的时候你还不忠,我自己都会要你脑袋,你这个混蛋。要自己保守好秘密,让朋友保守好秘密,伙计。好了,现在我们去巴士底,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惹火的小妞。”

他摆手叫侍应过来付账。

“我不去。”我回答道,“我和一个女孩约好了,本来一个小时前我就该在她那的。”

显然在厄斯特何玛街找不到地方可以停车。靠,已经十一点半了。我干吗要开车呢?从餐厅坐电车到罗丝家不过三站。

我在路上,女神!开心点!

开着车转了两个街区之后,我把车停在残障人士专用车位,这么晚了,我想车子停在这里被拖走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五十。十二点差一刻我按响了罗丝家的门铃。

“嗨。”我对着门铃的话筒叫道。

没有回答。我跑上三楼,到她公寓时,我看见罗丝就像路易斯?范?加尔在记者招待会上一样阴沉。

“对不起。和拉蒙多待了些时间。”

“对不起?!”她吼道。“一个星期之内这是第二次像个傻瓜一样坐着等着。上个星期五整晚上,还有现在一个半小时。难道我就该坐等,我的主人一到就躺下吗?我受够了,丹!”

不,我来这不是为了这个。我看着她。“我在家已经被糟践得可以了,不必上这来受这个。”我冷冷地说。

“哦,你就是这么想的?”

“是。”

“那么,你滚吧!”她咆哮道。

我真的走了。卡门对我咆哮时,在前门口我意识到我不能走,但在罗丝家,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她爱我,这不是我的错?

昨夜我喝酒了

也看到

没有女人可以得到她想要的

The Scene,from Blauw(Blauw,1990)

我砰地关上车门,像疯子一样飞快地把车从厄斯特何玛街开往康斯坦汀哈根,然后又去了奥维土姆。有一会儿我在想是否应该向罗丝道歉,但我做不到。相反,我给拉蒙发了短信。

你在巴士底吗?

我还给穆德发了短信,我想见她,至少她不像罗丝那么难处。我大声放着河堤乐队的歌奔驰在路上。“突然我感觉可能还有机会——不,太晚了,我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想沐浴在阳光下”——拉蒙的短信:是!我咧开嘴笑了——“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只是开始——我们真的只是开始!”

河堤乐队的歌唱到我的心里了:穆德也发来短信。她和塔莎——嗯嗯嗯——一起在德皮尔斯沃格酒吧,她们本来打算去摩尔,但又想先去巴士底。

开车走过利津班斯格拉切特时,我非常急切想到巴士底。我得费劲才能忍住不跟别人飙车。

酒吧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衬衫扣子有两颗没扣,这样他可以最好地展示他过于健壮的胸肌。他搂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她的鼻子太大了。她自己介绍说叫黛比。卡门把这种女人称为前金发碧眼大胸女人,而黛比正好相反:她没有金发碧眼,也没有大胸。拉蒙不会让这个坏了他的兴致。

“改变计划了,伙计?”

我耸肩,“你也来杯伏特加?”

拉蒙笑起来,抱着我用力摸我的头。他给了我一颗小圆药丸,我点头,就着一口伏特加吞了下去。这时候穆德和塔莎欢快地进来了,她们兴高采烈地和我拥抱,她们快乐地尖叫。上帝啊,我以为今晚已经喝够了呢。

“丹尼,你看起来真的很压抑。”穆德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事。你们俩都要伏特加加柠檬吗?”

“我要Bacardi Breezer。”塔莎撒娇地说,一只胳膊勾着我。“要红色的那种,喝了舌头会变得甜甜的。如果愿意的话,待会儿你可以检查检查。”

我尴尬地笑了笑。

“罗丝正巧不在这吧?”我把酒递给塔莎时她不经意地问。

“你怎么知道罗丝?”我问,满头雾水,同时怒气冲冲地看着穆德。她立刻摇头表示塔莎不是从她那知道的。

“嗯。”塔莎耸耸肩,“也许你离开电脑时应该更经常关掉你的邮箱。”

我的脸红得像番茄一样,穆德爆笑出来。噢,这又怎么样呢?我在巴士底,半个小时之内拉蒙已经第三次递给我伏特加了,药丸开始起作用了,穆德和塔莎都搂着我的腰,我要和这两位美女一起去摩尔酒吧了,巴士底正放着歌——《怪就怪黑夜吧》,就是这么回事。三点,我们走进摩尔酒吧,走进去就像我戴着阿贾克斯头巾走进德奎普球场——

我全身都被搜了个遍,一点隐私也没有。

我想我一个小时后回家的几率很小,我刚已经错过了回头的机会,只能进,没有退路了。拉蒙的诙谐、塔莎的舌头都让我无法抗拒。又吻了一次以后我内疚地看着穆德,她倒没有出现我预料的反应,从她的瞳孔中看得出来她也吃了拉蒙的摇头丸。她抓住我,也开始吻我。我们三人站在摩尔的舞池里互吻。塔莎对着穆德耳语了什么,她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

“想不想来点刺激的,丹?”

我早该知道。如果你一贯都是四点半之前到家,而这次到早上六点半还不见人影,这肯定会激怒卡门的。

铃——铃——铃。

我示意穆德和塔莎安静。

“你现在在哪,你这个混蛋?”卡门哭着说。

“我——我正在路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还有一刻就六点,丹。”她愤怒地吼道。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穆德坐在床上颤抖,塔莎安静地点起了一根烟。

“别灰心。”我走出房门时穆德低声说。塔莎只是眨了眨眼。

我跑起来,车停在三个街区之外的赛恩图班,我迅速四周看看,确定周围没有警察,然后开车穿过电车道,朝家的方向开去。我把还在CD机里的河堤乐队的CD拿出来,放上布鲁斯的《实况录像》。我点击着数字,直到我听到具有穿透力的打击乐《理想的家园》。在洛罗夫哈斯街路###通信号灯变成琥珀色,我还有五十米远,我踩上油门,飞一般穿过红灯。兴奋刺激传遍我全身。我飞驰着,伴着斯普林斯汀绝望的歌词,“有时我感到这么无助——”到谢尔车站的拐弯处我稍稍刹了车——“我只想爆炸——”——然后又踩上油门加速了——“爆炸,把整个城市炸毁——”——沿着左边。我避过了一个交通岛,车轮颤动了一下——“拿一把刀——”——但是雪佛莱开始倾斜——“——把我心里的痛挖掉——”车子飞出去,我听见沉闷的碰撞声、车轮嘎喳声和玻璃叮当声,雪佛莱在柏油碎石路面上滑动了几米。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不再有音乐,不再有河堤乐队,不再有房子,不再有斯普林斯汀。我斜斜躺在一边,安全带固定着我。有几秒钟我麻木没有知觉,然后一切突然都电闪雷鸣般出现在我脑中。我还活着。痛?不痛。移动。是。到处是玻璃。噢,靠,卡门!车子烧起来,我必须赶快离开;车子在马路中央,我必须要离开。火会烧起来吗?

出去!爬。快。警察来了怎么办?我刚喝了酒,天杀的。

我推开副驾驶座的门,爬出了汽车。我几乎被车底的景象惊住了。凌晨五点五十一分,我看到我的雪佛莱四脚朝天地躺在路上,好像喝醉似的。

我走向人行道,靠在桥的栏杆上。慢慢地我开始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刚才发生了核灾难,我的汽车、我的驾照。他们如果从我的血液中验出酒精。我可能会入狱,我也可能就这样死去了。卢娜——噢,而且罗丝还以为我只是在家。上帝啊,卡门会怎么——

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我发了个短信,说我刚出车祸了,幸运的是没有受伤,但短时间我不能回家。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开过来。我往嘴里塞上一块薄荷糖。

到了警察局,他们要我交出手机、皮夹以及钥匙,并松开皮带和鞋带,然后让我在小房间里等着,随后他们走出去关上门。

这个房间就是拘留所。黑色钢制门上有一个孔,上面有铁网。我走过去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长椅用螺丝紧紧地固定在墙上。

行将逝去的妻子在家等了我一夜,等我回家。奥德西有一个女人支撑着我度过了过去几个月,可能整晚上都躺着哭。而我在这。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但其实只过二十分钟。警察录完口供后,让我打电话叫出租车回家。这时已经是七点差一刻。

卡门坐在客厅里,家庭看护送来的床上。她秃着头、穿着晨衣,狠狠看了我一眼。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

“和一个女孩在一起。”

啪。

平生第一次一个女人打了我的脸。

怪不得她。

“你觉得还不够严重,所以你就算喝得醉醺醺的,也要开车回家!”然后她说,“你要让卢娜不仅失去母亲,也失去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