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佐贺,一年的时光过去了。这期间,我因为外婆的建议而埋头苦练“不花钱”的跑步运动,成果竟出乎意料地丰硕——我跑步快得连自己都惊讶。

马上就要开运动会了,我对赛跑很有信心,因此无论如何都希望母亲能来看我的运动会。

“妈,我跑得超快,练习时都是第一,所以运动会时你一定要来!”

我用蹩脚的字认真地写了信,寄去,可是,答复还是“不能来”。

我虽然知道母亲为了给我寄生活费必须拼命工作,但还是觉得很失望。那打从心底里让我高兴的运动会,突然间就变得无趣了,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是下大雨就好了。”

运动会那天早上,外婆奇怪的叫声把我吵醒,使我的感伤情绪一扫而空。

“生啊!生啊!”

外婆的奇怪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往院子里一瞧,外婆好像正对母鸡说:“生蛋!”

当时,外婆家养了五只鸡,可是不一定每天都会生蛋,而且我们没有冰箱,当天生的蛋当天就要吃掉。

平常日子学校会供应营养午餐,但是运动会那天却要自己带便当,外婆大概想至少该给我带一个荷包蛋吧。

稍微扯远一点,当时很多人都说营养午餐很难吃,可是对我来说,却是最好的大餐,是我的营养补给之源。同学们嫌腥而不喝的脱脂牛奶,我可以喝上五六杯;他们嫌硬而不吃的橄榄形面包,我宁可不装教科书也要把面包塞进书包里带回家。

带回家的橄榄形面包用炭火烤一烤,整间屋子里飘满香气,外婆高兴地把又热又香的面包送进口里说:

“跟法国人一样呢。”

我说:“要是还有乳玛琳(人造奶油)就好了。”

她就会回答:“我不认识那个叫什么琳的外国人。”

言归正传,回到运动会那天早上的“生蛋行动”。

“生啊!生啊!”

“Ke-ko、ke-ko。”

“什么不要?你不生吗?”

“Ke-ko、ke-ko。”

“你知道今天要开运动会吧?生!快生!”

“Ke-ko、ke-ko。”

“你这只笨鸡,快生!”

我很感谢外婆的心意,但是对鸡说这样的话,鸡也未免太可怜了。

我看着外婆和母鸡对峙了好一会儿,渐渐察觉一件奇妙的事情。外婆起劲的“生啊!生啊!”吆喝声后,就有“嗨!嗨!”的回应。

“生啊!生啊!”

“嗨!嗨!”

“生啊!生啊!”

“嗨!嗨!”

我仔细聆听,回应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原来隔壁的大婶名叫吉田梅。

结果,外婆的“威逼利诱”没有成功,我只好带着白饭配上梅干、甜姜片的素食便当出门了。

天气真是好得令人恼恨,不过我已经不讨厌运动会了。

母亲不能来确实遗憾,但我还是要打起精神努力表现。

“宣誓!我们宣誓要本着体育运动的精神,堂堂正正地比赛。”

六年级的学生代表宣誓后,我在佐贺的第一个运动会开始了。我参加的是低年级的五十米赛跑,是上午进行的最后一个项目。

滚大球、体操等项目逐一进行完后,终于轮到五十米赛跑,我配合着轻快的音乐进场。充满自信的我,那时只有一点点紧张。

“各就位——预备——”

“砰!”

起跑的枪声响起,第一组选手向前冲出。

“砰!”

“砰!”

“砰!”

随着发令枪响,选手一个接一个向前冲出。其中有个一直领先的小孩,中途摔了一跤,落到最后,他忍不住哭了。我看得有些心惊。

终于轮到我了。

“各就位——预备——”

“砰!”

我奋力向前冲。

我竭尽全力大步向前,跑在每天独自奔跑的运动场上。

天空湛蓝,周围响起家长为子女加油的欢呼声。

我忘情地向前奔跑,回过神时,已经一马当先冲破终点线。

“妈,我跑第一嘞!”

母亲虽然没来,但是我写信告诉她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那个时候,我希望一直维持那种感觉。

可惜,那种爽快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

“现在是快乐的午休时间,大家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享受便当喽!”

教务主任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同学们三三两两分散到校园各处,和来助威的家人一起吃便当。

“你表现得很好。”

“受伤没有?”

“我带了你喜欢吃的香肠。”

在周围夸奖的、担心的、充满爱意的嘈杂声中,我胸前别着冠军的彩带,独自走着。这时候,比我赛跑时没人给我呐喊加油更难过。

“德永君,你跑得真好快啊!一起吃便当吧。”

认识的邻居阿姨邀我。

“不用,我妈在那边等我。”

我撒了任何人都清楚的谎,独自跑进教室里。

外婆也没来运动会。

不只是运动会,其他的教学参观日她也没来过。

似乎是转学来那天被形容“好老”的事一直挂在她心上,她好像觉得来了会让我感到丢脸。

我跑进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校园那边传来蜜蜂翅膀震动般的嗡嗡嘈杂声音。我含着泪水,正要打开素食的便当时,教室的门突然打开。

“喂,德永,你在这里啊!”

是我的班主任老师。

“老师有事吗?”

我赶忙擦擦眼睛。

“哦,我们交换便当好吗?”

“嗯?”

“老师刚才不知怎么的,肚子一直痛,你的便当有梅干和甜姜吧?”

“对。”

“太好了,这些对肚子很好,我跟你换。”

“好啊。”

我和老师交换了便当。

“谢谢你。”

老师拿了我的便当走出教室。

“肚子痛吗?真糟糕!”

在这么想的同时,我打开老师的便当,不觉欢呼起来:炒蛋、香肠、炸虾……老师的便当里塞满了我从没见过的豪华饭菜。

我忘情地吃着。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太好吃了。

拜老师肚子痛之赐,我萎缩的心再度充盈饱满,在下午的接力赛中又大大活跃了一番。

又过了一年。

三年级的我,还是运动会中的英雄,但母亲依然因为工作忙,还是不能来。

又是午休时间。我正要吃便当时,教室的门又突然打开,老师走了进来。

“喂,德永,你今年又是一个人在这里吃啊?”

“是。”

“老师肚子痛,你的便当有梅干和甜姜吧?我们换便当好吗?”

“好啊。”

我当然很高兴地交换,又享用了老师的豪华便当。

又隔了一年,我四年级的班主任老师是女的。

我在运动会上还是大放异彩,但母亲还是没来。

又是午休。

教室的门打开。

“德永君,你在这里啊,老师肚子痛,和你换便当好吗?”

怎么,连新的班主任老师也肚子痛?

我很认真地在想,这个学校的老师在每年一次的运动会时都会肚子九九藏书痛吗?

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是运动会中的英雄,但母亲一次也没来。而每一年,我的班主任老师到运动会时都会肚子痛。

我明白老师肚子痛的含义,则是六年级第一次跟外婆说起这事的时候。

“奇怪,他们一到运动会就肚子痛。”

“是借口,老师特意这么做的。”

“啊?可是他们说肚子痛……”

“那是真正的体贴啊!他们如果说帮你带了便当,你和外婆都会难堪。所以老师都假装说肚子痛,要和你换便当。”

学校老师都知道我母亲不能来参加运动会,因此想出这个每年至少让我吃到一次美味食物的策略。

“真正的体贴是让人察觉不到的。”

这好像也是外婆的人生信条,我后来也多次从外婆嘴里听到这番话。

直到现在,运动会的便当故事,还是深深印在我心里的“真正体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