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开丝线,把小钱包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那是三个装有绿色细粉末的绿色胶囊。

“这就是他给你的?”

她点点头。“她应该给自己脖子上来上一根,可她没有这么做。”她边说边熟练地把丝线圈到自己的脖子上。这样看过去,那吊在她胸口的钱包就仿佛是个奖章似的。“要是她这么做了的话,他们就不会抓到她了。”

“所以你就要给她一根。”

“她是想履行誓言的呀。她会为谢尔盖·根纳德维奇做任何事情的。”

“也许吧。至少,谢尔盖·根纳德维奇是那么说的。说是这么说,要是你不给她毒药的话,也许她更容易不履行对谢尔盖·根纳德维奇发下的誓言,对不对?谢尔盖·根纳德维奇自己也很难履行这个誓言。”

她抽了抽鼻子。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她现在已被他逼进死角里去了。她不喜欢,可他还要继续说下去。

“难道你认为谢尔盖·根纳德维奇能够很轻松自如地对待死亡吗?你还记得那个被杀死了的乞丐吗?谢尔盖·根纳德维奇杀了他。要不就是他让别人杀了他。他找的那个人服从了他的命令,就像你服从了他的命令一样。”

她又抽了抽鼻子。“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杀了他?”

“为了告诉给世界一个口信,我想是这样———就是他,谢尔盖·根纳德维奇·涅恰耶夫,是一个不能被人糊弄的人。要么,就是他要考验他指定去杀人的那个人是不是会服从他。我不知道。我看不到他的内心,我也不想再看到他的内心。”

马特廖娜思索了一会儿。“我不喜欢那个人,”她最后说。“他有一股鱼臭味。”

她坦率地回答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可是,你却喜欢谢尔盖·根纳德维奇。”

“是的。”

他本来想问的,却没能问成的问题是:你爱他吗?你也帮他做过事情吗?马特廖娜看穿了他的心思,马上就给了他答案。这样,他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好问了:“喜欢他胜过巴维尔吗?”

她迟疑不决。他看得出她在掂量。两个她喜欢的人,像两只苹果,一个放在左手,一个放在右手。“不,”她最后说,那口气他只能称之为优雅,“我最喜欢的人还是巴维尔。”

“因为他们差别太大,对不对,他们两个,就好比粉笔和奶酪。”

“粉笔和奶酪?”她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玩。

“只是个比方。好比一匹马和一头狼,好比一头鹿和一头狼。”

她疑惑地思索着这几个新鲜的比方。“他们两个都喜欢开玩笑———喜欢玩笑,”她反驳着他,嘴里蹦出这些话。

他摇了摇头。“不,你弄错了。谢尔盖·根纳德维奇一点也不爱开玩笑。当然,他身上有股子精神,可那不是开玩笑。”他低头靠她近些,把她脸边的头发拂到一边,碰了碰她的脸颊。“听着,马特廖莎。你不能瞒着你母亲藏着这些东西。”他指了指那件杀人工具。“我会替你扔了,就像扔掉那衣服一样。不管涅恰耶夫怎么说,你都不能留着这些东西。这太危险了。你明白吗?”

她的嘴巴张着,嘴角颤抖着。马上就要哭了,他暗忖道。可他想错了,马特廖娜抬起头来,他马上觉得一种顽固嘲讽的眼光笼罩着他。她挣脱开他的手,甩打着头发。“不!”他说。她的嘴角挂着嘲弄的挑衅的笑。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原样,变成了那个困惑害臊的小孩子。

他简直无法忍受方才所见真的发生过。方才所见不是来自他所认知的世界,而是来自另外的存在,这就好比他第一次癫痫发作时的感受,第一次被拨开眼睛被询问何时何地发作的问题。事实上,他一定会诧异,发作是否还是个准确的字眼,自始至终,他是否还没拥有过发作这个词———过去的二十年里,在发作的名义下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是否都无法预示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身体的痉挛和抖动只是个冗长的前奏,心灵痉挛的冗长前奏。

无辜的死亡。他生命中从未感到这么孤单过,仿佛一个行者,走在宽阔无垠的平原上。头顶上乌云密布,地平线处电闪雷鸣;黑暗叠着黑暗,层层的黑暗。没有任何避难之地。要是他曾经有过目的地的话,他也早已失去了。乌云堆积的时间越长,乌云就变得越厚。让一切都打碎吧!他祷告着:延迟下去有什么用呢?

六点钟。街上依旧熙熙攘攘。他携着包裹匆忙走出门去。沿着格罗霍夫瓦娅街走到丰坦卡运河,他挤进桥上的拥挤人群中。走到桥的正当中,他停下了,俯在桥栏上向下看着。

河水在这个季节还上着冻,只在河中央有弯弯曲曲的一条水道。冰层下面的运河河道上,会有怎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春天来了,河水解冻,人们能在这里捞上五花八门的隐秘罪证:刀子、斧子、血衣、更糟糕的东西。杀人容易,处理遗物很难。事实就是这样。埋葬仪式和葬礼吟诵指引的并非是灵魂,而是难以处置的尸体,祈求它们安息,不要再重返人间。

因此,他小心翼翼地,仿佛一个人捅着自己的伤口般,在内心深处重新接纳了巴维尔。叶拉金岛雪和土下面,巴维尔躺在毯子底下。他并没有安息。他的身体顽固地存在着。他的身体紧绷着,对抗着冰冷,对抗着永恒。他在等着复活的那天,等着坟墓张裂,棺椁大开的那天到来。巴维尔牙齿颤抖,做着光秃秃的头骨所能做的,忍受着他必须忍受的。等到太阳重新普照到他,他才有可能松弛紧张的四肢。可怜的孩子!

一对年轻夫妇在他旁边停住了。男人的手臂搭在女人的肩膀上。他慢慢绕过他们。桥下,黑水缓缓流动,水花拍击着一个挂满冰茬的破旧板条箱。他就着桥栏杆把帆布包裹卷了卷,用绳子扎好。有个姑娘瞄了他一眼,就往别处看了。就在那一瞬间,他把包裹轻轻往前一推。

包裹落到了冰上,刚好就在水道的边上。它躺在那儿,吸引着每个人的视线。

他简直不相信出了什么事。他是径直往水里推的呀,可他推错了地方!这是视差在戏弄他吗?难道某些物体并非垂直降落吗?

“现在你可惹麻烦了!”左边有个声音响起,让他心惊肉跳。那是个戴着工人帽子的男子,年纪不小,灰色的胡子,此刻起劲地冲他眨眼。多么恶毒的脸!“至少有一两星期你会不得安生的,我敢说,你现在想干什么呢?”

到了该发作的时候了,他暗忖道。我的脑袋会涨得满满的。他看到自己哆嗦着,口吐白沫。一群人围在那里。为了大家看新鲜,灰胡子指着冰上手枪躺着的地方。一阵发作,如同上天劈向人间罪人的闪电。可是,那闪电并没有降临给他。“关你什么事!”他嘴里咕哝着,赶紧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