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涅恰耶夫停下来,更靠近他一些,死死盯着他。“我扯得远了点吧,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他把语气放得柔和些接着说。“我有些过于激动了,揭露了不该揭露的事实———我们已经看穿你了,我们大家,还有你的继子,对不对?为什么不说话?刀子快割到骨头了吧?”涅恰耶夫从口袋里掏出蓝色围巾。“我们再把眼睛蒙上好吗?”

快割到骨头了?是的,也许是这样。不是这番控诉本身,而是他在控诉背后听到的声音:巴维尔的声音。巴维尔对他的朋友抱怨自己,而他的朋友就像保存毒药一样保存着这些话。

他没精打采地把围巾推到一边。“你为什么老想激怒我?”他说。“你带我到这儿来,根本不是让我看什么印刷厂,看什么饿肚子的孩子。你说的那些都是借口。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想激怒我让我一出门就去告发你吗?你为什么不放弃彼得堡?放弃这里逃走,像个明白人一样。现在倒好,你把自己当成了离开耶路撒冷的耶稣,要等着一头驴来把你送到迫害者的手心里吧。你希望我去扮演那头驴子的角色吗?你痴心妄想,把自己当成躲藏中的王子了,把自己当成王子和烈士,等着别人来抓你。你想从耶稣那里偷个复活节来。这是你第二次试探我了,我不会受你试探的。”

“别偷换话题!我们讨论的是俄国,不是耶稣。别老想着骂我,你若是出卖我,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没有理由恨你。”

“你有理由!你想回击我是因为我打开了人民的眼睛,让他们看到了你真正喜欢的,你和你那一代人真正喜欢的东西。”

“那什么是我们,我和我的那一代人真正喜欢的东西?”

“我告诉你,你的日子走到头了。你不过是想在无声无息地退出舞台时,让整个世界都为你垫背而已。你生气上火,原因在于缰绳传到了比你更年轻更强壮的人手中,而他们将会把这个世界建设得更美好。旧世界才是你们真正喜欢的东西。不要跟我讲故事,讲你是个革命者,为了信仰才到西伯利亚。我知道的事实是,即便是在西伯利亚,你们也被当成贵族来看待。你们完全不能体会人民的苦难,你们只是假装在体会而已。你们这些老家伙让我恶心!要是我到了三十五岁,我发誓我会朝自己的脑袋开上一枪!”

最后这几句话带着偌大的火气,令他忍俊不住笑了起来。涅恰耶夫脸涨得通红,困惑不已。

“我希望你结果自己之前,能有机会当回父亲。”

“我永远都不会当父亲的,”涅恰耶夫喃喃说道。

“你怎么就知道不会当?说不准你会呢。男人所能做的,就是播下种子,播下种子后,就有了自己的生命。”

涅恰耶夫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什么意思?他不想播下自己的种子?他发誓要像耶稣那样当个处男?

“说不准你会呢,”他语调温和地重复说了一遍。“种子变成儿子,王子变成国王。有一天你坐到君主的位置上(如果到那时你还没有把自己的脑袋打穿的话),你的国土上到处都是藏在地下室和阁楼里的小王子,你会怎么做呢?派士兵通通把他们头砍了?”

涅恰耶夫怒目而视。“你想用这愚蠢的比方让我生气吧。我太知道你自己的爹是怎么回事了———巴维尔告诉过我———一个可怜的暴君,人人都恨得要死,最后被自己的佃农杀死。因为你和自己的父亲相互仇视,所以你才认为世界历史除了父子之间的战争别无所是。你不理解革命的含义。革命就是一切旧的东西的终结,包括父子关系的终结。革命还是继承权和王朝的终结。革命能够更新革命自己,如果它是真的革命的话。每代人都会颠覆旧有的革命,让历史重新开始。这是全新的思想,真正的新思想。纪元一年。布朗基的蓝图。一切都从头开始,一切都推倒重来:法律、道德、家庭、一切一切。监狱里犯人全部得到自由,所有的罪行都被赦免。这思想多么宏大,你,你和你们这一代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么就是你把它理解得太好了,而宁愿它窒息在摇篮里。”

“那么钱呢?当你赦免了犯罪,你会重新分配财富吗?”

“我们会走得更远。当人民略有意愿,我们就会经常发行新币,取消现有的货币。法国人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他们让旧币在市场上流通。法国人没能革命彻底,就因为他们没有勇气把一切推翻。他们推翻了贵族,却没有消灭旧有的思维方式。在我们的学校里,我们会教育人民思考的方法,找到他们始终受压迫的原因。人人都要重新进入学校,即使是教授也一样。农民将会成为老师,教授将会成为学生。在我们的学校里,我们会造就全新的男人和女人。人人都能带着一颗全新的心灵再生。”

“上帝呢?上帝会怎么想?”

年轻人朝他开怀大笑。“上帝?上帝会羡慕我们的。”

“你相信上帝?”

“当然相信!不信上帝信什么?———总要有个人拿着电筒照亮世界,摧枯拉朽。不,我们会去见上帝,站在他的王位前,让他下来。他会来的!他没有选择,他必须听着。最后,我们会一起踩在同一块地方的。”

“天使呢?”

“天使会把我们围在当中,唱着和散那的。天使们也会走下来,她们也会得到解放。她们也会像普通人行走在大地上。”

“亡者的灵魂呢?”

“你的问题太多了!亡者的灵魂也是一样,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会让亡者的灵魂重新走在大地上———巴维尔·伊萨耶夫也一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所能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界限。”

多大的牛皮啊!他都不知道涅恰耶夫还能怎么吹———不知道是他在和涅恰耶夫玩,还是涅恰耶夫在和他玩。所有的障碍似乎一下子都被打碎了:眼泪也好,笑声也好。要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这儿———他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就能把这些话都对她说说,她就缺乏这样的安慰。

他向前迈了一步,似乎胸膛里满是巨人般的涅恰耶夫给他的力量。他拥抱了这个男孩,两条手臂死抱着他的两边,闻着他长满酒刺的皮肤上泛出的酸味,哭着,笑着。他亲了亲涅恰耶夫的左脸颊,又亲了亲他的右脸颊。髋靠着髋,胸对着胸,他一股脑黏在他的身上。

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涅恰耶夫奋力挣脱出来。“他们回来了!”他大声叫道。他的两眼闪着胜利的光芒。

他转过身去。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女人,一顶白帽子不协调地挂在头上。在黯淡的光线下,在泪眼中,他看不出她的年纪。

涅恰耶夫看起来很失望。“啊!”他说道。“请原谅!请进来吧。”

那个女人没动,还是站在原地。她的胳膊下夹着什么东西,用白色的布包着。孩子们的鼻子比他的灵多了。他们没说一句话就一块儿从床上溜下来,迅速绕过两个男人。女孩把布抽开,顿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面包的香味。还是没有一句话,女孩就扯下几小块递到她弟弟的手中。他们偎依在母亲的裙子边,眼神空荡荡的,就那么站着嚼着。像动物一样,他想:他们知道面包从哪儿来,可他们并不关心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