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每晚入睡时那样,带着努力达到巴维尔的意图入睡了。但是刚睡着似乎就立刻被一个声音叫醒了———声音来自楼下街道,十分微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音耐心地一再重复:伊萨耶夫!伊萨耶夫!

只是风吹芦苇的声音罢了,他想道,心安理得地继续睡他的觉。夏天,风拂动芦苇,蓝天上点缀着高空的云,他沿着小溪闲荡,吹着口哨,有意无意地用手里的荆条抽打芦苇。几只织布鸟呼啦一声飞了起来。他停住脚步,站着倾听。蚱蜢的叫声也停止了;只听得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芦苇在风中摇曳的飒飒声。伊萨耶夫!风在呼喊。

他惊跳一下,立刻完全清醒了。那是夜晚最寂静的时刻,整幢屋子悄没声息。他走到窗前,窥视着外面的月光和黑影,等待喊声再起。终于来了。和依旧在他耳朵里回响的喊声有着同样的音高、同样的长度和同样的抑扬顿挫,但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呼声。是一条狗的哀叫。

叫喊着要进来的不是巴维尔———而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东西,是一条在叫喊爸爸的狗。好吧,让那个狗爸爸,或者不管是谁,到外面寒冷的黑暗里抱起他的粗野的臭孩子。让他抚慰它、唱催眠曲、哄它入睡吧。

狗又嚎叫了。没有旷野和银白色月光的迹象:是一条狗,不是狼;是一条狗,不是他的儿子。于是呢?于是他必须振作起来!既然不是他儿子,他就不应该回去睡觉,而必须穿好衣服出去应答召唤。假如他指望儿子像小偷那样在夜里回来,只注意倾听小偷的叫唤,他永远不会见到儿子。假如他指望儿子用意料不到的声音说话,他永远不会听到。只要他指望他所不指望的东西,他不指望的东西就不会发生。因此———矛盾中的矛盾,黑暗中的黑暗———他必须答应他意料不到的东西。

在三层楼上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发现那条狗。他下楼到街上时,却搞糊涂了。叫喊声来自左面还是右面?来自街道对面的一幢房子,还是这幢房子的后面?或者来自一幢房子的庭院?哪一幢房子呢?至于叫喊本身,现在仿佛越来越短,越来越轻,而且音色也完全不同了———几乎不是原来的叫喊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来回寻找,找到了掏粪工人出入的后街。在后街的一条小巷里,他终于看到了那条狗,用一条细铁链拴在排水管上;铁链缠住了狗的一条前腿;一挣扎前腿就给吊起来。他走过去时,那条狗哀叫着尽可能往后退。它耷拉着耳朵,伏在地上翻滚。一条母狗。他弯下腰,解开纠缠的铁链。狗能闻到人们恐惧时散发出来的气味,但他即使在寒冷的空气里也能闻到狗的极度恐惧。他挠挠狗的耳朵背后。狗仍旧仰躺着,胆怯地舐他的手腕。

难道今后我就做这样的事吗,他寻思道:就盯着狗和乞丐的眼睛?

狗一弓腰,爬了起来。平时他虽然不喜欢狗,但面对这条狗并没有退缩,而是蹲了下来,让它用温暖的、湿乎乎的舌头舐他的脸、他的耳朵和胡子上的盐粒。

他最后再抚摸了一下狗,站了起来。在月光下,他看不清表上的钟点。狗哀叫着急切地抻拉铁链。谁在这么冷的夜晚把狗拴在户外?尽管这样,他没有去解狗的锁链。他猛地转身走开,不去理会背后苦苦哀求的狗叫声。

为什么是我?他匆匆离去时想道。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麻烦都要由我承担?至于巴维尔,假如他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至少让他保住他的死亡吧,至少不要把死亡从他那边夺过来,变成他爸爸改过自新的时机。

没有用。他的推理似是而非,不值一顾,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巴维尔的死不属于巴维尔———那是文字游戏。只要他在这儿,巴维尔的死就是他的死。无论他去哪里,他都把巴维尔像一个冻得发青的婴儿似的带在身边(“谁来救救这个发青的婴儿?”他似乎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农民的单调的哀求声音)。

巴维尔不会开口,不会告诉他该做什么。“把那个小不点儿抚养大,好好爱护他”:假如他知道那些话是巴维尔说的,他准会照办。然而不是。那个小不点儿:那个小不点儿是不是那条被遗弃在寒冷中的狗?那条狗是不是他必须解脱、带它回家、喂养和关爱的东西,还是那个蜷缩在桥下、衣服破烂邋遢、喝得醉醺醺的乞丐?一阵可怕的绝望感向他袭来,同那种感觉联系在一起的事实(怎么联系的,他却不知道)是他不清楚当时有几点钟了,但事实的核心部分是他越来越坚定地确信,今后他再也不会在夜里出来回应狗的叫唤了,而且他确信把他自己按原来的面貌留在后面,成为他还有机会成为的模样的机会已经一去不返了。我就是我,他绝望地想道,遭到自我的束缚,直到死的一天。不管朝我招手的机会是什么,我都没有接受的资格,现在它消失了。

然而,即使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还有机会回到小巷子里去,解开拴狗的铁链,把它带到六十三号的门道里,替它在楼梯底下搭一个窝———尽管他知道只要把它带到这个地步,它就会跟着他寸步不离了,如果他再用链子把他拴起来,它就会哀号吠叫,把整幢房子里的人都吵醒。它又不是我的儿子,只是一条狗,他申明说。它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申明归申明,心里却知道答案:巴维尔不会得救,除非他解开拴狗的链子,把它领到他的床上,把那个小不点儿也领来,还有那个男乞丐、女乞丐,以及他尚且不知道的许多别的;即使到了那时候,也不是确定无疑的。

他绝望地大声呻吟。我该怎么办呢?他想道。只要我能同我的心保持联系,是不是就能知道呢?但是他与之失去联系的不是他的心,而是真理。或者———从同一思想的另一方面来说———他与之失去联系的根本不是真理:相反的是,真理像瀑布似的劈头盖脸地朝他倾泻下来,几乎要把他溺毙了。接着他又想(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想:如今人们必须用这种诡辩的把戏来考虑问题!):在瀑布下溺毙,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更多的水,滔滔不绝,溺得更深。

他站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中央,把冻冷的手举到脸上,闻到了狗的气味,他摸摸面颊上冰冷的泪水,尝尝味道。盐,为那些需要盐分的人准备的盐。他料想自己今晚不会去救那条狗,甚至明晚也不会,如果有明晚的话。他在等候迹象出现,他确信(他不敢用比确信更自负的词)那条狗根本不是什么迹象,只不过是许多在夜里吠叫的狗中间的一条罢了。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利用狡黠的手段来区别作为事物的事物和作为迹象的事物,他就不会得救。那就是他将遭到挫败的逻辑;他感觉到它那颠扑不破的硬度,像狗咬铁链蹦断牙齿似的已经智穷计尽了。当心,当心,他提醒自己:拴在链子上的狗,第二条狗,本来什么都不是,不是启发,只是与狗相似的动物!

他握着拳头,把手插在口袋里,耷拉着脑袋,两条腿僵直得像是棍棒似的,站在街心,觉得狗的唾沫在他胡子上冻成了冰。

这一刻,六十三号幽暗的门道里是不是有人在偷偷地监视他?他不能肯定那个黑影是不是监视者的身体;但即使他认为是监视者的脸的那块颜色较淡的影子,也可能只是墙上的污迹。他盯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一张脸在回盯着他。是真的人脸吗?他想象中全是躲在黑暗通道里的、胡子拉碴、眼睛闪闪发亮的人。然而,当他走进漆黑的门道时,他十分敏锐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背脊上顿时直冒凉气。他停住脚步,屏着呼吸,侧耳倾听。接着,他划了一根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