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不按月历上的顺序,而早一步拜访人间。十一月上旬,晚秋便匆匆与初冬交接,为东京街头戴上既干且冷的帽子,气象局也发布:“今年冬天来得比以往早。”
到了十二月,圣诞歌曲迫不及待地在大街小巷传送,拨快了人们的内心时钟。腊月——正值除旧迎新的时期——也因此路上行人的脚步与表情都显得匆促又忙碌。
绿川淳司与花村雅香这对还构不上情侣的男女朋友,肩并着肩走在熙来攘的人群中,一见这两人的外型可说相当引人注目,而他们正是隶属于“红蔷薇结社”的吸血鬼。
红蔷薇结社简称CRS,由全世界的先天性吸血鬼所组成的地下组织,但是成立目的并非消灭人类,统治世界,因为吸血鬼相较于全人类,属于弱势团体,面对强势人类的专横与镇压,弱势为了保有生存权利,只有团结起来,秘密联系相互帮助,甚至有时候逼不得已仍须动用武力。
“说穿了就是一种工会嘛。”
正如雅香所形容,但听起来有一种穷酸味,淳司不怎么喜欢。可是名称过于唯美也不好,道理就像把两房两厅的小公寓喊成“庄园”相同。组织目前正陷于经费不足的困境,因为一个月前收拾圣陵大学吸血鬼事件花了不少工夫。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小说跟电影里的吸血鬼都不会缺钱用呢?”
“不要问缺钱用的吸血鬼这个问题。”
想想德古拉伯爵与卡蜜拉夫人的生活到底需要花费多少呢?除了本人的伙食费外,住家整洁与服装打理上想必所费不贷,此外还必须付薪水给仆人,马粮与马车的维修费用也不能少,德古拉伯爵籍由家传的领地税收就可以应付这些支出吧。
当天十二月二十日是CRS的年终联欢会,且不论其他国家的分部,CRS日本分部向来少不了年终联欢与除旧迎新等聚会,因为分部长喜欢宴会与庆典,经常藉机找理由唱个酩酊大醉。这多多少少也成了财政困难的原因之一,但众人并不以为意。
“吸血鬼也有举办年终联欢会的权利,藉此抛开工作的繁忙,好好狂欢一番。”
因此淳司与雅香穿过终年人潮汹涌的新宿东口,走向举办年终联欢会会场自助式铁板烧店,两人在差点被人群吞淹前,好不容易抵达达目的地。走进面积约有八坪、名称相当喜气的“七福神厅”包厢,其他会员早就到齐了,最年轻的两人是最后一批。
“嗨,怎么这么慢啊?”
一个带有英国绅士气质的中年男子爽朗地喊道,他就是CRS的日本分部长。淳司一向称他为“伯父”,而实际他是淳司亡父的兄长,据本人表示,由于膝下无子,所以把淳司当成亲生儿子般看待,但侄子方面的解释,却是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一样使唤。
目前社会还无法接受“吸血鬼”这项职业,因此绿川淳司的表面身分是美术馆图管人员。这个私人美术馆位于东京西北郊外,事实上正是CRS日本分部的根据地。CRS位于维也纳的总部提供了兴建美术馆的费用与土地,但往复运作采取独立核算制度,若非重大紧急事故,否则必须各自看紧荷包,总部也许是高估了日本人的生财本领,实际情况实在是潦倒不堪。
“再这样下去,美术馆随时会关门大吉,今年冬天大家一起去买奖卷,试试手气吧。”
在这种状态下,淳司也没办法拿多高的薪水。不过免费住进美术馆的值班室,倒是省下房租的支出。其实吸血鬼安居乐业从不逃税,选举时也不忘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摄取精力的手段有所不同罢了。
伯父再次爽朗地喊道。
“雅香,由你先来一段开场白。”
“是。我们吸血鬼不畏强势人类的压迫,尽可能不造成人类的困优,不破坏地球生态均衡,确保食物链的维系,在此郑重发誓我将以大地之母,地球的房客身分,脚踏实地过日子!”
雅香单举着手,将事先背好的台词一气呵成说完。
“很好,大家干杯。”
众人所干的并非深红如鲜血的名酒,而是啤酒,接着铁板烧主菜上桌。肉片、青菜一放进顿时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对了,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们。”
淳司打断伯父的话。
“不行,伯父,我今年不再接任何工作了,到此为止。”
“话别说得这么意嘛,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奇怪的谣传。”
CRS组织虽然属于小规模,但在医学界与药学界却布下了相当紧密的情报网,不这么做就失去了组织成立的意义。为了确定后天性吸血鬼的存在,在注意报纸社会版的同时,也有必要调查各医院、医学院与制药业界的内幕,就连护士与住院患者的闲聊也不能轻易放过。
“什么谣传?”
雅香的筷子夹着牛肉,睁大双眼探出上身问道,她等于是穿着好奇心所制成的外衣出生的。
“喂、别问了,不要中了伯父的诡计。”淳司以目光示意,可惜雅香完全没发觉。
“身为CRS的一份子就很难对此事不闻不问,听说关东一带的医院有吸血鬼出没。”
伯父不断嚼着舌根,完全不让淳司有插嘴的余地。奥多摩的精神病院、箱根的脑功能障碍复健中心、东京板桥区的外科医院,这三处总共有三名住院患者下落不明。其中女性两名、男性一名,他们有三个共通点:无亲无戚、处于脑死状态,还有血型相同。不是A型也不是B型,而是O型阴性KK这种特殊血型,以“一百万人当中只有一人”来形容绝非夸大其词。
“三个拥有百万分之一血型的人,在两星期内连续失踪,以数学机率来看,似乎大有问题。”
“问题在于一定有人暗中操纵。”
雅香煞有其事地点头断定,伯父随即看向满脸不快的侄儿。
“淳司,你知道黑羽嘉久这个人吗?”
“不知道。”
其实他曾经听过一次这个名字。伯父无奈地看过侄儿一眼后,回过头来向雅香说明。黑羽在战时经营油脂工厂,战后继而发扬光大,建立了总合化学企业。
“这个人的血型正是O型阴性KK,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是相当特殊的血型,百万人之中只有一人,另外还有一点就是他患了相当棘手的重病。”
“难道是恶性贫血?”
“雅香你的反应真快,正确来说是镰状红血球贫血,这种病需要随时输血。”
“嗯,我明白了。”
淳司原本在一旁默默听着伯父与雅香之间的文字接龙,此时冷不防打岔。
“公式大致完成。但事情似乎过于单纯,太合乎逻辑反而容易令人起疑心……”
话说了一半又立刻噤口不语。
“吸血鬼会挑食吗?”
这是自从发现血型的存在后流传至今的经典级笑话,如果认真回答,答案便是“不会”。血液等于生命的象征,血型没有任何影响。
“这么一来,那个叫黑羽的人应该不是患者,那我们CRS根本不必出面,一切委托警察就行了。”
看着侄子平心静气地论述着一般常识,伯父不禁哼了一口气。
“淳司,你怎么这么懒?动不动就把事情推给警察,我以前并没有这样教你啊。”
“你只是忘记说罢了,再不然就是假装忘记。”
淳司啜着啤酒,将一个疑问随着泡沫送进胃里。如果CRS非要介入黑羽事件,那一切似乎显得太理所当然了。如果黑羽是最普遍的A型RH阳性,那CRS的情报网必然会忽略掉,这就是他想指责伯父的盲点。虽然目前还无法做出明确判断,但心里总觉得是对方设下的一个陷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淳司比实际年龄来得谨慎小心,并非天生如此而,是与伯父打交道以后所培养出来的习惯。
“虽然时间不长,但纳粹能够称霸世界,正是因为世人内心也隐藏若纳粹的野心。”
伯父这番话是回答雅香的问题。她问:“为什么黑羽这个人不惜牺牲他人,也要延续自己的生命呢?”
“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比别人更有资格活下去,在情非得已的状况下不惜杀人或是见死不救,很难断定这是不是有罪。”
伯父随手动着筷子。
“你要明白,愈是聪明有自信的人愈容易掉进这个陷阱,爱别人是相当困难的。”
“伯父,您刚刚所说的字句珠矶,但手上的筷子似乎有违您高瞻远瞩的理想。”
“咦?这话怎么说?”
“你不能老把肉片往自己那边夹,这样有失公平。”
淳司眼明手快地把锅里的牛肉移到正中央,伯父作势叹息。
“我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了,让我多吃点牛肉有什么关系?”
“什么风烛残年,明明就是长生不老,还有一个多彩多姿的未来在等着伯父您呢。”
先天性“吸血鬼”在察觉“本质”之后,便会开始停止生长,不再老化。淳司在二十三岁时觉醒,而伯父则是六十一岁。从此以后他们的时间便打上休止符,所谓的岁月流逝,只是看着身边的时钟不断运转,每月翻一次月历而已。不过淳司是在去年觉醒,实际年龄与户籍资料尚无差距。
“我为什么会在六十一岁才觉醒,以这个年龄长生不老好像太迟了,真羡慕那些年纪轻轻就觉醒的伙伴。”
“就因为这样,你才百般差遣我是吗?”
“事情并不如此单纯。”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
“只是看不顺眼罢了……”
在做出这个无法反驳的结论后,众人静静地进行饭局,盘底清得一干二净,接着是饮料与水果上桌。
“我老了以后就要养一只猫,跟她一起在走廊下晒太阳安享晚年。”
雅香啜了一口糙米茶,有感而发。
“我希望以后还能住进养老院,听四号房的A欧吉桑、B欧巴桑说长道短,成为养老院的八卦转播站;一直长生不老就不能过一个理想的晚年。”
“什么理想的晚年,你这些话让那些认真防老的上班族听到了,不气死才怪。”
淳司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年龄这问题相当棘手。雅香父母是普通人,吸血鬼的基因潜藏在他们的血脉里,却在女儿身上觉醒,但两老并不知此事,也不可能向他们明讲,日子一久这个问题会愈来愈严重。
“对了,淳司。”
“什么事?伯父。”
“黑羽人目前在轻井泽的别墅。”
“那又怎样?”
“消灭坏人的同时,还能在轻井泽享受避暑的乐趣,感觉应该不错吧?”
“又不是在南半球,十一月避什么暑?”
“别这么说嘛,一切取决于你们。”
伯父泰然自若地答道,淳司不禁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顽强抵抗,团体最基本的特色就是愈年轻的工作愈重,所以结局永远是淳司服从伯父的指示。淳司明白伯父与自己的角色是截然不同的,多说无益,沉默是金。
“教练,我还没看过冬天的轻井泽耶,这一次就去看看雪中的落叶松,一定很漂亮。”
淳司听完雅香的话之后不禁点头,雅香在心理上似乎已经被伯父拉拢过去了,等到察觉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