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贝尔格勒近郊,十八点二十一分
那座森林还在——用树干、树枝、针叶建造的堡垒,令人毛骨悚然。乌鸦从林中飞起,宛如密探,正为看不见的统帅侦察路上的动静。
它们引诱我相信,它们和三百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时振翅高飞、在空中好奇地打量我的是同一群鸟。抬头仰望身旁参天巨树,我激动不已,全身颤抖,至少这些树是原本那些,不是吗?
我把越野车停在浓密的矮灌木丛前。我站在车旁,右手放在冰冷车顶上。
一条通往森林的小径,至多容一名骑士或一个人通过,现代汽车不可能通过。这不是我记忆中经常坐马车经过的小道。这里还改变了什么?我知道森林中央有一座山丘,唯独不知道现在还能在那里发现什么。在整趟旅程中我没办法对此多留意,路上一直有事。
我离开越野车,按下电动钥匙按钮,它发出短暂哨音,咔嚓一声门已经锁上。
背包在我的脚边,里头有些简单的装备和食物。身上崭新的迷彩服让我看起来像个全副武装的徒步狂人,因为没有人会在这天气、这时候一个人到森林里来。厚重的靴子保护我的双脚,手套和毛线帽让装扮更完备。
虽然也带了手电筒,但是用不着。天空的星光照在白雪上映出银色的光,就算没有这些亮光,我也不需要灯。
这座古老威严的森林希望我对它心存敬畏。林间树枝摩擦,嘎嘎作响,像在对我诉说:我们认识你。使用现代设备,就如同侮辱这些令人敬畏的树木。也许我会拿出一盏用蜡烛或油燃烧的古灯充当光源,但绝不是冷漠的电池LED照明灯。
乌鸦在我的顶上盘旋数回,然后无动于衷地归巢,似乎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动身上路。幸好有身体上的劳累,让我奇怪的心情有了出口。自从离开莱比锡,我对马瑞克的憎恨不断高升,他的挑战逼迫我采取没必要的行动,害我成了连续杀人犯。
过去的记忆排山倒海涌上心头。单是在边界检查证件时,听到的语言已经让我回到过去,美好与痛苦的记忆同时浮现在脑海。从一开始的几公里路程,我就自问:马瑞克究竟有什么目的?从一开始的计划到我们战斗的场所地点,在我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可以在莱比锡杀我,却非要把我引到磨坊不可。对他的憎恨驱赶我前进,但是我的理智提出疑虑,马瑞克并非真的要我死。
我倒想要取他的性命。也许他打算死。相对于我,马瑞克苍老了许多,活着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有乐趣。但是犹大之裔理应奉行规范,他不愿意自己动手,宁可死在战斗中,以求光荣退场。
但是,这隐藏目的符合马瑞克的为人吗?
雪在脚步下咔咔作响。我化入暮光中,在树影下幻化成幽灵。自从群鸦消失,四周便一片死寂。
我不害怕黑暗,因为黑暗已在我心中。但是寂静让我不安,昔日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眼前大树或许在当初还是小树苗。如今已成擎天大柱。
我清了嗓子,吸一口气,做了一件很久很久没做的事——是啊,究竟多久了?——用我最早学的语言唱歌。
那是母亲曾经教我唱的歌,那曲调离开我的咽喉,在森林中回荡。我只是为了纪念她而唱:悲伤草原之歌。
雪纷纷落下,小动物在我面前飞奔而过,除此之外没人打断我的演出。我再次颤抖,那感觉几乎让我无法招架。
过了一段时间,树林渐渐稀疏,我停止唱歌。我从低垂的橡树枝叶的空隙看见一座山丘,山丘上的塔楼和建筑的废墟,在月光映照下显得突出。
我在胸前画了十字。“愿主同在。”我祈祷。不管马瑞克出什么花招,他都不能战胜我。
我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它们不愿登上小丘,一动也不动。我的理智已经被那优美如画又危机四伏的景色迷惑。
那是一切肇始之地:我的崛起,以及我的败落,和血族会的最后决裂。月光照耀那坚守的残垣断壁。禁住大火延烧的墙基有多少年历史了?四百年?五百年?
石砾和泥灰不堪岁月侵蚀,我看到塔楼只剩下三分之一。上面的桨叶、框架完全不见了。谷仓的桁架也有一大部分因为积雪及岁月而坍塌损坏。
“我老了。”我对自己说,同时被自己平常的说话声音吓一跳,听起来如此疲惫、无力。这惊吓足以让我脱离静止状态。
我爬上小山,心情出奇地平静。面前是三级歪斜的台阶,通向磨坊门口。木头在月光下看来像是昨天才刨平上漆过,只有生锈的门把,以及脱落的漆证明我看错了。这地方已被遗忘多时。在现代,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我好不容易勉强自己走上台阶,把手放在被雪覆盖的门把上。
门把卡住了,无法往下压,我使出更大的力气,门把在我手中折断了。
我叹了气,用肩膀冲撞大门,但是门承受住了冲撞。如果门内的门闩锁上了,我不可能闯入。我再试一次,门屈服了。我必须多迈两步才能停止飞跃,就这样,我闯进了磨坊。
那气味!我童年的味道还附着在墙上。那些石头没忘记在地窖发生过的事,石头散发出的气味让我想起更多往事。
“天上的主。”我脱口而出。我从毁坏的家具边走过,走到炉灶前。把手还在,我把火炉盖推到一边,挖开曾遭受大火燃烧的铁坑。
哪里还可以找到马瑞克的踪迹?
我收拾起一些堆放在火炉边的木柴,木柴非常轻,有些已经化成灰和木屑。我用打火机点火,小小火焰马上窜升起来:我迅速推上盖子,并且退了一步。这时才转身继续审视这个圆形房间。我试着启动打开顶楼天窗的机关,但是没有风及风车,它一动也不动。这样也好。
我现在才看清楚,门并没有真正闩上,螺栓因为冲撞从支架上滑落。螺栓从里面看来坚不可摧,就跟我当年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从火炉空隙透出的火光让房间有了些微光,暖气渐渐扩散到各个角落,被烧热的铁发出嗒嗒声,并且轻微跳动。这里马上舒适多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几根蜡烛,把点燃的蜡烛放在窗户边,好让马瑞克找到我。我不怕他,我希望他早点出现,我们的会面就是他的死期。那时候就该杀了他。至今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穿越半个欧洲追赶我?他不是喜欢怀旧的人。
我的视线落在石阶上。楼上现在会是什么景象?
我一步一步走上半圆形楼梯,从地板门盖的细缝看到架子被推倒,挡住了通道。我花了些力气才把障碍物推到一边。雪花飘落身上,我终于站在曾经是小小圣地的领域。头顶上是幽暗的冬季苍穹,以及万点繁星。四边墙壁大概只剩两米高,屋顶已不见大半。三个书架被推倒,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设计,好阻止人未经允许进入图书室。其余还站立的架子被闪烁的冰雪覆盖,毁坏的史书、参考书像是被霜雪之神施下了诅咒一般。
天空偶尔飘下雪花,让眼前景象更宛若童话,没有一部好莱坞电影能有如此的造景。
毫无疑问,大火之后有犹大之裔的成员继续照顾经营磨坊。没有磨坊主人会像我父亲一样,用书籍塞满房间。
我漫步在这迷宫中,手指碰触僵硬的书本封皮,抹去覆盖其上的白雪。这些书籍敌不过大自然,已经彻底被风雨剥蚀毁坏,只剩下一些像盾牌的书皮,看起来像是刚刚摆上去。其中有少数书籍是我父亲的藏书,大部分的书我并不认得。
我非常后悔,当初未能把这些书带走。但是书这种知识形式是相当沉重的负担,我需要超过四辆马车才可能将书运走。这样一来,我必定像王后出巡一样惹人注目,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这样。
“我要把你们带走。”我对着还存留的书说,并想象自己已埋身在塞满书籍的越野车中。这时我惊觉到,我多有自信会战胜马瑞克,不由得露出笑容,我知道我会赢。直觉警告我:这里不只我一个人。我感觉四周的空气开始骚动,有人在图书室里。
我听见外面有摩托车正接近磨坊的声音,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我暂且不能分心。
用眼角察觉到在最后一个书架旁边,最阴暗的角落里有动静。
我缓缓抽出短剑,准备好行动。“马瑞克,我知道你喜欢从背后偷袭,”我大声说道,并且倒退着走,“这招已经失灵,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尊黑影伸出手臂迅速向我移动,同时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声。我立刻察觉自己犯的错误:想暗中伏击我的不是马瑞克,是潜影鬼!就像那时候!
他嘴里的牙齿白得发亮,如往常一样,只有轮廓,像是一个有生命的剪影似的。
我往右闪躲,纵身鱼跃穿过一个书架,把架上的书扫出去,在我背后火光熊熊,火舌穿过通道。我感觉到从身边流过的热浪,幸亏我毫发无伤。潜影鬼吐出的火气没有伤到我,但是他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往前狂奔,纵身翻过下一个书架。这时我听到巫皮恶发出的嘘声,现在他也紧跟在后。
我万万没想到,为了结束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马瑞克竟然会用和卡季克同样的卑鄙手段,联合更低微的鬼怪来对付我!现在他已经失去最后的尊严。
火焰再次在我身后逼来,我在一个架子后面扑倒,大火从身旁冲过,一股灼人热风掠过身边——好险!
我蜷着身子思考,如何能以最快的速度取下敌人的脑袋。天空开始下起冰雹,核桃大的冰球从天而降,接着雷声隆隆响起。
我太熟悉这先兆了:威胁气一族的吸血鬼就在附近正准备登场。他还不现身,一定是在等待适当的时机,好对我展开攻击,他不可能是顺便来找人聊天的。换句话说,我现在一个人必须对抗两个截然不同的敌人:一个是由魔鬼制造出来的潜影鬼,另一个是巫婆和魔鬼的结晶。
摩托车的隆隆声已经非常接近,马上就会停下。下一个访客已经抵达。在他加入战局前,我希望至少先解决一个。
我起身跃起,弹跳到下一个架子上,希望能发现隐身在阴影中的潜影鬼的踪迹。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特长,躲在阴影中便隐身于无形。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马瑞克很可能不只留了两个吸血鬼。他也许还记得,他当初借由大屠杀唤醒我体内的力量,而我现在还拥有一些以前的能力,人血可以供以能量。现在我像只猫一样蹲坐在架子上,我必须重新想起那些能力,我已经太久没施展,因为至今没有施展的理由。超过六十年没有使用的能力,必定相当迟钝。要在内心唤醒这些能力有点困难,或者我只是害怕?拆毁老旧围栏,再次成为一个真正的犹大之女,会让我欲罢不能。
潜影鬼已经到了架子的下方,正张开大嘴。我没有多余时间考虑如何把生锈的知识磨光,必须一举成功,否则我将化为灰烬。这原本是我替马瑞克安排的命运。
暴风雨急速来临,冰雹越下越密集。
“主,原谅我。”我低声说,然后集中精神推开通往黑暗之心的大门,将力量释放出来。我再次成为不死魔,他们的一员——又多了一个消灭马瑞克的理由。
打开左手,将手臂伸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强迫自然元素听从我的意志。我的力量往上跃升,在云间寻找积聚的能量,吸引能量。这好比要从中抽出一根根丝线,然后扭成一根粗绳,这需要强大的专注力。只要有一根从手中滑落,这些在云层底下的能量便起不了作用,顶多是远方毫无用处的无声闪电美景罢了。再加上我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完成动作,这完全不是我的强项——但是,我成功了!
空中的闪电遵从我的命令,从我身旁霹雳闪过直往下落,正好劈在潜影鬼身上。
一道白亮的光击中向上飞跃的吸血鬼黑影,一声沉闷的爆炸,他被撕成碎片的同时也被煮熟了,滚烫的血四溅,雪融化,发出嘶嘶声。
我气喘吁吁,心脏打着我几乎忘记的节拍。我的天,多惊人啊!能够命令自然引导能量,令我难以自制!我兴奋地从架子上站起来,命令冰雹停止。我对着黑夜大喊:“马瑞克,你躲在哪里?赶快现身,我要你血债血偿!”
在我下面出现一个人影,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恶臭,好像在脓和溃疡伤口的分泌物中洗过澡。我想,她不会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人。
“又一个,”我沙哑地说,“我就知道!有一就有二!”她抬起头看我,从她眼睛里流出黏稠、带黄的血,破烂的嘴唇间露出像长针的牙齿。她对着我,喉咙里吐出一口黑色云雾,让我想到黑色真菌孢子。
那臭味难以形容。这女人也是吸血鬼,属于逆客死一族,一般人沾到她呼出的臭气会得重病。从前逆客死专门散播黑死病,惩罚一个地方,好让整个地方臣服在他们脚下。
她用这一套对付我,想吓唬我。她知道,这对不死人根本起不了作用。奇怪的是,我怎会在这里遇到逆客死?
我扑向她,但是没击中,她在最后一瞬间闪开了。转身时,她顺势从裙子折缝中抽出短剑刺向我。这次我又施展出一项我几乎遗忘的能力。只要一点灵感,足够让身体产生变化,身体马上像玻璃一样透明闪亮,像丝绸一样柔软。我化成一缕青烟,她的短剑划过我的身体,却无法切断我的脑袋。我的衣服从身上滑落,如果化回人形,我将一丝不挂。
逆客死尖声大叫,声音足以杀死平常人。
我让脸扭曲变形,身体恢复具体的人形,同时引来一道闪电,击中她武器的尖端。
火花四溅,烧红的金属把致命的力量传入那吸血鬼的体内。她像一捆冒浓烟的柴禾倒地,躺在雪地上抽搐。
“马瑞克在哪里?”我问她,同时弯腰在衣服中寻找我的短剑。要穿衣服等一下有的是时间,现在我不在乎她看到我的裸体。“他究竟答应给你什么好处,让你……”
我感觉附近有另一个生物,雪地沙沙作响,有人正从我背后袭来。
我猛然身体前倾抬起左腿后踢,脚跟正中那人身体的中心。
我的脚没踢中——那是一只猞猁!此刻我突然想到,威胁气喜欢变成这样的动物,但是那只潜伏的大山猫已经消失在书架间。吸血鬼正在计划下一波攻击;我听到图书室入口再次出现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摩托车骑士?马瑞克?
一只夜蛾从面前飞过,我知道我一个不留神,让逆客死趁机逃脱了。这是吸血鬼的特权,我们不必担心实质问题。创造我们的力量赐予我们从人形幻化成不同形体的能力,大小并不重要。
在我想再次让闪电把她化成蒸气之前,有一只手从身旁的架子伸出,抓住我的肩膀。
我当场眼前一阵漆黑,摔倒在地,力气尽失。这至少防止了和这只手接触。
“犹大之裔。”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听出他的俄罗斯口音。“真没想到,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一个秃头男人在我面前蹲下来,他身上穿着贵重的银鼬皮大衣,底下是同样昂贵的黑色西装,鞋子和手套搭配得十分完美。淡黄色的眼睛射出坚毅锐利的眼光,让人全身疼痛。他的手放在我胸口太阳神经丛的位置,我已经没有力气反应。我的反抗动作太缓慢,太无力。
“墓若泥。”我低声说出他的族名,并且企图逃出魔掌。他立刻夺走我身上更多的能量。我越是虚弱,对血的渴望越强烈。
他点了点头。我看到的只是哈哈镜里模糊扭曲的形象。“还没打算干坏事,一个犹太之女自动蹦到眼前。我真的没想到。”他的眼光越过我的肩,我转头看到那只黑色猞猁。“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威胁气。磨坊里又出现生命的消息已经引起风吹草动。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些人会被逼出洞穴到这里来。”
我使出仅存的力气行动,好看得更清楚些。从他简短的几句话,我听出他不是马瑞克派来杀我的。我哥哥策略精明,到处散布半真半假的讯息,利用吸血鬼对犹大之裔复活的恐惧。他成功了。
“你认识马瑞克?”我用沙哑的声音问。现在如果可以,我会为了一桶人血出卖灵魂。
他用另一只手扯下我头上的帽子,深红色的长发露出来,披盖住我赤裸的肩膀。我的头发终于从黑色中解放,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光华前所未见。
“首先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反问道,“过去是否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或者你只是一具被击溃而渴望入土为安的残骸?”他的眼光并没有放过我和那只猞猁,他不相信任何人。那只黑色夜蛾趁他不注意,现在已停在他右肩上。
雪地再一次沙沙作响,有人接近。一个修长的女人身影从架子中间走出来,她的面容如此完美,如果在古代,人们一定会把她当做女神膜拜。
“她叫席拉。”她替我回答道,接着拾起逆客死的短剑。“让我杀了她。”
一七三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梅特菲吉亚
中午过后不久,他们坐在神父的屋子里。维克多正在阅读吸血鬼的相关文献,葛拉萨绞尽脑汁地写他的报告,伊葛那兹神父正在为大家准备午餐。几个军官在外面整理雪橇,看样子即将要启程。
葛拉萨打开最后一座墓穴后再也没开过口。他在每座坟墓前观察那些可疑的尸体,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回到神了父的屋子。“我的理智在回来的路上不断思索合理的解释,但是一无所获。”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在两张纸上签了名。“真相只有一个,我已经写下来了。总共两份,一份给史内策,一份给维也纳卫生同业委员会,他们必须知情,据我之见,事关科学及世界观的动摇。”
维克多看见他终于放下鹅毛笔,在他毫无预警爆发后,现在只凝视着火炉里的火。“可否拜读您的报告?”
葛拉萨把纸张推到他面前,然后起身走到床边,将家当一件件收拾起来,塞进袋子里。
“米丽卓身体鼓起,皮下出血,让我觉得十分可疑。人们的看法不能被认为是错误的而不被接受。”维克多很快浏览。“因此我卑躬屈膝地请求,请英明的政府派遣专家执行进一步调查,以防额外损失。我个人认为此举将有助安定人心,因为出事地点是个大村庄。”
维克多看着大夫问道:“第二份报告呢?”
“这里发生的事令我不安。”葛拉萨锁上他的手提包。“必须由贝尔格勒来决定。但是我不会在村里多留一个晚上。不管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游荡,它休想逮到我。”
“什么?但是要等到下一个调查团抵达还要一段时间。”伊葛那兹神父激动地说:“在那之前我们该怎么办?”
葛拉萨的眼光毫无同情之意。“耐心等待,并且祷告。跟前几个星期一样。”他揉揉他的红鼻子,然后看着维克多说:“你要一起走,还是要留在这里被咬?”
维克多的理智要他离开,前往安全的地方。但是他很惊讶地听到自己说:“我留在这里等下一个调查团。”
“随你便。”葛拉萨把报告拿回来,塞进大衣底下,戴上帽子然后走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不久传来马的嘶鸣,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吆喝声及鞭子抽打的声音。
“他们真的走了!”维克多跳起来,看着马车离开村子消失。他拿出怀表,两点刚过。他的目光转移到镶在怀表盖子下的爱妃拉的肖像,内心出奇的平静,悲伤没有将他击倒。他推测是因为这里的状况特殊。他太激动了。
伊葛那兹神父端来两个碗放在桌子上。“您不打算弃我们而去?”
“我现在恐怕别无选择。”维克多低声道,他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了数秒。“不,我很乐意留下来。”他盖上表盖,走到桌旁坐下;菜肴的香味吸引着他。
“我讶异的是,”神父舀了一勺汤到碗里,“您原本是来寻找皮货的商人,为什么会对我们这里的吸血鬼感兴趣?甚至让人认为,您是个学者而非商贩。”
“曾经是。”维克多微笑,想起他短暂的学生生涯。“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内在如何连结在一起。但是只当了两年大学生,父亲就督促我不可忘记家业,我只好为了家族传统放弃学业,虽然当时我的教授很想留住我。”
“请容许我说一句:皮货商人的生活并不适合您。”伊葛那兹神父也为自己盛了一些汤,做了餐前的感恩祷告后,两人开始大吃起来。“您做了许多记录,为了什么?”
维克多拿了面包,弄碎干硬的面包皮丢进汤里泡软。“因为我觉得在这里的经历太不可思议,太吸引人了。”
“太吸引人?是太吓人了吧。”神父不以为然道。
“我十分了解大家的恐惧,但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死人像活人般,在夜里四处游荡。虽然说我经常在欧洲各地旅行,也听说过一些幽灵的故事。”他搅着汤,喝了一口。“但是吸血鬼,或者不管村民怎么称呼的,我从来没碰见过。”
伊葛那兹神父抽了抽鼻子。“您打算如何对待这些故事?寄回家去,然后取笑我们?”
维克多郑重否认。“我亲眼见到一个死人睁开眼睛瞪着我,虽然那根本不可能。也许我读书时的研究癖好又回来了。我从小四处游历,喜欢寻找新挑战。伊葛那兹神父,请您别忘了,我是最先听您说吸血鬼故事的人。”
“您是从西方来最先听到这些事的人。”伊葛那兹神父在胸前画了十字。“在我们这里,连幼童都知道这些故事。”
“就和我们那里有巫婆的情况类似。”维克多继续喝汤。他在思考,接下来几天直到下一个调查团到达之前,日子要如何度过。“您愿意继续当我的翻译吗?”他问伊葛那兹神父。“我想挨家挨户探访,想问问人们一些有吸血鬼关的问题。我想知道全部的事。”
“当然乐意。但是如果您想知道更多,请再等等。就我所知,有人去请了吉普罗人来摆脱吸血鬼的纠缠。这里的人非常害怕吸血鬼,却有胆量去挖开棺木,真是奇迹,要是没有军官在场,他们一定不肯。”
维克多猜想,伊葛那兹神父说的是吉普赛人。他沿用了神父的说法。“所以请吉普罗人?”
“没错。他们拿钱办事,还可以告诉您更多不死人的事。”
“谁请他们来?”
“尤维查。他是我们的村长。”神父的眼睛飘向窗外,只看到一片朦胧不清的灰色。起雾了。“我只负责信仰问题,其他的事由他去处理。”
维克多注意到他的目光。“我们现在要如何处理那些坟墓?葛拉萨不准人去破坏尸体。”
伊葛那兹神父点头,嘴巴跟着咒骂,之后他请求摆在四周的圣像谅解。“我们掩埋了墓穴,并且堆上石头。没人敢去碰吸血鬼。人们也十分害怕吸血鬼白天会从墓穴爬出来。”他想给客人再舀一勺汤,维克多婉拒了。
“如果调查团来了,最后仍旧认为葛拉萨喝醉了,那些不过就是死人的尸体,你们该怎么办?”
“让吉普罗人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然后把尸体烧了。”神父立即回答。“但是您,史瓦兹哈根大人,知道他们存在。”
维克多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神父斟给他用来帮助消化的烧酒。“吸血鬼会留在墓穴里?为什么不逃走,而是躺在那里等人来刺穿他们的心脏,毁灭他们?”
伊葛那兹神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上帝的力量。如果他们肆无忌惮地到处活动,所有人的血早就被吸光,全死了。全能的上帝至少保护我们白天不受吸血鬼侵扰,圣母甚至在周末夜里庇护我们。恶魔无法抵抗这些力量。”
维克多很想写下听闻的一切,想把副本寄给在柏林的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他翻阅自己的笔记。“被吸血鬼侵袭或者食用受其感染的肉会变成吸血鬼,”他总结了一下,“还有其他可能性吗?神父。”
伊葛那兹神父耸耸肩。“当然,也有人说不遵守教会戒律就足够了,特别是把灵魂出卖给地狱的恶魔、罪大恶极之人。我曾经听说,眉毛长在一起的人特别容易死后变成怪物回来,嘴巴不干净喜欢诅咒的人也有可能。”伊葛那兹神父收拾了木碗然后站起身。“史瓦兹哈根大人,您还是自个儿问问吉普罗人吧,他们知道的必定比我多。”他走灶炉前,把锅碗瓢盘放在盆子旁。“有一件事可要叮嘱您,一旦说到夜行恶魔,没有所谓的迷信。请不要相信您之前所学的,以为用理智可以理解。一旦黑暗来临,可信的唯有十字架。”
“伊葛那兹神父,我会听从您的忠告。”维克多也站起来,穿上外套扣上纽扣。房里的空气很糟,坐着写久了,他想舒展一下筋骨。“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
伊葛那兹神父把碗放进盆子里,看看窗外说:“最好如此。”
维克多走出了屋子,冰冷的浓雾笼罩户外,只能看清大约两只手臂远的距离。他把笔记本放在大衣底下,右边口袋里带了装笔和墨水的小盒子。
他在街上漫步,感受周遭的气氛,一点也不羡慕这些人的生活。这里荒凉、冰冷、潮湿。劳西茨的平原虽然与此地有相似处,但是少了干草堆,以及恐怖的气氛。
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梅特菲吉亚街上,暮色降临时,他发觉自己已经通过墓园大门。他无法不去理会那些墓穴。
伊葛那兹神父说的没错。吸血鬼的墓穴上堆满石头,大约到膝盖高度。中间还插着长长的桩。
维克多心里盘算着,回到神父住所大约需要多久时间,如果他加把劲,天黑前应该可以回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在回去之前,他想再仔细看看墓穴现场。
他走进墓园,感觉脚下无雪覆盖的泥土十分松软。他想象吸血鬼怒吼哭嚎,从土里钻出来。维克多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一阵恐惧攫住他,感觉颈项冰凉。
“这么大胆的人,应该不是村里的人。”背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说的是德语,令他大吃一惊。他转身,左手举起手中的拐杖准各出击。
他看到一张妩媚的年轻女子的面孔,正是几天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张脸!没有蒙着雾气的窗子阻隔,她看起来更秀丽。套在她身上的深色大衣,与村民的格调十分不协调。她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
“请原谅。”维克多放下拐杖。“您刚刚跟我打招呼时,我的思维正停留在可怕的事情上。”
她的眼光从他的身旁掠过,落在墓穴上。“我明白,史瓦兹哈根大人。”
“我的名字这么快就传开来了?”他微笑。“我没有想到,这地方除了神父之外,还能听到有人说我的语言。”
年轻女子微微躬身致意,头上的风帽滑得更低,遮住她深灰色的眼眸。“在下伊利兹女爵。”
“女爵,”维克多很惊讶,“像您这样身份地位的女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和您一样的理由,史瓦兹哈根大人。这些人的命运触动了我,让我好奇。”她摸着一根木桩。“您知道这有什么用处吗?”
“我猜测,如果吸血鬼想从墓穴里爬出来,可以用木桩来刺穿他们的心脏。”
“没错。”女爵将手臂伸向他,示意她希望他能带领她走出墓园。这样的请求,他求之不得。
动身时,她说:“天色已晚,没人劝告过您,天黑之前最好找个安全的处所吗?”
维克多点头。“有人警告过我了。容许我问,您今晚下塌何处?这地方有符合您身份的住所吗?”
她粲然一笑。维克多看见她洁白无瑕的牙齿,这样的牙齿相当罕见。“当然有了。我的朋友在附近有座庄园,我投宿在那里。”她把身体贴近,显然因寒冷而颤抖。“天气真恶劣,史瓦兹哈根大人,气温又下降了。”
“的确。”维克多因为她的身体靠近,几乎感到晕眩。她身上散发出神秘的魅力,她的一言一笑、举手投足,都令人倾倒。她水灵灵的眼睛,显示她灵敏聪慧。在这么一个肮脏贫穷的村子,再加上可怕难懂的语言,她的出现,让他内心雀跃。
他们一同在越来越浓的雾中漫步,四周隐没在一片灰雾中,连声响都会让人产生错觉。才离开墓园围墙,维克多就己迷失方向,不知究竟身在何处。再者,虽然是他扶着她的手臂,事实上是女爵领着他经过幽灵般的房舍。和她一起在雾中散步,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
“离神父的屋子已经不远了,”她消遣他说,“您在想,我是不是会引诱您?”她在一扇透出亮光的窗户旁停下来,好让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凝视着他。
维克多沉醉在她的注视里,欣喜地看着她的脸,察觉她的眼睛正在灼烧他的理智。她倾身,香水味袭来,让他晕眩。对爱妃拉的思念原本至今仍时时伴随着他,现下却几乎全消,对苏珊娜的想念也变得不重要了。现在他心中只剩下有着神秘深灰色眼眸的女爵。他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怎么了?史瓦兹哈根大人,您看起来有些迷惘。”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左脸颊,他仿佛置身梦中。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或者是我迷惑了您,俊秀的陌生人?”他想回答,喉头却像打了结。接下来发生了他料想不到的事:女爵的手轻轻滑到他的项背,温柔但无可抗拒地把他拉近,直到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
维克多眼前立刻爆出一阵金星火花,无法招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四周不再有知觉,感觉到的仅是女爵柔嫩的肌肤,他希望这一刻永无止尽。这一长吻,点燃了他无法遏制的欲望。
女爵的舌头轻轻伸入他的嘴里,让他更加陶醉。那味道纯净清新,尝起来有肉桂的味道。他手中的拐杖滑落,举起手臂想紧紧搂住她——
然而女爵消失了!
他扑了空,身体失去重心,不得不支撑在墙上。“怎么回事?”他孤独一人站在巷子里。他眨着眼,咽了几口气。
“女爵?”他感觉她的唇,她舌头上肉桂的味道。“女爵?”他大声呼唤,等待回音。
梅特菲吉亚一片寂静。
维克多抓起一把雪搓脸,想用冰冷抹掉自己的恍惚。之后他拾起拐杖。他突然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与靴子相同节奏的铃当的响声。
“女爵,是您?”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从雾中出现。这人比维克多矮了一个头,蓄着短胡须,浓密的胡须遮住大半张脸。他的耳朵上挂着闪闪发亮的偌大金环,一道疤从右边太阳穴横过鼻梁,经过嘴边延伸到脖子上。磨损的大衣上扣了皮铠甲,上面钉着一尊圣像,圣像周围有一些惹人注目的文字与宗教符号。他左手握着雕刻的马刀,手腕上挂着许多手环。
维克多还来不及说话,那人已经开口,用他听不懂的语言。
“我听不懂你说的。”维克多回答,并且问道:“你是否看见一位女爵?”
那人侧耳倾听维克多的话。“阁下。”他随即放下马刀。在把刀收好之际,又对着背后喊话,浓雾中传回无数回应。“在下力波,”他用浓浓的口音报出名字,“神父要我们出来寻找您。”
“寻找我?”维克多吸了一口气,想把怪异的精神恍惚驱走。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恍惚状态,那肉桂味仍然沉重如铅般停留在舌尖上。如果不是这味道,他会以为女爵不过是鬼魅。“为何?”
那人露出狞笑。“阁下,您打从中午出门。现在天色已暗,他非常担心您的安危,怕您遭到吸血鬼的毒手。”力波上下打量着他。“您没事吧?”
维克多点头。他猜测这人应该就是伊葛那兹神父提到的吉普罗人。“你是否在路上碰见一个女子?”他快速形容她的模样。
“没有,阁下,如果有,我必定会看见。”他指着沿路。“您刚刚想往哪里去?”
“回神父的屋子。”
“那您完全走错了方向,您正在去往村北边界的路上。”力波挥手向他示意。“我带您回去吧。”接着他又对着黑暗喊了几声,又传回几声难懂的回应。
“你是吉普罗人?”在回神父住所的路上,维克多问道。
“是的,我还是个挡皮恶。”力波回答,并且放慢脚步好让跛脚的维克多跟上。
“一个……一个什么?听起来像巫皮恶和吸血鬼。”
“因为我的父亲是吸血鬼,比起其他人,我能一眼认出吸血鬼,并且杀死他们。这是一般平常人办不到的。”
“吸血鬼的子孙?”维克多以为他听错了。“我以为这东西不会和人类有瓜葛,只会杀人。”
“他们会这么做没错。”力波大笑,并指着脸上的疤。“但是他们有时候会回到女人身边,和她们生小孩。大部分的小鬼不久就死了,我运气好。”他指着一栋从雾霭中慢慢现形的房子。“我们到了,阁下。”他敲门。“神父,是我,力波。”他大喊。“我们找到阁下了,他毫发无伤。”
门开了,神父出现。“这行为非常愚蠢,天黑还走在路上,史瓦兹哈根大人。”他让出路让维克多进门。“多谢,力波。”
那挡皮恶叽哩咕噜说了一堆维克多听不懂的话,像军人一样行了军礼,但脸上挂着狞笑,接着便又中消失在雾中。
维克多走进屋里,在火炉边坐下取暖。“非常抱歉,造成您的不安。”他对着正端着一杯药草茶给他的神父说。
“您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是我的。那些吉普罗人不怕吸血鬼,您已经看见了。”伊葛那兹在他身旁坐下。“力波说,您遇到了一个穿着像贵族的女人。”
他点了点头。“她自称是女爵?”维克多突然兀自生疑,他忘了她的名字。“我们刚到达的那一晚,我在这里见过她一次。她在附近庄园暂住,她这么告诉我的,并且对这里发生的事感到同情。”
“梅特菲吉亚的女爵?”伊葛那兹心中纳闷。“她必定是从远方来的。我从未听说过这附近有女爵,而且这附近也没什么庄园。”
维克多望着杯子。茶水并没有冲淡他口中的肉桂味,他又想起了那一吻。
他马上感到良心不安。他取出怀表,想看看爱妃拉的肖像,回忆与她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好找回悲伤。
但是相片不见了。
一七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哈布斯堡领地(塞尔维亚地区)
席拉坐在图书室读着译稿,那是她解读父亲研究犹大之裔历史的成果。然而她的心思却在维克多身上。
吉普罗人在紧要时刻突然出现,着实气人。否则她早把那年轻德国人诱上她的雪橇,现在已经和他一起坐在磨坊里了。想到可以和他一起做的许多事,她叹了一口气。
她从头到尾设想周密,从迷人心窍的香水到舌尖微量的迷幻药。调香水和肉桂香料,花费她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可是现在她知道,就算不用这些东西,维克多早对她意乱情迷。
席拉把灯芯转高些,光线亮一些好看清楚,她把情敌的小肖像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看着这个现在可能坐在劳西茨等待情郎归来的女子。“你想我会把他还给你?”她低声自言自语,然后将肖像丢进灯罩,颜料和胶立即燃烧冒烟,倾刻间化为灰烬。“你慢慢等吧!”
席拉认为那年轻的德国人是个聪明人,而且从他研究吸血鬼的态度看来,他有强烈的求知欲。她偷听到他曾经上过大学,这意味他绝非头脑简单。极好的先决条件。她想要把维克多训练成徒弟,不在乎血族会和伊斯加略会说什么。反正她打算离开组织,这已经不重要。
她看着父亲亲笔书写的手稿。和丽迪亚商议后,她就可以决定了。也许她不会是唯一一个想背弃秘密组织的人,一切就看好友对此真相的反应了。
门铃响了,席拉起身上楼。磨坊主人整个冬天都不在,所以没有人会知道磨坊里的事。森林和黑夜替她挡开了不速之客。
席拉从门边狭小的窗户探看,门外是个披着白色大衣的女人,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一辆雪橇。等会儿必须刮阵风,把雪橇的痕迹吹走。她打开重重的门闩,这是她重新请人打造的,比她父亲当时造的更坚固。她迎接丽迪亚,“真高兴见到你!”她高声说着并且拥抱她。她们亲密的吻不输给一对恋人。“一路上还好吧?”
“还好,奥地利人没找我麻烦。平常他们无处不在,比蝗虫过境还可怕。”她微笑回答。
席拉帮她脱下大衣,请她到底下的图书室。“要喝点什么?”
“如果不麻烦,我想要一杯热香料酒。”丽迪亚穿着一件曳地黑色衣裙,领子上有一圈白色皮草,头上戴着白色假发。
“一点也不麻烦。”席拉回答,马上把酒倒进锅里,接着放上火炉,然后放入蜂蜜、丁香、肉桂和胡椒,最后又加了些许豆蔻。
丽迪亚站在楼梯口。“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住在城堡里,还要有仆人了吧?”她打趣道。
“别忘了,在仆人想谋害我之前,我也住在城堡里,我的好姐妹。”席拉笑着说。“我宁可一个人住,至少没有性命之忧。”烧红的炉底很快就会把酒热好,不会花很多时间。
“我的仆人绝不敢有这般胆量,他们全在我的掌控下。”丽迪亚走下斜台。“他们完全相信我。”她露出嫣然一笑。
没过多久,席拉也端着托盘跟下来,托盘上有两杯香料酒及一盘点心。她看见丽迪亚坐在书桌前,由她坐着的姿态可以看出,她并没有偷看桌上的文件,虽然她大可以浏览一番。在血族会中,没有人像丽迪亚这般尊重别人。
“请用!”席拉给她一个杯子,把点心摆在桌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下。她们碰杯敬酒,相视而笑。
“什么事这么重要,你非得在聚会之前见我?”
席拉的视线落在父亲留给她的文件上。“卡罗留了一些东西给我。”她拿起自己的翻译。“也许也是要留给马瑞克,因为我在记载里发现的东西,他似乎早已略知一二。卡罗很可能生前和我的异母哥哥讨论过。”
丽迪亚看着写满的纸张。“那是什么?从你的声音和眼神,如果我理解的没错,应该不是研究报告。”
席拉喝一口酒说:“我的好姐妹,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
“什么谎言?”
席拉放下酒杯。“我们是犹大·伊斯加略的后裔,我们比巫皮恶高一等,还有我们成就了基督教信仰,这一切都是谎言。”她解释道:“父亲在多年前,考虑要争取伊斯加略的位子,所以着手调查。原本只想找出犹大之裔的多寡,却无意中发现了反对我们至高无上的秘密组织的证据。”
丽迪亚专注地倾听。“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祖先不叫犹大·伊斯加略,也不是耶稣基督的门徒。他的名字听起来简单多了,他是匈牙利人,叫贺格·卡什帕匝克。”席拉忍俊不禁。“父亲前往他的家乡,发现他废弃的实验室。你可以想象:他生前是个有钱有势的商贾,也是个炼金术师,他不愿意死后失去力量。”席拉指着图书室道:“这里有一些书就是从那里来的。”
丽迪亚瞪大眼睛,她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忍不住咳嗽起来。“你确定?”
席拉替她斟了酒后点了点头。“父亲在他的记载中留了暗示,让我知道在哪些书里可以找到更多有关卡什帕匝克的资料。”她握住丽迪亚的手。“千真万确!我们也许有教养,有文化,但是我们和巫皮恶一样,几百年来最终误信了谎言与无稽之谈。”
丽迪亚面露嫌恶。“席拉,我们和那些躺在墓穴里,晚上偷偷溜进人家里的家伙没有半点相同。他们可能会耍一点障眼法蒙骗人、吓人,但是我们可以呼风唤雨!”
“他们当中比我们有本事的不在少数,”席拉反驳,“威胁气、躺压客、墓若泥和我们一样优秀。丽迪亚,但是在一件事上我们是不同的,”她把袖子卷高,让好友看她的红色胎记,“这不是单纯的胎记,这是卡什帕匝克和恶魔订契约的记号,换得比凡人长寿的生命。”她知道,丽迪亚的右大腿内侧也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胎记。“我用我的磨坊做赌注,血族会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同样的记号。”
“恶魔的烙印?”女爵心不在焉地说。“血族会里的文献记载着,真正的犹大之裔在完美的躯体上都会有这样的胎记,标记我们的祖先犹大服侍基督,然后出卖他。但是你现在告诉我,这并非上帝的赠与,而是我们的黑暗领主留下的遗产?”
席拉点头。“我们属于他,我们的灵魂在肉体消亡之后也归他,父亲的记载上是这么写的。”席拉看着丽迪亚震惊的表情,她对此一无所知。“卡什帕匝克创立了法规,建立了犹大之裔。就是这法规让我们与众不同,顶多如此。”她放开好友的手指,把那几页纸递给她。“你自己看,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
“席拉,我相信你。你父亲曾经对我暗示过。”丽迪亚淡淡地回答。“可是……”
“卡什帕匝克想出这一切,好让他的子孙高于其他巫皮恶。他们不应该变成怪兽,而是遵守法规,抑制嗜血的本性,从事研究。特别是他成功让自己和犹大之裔的力量延续了几百年,而那些巫皮恶会死去,而且被遗忘。”
丽迪亚把手放在嘴边,来回看着笔记和席拉。“那红发呢?”
“那是属于恶魔的契约。卡什帕匝克希望他的子孙在外表上与其他巫皮恶也有差别。”席拉起身,她坐不住了,于是走到书桌后面来回踱步。“我父亲发现,恶魔只多给了卡什帕匝克一百年生命,因此他开始寻找可以延年益寿的炼金术精华。”她停下脚步,看着丽迪亚。“丽迪亚,我们会死,不死魔能长生不死?”她哑然失笑。“我们还差得远呢!我们假装追寻人类福祉,要帮他们解除老死的痛苦。我们只是拿他们当试验动物,事实上,血族会要找的是让我们免于死后下地狱的仙丹。”她低下头。“我的好姐姐,我们终究会下地狱,到我们真正的创造者那里。”
丽迪亚沉默不语,只是盯着酒杯,接着猛然把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有多少人知道这可怕的真相?”
“不清楚。”
席拉坐下。“父亲没有机会告诉我,马瑞克让我自己去揭开秘密。我推测,他对自己的人生还有血族会的进展很满意。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长生不死药。”
“我知道。”丽迪亚轻声道,把杯子放回托盘上。“卡罗曾经向我透露过部分调查结果,然而这关于我们出身的谎言,我完全不知情。”她把纸张放回去。“据说,犹大曾经从一位智者身上获得原始古老的长生不死药公式,但是经过争夺、抄写的讹误,完全改变了。”
席拉点头。“父亲也做了些注解。我想,血族会里有些人知道部分公式,但是没有人知道完整正确的分量和调配过程。”她看着空酒杯问道:“你还要酒吗?”
丽迪亚抬手表示拒绝。
“事实上,当然是卡什帕匝克的公式。”席拉在纸张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张。“从一开始就错误百出,否则我们的祖先到今天还活着跟我们在一起。父亲将他能找到的断篇残笺重新整理,研究出新药方,可能比原始的更有效。”
丽迪亚眼眸一亮。“这意味什么?”
她伸出手臂,从右到左一挥。“就在这图书室里的某处,在卡什帖匝克的书中藏着解答。”
丽迪亚看着满室堆到天花板的书籍说:“上百本书,工作艰巨!”
“我不会做这个工作,”席拉补充道,“而且如果你不说,没人会知道这个秘密。我们不能长生不死是好事。”她再次握住丽迪亚的双手。“我想知道,如果我离开血族会,你有什么看法?”
丽迪亚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会害死自己!”
席拉摇头说:“他们不敢。我有能力和他们较量,对于该如何处置我,他们一定无法达成共识。”她看出丽迪亚的犹豫。“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你有何打算?”
“真正地为人类福祉做研究,直到我们气数尽了,如同我父亲一样。”席拉信念坚定地解释。“我们比终会一死的学者知道的更多。你想想看,我们可以成就多少事!”她紧掐着丽迪亚的手。
丽迪亚张口——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们望向走道,声响传来的方向,就在离她们五步远的地方,她们发现有一本书掉在地上。
席拉飞快地联想到。“马瑞克,是你?”
四周静悄悄的。
两个女人抽出短剑,站起来。
“马瑞克,如果是你就赶快现身,不必鬼鬼祟祟地偷听我们谈话。”席拉大声喊道。“你大可以和我们一起商量,即使我认为我已经知道你的决定。”
她的异母兄长从下一个通道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本打开的书,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你刚刚已经清楚地说出你对我的看法,我同意。”他看着丽迪亚说:“女爵,您可知道,她最近在背着您和人类胡搞?一个跑到这里来的德国人,而且还是个跛脚的瘸子。”他夸张地抖着身体。“真恶心,您说是不是,女爵?”
“我们只是好姐妹,没别的,男爵。”丽迪亚冷冷地反驳道。“您这样无礼地闯进人家家里,我倒觉得更不舒服。”
“这里又不是您的宫殿。”他合上书本。“再说我也不是外人,这里曾经也是我的磨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席拉马上接口,“差不多是上次潜影鬼来的时候,卡季克不再派他们来刺探情报了,还是,是你派那些潜影鬼来的?”
马瑞克放下手中的书,然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一本,把它放回原位。“我不会和那些不死的浮渣,如潜影鬼及其他巫皮恶打交道,但是卡季克向来不择手段。关于还有另一个公式的谣言早已传开。”他脸上始终挂着嘻嘻的笑。“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没人想到就是他让潜影鬼来偷翻父亲的书。我马上就料到是他了。”
“您不是唯一料到的。卡罗和我也都想到了。”丽迪亚打断他的话。“倒是您,没有同党,必须亲自出马刺探情报,是这样吗?”
马瑞克大笑。“我不需刺探情报,尊敬的女爵。我只要提供正确的线索,自有人会帮我达到目的。席拉,我非常佩服你,”他称赞道,“强烈的好奇心,头脑清醒。”
“当然!”席拉细读他脸上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你无法翻译父亲的记载。但是你知道,我办得到!”
他慢慢走近她。“我知道那小女孩总有一天会出落成聪明的女人,而且我确定,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或者你相信,眼前这位女爵只是被你的魅力吸引,没有心怀不轨?”马瑞克看见她们并没有放下短剑。“你们想做什么?”
“保持警戒。”席拉回答。他想在丽迪亚和她之间挑拨离间,让她生出疑心。她在他眼中看出妒火,不仅针对维克多,也对丽迪亚。至于被他利用来寻找公式,符合她这几年来对他的认识——一个真正的犹大之子。
“佩服,佩服。卡季克不久必定会再派潜影鬼,纵使他会一口咬定,他们是从他那里脱逃的。”马瑞克双手交叠放在身后,凝视着丽迪亚。“女爵,您现在有何打算?离开血族会,为毫无价值的人类做研究,和一个背着您和其他男人乱搞的女人相偕老死?您能够忍受这个女人手中握有永生不死的药,却不让您得手,只因为她认为永生不死是不应该的?”他狡谲地笑着。
丽迪亚嗔怒道:“省省您的恶毒言语吧,男爵,这对我无效。”
“这可不是恶毒言语,而是实话,而且往往比谎言更有效。”他伸手从大衣底下的腰带中抽出武器,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说:“为了表明我有多诚实,我告诉您,如果我的异母妹妹对她死去的母亲发誓,她不知道秘密藏在哪一本书中,我立刻自刎。”
丽迪亚瞧了她的好姐妹一眼说道:“你知道配方在哪里,是真的吗?”
席拉的心跳顿时停了两下。“我绝不会对我母亲发誓。”
“女爵,您瞧,您知道她为什么拒绝,”马瑞克见缝插针道,“您的爱人要见您老死。”
“闭嘴!”席拉喝斥他。“我早该认清你的真面目!”
“你知道公式在哪里?”丽迪亚追问道,随即垂下短剑,转身对着她。她的声调改变,听起来像在请求。“我们不必告诉血族会里的其他人,就我们三个,有了它,我们可以永远不死,我们可以继续研究,而且……”
席拉摇头。认清这震撼人的事实,让她感觉背脊窜过一道冰凉。如果马瑞克用三言两语就能引诱她最好的朋友,说明她是不会轻易背弃血族会的,不是吗?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答案。“没有人可以得到这公式。”她说。
马瑞克蹿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不会扣留我的长生不死公式的,妹妹!”他高声大喝,把短剑架上她的颈项。“告诉我是哪一本书,否则我让你立刻下地狱!”席拉凝视着丽迪亚,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两人。
她知道她的好姐妹在想什么:丽迪亚举棋不定,不知道是否该插手,毕竟这也关系到自己的永生。公式事关重大。
“帮我。”她低声说。当马瑞克将剑慢慢地插入她的背里,直到大马士革钢制的利刃碰到她的脊椎,她忍不住呻吟;温热的血从背脊渗出。“我求你,帮我,丽迪亚!”席拉心里明白,她能自救,但这是另一回事。
“女爵,您应该与我结伙。”他咆哮。“我们两人,真正的不死魔,其他人会在我们眼前老死。您觉得如何?”
丽迪亚的眼光在两兄妹之间来回游移。
“好姐姐,求求你,他不会和你分享的!马瑞克会让自己终身成为伊斯加略,之后只要他逮到机会,就会把你除掉。”他又加了把劲,让尖锐的剑尖顶住她的骨头,她叹了一口气。“你难道没看见他怎么对待我吗?”
丽迪亚高举起持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