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零点二十三分
马瑞克补充了我的计划,也引起了我的好奇:磨坊废墟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一定得找到?
我从故事中抽身,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当时马瑞克怎么找到我的?我苦涩地笑了笑。那也是他日前用来找到我的方式。真是讽刺,长久以来,我一直将马瑞克视为守护天使,不管什么时候,我总觉得被人注视,误以为他就在我身边而十分高兴。
太天真了。
当初他救了我之后,好几年没出现在我面前——那是如今我无法再指望的幸运。我叹口气,又埋首纸中。
城堡在同一天毁于大火,我躲在地窖,当晚拿着所有金子与值钱物品逃走,我认为自己是合法继承人。
转手卖掉东西并不难,更易如反掌的是,由于我拥有大笔财富,土耳其人宣布原有磨坊遗迹以及森林与附近村庄归我所有。村民落入我手中,当初我逃离他们的先人,还回来杀人复仇。如今不管出现何种状况,他们只能任我摆布。
没多久,新磨坊在林中拔地竖立,引起村人猜疑。我没有自我防御的躲在磨坊里,重蹈当年父亲犯下的错误,而是让村人相信我大部分时间在距离遥远的城堡中度过,偶尔才到磨坊来。除此之外,我雇了一位磨坊工人碾磨附近地区的谷粒。没人知道地下楼层有我的私人帝国,比父亲之前的更大、更宽敞。
我雇用外地矿工重新挖掘出深入森林底下的三层楼与通道,加以清理整顿,并以支柱固定。他们也是用来检视我以前解剖技术的第一批人,让我喜悦的是,我确定自己宝刀未老,于是再次投身于研究与科学领域。
马瑞克的暗示果真让我在残砖破瓦中找到些珍宝,那是父亲藏起来的笔记——可惜经过加密,而且非常缜密细微,我根本看不懂,也无法解码。因此我有许多问题必须尽快克服。
多年后,我在自己领土上挣得乐善好施的名声。我捐款重建被土耳其人毁坏的教堂,关怀病人与伤患,而且准时付税金给占领者,因此他们不会想来骚扰我的土地与人民。
他们在地面上颂扬我,祝我万福长寿,我却在地底下开膛破肚,拿死人做实验,继续父亲的工作。有时候我也会抓来活人,给他喝下未经稀释的药酒与长生不老药,测试研究成果。
时光飞逝,这其间我偶尔现身一般人面前。与他们不同的是,我没有变老。衰败过程全然停止,或者是速度相当缓慢以致我未曾察觉?这也是一个待解谜团。
然而在另一个领域里,我有了突破性的发现。我终于解了父亲笔记部分内容:他把犹大之裔的知识遗留给我!
就在那一夜,有个不速之客上门拜访。
一六九二年十月二十三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你该留心,别让人能追踪到踪迹,那些踪迹暴露了东边入口,引领我进入这座精美迷宫,一座货真价实的迷宫。”
席拉吓了一跳。她眼睛正贴在显微镜上检验皮肤切片,没察觉有人靠近。
这个声音!
“马瑞克。”她欢喜地说,转过身面对那男人。
他站在门口,慵懒地倚着门框,手臂交盘于胸前。在他身上同样感觉不到九年光阴已逝,岁月也未对他造成损害,和她一样。“没错,是我。”他一脚滑地后伸,行了个大大屈膝礼。“我很高兴看见你听从我的建议。”
“你的建议,还有我迫切的愿望。”她回复道,然后起身。她不像他戴上假发,而是扎起红色长发,免得妨碍工作。“我还没有机会谢你。”她意识到自己身上脏污的工作围裙,穿来见客并不恰当。
马瑞克面露微笑。“你是说那次在城堡地窖的事吗?可惜你没看见整个经过。我的表现可圈可点。”他离开门框走向她。“我可以看一下你刚刚观察的东西吗?”
席拉移到一旁,让他透过接目镜观看。“当然没问题。我会满足救命恩人所有请求。”
他看了她一眼后说:“希望不光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愿意为你付出更多。”他垂下头靠近透镜,观察表皮组织。“第一次见面,我就希望如此了。”
她脱下围裙,趁机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谢谢你的恭维。”她说得有点仓皇,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可以请你到楼上去吗?那里比实验室舒服多了。”她没等他回答,便先一步经过他身边,走向通往楼上的阶梯。
席拉将粮仓与磨坊底下那一层楼改建成一座小小宫殿,装潢新颖又舒适。客厅中,蜡烛与灯台散发光芒与温暖,她称这里为沙龙。众多架子上堆叠着从大火中残留下来的父亲的珍贵藏书,另外还有新著作,小桌上摆着数瓶佳酿与一些糕饼。
席拉请马瑞克坐自己的专用沙发,她则在椅子上坐下。“需要用点什么吗?”她打量他的表情。“来点血如何?我在地牢里……”席拉察觉到他脸上露出厌恶,随即住口。
“亲爱的席拉,血?”他低声轻蔑道。“我以为这段时间你已经明白我们是谁了。”他拿起糕饼,咬了一口。“这样说好了:你见过令尊饮血吗?”
“没有。不过他也没跟我说过他是巫皮恶。”
马瑞克吃了一惊。“拜托,请别说出那个丑陋字眼,别把我们跟那些在外面像动物肆虐人类的吸血鬼相提并论。”他给自己倒了杯烧酒,用手暖杯,然后晃动杯中的液体,品闻酒香。“我是个不死魔,你也是。我们是永恒之躯,亲爱的席拉。”他尝了一口酒,吃掉糕饼。“你提供的餐点非常可口。”他夸奖道,露出笑容。“请原谅你父亲没告诉你,不过一旦成为他的徒弟,他应该会跟你说明。”马瑞克清了清嗓子。“应该说,梅杜诺娃会。她也会根据古老传统,为你戴上第一顶假发。”他盯着她的红色鬈发。“对我们来说,像个终会腐朽的凡人一样将头发暴露在外,并不得体。我们必须帮你制作一顶……算了,话题先到这。那个晚上我告诉你磨坊藏着秘密。你发现了什么?你对我们了解多少?”
她也倒了点酒,不过她喜欢黑刺李酒。“我们源出加略人犹大·伊斯加略,对抗罗马占领军的最伟大的狂热自由斗士。他是个刀术高超的刺客。那也是为什么我要练刀术的原因。”席拉把手放在刀柄上,那把刀是个纪念,也是提醒。“犹大成为弥赛亚的门徒之前是个有名的刺客。上帝的羔羊,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得以成就肉身之死救赎人类的罪,一切要归功于他。”她询问地看着马瑞克。他点点头。“没错,他的出卖行为圆满了上帝之子的命运,全能的上帝因此赐予他永恒生命作为奖赏。”
“他为什么被驱逐到夜晚?请原谅,我父亲的文件实在复杂难解,所以我仍不明白这谜团。”
他又倒杯酒,这次是黑刺李酒。“那是犹大的愿望,他希望之后都在夜里生活,不要沐浴在太阳光辉中。杀人凶手与黑暗相当匹配。他发誓自己与后代子孙永远照护生命有限的凡人的幸福健康,生生世世效忠他的上帝与弥赛亚。”他敲敲玻璃杯。“因此我们所有人才会是研究者,敬爱的席拉,以及人类的行善者。”
“我明白。父亲帮助过附近许多人,即使他……”她叹口气。
“别把发生的事情怪罪他们,敬爱的席拉。他们只不过认为他是怪物才下毒手,我们遇到的那类怪物也会这样做。那是不幸事件的连锁反应,你们,”他眼神尖锐看着她,“绝不能因为愤怒与遭到反抗,而让自己的行为像个巫皮恶。你是位不死魔。”
“基于这个理由,我不可以吸血吗?就为了不要像个巫皮恶?”席拉如此认为。她骇然想起最近几年自己吸了多少血,非但不觉良心不安,反而乐在其中。她熟悉各式生命之液的味道,从婴儿到成人、动物。只有老人与病患她不碰,因为害怕疾病与死亡转移到身上。
马瑞克明显看出她表情的变化。“是的。我们不能像巫皮恶一样,而应自我克制,控制自己的欲望,才能显示我们高其一等,有所区隔。他们是邪恶的产物,我们是上帝挑选出来帮助人类的。”他晃动酒液,就像之前摇晃烧酒那样,然后垂下视线。“你不需为了以前做过的事忧心,那些在我拜访你之前发生的事。我们有时也会有黑暗时光。”他对她绽放微笑。“然而,从今天起,一切必须结束,你要节欲度日。我们祖先加略人犹大·伊斯加略的律法如此规范。”
席拉深吸一口气。对她而言那难若登天。“若是不合情理,违反规定,为何我们还会渴望血呢,马瑞克?”
“那是撒旦强加于我们的测试。每一年,渴望总以深不可测的力量席卷我们,要战胜它并不容易。”
席拉忆起吉悟瑞提过某一村庄曾经发生大屠杀。
马瑞克在房间里左右张望。“你一旦继续解码令尊的笔记,终将面临撒旦前来诱惑犹大的情况,如同他当初在沙漠中试炼基督一样。由于犹大反抗他,引起撒旦盛怒,恶意将巫皮恶的缺点加诸在犹大身上。全能的上帝让他忠心的仆人逃离可怕的诅咒——但犹大不要求进一步的神迹,反而回答真正的信仰会不断帮助他制伏冲动。”
父亲突然爆发,攻击村民的景况浮现在席拉眼前。他从勇敢果断的研究者变成一个残暴的战士。“今天起,我会留心。”她答应马瑞克。
“恐怕那还不够。你必须在所有血亲面前发誓才行。”他挑衅地贼笑。“你将加入他们,替代你的父亲。”
她正把杯子拿到嘴边,一听到这话,立刻放回桌上,把酒都溅了出来。“别拿我开玩笑!”
“我没有,敬爱的席拉。”
“可是血族会拒绝了我的,而梅杜诺娃女爵……”
“那已是陈年往事,敬爱的席拉。”马瑞克双脚交叉,舒服地往后靠,双手置于扶手上,一派自信专制的模样,俨然如君王——席拉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与她父亲完全两样。“伊利兹男爵过世后,血族会出现炽烈的讨论,他的座位再也没人坐,女爵的徒弟也没了,而我们这个圈子失去了你父亲这位最优秀的科学家。大家争论激烈,伊斯加略——还记得他吗?”
席拉做了个手势表示没忘,然后注意倾听。一直以来徒劳无功的寻找后,她终于接受自己不会再打听到血族会的任何消息,但如今她却即将回到这个圈子。
“伊斯加略没办法制止阴谋,因此我师父在他死后得到了‘兄弟之吻’。”
“兄弟之吻?”
“若要一一解释规则细节,恐怕得花很多时间。不过,你记住:只要得到兄弟之吻,即表死期临头。那是个古老的仪式,纪念客西马尼园①那一夜。”
“①耶稣被出卖那天用过最后晚餐后,在此处祷告。”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马瑞克耸耸肩。“磨坊被烧毁后过了半年,我被任命加入血族会。大家全以为你死了——直到我耳闻一位年轻的冰山美人的事,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他撇撇嘴,挑起眉毛。“我对你起好奇心是件好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从那之后,我常在远处守护你,帮你挡掉一些麻烦。”
“我知道,”席拉脱口而出,“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忠诚的马瑞克。我不只一次感觉到你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很高兴得知你就在身旁。”她满面笑容注视他。“那血亲……”
他哈哈一笑。“仍不知道你还活着。”
她很困惑。“可是……”
他抬起手。“让我说明,迷人的席拉。我与血族会里几个人谈过,决定尽快给目前占据你合法位子的男爵以兄弟之吻。你将在下次血族会时索讨位子,可以确定的是,这次你会取得多数支持。”她看着他,跳起来握住他的双手。“你一直是我的守护天使,马瑞克!”
“别把我说得如此清高无私,不是那么回事。”他答道,同时也站起来,噘起嘴唇有点嘲弄道,“你才华卓越,我们不可以放弃你。”他咽了咽口水,拇指小心翼翼滑过席拉手掌。那只是个轻微的讯息,却清楚明确。
她往下看,然后抬起眼睛。“我很开心听见你这么说。你愿意与我一同住在磨坊,直到我参加血族会吗?你一定要告诉我关于犹大之裔的一切。”
“我会的。”他举杯致意,“因为有些事情你还得学习,亲爱的席拉。我希望你能给他们留下出色的印象。”
席拉看得出来自己的话让他欣喜。“有件事我想今天就知道,我觉得你可以跟我说:他们当初为什么拒绝我?是因为这个吗?”她掀起袖子,给他看胎记。
马瑞克变得严肃起来。“不是。”他再次坐下,但仍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血族会里有些成员可能……可能无法抵御嫉妒这罪恶。不过相信我,当时反对你的人,对自己的作为全都后悔万分。请尽量不要将这视为人身攻击。”
席拉冷漠地笑了笑。“我不会怀恨在心的。”她说了谎。她坐下来斟酒,并说道:“我们开始血族会的课程吧。兄弟之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