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出时分,蜜娜的歇斯底里停止了,让那些一直站着准备为她冒死抗战的男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昨晚的恐怖事件所留下的痕迹,在数分钟内便已被有效地清除了。习惯于任何时刻紧急病故的一群仆人们,迅速便换好了干净的床单和被褥。蜜娜甚至睡了一会儿,因此到黎明之际似已慢慢复原——至少她那可怖经验的短暂效果已多少消失了。不断进行专业性讨论的杰可和豪辛两位医生,都同意这一点。
蜜娜和陪伴着她的这些男人,都还没有讨论过她与吸血鬼亲密接触可能造成的长期后果。所有的男人都以为他们所目睹的亲密行为,完全是由于德古拉单方的胁迫而造成的;而这不幸的女子也没有说出任何驳斥这想法的话。
这次经验所带给哈克的震惊,并不下于他的妻子;在杰可看来,哈克的复苏程度比他的妻子更难判断。自哈克发现他妻子在吸血鬼的怀抱中以来,这几个钟头,他都维持着一种冷静而克己的态度。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合眼过。他对任何人——包括他妻子在内——都没有话说,且眼神显得遥远而退缩;他的鼻翼不时翕动,嘴巴却紧紧抿着。
这个年轻的律师外表看来突然不那么年轻了。在几个小时之内,哈克的脸上出现了皱纹,脸颊也下陷了;杰可更愿意发誓说他连发根也变得灰白了。他没有提出任何解释或对任何人评述他的举动,只是默默地将手上的手杖换成一把大弯刀——一种东印度猎人出击大型猎物时所用的武器。他现在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这把刀,且不时会挥挥刀试试刀刃。
到目前为止,哈克夫妇仍继续占用精神病院楼上的客房。楼上另有足够的房间容纳其它的人,且为了方便与团结之故,哥德泯爵爷(他的朋友仍叫他阿瑟.洪鸟)、豪辛、和昆西.莫利都已搬进,或计划在当日迁入。
除了哈克之外,其它人都设法睡了几个镜头。因为情况紧迫,没有人奢望多睡一会儿。
豪辛担负起组织探险队的任务,转赴德古拉在伦敦其它地区的产业。
其中一栋宅邸,老教授认为特别有战略上的重要性。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教授在杰可的办公室里,指着墙上一张仓促画就的临时地图,对他的同伴说道:“当前情况的关键是在皮卡第里的那楝房子。伯爵应有买卖契约书、钥匙、和其它的东西。也有用来书写的纸张、衣物、支票簿。他应该有很多东西,藏在某处,何不放在这个地处中心、安静、他可以在任何时间来去自如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呢?”
“那我们就立刻出发吧!”哈克喊道:“我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啊。”
教授没有移动。“我们要怎样进入皮卡第里的房子里呢?”
“任何方式都可以!必要的话就破门而入!”
“你们的警察,他们会在那里,又会说什么呢?”
杰可的想法较实际,提议等到白天商店开门后,再找一个可靠的锁匠。
哈克挥着他刚换手的大刀,催促道:“那就看在上帝的份上立刻行动吧,因为我们已失去不少时间了。伯爵或许会比我们所想的更快到达皮卡第里的。”
“不会的!”豪辛说着,举起一只手。
“为什么?”
“你忘了吗?”他面带笑容说:“昨晚他已饱餐一顿,必会睡得很晚吗?”
走进房里来听众人计划的蜜娜,极力要保持勇敢镇定的面容;只是她毕竟忍不住痛楚,以双手蒙住脸,打了个寒颤。
观察到这一切的杰可,并不认为豪辛是故意要让她想到那可怖经历的。他只是在努力地计划中,忘了她的参与,也没有看到她。
当教授想到自己的话时,他为自已有欠考虑的失言而惊恐,便试着安慰她。
“喔,蜜娜小姐!亲爱的蜜娜小姐,唉!我是最尊敬你的,竟然说出这么健忘的话。都是我这张愚蠢的老嘴和这个笨脑袋,但是你会忘了我的话的,会不会?”
她握住他的手,透过泪光注视他,以嘶哑的声音说:“不,我不会忘记的,因为我还是记住的好。现在,你们得赶快走了。”蜜娜在聚集了剩余的力气后,显然已控制住自己和当前情况——至少目前如此。“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大家都要吃,才能保持体力。”
十点左右,杰可、昆西、阿瑟、哈克和豪辛五个人,都出现在伦敦市区。
在进城的火车上,阿瑟曾对同伴们说:“昆西和我去找锁匠。”他望向哈克,又补充道:“你最好别跟我们来,以免有任何困难;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闯入一间空屋并不会有什么坏处.可是你是个律师,只怕法律协会可能会说你该知道得更清楚的。”
身披一件斗篷以隐藏腰间弯刀的哈克,抗议说他要分担所有的危险和困难。
阿瑟摇摇头。“再说,人太多的话会惹人注目。因为我的头衔,锁匠和警察都不会有什么疑问。你最好和杰可及教授到格林公园去等着,同时监视着宅邸。”
豪辛说:“好主意!”于是就这样安排妥当。
在阿灵顿街和皮卡第里的转角处,豪辛、哈克和杰可下了马车,走进格林公园去。这一天天气阴暗,但却干燥而温暖。
哈克对同伴指出了此刻他们希望所系之宅邸。皮卡第里三四七号,这栋房子因无人居住,夹杂在人烟众多又修饰整齐的邻舍中,显得既落寞又冷清。他们三人在一张可以看清这房子的长桡上坐下后,便点上了雪茄。
每一分钟都似以无比沉重的脚步消逝。
最后,他们看到一辆四轮马车驶到屋前。阿瑟和昆西状似轻松地下了车,接着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工人,带着一篮子开锁的工具。昆西付了车资,车夫便举帽为礼,把车开走。同时,阿瑟已在对锁匠指示应该怎么做?
锁匠悠闲地脱下外套,挂在入口栏杆的长钉上,对一个刚刚漫步走近的警察说了几句话。警察会意地点点头,锁匠便跪了下来,将工具袋放在身旁。他在袋中搜寻了一番,掏出了几样工具。
然后他站起身,望进钥匙孔,对着孔里吹一吹气,又转头对他的两位雇主说了几句话。
阿瑟微微一笑。那人又举起了一大串钥匙,自其中选了一把,开始探锁。摸索了片刻后,他又换了第一至,然后是第三把。突然间门便在他的轻推下开了,他和另外两人随即走进屋里。
在公园观望的三人静坐不动。哈克拼命吸着雪茄烟,豪辛的烟却早就熄了。他们耐心等着,看锁匠将门微开,甩两膝夹住,又在锁孔内插入一根钥匙试试。最后他把这根钥匙交给阿瑟,阿瑟则掏出钱包付钱给他。锁匠碰碰帽子,拿起工具,穿上外套便离开了。除了公园裹的三个人外,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因此完成的非法入侵。
锁匠一走,哈克、杰可和豪辛便过马路去敲门。昆西立刻开门让他们入内。昆西也在抽雪茄;他解释原因:“这地方实在太臭了。”
为了预防突击,他们一行五人一起行动,探索屋内,在紧临着大厅后方的餐厅里,找到了八个装土的木箱。他们用带来的工具将这些箱子撬开后,以先前同样的方式处理了箱内的泥土,使伯爵无法再将它们当做避难处。
在大餐桌上,放了一小堆大大小小的钥匙——他们立刻猜测,这些钥匙必可开启德古拉其它伦敦各宅邸的门。
阿瑟和昆西自哈克的记录中,抄下在东区和南区的几个地址后,便拿了钥匙出发,去摧毁所有他们可以在那儿找到的木箱子。
其它三人留下来,沉着气等待他们返回——或是伯爵的来临。他们在无人居住的房间裹来日踱步,或是焦躁不安地在灰尘满布的椅子上坐下来。
等待的时间似乎无比漫长。一直在观察着哈克的杰可.席渥,再度为前者的改变感到心惊。昨晚,蜜娜的新郎是个胸怀坦荡且看起来很快乐的男人,有一张强壮而年轻的脸,充满了活力……今天他却是个精疲力竭、面容枯瘦的老人,双眼凹陷灼热,脸上满布哀痛的线条,连头发在某种光线下都像是全白了。不过他倒还是很有活力的,事实上,杰可觉得他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将近两点时,阿瑟和昆西回到皮卡第里的房子,报告他们在东区和其它地方的圆满任务。总而言之,德古拉的五十口棺材中,已有四十九日被毁了。
现在该做什么呢?
昆西发表意见:“我们只能等在这儿。不过,到五点时他如果还不出现,我们就得离开了。因为日落之后,我们不能让哈克太太一个人独处。”
豪辛正想开口说必须要有个一致攻击的计划时,却突然停住,举起一手示警。
所有的人都可以听到一把钥匙被轻轻插入大门锁内的声音。昆西迅速环顾一下室内,使定出了攻击计划,一语不发地以手示意,让每个人都守住一个岗位。豪辛、哈克和杰可被分派到门后,阿瑟和昆西则等在窗口前,以防他们的敌人企图由此路径逃走。
他们在悬疑中等着,使得短短的数秒如恶梦般缓慢地消逝。
一会儿之后,缓慢而谨慎的脚步声由大厅传来。伯爵显然已预料到出乎意料之事——至少,他担心。
他蓦地一个弹跳便跳进餐厅内;在他的任一个敌人可以举手制止他之前便越过了他们。这个动作犹如黑豹般矫捷,如此非人,使他们全都更加警醒。
伯爵一看到他们,脸上便露出狰狞可怖的表情,露出长而尖锐的大齿;但那邪恶的笑容立刻就变成如狮子般轻蔑而冷漠的凝视。
哈克显然想试试他的致命武器是否有一点效用;因为他已抽出弯刀,突然用力挥击。这一击强而有力,但伯爵以魔鬼的快速后跳,保住了自己的身躯。
杰可在保护性的冲动下,本能地移步向前,高举十字架和圣饼,臂膀用劲一甩,便看到那恶魔向后退缩。
在下一剎那,在哈克的再一次挥击落下之前,德古拉便自他手臂下穿过,冲过房间,扑向窗户。在破碎、闪亮而落下的玻璃中,他跳到下方的石板路上。
哈克等人忙跑到窗畔,只见德古拉毫发未伤地从地上弹跳而起,跑过院子,推开了马厩门,他在门前转身对他们说话。
“你们想阻碍我,你们这一排脸色苍白的混蛋,简直就像待宰的羔羊——你们会后悔的!我的复仇才刚开始。我捱过好几个世纪了,时间对我有利。哈!”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后,便快速推门而入,接着他的敌人听到他扣紧了生锈的门闩。
阿瑟和昆西早已冲进院子里,哈克却效法伯爵跳窗而出;可是等他们用力推开闩紧的马卢门时,伯爵早已失去了纵影。
豪辛意识到要跟踪他们的敌人是很困难的,便与杰可朝大厅走回。率先开口的是教授:“我们刚学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尽管他说大话,他很怕我们,他怕时间,也怕补给不足。”
现在已是午后,离日落不会太远了。当教授说:“我们回去蜜娜小姐那儿——可怜的、亲爱的蜜娜小姐。我们不必绝望,现在只剩一个木箱而已,等我们找到之后便克竟全功了。”其它人心情虽沉重,却只好同意。
杰克看得出教授是故作轻松,以免哈克难过。
一回到精神病院,这一行人都受到蜜娜的欢迎。一看到他们的脸色,她自己的也变为死白。有一忽儿,她彷佛在秘密祷告般,闭上了眼睛。然后她愉悦地说:“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感激。喔,我可怜的宝贝!”说着,她双手拥抱她丈夫渐转灰白的头,轻轻印上双唇。
天空渐转为鱼肚白,透出第一线曙光的讯息时,蜜娜唤醒了丈夫。她的声音和态度既沉着又坚决。“强纳森,你去叫教授吧。我要立刻见他。”
“为什么?”
“我有个主意。我想,只有现在,在天将明之际,我才能坦然地谈他。”
哈克急忙遵照他妻子的请求行事。
不到两分钟,豪辛披着晨搂来到他们房里,而昆西、阿瑟与杰可也赶到门口焦急地询问。
当教授见到蜜娜时,他脸上的焦虑倏然被肯定的微笑所驱逐。他摩孳双手,说道:“喔,强纳森吾友,我们和以前一样亲爱的蜜娜小姐,今天回到我们身边了!”他转向她,快活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因为你在这个时刻找我来,一定有要紧的事。”
蜜娜踌躇了一下,才以近乎寻常的声音回答豪辛的问题:“实在很难形容。可是他……对我说话,甚至于不用故意这么做。”
蜜娜继续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我也知道我渐渐变得像他了。当我发现自己有一点伤害任何我所爱之人的征象时,我就死。”
教授耸高两道浓眉。“你不会自杀吧?”
她坚定地点点头。“我会的,如果没有一个爱我的朋友可以救我脱离这样的痛苦,而我又迫切寻死的话!”
豪辛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不行!我告诉你,绝对不可以那样做!你绝不可以死于任何人之手,更别说是你自己的。在弄乱了你甜蜜生活的另一个人真正死去之前,你绝不能死,因为如果他继续以不死之躯活下去,你的死更会随你和他一样。不行,你必须活着!”
蜜娜的目光轮番落在站在她四周的几个男人身上,这几个人都有相同的决心,要为她奋战到底。她似乎是站在吸血鬼受害者的可悲立场,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们。先是豪辛教授,接着是她丈夫——迎视强纳森的目光尤其需要很大的努力——然后是杰可,阿瑟,最后是昆西.莫利。
她对他们全体说道:“我明白你们必须战斗。但不是怀着憎恨的心。我们之间最可悲的,是那造成这一切不幸的可怜而迷失的灵魂。你们也得同情他——就如你们同情我。他既已远离了我们,我们又何必苦苦追着他不放呢?”
“因为,我亲爱亲爱的蜜娜小姐,即使得跟随他到地狱的人口,我们也无论如何非找到他不可!”
“为什么?”
“因为,”豪辛严肃地答道:“他可以继续活几百年,而你却是血肉之躯。现在时间是很可怕的——因为他已在你颈部印上了那个记号!”
哈克纵身上前跳到他妻子身旁,因为有一剎那她看来好似要晕倒了。
然而她以意志力撑住了。“我要你将我催眠!”她焦急地宣布,对豪辛说道:“在黎明之前,因为那样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说话。快点,时间很急迫了。”
豪辛二话不说,示意他的病人在床上坐下来。他把蜡烛放到床头几上,定睛注视她,开始在她面前做出催眠的姿势,两手轮流,由她的头上往下移。
蜜娜凝神注视他。杰可感到某种将临的危机、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十分猛烈。
几分钟后,蜜娜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她静坐不动,只有胸部的微微起伏使人看出她还活着。
教授说了几句口令后,便停住手;他的额头上满布旧汗珠。
蜜娜现在再度张开眼睛,但眼神却显得极为遥远,似乎已换了个人。
到这时候原本站在走廊上的人都已进入房内,围在床脚四周。教授举手强调他们要保持安静,以平淡的腔调低声对蜜娜说:“他的毁灭才能使你得到解救,蜜娜小姐。帮我找到他吧。”
“他走了。”她突然回答,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他现在已离开这个国家了。”
“是的。”教授同意道:“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狩猎者昨天忙了一天。我们相信已毁掉后所有的木箱,只有一个例外。”接着他又平静地问:“可是,孩子,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走了呢?”
“是的,走了。”她又低语道:“而且我必须去找他。我别无选择。他叫唤我。”
老教授望向旁观者,无声地示意他们保持静默。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他对蜜娜的入迷状态已感到满意。
他终于又轻声问蜜娜:“你要到哪里去呢?”
过了好半晌后,她才低声答道:“我寝不安枕——我在飘流,浮动。”
“哪里?”
“回家……家。”
教授皱着眉头,拉着下唇,仔细思索。“你听到什么呢?”他试探地问。
另一段沈静。“海洋之母。”蜜娜终于又说:“我听到拍击的海浪声,像在一艘木船上……冲激的水。吱轧响的桅杆……”
教授在无声的兴奋中转向他的同伴。他嘶声说:“那么我们真的已将他赶出英格兰了!”
其它的人也都展露出无声的惊叹,并不约而同地朝豪辛与他的病人更挨近些。豪辛再看蜜挪一眼,注意到她已渐渐脱离催眠的恍惚之境了,便一手握拳,以较正常的声音说道:“感谢上帝我们又有线索了!伯爵眼看他只剩一个木箱,还有一群人像狗追狐狸一样紧追着他不放,这个伦敦实在不是他能待的地方。这表示他已带着最后一个木箱登上一艘船,离开这里了。正如我们的朋友阿瑟所说的:帅呆了!我们的老狐狸很狡猾,但是我也很狡猾;所以有时我可以捉摸到他的想法。”
到这时蜜娜的眼睛又一次完全张开了。她在倾听,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杰可隔着一点距离观看,注意到这个吸血鬼最近的受害者,面容已变得憔悴苍白,牙龈也退却了。他认为变形的程序已在悄然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