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深夜里,寒凉的雾气中,四个男人手拿工具、武器和灯笼,蹑手蹑脚地进入奚灵庄园的墓园。

  鼓动并组织这次探险的人,自然是豪辛;他仍负责领队,而嘴巴抿得紧紧的杰可.席渥则充当他的助手。老教授选择这黑暗的时刻,是希望能避开仆人,免得闲言闲语会惹来麻烦。

  昆西.莫利对敌人的本质仍然捉摸不透,却决心支持他的朋友,与几乎同时痛失父亲与爱人的阿瑟.洪鸟相偕而行。阿瑟在他父亲死后,已继承了哥德泯爵爷的头衔。

  关于此次侵入的目的,昆西和阿瑟甚至比杰可更加茫然无知,因此两人前来多少是有些勉强的。对于豪辛宣称,今晚必须在韦特那家族墓穴中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他们两人都感到又可怖又神秘。

  这四个人自侧门出了宅邸后,便紧紧相随而行,进入了韦特那家族墓园的领域。他们一进入墓园,经过远房表亲和家臣、仆人们的幕碑后,豪辛便引领他们径直走向地面上古老的家族墓穴入口。

  根据露西的遗嘱,阿瑟.洪鸟继承了她的所有产业,包括曾是她母亲拥有的;因此阿瑟身上带着庄园所有的钥匙。在老教授威严的示意下,再加上杰可加以确认地点头,阿瑟很不情愿地打开了墓穴的铁门。几世纪来,直系家属的尸体都被埋在这里。锁倒是很容易开,因为才不过几天前,举行双人丧礼时刚上过油。

  手持灯笼的豪辛,一语不发地带领他的跟从者进入,然后往下走。

  跟着老教授走下发出回声的石阶时,杰可痛苦而清晰地记得,露西母女葬礼上墓穴的白昼情景。即使是白天,即使放满了花圈,陵墓内部仍显得阴森森的。现在,在他们所持的灯笼光线中,那些花已开始萎谢,白色转为黄锈,绿色变成棕色。蜘蛛与甲虫又恢复了平常的优势,而因时光消逝而变色了的石头、积满了砂尘的灰泥、生锈的铁,黯然的铜器和银器,都照映出微弱的一点烛光。杰可觉得这情景真是无可想象地悲惨、肮脏。

  到达圆顶的地下墓穴后,豪辛很有条理地展开工作。他把灯笼交给别人,点上一根蜡烛,藉烛光审视棺材名牌。他藉此认出了露西的棺材,这棺材被放在一种石棺内,因此他指示年轻的随从们把沉重的石顶搬开。

  阿瑟清清喉咙,在冰冷的寂静中听起来颇吓人。他猝然开口道:“我们一定要冒渎露西的坟墓吗?她死得已经够惨了——”

  豪辛满意地安排过灯光后,举起一只手。他像教授在演讲般,有点教训意味地说:“如果露西小姐死了,我们今晚不会错待她。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她没死——”

  他这话使阿瑟差点没崩溃。“老天爷,你在说什么——她被活埋了吗?”

  老教授沉着地望着他。“我并没有说她没死。”

  豪辛指示着,杰可和昆西听令相继拿起了螺丝起子,开始扭开棺材的外壳。

  阿瑟在旁看着,情绪变得很激动。“没死?那是什么意思?杰可?昆西?”

  昆西.莫利仅只摇摇头;他决心至少要探究到底。

  阿瑟仍继续抗议:“这太疯狂了!可怜的露西做了什么!让我允许这样的亵渎?她死得够惨了——”

  豪辛不为所动地扭开最后一根螺丝钉,将外棺盖掀起,露出下面内椁密不透气的铅盖。

  阿瑟看到这儿几乎难以忍受了。

  豪辛将螺丝起子按在薄铅片上,迅速向下一戮,刺出一个可以放下小线锯尖顶的小洞。他的随从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医学经验丰富的杰可本以为会有腐尸的臭气自这一个小洞中冲出,没想到根本没有。老教授更是片刻也没有停止工作。

  他沿着铅棺的一侧锯出大约两呎长的缝,然后转而横锯、再向下切割。接着他握住已锯出的松脱凸绿,将铅片向后弯到棺材底部,后退一步,再示意其它人上前观看。

  他们一个接一个,阿瑟殿后,靠向前去注视棺内。棺材里空空如也。

  阿瑟脸色苍白,向后退开。“她人呢?”他的声音近似尖叫:“蒙辛,你把她怎么了?”

  老教授的话犹如铁锤般敲落。“她是个吸血鬼。在东欧,他们称之为‘浓非拉图’(Nosteratu)。她没死,而是活在上帝的恩宠之外,在黑暗中徘徊流浪他们受到另一个‘农非拉图’的感染,变成几乎是不死的。”

  昆西丢下他手上的工具,发出断续的呻吟声,混合着忿怒和讥讽,彷佛他仍不肯相信此刻亲身经历的事实。

  阿瑟却一把揪住豪辛。“这是无稽之谈!我的输血已使露西成为我的新娘了。”没有人曾对这个未婚夫提起过其它三次输血,现在他们当然更不会说。“我要保护她免于这种冒渎!”

  老教授用力拍打空空的棺内。卷起的铅片发出空洞的响声。“你看到的,她并不在这儿。这些吸血鬼必须靠吸食活人的血维生,一代接一代.直到永远。”

  “谎话!你无法证明。老头子!老疯子!你把她怎么了?”

  紧接着,阿瑟竟从腰带中拔出了一枝左轮手枪,冲动地指向豪辛。

  好半晌,墓穴笼罩在震惊的的沉默中。昆西目瞪口呆,阿瑟在伤痛与困惑中接近半狂疯状态,沉重的手枪在他手里摇晃。杰可一边算计着该如何制止阿瑟,一边也试图维持自己职业性的镇定。豪辛则好像只是木然而认命地等着,不管下十秒钟将有什么命运。

  然后豪辛斜倾着头,聆听;他举起一手,威严地命令大家保持沈静。

  然后,一个轻柔的女人歌声,低唱着某种催眠曲,自墓穴外不远处传到这几个男人的耳中。

  三个年轻的男人都惊奇地面面相觎。

  豪辛又比了个手势,命令他们继续保持安静。他迅速带领同伴,持灯躲进两个古老石棺之间的缝隙,避开了阶梯的视线。一躲好,他便把每个人所带的蜡烛吹熄,连灯笼的火也一并熄掉。

  这四个人在黑暗中等着,倾听,屏息以待。只有一点月光从通往上层骨灰所的人口,照进这地下墓穴中。杰可想起他们并未关上上方的铁门。

  此时他也说不出自己在等什么: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他的意料。只见一个白色身形慢慢走下楼梯,两手抱着一个较小的身影,低哼着摇篮曲,逐渐在阶梯上惨白的月光中现形。

  这人形暂停了一下,发出熟悉的咯咯笑声,然后又开始哼歌,继续走下楼来。

  杰可感到毛骨悚然,豪辛的手简直如铁钳般地紧握住他胳臂。他认出这幽灵的声音是露西的——他亲手签发过她的死亡证明书,也亲眼目睹她入叙的——只是那低唱的声音却像喝醉了酒,几乎是断续不成调的。

  豪辛一声令下,四个人一起走出了隐身处。豪辛又点上灯笼,放出一线火光,集中照向那阶梯上的人形。

  那女人的脸和红发无疑都是露西的,而籍着落到她脸上的这一抹强光,四个男人都可以看到她的唇上被鲜血染红,血又向下流过下颚,滴红了那纯洁的白衣——这本是她的新娘礼服,现在却在胸口处淫荡地撕开了。

  露西如恶魔般,清率而毫不怜惜地将本来紧抱在胸前的那个孩子用力扔到地上。向面对着她的四个男人龇牙咧嘴,露出非人类的利齿,一边向后跨下最后几级梯阶,想要回到她的棺木里。

  杰可立刻冲向前,抱起那个尖声啼哭的孩子,凭着医生的直觉,他注意到这小孩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

  昆西面对这幽灵,一脸骇然。他本能地抽出弯刀,摆出备战的姿势。

  阿瑟根本就未料想到这一切,只觉得双膝发软。

  现在,站在棺材旁的露西,似乎才刚刚注意到她的未婚夫也在这墓穴中。彷佛有魔法作用般,她的淫荡和邪恶立刻消褪了。

  她朝他走近,看起来一如生前般纯洁美丽。

  她说:“来吧,阿瑟。离开那些人,到我这儿来吧。我渴望拥抱你。来,我们可以一起安歇。我的丈夫,到我这儿来,亦——”

  杰可在惊吓的眩惑中,仍能听出在露西甜美的腔调中有一股邪气,有点像玻璃杯撞击的脆裂声……

  阿瑟在恍惚之中开始走向她,张开了双臂回应她的请求。

  他哽咽地叫唤:“露西……”

  像上回一样,豪辛立刻跳到两人之间,这回更挥舞着一个十字架。

  露西发出嘶嘶声,做着鬼脸,向后退缩,避开那向她伸来的十字架。杰可从未看过这么狰狞可怖的脸,好像看到这张脸便会当场死去似的。

  豪辛高举着十字架,目光片刻不离那吸血鬼,向阿瑟问道:“我的朋友,现在回答我吧!我该继续进行我的工作吗?”

  阿瑟呻吟着,双膝落地,将脸埋在双手中。“豪辛,你动手吧。”他的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

  十字架似可散出某种隐形的力量般,老教授便用它迫使那龇牙咧嘴的女人后退。她突然纵身一跃,以一种非人的可怕姿态跳过半空,退回到棺木内,在消失前的那一刻,对豪辛吐出了鲜血。

  自强纳森.哈克在伦敦街头丢下他的新婚妻子,到现在已过了好几分钟了。

  起初蜜娜非常担心丈夫的安全,现在她虽然还是很担心,但已不再那么绝望。他不在的前几分钟里,她便翻阅他的笔记——他在川索威尼亚之旅行所记下的——尤其集中在后来的记载,包括强纳森在德古拉城堡所度过的最后几日。她难以分辨在这本子中所记下的恐怖事件,到底会是事实,抑或只是丈夫在失神之下的幻想。

  蜜娜镇定地想着这问题时,突然记起了她丈夫在跳下马车前对她说的话。这句话不断地回到蜜娜的记忆里。每一次都更鲜明、更可怖,也更有暗示性,是她到目前为止拒绝面对的。强纳森说:“是他本人。伯爵。我看到他了,他变年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强纳森始终没回来,蜜娜对他的忧虑也持续增加。她不时从那本恐怖的笔记中台起头来,望向窗外在伦敦雾中移动的人潮。每回她望向外面找寻丈夫的踪影时,她便想着是不是该跟随他而去;只是她若离开马车,万一强纳森回来找不到她……

  她听到有人在马车另一侧的门边,立刻如释重负地回过头来。“强纳森?”

  可是门向外侧打开,面对着她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神秘的情人,王子。

  蜜娜本能地往后退缩,他恳求道:“不——我求你。我必须见你。没有你我快发狂了——”

  蜜娜说不出话来。

  他半爬入车内,对她伸出双手。

  她虚弱地想要挣脱。“求求你——你没有权利——我丈夫——”

  “蜜娜”——她好像听到他又低哺了另一个名字——“我翻山过海,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找到你。你可以想象我对你的感受吗?那是恒久的追寻,绝望的,无止无尽的。直到奇迹发生。”

  就同在一刻,韦特那家族的墓穴中,蒙辛正谨慎地将一组解剖刀和各种仪器放在大理石石板上。他的器具包括一根两呎长的尖削木桩,尖端在火上烤得焦硬;还有一根很重的铁锤,通常是用来敲开大块的煤炭。

  棺材里的女人现在两眼紧闭,已失去知觉,或陷入昏迷状态了。她尖锐的牙齿和沾血的嘴,使在场的四个男人都觉得她不过是露西梦魇的形象而已。

  就连阿瑟在望着她看时,脸色也不似先前那么温和了。他以含有一种新力量的声音问豪辛:“这真是露西的身体吗?还是魔鬼幻化成她的外貌呢?”

  老教授咕哝道:“是她的身体——可是又不尽然。你只要等一下,就可以看到她的原来面貌了。”

  所有的器具都安排妥当后,老教授又开口道:“动手之前,让我先说清楚。死者的这种种变化,附带了不死的诅咒。寻常的方式不能杀死他们,但他们若想活下去,就必须不断的害人。而这些被害死的人,本身也会变成这种不死的怪物。因此这邪恶的圈子就这样持续,愈来愈扩大.就像丢一颗石子到水里后所荡起的涟漪。”

  “这位悲哀的可爱女子变成吸血鬼后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被她吸过血的那些孩童,情况还不至于太糟”——说到这儿,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望向杰可抱在手上那个失去知觉的孩子——“可是如果她继续不死地活下去,那么她对他们的控制力就会愈来愈强。”

  “不过,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孩子们喉部的小洞便会消失,他们也会忘记所发生过的一切,回复旧日的生活。”

  老教授的声音愈来愈激动。“不过最庆幸的是,等这个不死的恶魔被真正杀死之后,那么我们所爱的这个不幸女孩的灵魂,才能重获自由,她才能和其它的天使们在一起。所以能够出击中的一只手。”

  豪辛停住口,注视他的同伴们。“告诉我,我们之间是否有这么一只手?”

  每一只眼睛都转向阿瑟。

  阿瑟意识到自己面临了掠夺的惊恐——虽说他仍一知半解——但也被说服了。

  他对豪辛说:“我从破碎的心底感谢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豪辛的指示简明而专业化。“将这根木桩握在左手,尖端对准心脏,右手拿铁锤。等我们开始为死者祷告时,便用力敲下去——以上帝之名!”

  阿瑟虽茫然而昏眩,却接过了教授递给他的工具——左手拿木桩,右手拿铁锤。

  “只要一鼓作气!”老教授向他保证道:“一下子就没事了!”

  德古拉一脚仍站在梯阶上,半个身体仍在马车内。这当儿,蜜娜已放弃对抗自己情感的无谓挣扎。

  她的王子对她说道:“我曾失去你一次,我不会再失去你了。”

  蜜娜试着想强纳森,却一点用也没有。她低语道:“我无法再对抗自己的情感了……”

  ……阿瑟将长木桩的尖端刘准了露西裸露的白晰胸部,举起了钟表。

  用力槌下。

  ——在伦敦,同一剎那,蜜娜惊恐地看见她的情人瞪大了眼睛。她的王子脚步颠踬地退到车外,一手紧抓胸部,仿佛刚受到致命的一击。他发出嘶哑的尖叫声:“他们否决我们!”

  ——墓穴中,露西的双眼因真正死亡的冲击而倏地睁开了,同时张嘴尖叫。

  ——在伦敦,蜜娜只能慌乱地瞪眼注视这个步履不稳的疯子自她身边退开,消失在人群中,同时无助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豪辛不负其外科医师的盛名,用一把具有剃刀利刃的大解剖刀,在露西能发出任何声音之前,一举将露西的头割了下来。而让她自由的那只手,将会会受到她的祝福——这是她自己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也会选德古拉已消失在伦敦的人潮中。

  蜜娜在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惊骇中,倾身探向马车的车窗外。“强纳森!”她尖声叫着:“强纳森!”

  突然间,马车的另一侧的车门又一次被拉开了。这回出现的是哈克,头发散乱,全身瘀伤,帽子也不见了。他冲进车内,搂住他的妻子。

  墓穴里的四个人,都已是身心俱疲,无声地靠拢在依然开着的棺木旁。

  棺材内,露西平静地躺着。豪辛已将她的头缝回自然的位置;而且已经从工具袋中,拿出一把锯子,锯掉了由她心脏部位突到外面的木桩,木桩的尖端,则被故意留在露西的心脏内。

  四个男人一起羞愧又惊异地注视露西那张显得无比甜美又纯洁的脸。在他们最理想化的回忆中,这才是他们所记得的露西生前的模样。

  在彷佛是永恒的半晌静默之后,疲累不堪的豪辛对阿瑟说了几个字:“你现在可以亲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