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色升居住的这条衔,每天上午八点半,邮局就开始发送第一班加急邮件。

    宇贺神寄来的快信就是这个时候送来的。此时一色升还在床上酣睡,妻子良子将信放在他的枕头旁,轻轻地对他说:“宇贺神寄快信来了。”

    一色升突然惊醒。他每天都睡得很晚,他规定自己每天上午九点钟起床。

    “快信?”他喃喃地说着,把手伸到枕边。信封的邮戳却印着7、13几个字,也就是说,这封所谓的快信,是十三号投进邮筒,而十五号早晨才到一色升手中。

    他俯卧在床上,盯着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发愣。他心里思忖着:哎呀,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宇贺神的信笔迹潦草,好象是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匆忙写下的。尽管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字迹仍是龙飞凤舞。

    “一定出了紧急的事。”第六感觉提醒着一色升,大概事关重要,电话里不便讲,宇贺神才使用了通信这种形式吧。

    他慌慌张张地撕开封口,抖出里面的二张信笼,只见信的字迹同信封一样龙飞凤舞,内容大致如下:

    “请原谅我如此草率地给你写信。

    本应打个电话即可,唯恐找你不易,也无更多机会了。

    事情是这样的。正如前不久列车邂逅时对你所说,我目前正全力以赴进行《方丈记》的研究,然障碍甚多,阻力颇大。

    《方丈记》字体的解读方法,我虽想以大福光寺本作为底本,但有关《方丈记》的真正出处之考察,目前却毫无进展。

    鉴于此,我想通过关系设法与清水先生会面,以寻求得到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

    可是,来自各方面的威胁、恐吓,眼下已日趋一日地明朗化、表面化了,再也不是匿名信、电话之类的间接方式,而是直接的、现实的人身陷害。他们对我下手了。

    比如,前几天,我站在东京至横滨的线路月台上看着正在进站的电气火车,突然,冷不防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拳,差一点从月台上摔下去。等我稳住脚跟回头望时,那人早已消失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之中,而我已经被推出了警戒线。

    假如我被推下月台,不死也是重伤。

    这起谋害事件使我联想到另一件事。那天,我正在赤坂的一条狭路上行走,忽然身后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般向我直冲过来,我赶紧闪开,结果,我被夹在路旁的电线杆和汽车之间,差点一命归阴。我认为这些事件决不是偶然的,是有预谋的。

    情况表明:我已经被人盯住了。不过,我决不畏惧,即使是面对死亡的威胁,只要我一息尚存,决不会放弃我的研究,我要为之奋斗到底。只是在《历史问题》将拙著公诸于世之前,若无重大之事,我将不再去东京方面。

    郊南大学内不知是否有一安身之地。收到信后,望速速来舍一晤。海阔天空,开怀畅叙。

    匆匆写来,字乱文乱,万望体察我的心情和处境。”

    宇贺神的信就这样收尾了。

    “不能袖手旁观!”

    一色升蓦地从床上爬起。

    归途的火车中宇贺神曾对一色升说过,他异常害怕大学里的那些来历不明的恐吓,而一色升当时却认为是属于恶作剧式的小玩艺,现在的这封信让他实实在在地感到有人企图危害先生的性命了。月台上被人推搡,用汽车制造险情,如果凶犯得逞,先生早已死于非命了。从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实来看,最初的匿名信和电话就绝对不能说是恶作剧了。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同他见面……可他今天早晨在家么?一色升左手拿着信,右手抓起枕旁的黑色电话机。他心情急切,手指在飞快地拨动着宇贺神家的电话号码。

    2

    首先接到电话的是宇贺神家佣人川崎康子。

    “宇贺神先生在家吗?”一色升急促地问道。

    宇贺神虽然是前辈,但因工作的关系,一色升还是决定称先生。

    “不在家。”

    “怎么?不在家?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对不起,太太能接一下电话吗?”

    “你是谁呀?”

    “我是《历史问题》副主编一色升。”

    “哦,是一色先生,请您稍等一下。”川崎康子去喊纯子了。一色升心中的阴影更加浓厚,宇贺神特地发快信邀请自己上他家,而他却外出,实在令人费解。

    “喂,我是纯子。”电话里响起了纯子那熟悉的声音。两人之间繁琐冗长的对话又开始了。

    “我是一色升呀,刚才康子说先生出去了,他去哪儿你知道吗?”

    “嗯……他没说去哪儿呀,一走就再没回家。”

    “没回家?那么他去向不明了?”

    “正是。不过,他以前经常这样,不要紧吧?”

    “他昨天在家吗?”

    “不。他除了十三号上午一直在家外,以后就……”

    “他是怎样走的?”

    “那天中午有人打电话来,说请他务必马上去一趟,可能就是附近的谁打来的。”

    “噢,是这样。”

    “一色先生,我丈夫出了什么意外吗?”对于一色升刨根求底的追问,纯子倏然萌发了疑窦。

    “啊,是这样的。刚才我接到先生的一封快信,信中有要我立刻来府上的意思,我念给你听听好吗?”

    “你念吧。”

    一色升清楚地感觉到,由于紧张,纯子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栗了。于是,他对着电话,用清晰明亮的声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收到信后望速速来舍一晤。海阔天空,开怀畅叙。匆匆写来,字乱文乱,万望体察我的心情和处境。信到此就结尾了,我刚刚看完就给你打电话了。”

    “啊……这个……”纯子语塞了,很快,她一下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

    “真可怕呀,我以为恶作剧式的电话和信再没来打扰,事情就算完结了,谁知……”

    “其实,事态正在逐步升级!”

    “不过,信中所提到的恐怖事件他丝毫没对我透露过。”

    “信中说的事可能会有。先生可能怕你担心受惊,所以才不对你讲,你应理解他的心情。”

    对一色升的这段话纯子未置可否,却问道:

    “那么,你认为我丈夫此时去向不明和信中提及的两次陷害事件是有直接的联系罗?”

    “不敢肯定。你刚才不是说被人打电话叫走的么?”

    “对,我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打电话人的姓名吗?”

    “是我丈夫亲自接的电话,我一概不知。”

    “太太,我想立刻到你这里来,行吗?”

    “当然可以,请你来吧!”

    “先生既然特地写快信给我,一定有他的原因的。一个孜孜不倦进行学术研究的人,没有迫不得已的事情是不会写这封信的。你说对吗?”

    “一色先生,万一不是出于恐吓、胁迫……”

    由于纯子没有亲眼看到这封信,她还有点半信半疑,对宇资神的处境并不显得过份地担心。

    “假如真的如你所说,我反倒更加迷惘。因为先生曾对我说过,他认为鸭长明是被人暗杀的,而他自己也会遭同样的命运。”

    “那么,请来后再详谈吧,我在家等你。”

    纯子开始焦虑不安起来。

    3

    宇贺神的家不同于一般的住宅,而是一幢富丽堂皇的花园式别墅。一色升此时正火速地朝这里赶来。他一边频繁地换车、一边在苦苦地思索,宇贺神老师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果真那么耸人听闻、神乎其神吗?也许自己有点神经过敏吧?但至少可以肯定,一色升在收到这封信的几天内,事态明显地紧张化了,白热化了。宇贺神从前天夜晚开始就行踪不明是摆在桌面上的严峻事实,这种出人意外的现象和来自他人的威胁有无直接关联呢?一色升心情很难平静,他得不出结论,他暗地下了决心,这种事决不能等闲视之,为了老师的安危,他要管到底!一色升摆出了一副斗士的姿态。

    他打定主意,见到纯子后,将劝她尽快将此事报告警察。

    纯子结婚后一直和一色升有来往,彼此之间也较为亲密,互相比较了解。

    纯子紧紧地握着父亲留下的遗产,她不让丈夫触动一丝一毫。虽然如此吝啬,但她在社交场合却十分大方,讲阔气。她是对一切都感兴趣的乐天派,这一点恰恰是宇贺神所反感的。

    “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要怜悯她们!”一色升不记得什么时候宇贺神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不过,也没必要太厉害吧。”

    一色升当时觉得自己回答得很轻松,可宇贺神怔了怔,一时并没理解过来。

    不管怎么说,在一色升的眼中,纯子是个非常迷人且又非常容易接近的女人。他曾幻想过,假如能和纯子生活在一起,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肯定比良子有味道得多。

    既然两人之间有着这么一层亲密无间的关系,正好,这次可以好好地聊聊了。

    正想着,出租汽车已在宇贺神家门停下了。他付了钱,随着候在门口的康子身后进入客厅。

    纯子穿着一件浅色的、散发着香味的外衣。她见到一色升后脸上泛出一阵苍白,与其说是因丈夫出走而忧心忡仲,倒不如说是见到一色升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

    “真不好意思,劳驾亲自来我家,为我丈夫您可费了不少心血啊。您瞧,我每天就这样在家里等待着,总希望他能突然出现在家中。”

    纯子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没多大区别,仍是甜丝丝的,娓娓动听。和方才打电话时的略带惶惑的语气相比,此时要平静坦然得多了。

    “不,太太,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神经过敏吧……。”一色升忙解释道。

    不过,虽说一色升不愿使这位乐天派的夫人过于害怕,但如果支吾敷衍她,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先师。

    “我丈夫的信带来了吗?”

    “带来了。”

    “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请你仔细看看,再作判断吧。”

    纯子从一色升手中接过信,她先看完只有两张纸的信,然后翻来复去地仔细端详信封。

    “怎么样?”一色升问。

    纯子慢腾腾把信放在桌上。

    “确实是我丈夫写的。看来,他一定遇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麻烦。不过,他为何对我不吭一声就出走呢?

    “这倒是啊。”一色升清楚地感到纯子的表情中有一种怨恨的情绪。

    “你现在过得怎样?和妻子一起快活吗?”纯子话题居然转到一色升的身上去了。

    “唔……这个,有时觉得和妻子相处并不如和朋友交谈来得爽心。不过,也并非完全如此吧,嘻嘻!”一色升闪烁其词。

    “我是个未经大世面的女人,对于这封信你也许比我更知内情些,我丈夫是否有些神经质?”

    “神经质?”

    “是的。当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被谁推搡了一把,或在狭窄的路上行走,突然有辆汽车迎面冲来,这种事任何人都会过敏的。”

    “假如真的是神经质,也是由于那个神秘的威胁者存在而引起的。”

    一色升觉得纯子似乎在从相反的角度分析问题。是因为存在威胁者,才会形成对四周一切恐惧的神经质,而不是头脑神经质再去凭空想像一个威胁者。

    “太太,能否具体点。先生既然写信给我,我理应助他一臂之力。从我的角度来说,难道不可以把这封信交给警察吗?何况他那儿还有一封用橡皮章印上‘杀’字的匿名信呐!”

    “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故作惊讶。

    “先生在车上给我看的信你不晓得?”

    “真的,我没看过那封信。”

    这时,康子揣着放了冰的红茶来了。纯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一色,这些事发生后,我丈夫他到底会干些什么呢?”

    又一次提到这个问题,这使一色升感到为难。

    “实际上我并不了解先生的内情。在这种情况下,哪怕给家里挂个电话也好,真叫人担心。当然,突然回家就更好,一切都平安了……。”

    “既然他自己离家出走,肯定不会立刻回来。”

    一色升有一种预感,宇贺神可能再不会回到这别墅的预想正逐步变成现实。处在这种时刻,他克制自己尽可能回避这一点,少往这方面想。因为说宇贺神突然失踪,就等于说他目前已经不在人世了。

    “太太,认真考虑一下吧?事态紧急,是不是去报警察?”一色升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一个男人一、两天不回家这类小事,我看警察未必肯去费神。”

    “不过我这里的信就是证据呀。”

    “但信中有我丈夫想和你会面的内容啊,这不正说明他还活着吗?这样报警岂不留笑柄?”

    纯子说的话很在理。的确,如果简单地把这封信作为被人恐吓、威胁的证据,似乎有点牵强。

    “这……可只有这封信……”

    一色升竟被纯子说服了。连夫人纯子对丈夫的处境都不那么看重,一色升如此大惊小怪,反倒显得不得体了。

    “那……至少也应该给大学有关方面和他亲戚家中挂个电话呀,不理不睬总不合适吧?”

    这个提案得到了纯子的赞同。

    立刻,一色升和纯子一起,连续给十几处打了电话。所有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毫无音讯。

    只有宇贺神的伯父、住在札幌的六十五岁的内科医生宇贺神敬一的回答给人一丝希望,他说:“二、三天前,我突然接到宇贺神的电话,说是如果他去向不明,有事可问纯子。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只说心绪有点乱。不过我觉得他精神象有点不正常。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没什么,我也觉得他是有点神经质,我们以后再谈吧。”纯子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除了这一点线索外,其他有关宇贺神去向的消息全然没有。

    毫无所获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宇贺神压根儿没往家中打电话。

    一色升也只得悻悻回家了。

    “以后我再来吧。”临别时他丢下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