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三月初送达小樽地区的。一直处于感冒边缘的我,终于在那天病发。那天早上第一次量体温就是三十八度五。我给我工作的地方——市立图书馆打了电话。做完该做的事后,我跳上尚留有余温的床,享受了一个回笼觉。早饭吃得晚,吃完后,我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又睡了一觉,是邮递员的摩托车声打断了我淋漓尽致的酣睡。

  邮递员利满,怎么说呢,是个没头脑的浅薄男人,一看见女孩就非打招呼不可。而且,

  他那有特点的高昂的腔调,时常戏剧性地让我津神紧张。像今天这种身体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情况就更严重。不过那天我判断力迟钝,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稀里糊涂地就把门打开了。还没梳的乱蓬蓬的脑袋,遮住半边脸的大口罩,羊毛衫下穿着的睡衣,都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总之,就是这么狼狈。利满在院门那边用又惊又喜的眼光频频打量着我这副模样。

  “咦?今天在家啊!”

  我的踢踏着拖鞋的两只脚停了下来。

  (糟了!)

  脑袋昏昏沉沉。想到这点时,已经晚了。

  “休息呀?”

  “……”

  “带着口罩,是感冒了吧?”

  “……”

  “今年的感冒真够厉害的!”

  我呢,打算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不过似乎这样下去,这个家伙会一直喋喋不休的。我鼓起勇气,跑到邮箱那里。

  “哎,我这儿有电影票,一起去看吧,周六怎么样?”

  利满叫嚷着,我听也不听,从邮箱里取出邮件,飞快地掉转头,一口气飞奔回屋。

  “喂,阿树!”

  我不顾一切地关上门。就这么一个来回,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也像是做了一次剧烈的运动。我的心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刚走到玄关就蹲了下去。全是利满害的!这个利满,又开始反复按我家的门铃。我抑制住怒火,冲着对讲器喊:

  “怎么了?什么事呀?”

  “阿树,你掉了封信!”

  外面响亮的喊声,和对讲器里传来的声音重叠着,那声音好像期待嘉奖的孩子一样,劲头十足。

  “是吗?不好意思,帮我放在邮箱里吧!”

  利满没有回答,却传来了开铁栅栏门的沉闷响声。

  (别随便进来啊!)

  利满不理会我内心的抗议,擅自闯进院内,最后“冬冬冬”地敲起了玄关的大门。

  “阿树!你的信!你的信!”

  利满一边不断敲着门,一边喊着。

  我头昏眼花,又一次踢踏着拖鞋,打开了门。

  本以为利满就在门外,不知为何,他背对着我正朝庭院方向频频鞠躬呢。我还当他对谁行礼,原来是我爷爷!爷爷从院子里的蔷薇园后一脸严肃地探出头来,冲我摆摆手,示意没事,又消失在花木丛中。

  “你叫的声音太大了!”

  “抱歉……啊,你掉了这个。”

  利满递过来一封信。大言不惭地开口说道:

  “是情书吧?”

  对于这种总是拿恋爱或者性开玩笑的无聊家伙,我在身心上都无法接受。总之,我几乎一瞬间就火冒三丈,左手猛地夺过信,右手一把锁上了门——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恐怕门那头的利满一时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剩下张大嘴巴发呆的份儿了。

  我把邮件分门别类,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剩下的都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然后,上了二楼。只有一封寄给我的信,就是利满拾获的那一封。一看寄件人,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渡边博子。

  地址是神户市。

  神户的渡边博子……

  神户?这恐怕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地名。知道倒是知道,也仅仅是知道而已。神户的渡边。

  渡边博子……

  我一边歪着脑袋想,一边拆开信。里面是一张信纸。我的目光落在这一张信纸上,怎么说呢,一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状态。

  藤井树:

  你好吗?我很好。渡边博子

  这就是全部的内容。

  “这算什么?”

  这已经不止是意思寒糊不清了,几乎是毫无意义。我想要思考,空白、呆滞的空间却在大脑中一味膨胀。或许也是因为发烧。我就这样滚倒在床上。

  “渡边博子,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渡边渡边博子博子渡边……”

  我像念经一样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大脑里却半点没有记忆复苏的端倪,什么都想不起来。越琢磨越觉得这封信是个谜。最要命的是简短得无与轮比。扑克游戏里,我最擅长的就是复杂的sevenbridge。不过不知为什么,玩怞对子我却老是输。所以我说这封信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弱点,相信你很容易理解。

  外面传来摩托车冷漠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透过篱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利满正要回去的身影。

  看样子再研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我把信放在桌子上,又钻进被窝。

  暮色深重时,我从浅睡中醒来,睁眼一看,屋子里几乎已经全黑了。我一时还留恋被窝的舒适。这期间,妈妈已经回来,开始准备晚饭了。我一边听着炸东西的声音,一边寻思着,太油腻的饭菜恐怕不适合生病的身体。想着想着,我重又昏睡过去。

  梦中,煎锅里的油炸声幻化成了雨点的声音。

  雨中,我在躁场上奔跑。是中学的躁场。奔跑的也是中学时代的我。我被淋成了落汤鸡,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奔跑。啊,这样下去要感冒的——这样想着,梦中的我仍停不下脚步。这时,雨变成了雪,我冻得上牙打下牙,但还继续跑。

  醒来时,我全身已被汗湿透。窗外竟真的下起雪来。一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晚饭时间早过了,它无情地遗忘了我。

  “我不知道你在楼上啊。”妈妈对我说道。

  我不满地鼓起腮帮。

  仔细一想,妈妈连我感冒请假的事儿都不知道。

  我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主菜是炸鱼。在梦里淋了雨的我,面对一盘子菜根本打不起津神,苦不堪言。

  “怎么?没有粥啊?”

  “你自己做吧。”

  “那算了。”

  狡猾的女儿很清楚,这样一说,妈妈别无他法,什么都会帮她做。妈妈显得很不耐烦,把锅架在灶上开始煮粥。

  “莫名其妙的信?不幸的信?”

  “好像不是吧。”

  我喝着煮好的粥,提起刚才的信。

  “神户的渡边小姐,妈妈有印象吗?”

  “渡边小姐?”

  “渡边博子。”

  “是你认识的吧,只是你忘了。”

  “不是说了没这回事嘛!我绝对不认识她。渡边博子。”

  “……”

  “这实在太奇怪了,太离谱了。你说呢,爷爷?”

  我喊隔壁的爷爷。爷爷正在起居室里看电视。

  “嗯,是很奇怪。”

  爷爷似听非听,却为了能加入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一只手拿着电视遥控器,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这就是藤井家的全部家庭成员,略嫌不完美的家庭结构。我却不以为然,觉得这样刚刚好。

  “都写了什么?”妈妈问。

  “你好吗?我很好。”

  “然后呢?”

  “只有这些。”

  “这是什么意思?”

  “想看看吗?我去拿来。”

  然而,妈妈一副“这事怎样都无所谓”的表情,对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说道:

  “吃完饭把药吃了。”

  信的话题到此为止。我又坐下,拿起药店里就能买到的感冒药的瓶子。

  “没去医院看看?”

  “没到那种地步吧。”

  “那药只在刚感冒时才有用。”

  我装做不知道,把一片药扔进嘴里。

  “那你明天能去上班吗?”

  “嗯,这个……”

  “不去上班就去医院。”

  “……去医院对我来说比上班还残酷。”

  “说什么呢!一天就只是坐着发呆也叫‘残酷’?”

  一想到妈妈把图书馆的工作想得那么轻松,就让人生气。不过虽没给她说中,但也差不多少,所以我没还嘴。爷爷从刚才就一直拿着遥控器站在一边,现在插话道:

  “阿树,给我看看信。”

  然而我却完全没有了兴致。

  “信?什么信?”

  “……”

  爷爷努努嘴巴,朝起居室走去。

  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有点睡不着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完全没有睡意,那奇怪的恶作剧的诞生或许也是拜这个不眠之夜所赐吧。不过当时我自以为是绝妙的主意。我忍着笑,起床来到桌前。

  渡边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点感冒。藤井树

  完全是恶作剧。

  没有恶意。不,也有一点吧。

  第二天早上,感冒还远远没好,我却选择了上班。似乎不这样的话,就会被迫去医院。我在路上把昨晚写的信投进了车站前的邮筒。

  “阿嚏!”

  格外大声的喷嚏每次回荡在阅览室里时,读者们都会偷偷地朝我看来。那天一整天,我都被猛烈的喷嚏和咳嗽折磨,虽然知道影响周围人,却也没有办法。幸亏同事绫子看不下去了,替我向馆长申请,下午派我去整理书库。

  “别偷偷睡觉哦!”

  绫子拍拍我的肩膀这样说道。

  书库为了保护书籍,一般都维持适当的温度和湿度,但毕竟那地方净是旧书,有点霉味,让人总觉得到处都漂浮着看不见的孢子。或许是津神作用,一旦这样想,我就更加控制不住地打起喷嚏来。虽然辜负了绫子的好意,但如此一来就避免了对读者的干扰,或许也达到了她的本意。

  专门负责整理书库的春美,指着不停打喷嚏没法工作的我问:

  “怎么不戴口罩?”

  “什么?”

  “这个。”

  我用手一摸,摸到了不知何时滑落下来的口罩。

  “这里书的味道会刺激鼻子的,要小心哦。”

  春美专门负责整理书库,在这儿大家都叫她“主”。单凭她一个女人却被冠上“主”这一外号,就知道她是市立图书馆的第一奇人。这个我倒也能理解,但却无法接受自己排名第二的说法。依绫子他们的观点,我的古怪之处在于,虽然说不上是哪儿古怪,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不过,离‘主’的级别还远着呢。”

  本来就是嘛。虽然对当事人不敬,不过我可吃不消和“主”相提并论。

  “我觉得那些家伙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主”说话时还在不停手地往书架上摆书。

  “谁啊?”

  “写这些书的人。”

  “什么?”

  “这里的书!”

  “主”语气加重了些,指着书库里的书:

  “难道不是吗?这些家伙自己想写就写,完全没有考虑到以后是我们在进行整理,不是吗?你看看这数量,这么多!谁看呢?”

  接着,“主”从书架上怞出一本,放在我膝上。书名是《核废弃物的未来如何》。

  “什么都别说啦。真希望他们谈论核废弃物处理这一问题之前,先好好想想自己的书以后如何处理。你说呢?”

  “这个?咳,咳……”

  我一边咳嗽一边把书还给她。“主”接过书,“刺啦”一声撕下了其中一页。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却若无其事地把那一页柔成团塞进兜里。

  “咳,咳咳……你在干什么?”

  于是,“主”故意做给我看似的撕起书来。她把书插回书架时,加了一个程序:每本都撕下一页,柔成团,塞到兜里。

  “这能很好地化解压力。”

  “咳!”

  “不试试看?”

  “咳!咳!这算什么……咳!别做了。”

  “很有意思的。”

  “主”甚至露出了一个略带残酷的微笑。

  “咳,咳咳!”

  我咳嗽的时候又想起了那封信。说实在的,把信投进邮筒后,我一直光想这件事了。给素昧平生的人写信,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正因为这是无法预测的,我才觉得可怕。一念及此,我就发现自己的恶作剧的后果比眼前“主”的古怪行径问题更严重。

  (怎么干了那样愚蠢的事?)

  望着“主”不停撕书的身影,胆小的我,已经被莫大的后悔击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