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在上午十点准时开始。梅达尔多中尉骑在马背上,凝视着准备迎战的基督教军队排列好的强大阵容,波希米亚平原上的风吹来稻米的清香,仿佛来自某个沸拂扬扬的打谷场。他把脸伸向来风的方向。

    “不行,不要向后转,先生。”库尔齐奥惊呼,他佩戴着下士军衔,服在中尉的身旁。为了解释他的阻拦,他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大伙儿都说打仗前这么做会招来不吉利的事情哩。”其实,他是不想让子爵看见后面的待援候补队伍,那是由几小队瘸脚胶足的步兵拼凑起来的。他担心子爵明白基督教军队的全部兵力几乎都投入了战场之后会感到沮丧。但是我的舅舅向远处眺望,遥望着向地平线飘去的白云,心里想的是:“对,那片白云就是土耳其人,真是土耳其人,而我身边的这些抽着姻的人是基督徒老兵,现在军号吹响的是进攻的信号,我生平第一次进攻,这隆隆的响声和震动,这老战士和战马毫不在乎地看着那栽进地里的流星就是炮弹,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一颗敌人的炮弹。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将要说:"这是最后一颗炮弹了。”

    他手里高擎着出明的利剑,眼睛看着在硝烟中时隐时现的帝国军旗,策马在战场上飞奔急驰起来。我方的炮火从他头上的空中掠过,敌人的炮击在基督教军队的阵地上打开一些缺口,炸起一团团烟尘。他想:“我就要看见土耳其人了!就要看见土耳其人了!”对于参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同敌人遭遇,并看一看他们是否真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他看见他们,看见土耳其人了。两个人正迎面而来。他们骑着披挂铅甲的战马,手持皮制的圆形小盾牌,身穿黑红条相间的长袍。他们裹着头巾,脸上的皮肤像海豚一般是棕褐色的,胡须真同泰拉尔巴村那个被人叫做“土耳其佬”的米凯一模一样。两个土耳其人中的一个被人打死了,另一个杀死了不是杀死他的同伴的另一个人。但是谁晓得他们多少人正在起来,一场白刃战即将开始。看见了那两个土耳其人,就如同看见丁他们全体。他们也是军人,他们的那些东西也都是军队的装备。他们的面孔像农民的一样饱经日晒,一样显出执锄的神情。梅达尔多,原来一心想看看他们,现在已经看到了;他可以马上回到泰拉尔巴来,趾高气扬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昂首挺胸像只鹌鹑一样。然而他是来打仗服役的。于是他向前冲去,避开了弯刀的袭击,发现了一个步行的小个儿土耳其兵,挥剑劈倒了他。既然已经杀了这么一个,他再找一个骑马的高个子兵试一试,结果很糟糕。因为他们小巧灵活,很有攻击力。他们一直钻到马肚子底下来,用他们的那种弯刀刺剖马腹。

    梅达尔多的马搬开腿站立不动了。“你怎么啦?”子爵问道。库尔齐奥赶上前来指着下面说;“您瞧那儿。”马的内脏已经流淌到了地面上。可怜的畜牲向上望望主人,然后低下头去,仿佛想去舔食那些肠子,但这仅仅显示出了英勇无畏的气概:它昏倒了,然后断了气。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没有了坐骑。

    “请您骑我的马,中尉。”马夫说道,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勒住自己的马就摔落地下了,他被土耳其人的箭射伤,那匹马趁机逃脱。

    “库尔齐奥!”子爵呼喊着,扑到在地上呻吟的马夫跟前。

    “您不要为我担心。先生。”库尔齐奥说道,“我们只希望医院里还有烈性酒。每个伤员都能分到一碗喝.”我的舅舅梅达尔多投入混战之中。战斗的胜败尚无定论。在这场混战中,似乎是基督教军队方面取胜。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冲乱了土耳其军队的阵线,包围了他们的几处阵地。我舅舅同其他的勇土一起冲到敌人的大炮近前。土耳其人移动炮位,以便把他们肖干炮火射程之内。两个土耳其炮手转动一尊大炮的轮子。他们动作迟缓,蓄着长胡子,战袍垂到脚背,活像两个天文学家。我舅舅说:“现在我上那儿去,去帮他们校正炮位。”他热情有余,经验不足,他不懂得只能从侧面或后面去靠近大炮,他跃马横刀,直冲大炮口奔去,心想可以吓唬住那两位天文学家。然而是他们对着他当胸开了一炮。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飞上了天。

    晚上,战事暂停,两辆马车在战场上收拾基督教士兵的躯体。一辆载伤员,一辆装死人。战场上进行的是初步分选。“这个我收,那个你管。”碰到似乎还有救的就放到伤员车上;遇到肢体残缺不全的块块段段就装到死人车上.以便进行安葬;那些已经算不上是一具尸体的残骸就留在原地让鹅乌吃掉。在那些天里,由于兵员损失与日俱增,决定采取尽量多收伤员的办法。于是梅达尔多的残身就被当作受伤的躯体被安置到那辆装伤员的车上了。

    再次筛选在医院里进行。仗打完了,战地医院早的景象比战争本身更为残酷可怕。地上摆着长长的一排担架,上面躺着那些不幸的人们,医生们聚集在招架四周,手里拿着镊子、锯子、针、线和手术刀。一个死人接着一个死人地检查过去,他们尽力使每具尸体复活。织掉这里,缝合那里,在创口上塞进药棉,将血管像手套一样翻过来,重新放凶原位,缝线比血管还多,但毕竟是修补好并缝合上了。如果一个病人死去,他所有完好的部分都用于修补另一个人的肢体和器官,如此术断地循环歹去。最麻烦的事情是处理肠子:一旦散开来,简直就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它们复归原位了。

    掀掉被单,子爵残缺不全的身躯令人毛骨惊然。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大腿,不仅如此.与那胳膊和大腿相连的半边胸膛和腹部都没钉丁,被那颗击中的炮弹炸飞丁,粉碎了。他的头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边脸,半个鼻子,半张嘴,半个下巴和半个前额:另外那半边头没有了,只残留一片粘糊糊的液体。简而言之,他只被救回半个身子。右半边。可这右半身保留得很完整,连一丝伤痕也没有,只有与左半身分割的一条巨大裂口。

    大夫们都很知足:“哟,太巧了!”只要他不当场死去,他们也能设法去拯救。他们围着他忙开了,而这时有些可怜的士兵只在一支胳贸上中了一箭,却死于败血症。大夫们缝合,上药,包扎,弄不清他们做了些什么。结果是第二天早上,我舅舅睁开了那唯一的眼睛,张开了那半张嘴,翕动了那一个鼻孔,又呼吸起来。泰拉尔巴人持有的强健体质使他终于挺过来了。现在他活着,是个半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