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把他的钥匙丢进红桶,瞧着它升至离地二十英尺高处停下来在绳子顶端缓缓打转。他走到第一道门,门在拉开之前先猛地晃了一下。他来到第二道门等候。帕克出现在一百英尺外的监舍前门,他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哈欠,仿佛刚在死监睡了个午觉。

    第二道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帕克在一旁等着。“日安!”他说。现在是将近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早上广播电台的一位天气预报播音员愉快地预告今天是今年气温达华氏一百度的第一天。

    “嗨,警官,”亚当说,似乎他们现在已是老朋友了。他俩沿砖道走到杂草丛生的小门前。帕克开了门,亚当走进去。

    “我去带萨姆,”帕克不慌不忙地说完便消失在门外。

    金属隔板靠他这边的椅子散在四处,有两把四脚朝天搁着,好像律师和来访者曾在这儿打过架。亚当把一张椅子拉近长台最远端,尽可能远离空调机。

    他取出今晨九点提交的申诉书的副本。根据法律,任何要求或争点均须先向州法院提出并被驳回才能提交联邦法院。这份攻击毒气室的申诉是依据州法定罪后缓刑条款向密西西比州最高法院提出的。依亚当的看法,这一道只是走走形式,加纳-古德曼的看法也是如此。古德曼为了这份请求整整忙了一个周末。事实上,星期六那天在亚当同莱特纳一起饮啤酒钓鳟鱼时他整整忙了一天。

    萨姆像往常一样到场了,双手铐在背后,面无表情,红色连身囚服几乎敞到腰部。他那苍白胸膛上的灰色汗毛由于沾着汗水而发亮。就像一头训练有素的动物,他转身背对帕克,后者迅速解开手铐后便出门离去了。萨姆立刻掏出烟,确定已经点燃才坐下说:“欢迎你回来。”

    “我今早九点提出了这份申诉,”亚当边说边从隔板上的狭窄的窗口把这份申诉推过去,“我跟杰克逊市的最高法院的秘书谈过。看来她认为法庭会很快作出裁决。”

    萨姆拿起文件,望着亚当。“你可以赌一赌。他们一定会极为高兴地驳回它。”

    “按规定,州里应当立即作出反应,所以,首席检察官现在正忙着呢。”

    “太棒了。我们可以观看晚间新闻的最新消息。他很可能会在下属们准备作出反响时把摄像机请进办公室。”

    亚当脱下外套,松开领带。房间很潮湿,他已经在出汗。“温-莱特纳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

    萨姆把申诉书扔在一张空椅子上,在过滤嘴上使劲吸了一口。他朝着天花板缓缓吐出一股烟雾。“有印象。干什么?”

    “你见过他吗?”

    萨姆开口之前思索了一下,然后和平常一样斟酌着说:“可能见过,我不能肯定。我当时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为什么问起他?”

    “我上个周末找到了他。他现在已经退休,经营着白河上的一个鳟鱼码头。我们有一番长谈。”

    “那好啊。你有什么收获吗?”

    “他说他仍然认为有个跟你一起干的人。”

    “他有没有说出名字来?”

    “没有。他们始终没发现嫌疑犯,或许他只是这么一说。不过他们有个线人,是道根手下的人,他告诉莱特纳,另一个家伙是个新人,不是以往那帮人里的。他们认为他来自别的州,他非常年轻。这就是莱特纳所知道的一切。”

    “那你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我该信什么。”

    “时至今日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知道。这有可能在我设法救你一命时给我一些可资利用的东西。仅此而已。我想我已经绝望了。”

    “难道我不是吗?”

    “我是在捞稻草,萨姆。抓住稻草填补漏洞。”

    “这么说我的供词有漏洞?”

    “我想是这样。莱特纳说,他们对你的话始终是怀疑的,因为他们搜查你的住宅时没有发现一点炸药的痕迹。而且你也没有使用炸药的前科。他说你似乎不是那种自行发动爆炸攻势的人。”

    “你相信莱特纳所说的每句话?”

    “是呀。因为他说得有道理。”

    “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告诉你另外有一个人,那会怎样?如果我告诉你他的名字、地址、电话号码、血型和尿液分析,那又会怎样?你该怎么办?”

    “开始拼命喊冤。我会提出一卡车的申请和上诉。我会鼓动新闻媒体,把你塑成一只替罪羔羊的模样。我会大肆渲染你的无辜,希望会有人,会有一个受理上诉的法官那样的人,注意到你。”

    萨姆慢悠悠地点着头,好像这事非常滑稽,而且正如他所料。“那不会起作用的,亚当,”他小心地说,就像在给小孩讲课,“我还有三个半星期。你对法律是清楚的。现在开始喊爆炸是一个身分不明的人所为是根本不行的,因为这个身分不明的人从来没被提起过。”

    “我知道。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这样做。”

    “不会起作用的。不要再设法去找那个身分不明的人了。”

    “他是谁?”

    “他不存在。”

    “他肯定是有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我希望相信你是无辜的,萨姆。这对我很重要。”

    “我告诉你我是无辜的。我安放了炸药,但是我并无杀人企图。”

    “但你为什么安放炸药?你为什么要去炸平德家的房子,还有那教堂,还有那房地产经纪人的事务所?你为什么要炸那些无辜的人呢?”

    萨姆只是眼望着地板吞云吐雾。

    “你为什么恨,萨姆?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生出恨来?为什么你会被教成对黑人、犹太人和天主教徒以及任何一个与你稍有不同的人都怀有仇恨的一个人呢?难道你从来就没有问过自己这是为什么吗?”

    “没问过,也不打算问。”

    “所以,这就是你,对吧。这是你的性格,你的素质,就像你的身高和蓝色的眼睛一样。这是你身上某种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东西。这是从你那忠实的三K党徒的父亲和祖父身上遗传下来的基因,而且是一种你将骄傲地带进坟墓的东西,对不对?”

    “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种方式。”

    “那么我父亲怎么了?为什么你无法感染埃迪?”

    萨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板上,用胳臂肘撑着上身向前靠过来。他眼角和额上的皱纹加深了。从隔板上的窗口可以直接看到亚当的脸,他却不看亚当,而是向下盯着隔墙的底部。“既然如此,是该谈谈我们的埃迪了。”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吐字也更加缓慢。

    “你和他在哪儿出了问题?”

    “这当然跟他们正在为我准备的小型毒气宴会毫无关系,是不是?跟申辩和上诉,律师和法官,请求执行和延缓执行也都毫不相干。这完全是浪费时间。”

    “别做胆小鬼,萨姆。告诉我你跟埃迪的关系在哪儿出了毛病。你有没有教他说黑鬼这个词?你有没有教他仇恨黑人小孩?你有没有试过教他如何焚烧十字架或安装炸弹?你有没有带着他去动用私刑?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萨姆?你从哪儿开始出的问题?”

    “埃迪直到上高中都不知道我是三K党。”

    “为什么不知道?你肯定并不以此为耻。这是家族为之深感骄傲的伟大传统,不是吗?”

    “这跟咱们该谈的问题不是一码事。”

    “为什么不是?你是凯霍尔家族第四代三K党徒了,寻根究源几乎可以上溯至南北战争那时。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小埃迪坐下来,指给他看家庭相册上的照片呢?为什么你不在他入睡前把凯霍尔家的人如何用面罩蒙上他们勇敢的脸夜间到处点火焚烧黑人小木屋的英雄事迹讲给他听?你知道,父亲给儿子讲述自己打仗的故事本是很平常的。”

    “我再重复一遍,这跟咱们该谈的问题不是一码事。”

    “那当他长大时你是否曾想吸收他入党?”

    “没有。他不一样。”

    “你是说,他不像你那样恨别人?”

    萨姆突然弯腰咳起来,那是连续不断吸烟的人发出的深沉沙哑的咳嗽声。他的脸由于喘不上气而变得通红。咳嗽越来越厉害,他竟往地上吐起痰来。他站起来,上身倚着长台,两手叉腰,边咳边把脚挪来挪去,试图止住咳嗽。

    咳嗽终于停歇。他站直身子,呼吸急促,咽一下又吐出一口痰,接着呼吸渐渐缓和。发作结束了,他的脸突然由红色重新转为苍白。他在亚当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大口吞吐烟雾,似乎刚才的咳嗽该归罪于别的什么东西或习惯。他从容地做着深呼吸同时清着喉咙。

    “埃迪是个脾气温和的孩子,”他嗓音嘶哑地开口说,“他这点继承了他母亲。他并不是像个女孩。事实上他和其他的小男孩一样坚强。”停了好久,又吸进一口尼古丁。“离我家不远住着一家黑鬼——”

    “我们能否称他们为黑人,萨姆?这我已经跟你说过。”

    “抱歉。在我家的土地上住着一家非洲裔人家。林肯家。他叫乔-林肯,为我们家做工多年。他有个非经正式结婚而同居的老婆和十二个非婚生子女。他的一个儿子和埃迪同年,他们俩形影不离,是最好的朋友。在那个年代这并不稀罕。大家都是和住在附近的孩子玩。信不信由你,连我也有过非洲裔的小伙伴。埃迪开始上学后,他因为必须和他的非洲裔小朋友分乘不同的公共汽车去学校而非常生气。那孩子叫昆斯,昆斯-林肯。他们简直无法等到放学回家再到田野上去玩耍。我记得埃迪总是因为他们不能同去上学而烦恼。此外昆斯还不能在我家过夜,埃迪也不能在林肯家过夜。他老是问我为什么福特县的非洲裔那么贫穷,住着破房子,没有好衣服,而且他们家家都有那么多的孩子。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同情黑人。我曾试过说服他。”

    “你这么做很自然。你设法劝他改变态度,是不是?”

    “我设法向他解释那些事情。”

    “诸如?”

    “诸如种族隔离的必要。只要学校是一样的,把不同种族隔离开上学并没有什么不对。禁止种族通婚的法律并没有什么不对。把非洲裔们限制在他们的地盘上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的地盘在哪儿?”

    “在加以控制的地方。如果放手让他们撒野,看看会发生什么吧。犯罪、吸毒、爱滋病、私生子,社会的道德结构会全面崩溃。”

    “那核扩散和杀手蜂怎么解释呢?”

    “你听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那基本权利,那些激进的观念,像什么选举权、公厕使用权、餐馆用餐权和饭店住房权,以及在居住、就业和受教育上不受歧视的权利怎么保证呢?”

    “你口气跟埃迪一样。”

    “那好啊。”

    “他高中快毕业时就是那样滔滔不绝地谈论非洲商所受的虐待有多么严重。他十八岁那年就离开了家。”

    “你想他吗?”

    “起初或许不想。我们常常吵架。他知道我是三K党徒,讨厌看见我。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对三K党比对你亲生的儿子还想得多些?”

    萨姆凝视着地板。亚当在律师用的拍纸簿上胡乱划着。空调的轰鸣渐渐转低,有一会儿似乎决定彻底停机。“他是个可爱的孩子,”萨姆轻声说,“我们以前常去钓鱼,那是我们俩共同的大事。我有一条旧船,我们在湖上钓鲈鱼和鳊鱼,有时还有欧洲鲈鱼,一钓就是几个小时。后来他长大了,不再喜欢我。他为我感到羞耻,这当然让人伤心。他希望我改变,而我希望他像所有其他与他同龄的白人孩子一样领会问题。在他上高中期间我们疏远了,后来好像民权运动开始了,干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完了。”

    “他参加那场运动了吗?”

    “没有。他并不蠢。他或许在心里是同情的,但从不在嘴上说。本地人还是别到处跟人家去说那些废话的好。煽风点火不断制造混乱的北方犹太人和激进分子已经够多了。他们不需要别人帮忙。”

    “他离家后干什么去了?”

    “参军。这是离开咱这小城,离开密西西比州最简单的办法。他走了三年,回来时带了一个老婆。他们住在克兰顿,我们几乎见不着他们。他有时跟他母亲聊聊天,跟我就没什么话说。在六十年代初期,黑人运动尚在起步阶段。三K党的集会和活动非常频繁,大部分都发生在我们南边一带。埃迪保持着超然立场。他沉默寡言,反正他从来话就不多。”

    “接着我就出生了。”

    “你出生时大概正赶上那三个民权分子失踪。埃迪居然胆敢问我是否卷入此事。”

    “你卷入了?”

    “当然没有。几乎过了一年我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他们是三K党,是不是?”

    “是的。”

    “那些小伙子被杀你高兴吗?”

    “这到底跟一九九○年的我和毒气室有什么关系?”

    “你参与爆炸活动时埃迪知道吗?”

    “福特县任何人都不知道。我们一直不是大活跃。就像我所说的,那些活动都发生在我们南边一带,在默里迪恩附近。”

    “那你是迫不及待跳进去的啦?”

    “他们需要帮助。联邦调查局的人渗透很深,几乎任何人都不能信任。民权运动像滚雪球似地迅速发展。我们应该采取一些行动。我并不以此为耻。”

    亚当微笑着摇摇头。“但埃迪感到羞耻,不是吗?”

    “在克雷默爆炸发生之前埃迪对情况一无所知。”

    “你为什么把他扯进来?”

    “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你告诉你老婆去找埃迪,让他开车去克利夫兰把你的车取回。做了这件事之后他便成了从犯。”

    “我当时身在监狱,对吧。我吓坏了。而且这事从来没人知道,并没有造成伤害。”

    “埃迪也许不这样想。”

    “对,我不知道埃迪是怎么想的。到我出狱时,他已经失踪。你们全都走了。直到他母亲的葬礼前我始终没再见到他。他悄悄进来参加了葬礼,没跟任何人讲话又悄悄走掉了。”他用左手揩一下前额的皱纹,接着把手指插进油腻的头发里。他面色黯然,亚当看见他瞥了一眼窗口,眼角似乎有些湿润。“我最后一次看见埃迪是葬礼后在教堂外面他正要钻进他的车里。他匆匆忙忙。感觉告诉我,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来这儿是因为他母亲去世,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家。再没有其他原因可以让他回来。我当时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莉在我身旁,我们俩眼睁睁地看着他开车走了。我在那儿埋葬了我的妻子,同时眼看着我的儿子从此消失。”

    “你设法找过他吗?”

    “没有,没真正找过。莉说她有个电话号码,可我不想乞求谁。他显然不希望跟我再有什么联系,所以我也就不去打扰他了。我经常想起你,记得我曾跟你的祖母说要是能再见到你该有多好。不过我并不想花许多时间去查找你们的下落。”

    “要找到我们可没那么容易。”

    “跟我听说的情况一样。莉偶尔与埃迪通通话,然后她会转告我。听上去好像你们转遍了加利福尼亚州。”

    “十二年里我上了六所学校。”

    “那是怎么回事?他这是干什么?”

    “多方面的问题。有时是他失了业,我们因为付不起房租而搬家。有时是母亲找到了一份工作,因而我们只好搬往另一个地方。还有时是爸爸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对我的学校大为不满,于是非让我转学不可。”

    “他都干些什么工作?”

    “他一度在邮局工作,直到最后被解雇为止。他威胁要告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坚持与邮政系统为敌。他找不到律师代理他的案子,所以就写信骂他们。他始终有一张小书桌,上面放一台旧打字机,还有好几抽屉的文件,那是他最珍视的财产。每次我们搬家,他都极小心地照料他的办公室,他就这样称呼自己的书桌。他对其他的东西都不在乎,反正也没多少东西,但他却不惜以生命保护他的办公室。我还记得许多夜晚我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入睡,却听见那台该死的打字机整夜整夜地敲个没完。他恨那个联邦政府。”

    “到底是我的儿子。”

    “但我认为你们恨的理由不同。有一年国内税务局找上了他,这事我一直觉得纳闷,因为他挣的钱数都够不上交三块钱的税。总之他为此而向国内税务局宣战,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这场战争一打就是好多年。有一年加利福尼亚州政府因为他没有换新照而把他的驾驶执照吊销,这一做法是对种种公民权以及人权的侵犯。两年时间里母亲不得不开车接送他,直到他向那些官僚投降为止。他老是在给州长、总统、合众国的参议员众议员以及任何一个拥有办公室和一班工作人员的政府官员写信。他动不动就大兴干戈,他们如果给他回信他就宣称自己取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他保存每封来信。有一次他跟隔壁邻居干了一场,起因似乎与一条陌生的狗在我家台阶上撒尿有关,他们俩隔着灌木树篱互相破口大骂。他们越吵越凶,嘴上搬出的朋友的来头也越来越大,后来双双都说只要几分钟就能打电话召来各种了不起的人物立即严惩对方。爸爸这时飞奔回屋,不出几秒钟就抱着加利福尼亚州州长的十三封信返回接着吵。他大声数着这些信件,还把信凑到邻居的鼻子底下晃动,那个可怜的家伙一下就瘪了。这一仗到此结束。从此也没再发生过狗来我家台阶撒尿的事。当然,那些信每封都是客气地请他不要再来打扰。”

    这个小故事讲完时他们俩都在微笑,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既然总是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你们大家是怎么活下来的呢?”萨姆透过窗口凝视着这边问。

    “我不知道。母亲一直在工作。她办法很多,有时做两份工。杂货店的出纳,药店的店员,她什么都能干,我记得她有好几次还做过待遇很好的秘书工作。后来我爸拿到了销售人寿保险的执照,这成了他的一份永久性的兼职工作。我猜他对这工作挺在行,因为随着我年岁渐长,家境也好起来了。他的工作时间可以自行安排,不必向他人打报告。这对他颇为合适,虽然他说他讨厌保险公司。他曾经为作废一张保单之类的事起诉一家保险公司,我对此实在不理解,他输了这场官司。当然他把失败全都怪在他的律师头上,这位老兄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寄给埃迪一封措词强硬的长信。老爸打了三天字,等大作完成,他自豪地拿给母亲看。二十一页纸上写的都是这位律师说的错话和谎话。母亲只是摇摇头。他与那个可怜的律师斗了许多年。”

    “他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我不知道。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萨姆。”

    “为什么?”

    “因为他的死法。他死后我有好长时间都在生他的气,因为我不理解他怎么能够作出这种选择,以为他应该丢下我们,以为我们不再需要他,以为该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了。而在我得知真相之后,让我生气的是他瞒了我这么多年,不把给我改名换姓并且亡命他乡的真正原因告诉我。这对一个少年来说是极其困惑的事。至今还是。”

    “你还在生气吗?”

    “实际上已经不生气了。我总是记着埃迪的好处。他是我唯一的父亲,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评分。他没有抽烟、喝酒、赌钱、吸毒、追女人、打孩子之类的恶习。他虽然很难长久地保住一份工作,但我们从来也没落到吃住发愁的地步。他和母亲老是说要离婚,但最后也没离成。她搬出去好几次,他也搬出去过。这使家庭处于破裂状态,可卡门和我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他有心情郁闷的日子,或者说失意的时候,但都知道一到这样的时候就缩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拉上窗帘。母亲总是把我们唤到身边,告诉我们他不舒服,我们要保持安静。不能开电视,也不能开收音机。在他缩进房里去的时候她是很维护他的。他在房里一呆几天,然后突然间出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我们学会了适应埃迪那些情绪不好的日子。他的样子和穿着都正常。我们需要他时他几乎总是在我们身边。我们在后院打棒球,在游艺场上骑木马。他还带我们去过几次迪斯尼乐园。我想他是个好人,好父亲,只是偶尔表现出这种阴郁古怪的样子来。”

    “但你们并不亲密。”

    “是不亲密。他辅导我做家庭作业和课外科学小制作,他坚持要求我学习成绩全优。我们谈论太阳系和环境问题,但从不谈女孩子、性与汽车,也从未谈过家族和祖辈上的事。我们之间没有亲昵的表示。他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人。有时在我需要他时他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萨姆拭了一下眼角,接着上身又支着双肘朝前靠过来。他的脸贴近隔板,目光直视亚当。“他死得怎么样?”他问。

    “死得怎么样?”

    “那事怎么发生的?”

    亚当呆了好久没回答。他讲述这件事可以有几种方式。他可以残忍并且怀着恨意无情地如实相告,以这样的做法把老人击垮。这样做对他具有巨大的诱惑。他以前告诉自己许多次,这么做是必要的。萨姆必须受苦,他必须因对埃迪的自杀负有罪责而接受惩罚。亚当的确想刺伤这老浑蛋,让他为之痛哭。

    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想快些讲完这件事,好把那些痛苦的部分掩饰过去,接着继续讲别的什么。可怜的老头围坐在隔板的另一边已经够受罪了。政府正计划在四个星期之内把他弄死。亚当怀疑他对埃迪的死所知比他表面装的要多。

    “他当时正经历一段困难时期,”亚当说,双眼凝视着隔板但避而不看萨姆,“他在他的房间呆得比以往都久,已经有三个星期。母亲不停地告诉我们他正在逐渐好转,不出几天他就会出来了。我们相信她,因为他似乎总是能从里面出来。他选了一个母亲去上班而卡门呆在朋友家的日子,那一天他知道我将会第一个到家。我发现他躺在我的卧室地板上,手里仍然握着枪,一把三八手枪。一枪打在右太阳穴上。他的头周围有圆圆的一滩血。我在我的床边上坐下来。”

    “你那时多大?”

    “快十七了。上高中一年级。门门都得A。我看出他事先在地板上小心地铺了六条浴巾,然后在正中间躺下。我摸摸他手腕的脉搏,他身上已经僵硬。法医说他已死了三个钟头。他身边有张字条,是打字机打的,白纸黑字十分整齐。字条写给亲爱的亚当,说他爱我,对不起我,要我照顾姑娘们,并说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明白。接下来他指示我注意有一只塑料垃圾袋,也在地板上,说我应当把脏毛巾放在里面,擦净血污之后再报警。别碰那枪,他说。又叫我赶快,在姑娘们回家前收拾好。”亚当清清喉咙,眼睛望着地下。

    “于是我完全照他所说的去做,然后就等着警察到来。我们单独在一起呆了十五分钟,就我们俩。他躺在地上,我躺在我的床上,向下望着他。我开始哭了又哭,问他这是为什么,问他怎么这么干,出了什么事,问了他上百个其他的问题。躺在那儿的是我的亲爹,是我唯一有过的亲爹,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肮脏的袜子和他心爱的印有洛杉矶加州大学缩写字母UCLA的T恤衫。从脖子往下看他就像在睡觉,但他头上有个洞,头发里的血已经干结。我恨他就这样死了,但他的死又使我那么难过。记得我问他为什么事先不同我说。我问了他许多问题。后来我听到说话声,房间里突然挤满了警察。他们把我带到小书房,给我围上毯子。这就是我父亲的结局。”

    萨姆依然支着双肘,但现在用一只手捂着双眼。亚当还有另外几件事要说。

    “葬礼后,莉留下和我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她把你和凯霍尔家族的情况告诉了我。她把许多我一直不知道的有关父亲的情况告诉了我。我对你和克雷默爆炸案着了迷,于是我开始阅读那些旧报刊上的文章和报道。我用了将近一年的工夫才弄清埃迪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自杀。在你受审期间他一直躲在他的房间里,在审判结束时他杀死了自己。”

    萨姆把手移开,用含泪的眼睛凝视着亚当。“所以你为他的死而责怪我,对吗,亚当?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话,不是吗?”

    “不。我没有全都怪你。”

    “那么有多少该怪我呢?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你有时间计算出那些数字。其中有多少是我的过错?”

    “我不知道,萨姆。为什么不由你来告诉我呢?”

    萨姆擦擦眼睛,抬高嗓音。“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承认过错百分之百全都在我。我对他的死负有完全责任,好了吧?这不就是你所需要的吗?”

    “随你怎么想。”

    “别对我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尽管把我儿子的名字加到我的杀人名单上好了,那不就是你想要做的吗?克雷默家的一对双生子、他们的父亲,接着就是埃迪。这是我杀掉的四个人,对吧?你还想在后头再添上其他什么人吗?赶快添上,老弟,时间可不等人。”

    “此外还有多少?”

    “死尸吗?”

    “对,死尸。我听到过传言。”

    “你自然会相信那些传言,不是吗?你好像迫不及待想要相信所有那些关于我的坏话。”

    “我没说我相信那些话。”

    萨姆跳起来,走到房间顶头。“这场谈话叫我腻味!”他从三十英尺之外喊叫着,“而且我也讨厌你!我倒简直情愿那些该死的犹太律师再来烦扰我。”

    “我们可以顺从你的要求,”亚当迅速回击。

    萨姆慢慢走回他的座位。“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的性命,离进毒气室就剩二十三天了,可你却只想谈论那些死人。就继续唧唧喳喳你的吧,老弟,实际上不久你就可以开始谈论我了。我要的是行动。”

    “今天早晨我提交了一份诉状。”

    “很好。那你走吧,该死的。快他妈的滚,别再折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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