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富有神圣使命的陪审任务很快就令人感到无趣。在神殿旅馆的第二天晚上,房间内外的所有电话便在努斯的命令下被全数挪走。一些由克连顿图书馆所捐赠的旧杂志在大家百般无聊的情况下轮流传阅着,但是不久便被扔得远远的;毕竟像《纽约客》这样的杂志是很难引起这些人的兴致的。

    “有没有《阁楼》【注】可以看啊?”克莱德·西斯柯在翻完所有的杂志之后轻声对派多先生问道。派多先生摇摇头,不过答应去找找较有看头的玩意儿让他们解闷。

    【注】阁楼:美国色情月刊——棒槌学堂注

    由于房间里没有电视、报纸或是电话,他们只好凑在一块玩玩牌,并且随口聊着有关审判的事。

    或许睡眠是使明天提早到来的最好办法吧。他们一行人早早回房入睡,所以在第二天早上6点钟士兵前来敲门时,他们早已醒了,有几位甚至于换好了衣服。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香肠及薄煎饼的早餐,然后热切地登上那辆灰狗巴士,于8点左右驶往他们的家乡。

    在审判开始的第4天,法院的圆形大厅在8点前便已挤满了民众。这些人根据连日来的经验。知道法庭里的所有座位在8点半之前便会全部被占满,所以他们都特地赶个早,以免错失旁观的机会。

    快到9点时,卡尔·李在法警的护送下走进法庭,他的手铐被围在他身边的一位法警解开。他向他的家人报之一笑后便在被告席上坐定。双方律师入座后,法庭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派多先生把头探进陪审席旁的一扇门内,然后把门打开,请陪审员坐在他们的座位上。派多先生在通往办公室的门前定睛看着法庭内一切就绪时,便往前走了几步并且大喊:“全体肃立!”

    努斯披上那件他最喜欢的褪色黑袍,大步走向法官席前,并且示意大家就坐。他向陪审团问候了一番,以及询问他们自昨天休庭之后是否遇到了什么事。

    他望着双方的律师席:“马果夫先生在哪里?”

    “他可能会晚点过来,庭上。不过我们可以立刻开始。”巴克利说道。

    “请传唤下一位证人。”努斯向巴克利命令道。

    这位来自本州犯罪实验室的病理学家自法院的圆形大厅被人带进法庭。就一般情况而言,他是无暇出席一场简单的审判,而只需要派他的下属到法庭上向陪审团说明柯伯及威拉得的死因即可。然而这是海林案,因此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完成这份工作。

    早先在办公室内,杰可曾提议将受害者的死因用书面文字记载的形式作证即可,但是巴克利坚决不答应。他希望陪审团能亲耳听到柯伯及威拉得是怎么死的。

    “我们会承认死者的多处伤口是由那支M16步枪里的子弹所射出的。”杰可直截了当地说道。

    “不行,我有权利证实这点。”巴克利顽固地说道。

    “可是他提议用书面形式作证啊。”努斯正在设法打圈场。

    “这是我的权利。”巴克利驳斥道。

    因此他便让他的权利堂而皇之地登上法庭,而这又是一次杰可戏为“检察官的过度伤害”的明证。在整整3个小时内,这位病理学家谈及柯伯和威拉得总共被打了几枪,每颗子弹贯穿身躯的情形及其造成的严重伤害。

    这位病理学医师在中午完成作证,又累又昏的努斯爽快地给了大伙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陪审员在派多先生的叫唤下清醒了过来,然后被带到陪审室内;他们在那里享用了一顿用塑料盘子装好的烤肉,并且在填饱肚子之后开始玩起牌来。努斯规定他们不许离开法院。

    这场审判所带来的兴隆景象是克劳德做梦也没想到的。每当到了早上及中午的用餐时间,他的这家小店便挤满了人,而且门口外面总有一长排的民众排在人行道上等着一个位子。即使烈日当空,暑意难耐,民众们仍旧耐心地排队。星期一下午,克劳德利用午休时间特地逛遍了整个克连顿,买了许多折叠桌椅。餐馆内原有的走道在这几天里也因为客人实在太多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使得女侍们只好灵巧地在排排的人海中穿梭。在这片人海中,主要还是以黑人占绝大多数。

    这场审判是餐馆内唯一的话题。星期三时,有关陪审团的组成让他们骂得厉害。到了星期四时,他们的话题便集中在那位逐渐令人厌恶的地方检察官身上。

    “听说他想竞选州长。”

    “他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

    “民主党。”

    “在这州里要是他争取不到黑人的选票就别想了。”

    “是啊,这场审判过后,他大概也不会得到多少黑人的支持了。”

    “我侧是希望他能试试看。”

    “他的作风似乎更像是个共和党。”

    在一家餐馆内,银行里上班的男士和其他几位白领阶级讨论着这场审判,不过他们大部分的重点乃是放在这件案子所受到的媒体注意程度以及外界对克连顿的认知内涵。不过他们也特别关心三K党的问题,在他们这些人之中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的亲友间有哪位和三K党有任何关系,也提到了密西西比州北部已经很久没有三K党进驻的现象。然而由于那些饶舌的记者们偏好白袍者的新闻性张力,硬是把密西西比州的克连顿形容成三K党的大本营。他们痛斥三K党破坏本地的善良风俗,同时更加严责那些把三K党留在本地的新闻媒体。

    星期四中午,黛儿服务的餐馆内推出当日特餐,其中包括了炸猪排、萝卜、糖渍马铃薯,奶油玉米及油炸秋葵。黛儿在这间拥塞的餐厅内忙着送菜,发现本地民众和外地客以及士兵们仍旧泾渭分明地各据一方。原来在克连顿当地这项不和外地客交谈的不成文规章,仍在居民的排外意识下沉默地执行着,虽然对于一位友善的居民而言,面对外界的友好笑容与问候却要冷冰地拒绝,实在是件令人难堪的事。自枪杀事件发生后的头几天开始,克连顿的民众已经收起欢迎外地客的亲切笑容,转为双唇紧抿的傲慢姿态,由于太多的新闻记者夸大不实,对整个福特郡及其郡民有许多不公平且不友善的批评,使得原本淳朴的民众一改原先的热心态度,换上倨傲的保护色彩。然而令人质疑的是,为何这些蜂拥而来的记者能够在到达此地24小时的时间内,便以专家的姿态去评断这个他们从没听过的地方以及从未见过的人呢!

    检方于星期四下午完成对卡尔·李·海林的控诉之举证。午餐过后,巴克利把墨菲叫到证人席上。当这名可怜的人身不由己地结结巴巴说了一个钟头的话时,那真是一段令人五脏六肺为之纠结的痛苦时间。

    “冷静点,墨菲先生。”巴克利的这句话已经说了不下百次。

    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点点头,喝口水。虽然他尽可能在肯定时点头,否定时摇头,但是法庭书记员诺玛·盖洛却往往在区分点头与摇头时费了好大的劲。

    “我分不出来,”她站起来说道,背对着证人席。所以墨菲只好试着再回答一次,但也就得再承受一次锥心的表达之苦。

    “我分不出来,”当他好不容易说完时,诺玛便会无助地说道,而巴克利也会无奈地叹口气,陪审员们个个被搞得心烦气躁,半数的旁观民众则无所事事地咬着他们的指甲。

    “你能再重复一遍吗?”巴克利尽可能耐心地说道。

    “我很抱——抱——抱——抱——抱——抱歉。”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的模样委实让人觉得可怜。

    综观墨菲的证词,他当时是坐在法院后面的楼梯间那里喝着一罐可乐,那里便是那两个小伙子被枪杀的地方。他曾注意到有个黑人在大约40英尺处的一间警卫室里探出头来张望,但是他也没有多想。然后就在柯伯及威拉得下楼时,这个黑人立刻跳了出来,并且不断地开枪,嘴里又是尖叫又是笑声。当他停止射击后,他丢下枪,然后逃了出去。是的,就是他,那个坐在被告席上的黑人。

    下一位证人是雷狄警官,他是警长办公室的调查员。他告诉陪审团,他在楼梯旁的那间警卫室里找到一个皇冠牌的可乐罐,罐子上的指纹和卡尔·李·海林的指纹完全吻合。

    “我们还有最后一位证人,庭上,”巴克利在下午4点时坚定地说道,“狄韦恩·路尼警官。”

    路尼拄着拐杖一跛一跳地走进法庭,站在证人席前。他卸下枪,把它交给派多先生。

    巴克利骄傲地看着他:“请说出你的名字,先生?”

    “狄韦恩·路尼。”

    “你的地址是?”

    “密西西比州克连顿镇班宁顿街1000号。”

    “请问你今年几岁?”

    “39岁。”

    “请问你在哪里工作?”

    “福特郡警长办公室内。”

    “请问你职务是?”

    “我是调度员。”

    “5月20日星期一时你在哪里工作?”

    “当时我是一名副警长。”

    “当天你负责执勤吗?”

    “是的,我奉命押解两个嫌犯往返监狱及法院。”

    “这两个嫌犯是谁?”

    “比利·雷·柯伯及彼特·威拉得。”

    “你和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法庭的?”

    “大约下午1点半吧,”

    “当时谁和你一起执勤?”

    “马修·潘塞。他和我负责押送这两名嫌犯。在法庭内还有其他几位副警长也帮我们忙,而在外面还有两三位警官等候着。不过我和马修是主要的负责人。”

    “审讯结束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立刻把柯伯及威拉得铐上手铐,然后把他们带离法庭。我们带他们到那边的一间小房间内待了一会儿之后,潘塞就领头走下楼梯。”

    “然后呢?”

    “我们走到法庭后面的楼梯。柯伯走在前面,然后是威拉得,我押后。正如我刚刚说的,潘塞已经在最前头走下楼了。”

    “是的,先生,然后呢?”

    “当柯伯快走下楼梯口时,枪声突然响起。当时我正在楼梯间,准备往下走。刚开始的头一秒钟,我没有见到任何人,后来就看见海林先生拿着步枪朝我们射来。柯伯被子弹打得直往后退,倒在威拉得身上。两个人吓得不断地尖叫,然后就倒成一堆了,他们都往我站的地方爬来。”

    “是的,先生。请描述当时你所看到的情景。”

    “你可以听到子弹从墙壁上弹了回来,打在每个地方的声响。那是我这辈子所听过最大声的枪声,而且似乎他一直在射个不停。那两个小伙子的身体扭曲成一团。鲜血直冒,嘴里还吓得尖声突叫。当时他们是被上了手铐的,这你知道的。”

    “是的,先生,那你的情况呢?”

    “正如我先前说过的,当时我站在楼梯间,还没走下楼梯。我想可能是有发子弹从墙壁上弹了出来打中我的一条腿。当我发现自己的腿中弹时,我还想设法跑回楼上。”

    “请谈谈你的伤势。”

    “医生把我的腿锯了,”路尼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好像是在陈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从膝盖的下方锯掉。”

    “你是否看清楚当时拿枪的那个人?”

    “是的,先生。”’

    “你能在陪审团的面前指出那个人吗?”

    “是的,先生。那个人是海林先生,也就是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位。”

    这个答案适切地给路尼的证词划下完美的句点。他的回答简洁扼要,证词明确而充满了同情意味。目前为止,陪审团都能耐心地听进每一句话。然而,仍旧觉得不够精彩的巴克利和马果夫又拿出法庭的大型平面图,并且将之摆在陪审团的面前,在巴克利的指示下,路尼把柯伯及威拉得被枪杀前的行经路线在平面图上比划了一番,而路尼的跛脚也让陪审员看得更清楚了。

    杰可揉揉前领,并且捏了捏鼻梁。坐在法官席上的努斯反复擦拭着他的眼镜。在陪审席上,烦乱不安的陪审员已经开始面露不悦了。

    “需要讯问吗,毕更斯先生?”努斯最后问道。

    “只有几个问题。”杰可答道。这时,马果夫先生正在收拾一幅幅煞有介事的大型平面图。

    “路尼警官,卡尔·李·海林在开枪时,他的目光是看着谁?”

    “那两个小伙子吧,这是就我所看到的情况而言。”

    “他曾经注视过你吗?”

    “嗯。我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去看他。事实上,当时我正在往另一个方向移动。”

    “所以他并没有对着你开枪喽?”

    “哦,没有,先生。他只是把枪口一直对着那两个小伙子而已,而且也只对他们开枪。”

    “当他在开枪时他的情况是怎么样?”

    “他只是大声尖叫着而且还歇斯底里似地笑着,好像发疯了一样。这是我所听过最怪异的一种声音,好像他是某种怪物或是疯子一样。在一片嘈杂声中,包括开枪的声音、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那两个小伙子中弹哀号的声音里,唯一让我一直印象深刻的就是卡尔·李那种几近颠狂的怪笑声,这是我无法忘记的。”

    这样的回答是如此地完美无瑕,使得杰可不得不强忍住一个得意的笑容。在审判之前的准备期间,他曾和路尼针对这项讯问演练过不下百次,如今他已经展现出最为丰硕的成果。路尼所说的每个宇都是完美的代名词。杰可随意地翻着记事薄,并且注视着陪审员的面部表情。他们全都瞪视着路尼,深为他的回答感到困惑。杰可在记事薄上草草写了几个字,其实这都是毫无意识的涂鸦,目的是为了消磨时间,好让接下来最重要的问题能够隆重登场。

    “现在,路尼警官,卡尔·李·海林把你的一条腿给射伤了。”

    “是的,他的确伤了我一条腿。”

    “你认为他这种行为是出自蓄意的吗?”

    “哦,不,先生,这是一场意外。”

    “你希望见到他因为射伤你而受到刑罚吗?”

    “不,先生。我对他毫无任何怨恨。事实上,换了是我也会做出他这种行为的。”

    巴克利丢下笔,无力地跌落在座位上。他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的明星证人。

    “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责怪他所做的事。那两个小伙子强暴他的小女儿,而我自已也有女儿。万一有人强暴了我的女儿,我会让他变成一条死狗。我会轰了他的脑袋,把他打成个蜂窝,就像卡尔·李所做的一样。我认为我们应该颁给他一座奖牌才对。”

    “你希望陪审团将卡尔·李定罪吗?”

    巴克利两腿一蹬,跳了起来;他大声吼道:“抗议!抗议,这个问题有失偏颇!”

    “不!”路尼叫道,“我不希望见到他被定罪。他是个英雄。他……”

    “不要再说下去了,路尼先生!”努斯大声说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抗议!抗议!”巴克利暴跳如雷。

    “他是个英雄!请释放他吧!”路尼毫无惧色地向巴克利吼道。

    “秩序!秩序!”努斯猛敲法槌。

    巴克利心有未甘地闭上嘴巴,路尼也不再说话。杰可回到座位上说道:“本席撤回这个问题。”

    “请不要理会这个问题。”努斯向陪审团指示道。

    路尼向陪审员报之一笑,然后一跛一跛地走出法庭。

    “请传唤下一位证人。”努斯说道,用手推了推眼镜。

    巴克利慢慢地站起身子,矫揉造作地向努斯答道:“庭上,检方的证人已全部传唤完毕。”

    “很好,”努斯答道,眼光转向杰可,“我想你应该有一两个动议要提出吧,毕更斯先生。”

    “是的,庭上。”

    “好极了,等会儿我们到办公室里谈。”

    努斯照旧向陪审员嘱咐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宣布明天早上9点钟继续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