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们重新坐进车子,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才发现,不知为何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变得忧心忡忡。

    “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发生了什么事?”她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又一次巧合。不知为何这些巧合总是破坏我的生活常态。我的思维特点就是这样。”

    “你又有什么跟什么巧合了?”

    “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案件的一个证人曾在这家妇产医院工作过。”

    “停车!”娜斯佳要求。

    “为什么?”

    “刹住车,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

    他顺从地把车停在路边,熄灭了发动机。

    “证人叫什么?”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

    娜斯佳开始快速地翻阅着病历卡。

    “你在那儿找什么?”

    “我感兴趣的是,万一是你的那个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给我的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接的生呢?”

    “如果是他接生的,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意思。我和你不同的是,我喜欢巧合。它们点缀着我们灰暗、单调的生活。”她翻动着病历,低声含糊地说,“对啦,这就是医生的分娩过程记录。但是签名却认不出来,稍稍出头的花字尾。掉头,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我们回去。”

    “为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这是谁的签名。”

    “哪怕就是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那又怎么样?”

    她合上病历卡,转向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弗拉季克,你是蒙骗我还是你自己?你先说的,你不喜欢巧合。”

    “我不喜欢的东西还少吗,”斯塔索夫-沸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小声嘟囔着,“我的脑子里老是想着各种各样的蠢事,但是我每次又都不会去注意的。”

    “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你有着二十年的职业生涯。如果你对什么东西不喜欢,你应该去调查并且化解它。你的嗅觉灵敏,比你的脑袋瓜子转得快,这是这个职业的通病。”

    “你怎么就没这种病?”

    “暂时还没有,我还年轻,我接触这个职业还刚刚开始,就如同刚刚走入森林。因此,我几乎完全没有职业的嗅觉,我更多的是靠逻辑分析。你别再给我磨牙了,掉转车头,回妇产医院。”

    这一次他们一起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

    “又想要什么?”他不满地抬起头,从铺开在他面前桌子上的公文堆里钻了出来。

    “还有一个小问题,”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温柔地笑着,递给他已翻到了有花字尾签名的那一页的病历卡,“请看一下,这是谁的签名?”

    主治医生对着花字尾签名看了几秒钟。

    “像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的签名,可是他已不在我们这儿工作,他已经退休了。”

    “‘像’是什么意思?”她并不甘心,“你们这儿还有没有什么他签字的文件?”

    “我这就去找。”

    他叹着气起身向保险柜走去。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作为一名工作多年、经验丰富的医生,最近几年他帮我编制各种工作报告和证明文书。现在就可以找到点什么的,我通常很长时间也不会销毁文件的。就它,找到了。”

    他递给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字迹纤细而潦草。当然,从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生下儿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字迹有些变化,但是变化不大。这上面的签名的笔触就不是那么奔放了,尽管也添加了多余的花字尾。

    “请念一下,病历上写的是什么,”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请求道,“也许您根据这段文字会知道,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有没有记录这个内容。”

    医生全神贯注地辨认着那些潦草难辨的字,最后他哼出了声。

    “这,毫无疑问,”他自信地说,“他给产妇做了剖腹产手术,这些都写着呢。”

    “请说得更明确一些。”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手很巧。他在这儿工作的三十年,剖腹产手术只有他一个人做。当然,是除了他休假或者生病的那些情况外,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这个时候,我们要么请来别的医院的专家,要么把产妇送往别的妇产医院。但是,我再重复一遍,这是特殊情况,而且很少。看到了吧,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正是所谓的天生的医生。对他来说,在他的生活中没有比助产接生更重要的了,他以此为呼吸,以此为生活,他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使命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他休假通常就是在离这儿二十公里的自己的别墅里,并且如果需要做剖腹产手术,总是可以找到他。他甚至坚持,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叫他。但是他毕竟是要出远门或者得了某种传染病,如果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当然,我们只得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手术。我能否知道,是什么引起了你们对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普里加林的兴趣?”

    “当然,”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点点头,“我们正在搜集进行司法精神病学鉴定的材料,而如果接生的医生能记起产妇分娩时是否有某种并发症,那就太好了。”

    “可是,不行啊!”主治医生用惊异的目光盯着病历卡的扉页,“天知道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他还能记得那么清吗?”

    “也许,您是对的。”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点点头,“请原谅,打扰了。再见!祝您一切顺利!”

    他们又回到了车上。

    “嘿,你的嗅觉怎么样?”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问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它说了什么没有?还是好像嘴里喝进了水,什么也没说?”

    “它在思考。”

    “好了,那我们向前走,我们还有一家医院要去。”

    下午两点他们回到了莫斯科。娜斯佳-卡敏斯卡娅-阿娜斯塔霞记起了先前她给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的那个承诺,就叫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开车把她送到了档案室。

    “我晚上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有关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的情况。”告别时她这样允诺,“噢觉怎么样啦?还是什么也没想出来?”

    “没有,”斯塔索夫-弗拉季斯拉夫-尼古拉耶维奇坦然承认,“但是它将再努力。”

    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文科博士,科学院院士,著有大量的科学著作。他看上去好像是从古典小说的书页中走出来的,瘦小、干瘪、胡子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眼镜后面闪动的小眼睛快活而敏锐。他看上去还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尽管侦查员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已经是八十四岁,但是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身体硬朗,至少近期他还没有停止科学教育活动的打算。院士怎么也不希望他现在走进去的这个机关太过严肃,因此,他不住地开着玩笑,并对坐在他对面的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古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不断地说着优雅的恭维话。

    “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我们应该向您提供哪些材料,使您能够做出鉴定结论?”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问道。

    “亲爱的,我做过几十次这样的鉴定,但是,主要的都是针对已经故去的作者的文本,你不可能去问他们什么。判定尚健在的人的著作权我总共也就进行过几次,但是每一次都非常可笑。并且到了最后,没有一次有机会见到还活着的作者。而当这事涉及到如此美妙的女郎,我甚至不能立刻去想,要这么去讯问她,难道要让我与漫长的冬夜相伴?”

    “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侦查员小声地责备,尽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是,是,亲爱的,这就开始。著作权争议的作品属于哪种体裁?”

    “爱情小说。”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回答。

    “事件发生的年代?”

    “现代。事件发生在1989年到现在。”

    “事件地点?”

    “莫斯科-彼得堡……一句话,城市环境。”

    “那么,是城市浪漫曲。明白了。”院土点了点头,“没有醉心于田园小唱?”

    “没有,我只写城市。”

    “好极了,好极了。那么我请您用下面的题材给我写一篇文章。一位已经很不年轻的科学院院士,我甚至应该说是一位老院士,就像我,要对一位像您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的作品进行鉴定。在进行鉴定过程中,他们之间突然爆发出了某种感情,并且像明亮的火苗开始熊熊地燃烧。而男、女主人公对于这种感情的理解和认识是完全不同,由此而产生了矛盾。您能就此写一篇二十五至三十页的故事吗?”

    “不知道,”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疑惑地摇摇头,“我从没写过故事,小说我能写,而故事……”

    “可是,如果您写小说,我们可没时间等啊。那么我们就这么办吧:您写个小说提纲,突出主人公的性格和情节发展过程,还要完整地写两个情节。一个是年轻女人与院士解释争论最激烈时的场景,另一个是小说应该结尾时情节发展的结局的场景。这应该已经足以让我用来判定著作权是不是属于您,两种风格是否相同了。当您进行这项写作时,我将读一些您的作品。您需要多长时间来完成我给您的任务?”

    “三四天,也许,要一个星期。”

    “可不会超期?”

    “不会的,一个星期足够了。”

    “好极了,好极了。”院士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一个星期我正好来得及熟悉一下您的作品,肖然,如果这些作品就是您的。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这个期限您满意吗?”

    “满意。那多久您能写出结论?”

    “唉,老弟,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得太久了。总是存在这种危险,我可能来不及就进了自己的墓地。主要要花费的时间就是对文本的分析,写出结论这不是什么问题。也许您很着急?”

    “时间不等人,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怎么样,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侦查员转向寡妇,“如果您没有问题问我,请允许我与您道别。”

    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可爱地一笑,穿上她那件短小的浅蓝色皮大衣就走了。院士在她离去之后向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的办公桌移近了些,并把双手叠放在胸前,好像是要准备进行一次严肃的长谈。

    “请原谅我,我的先生,我迟到了一会儿。当我到这儿的时候,这位女士都已等在这儿了。因此向您提太多的问题我觉得有些难为情。”

    “那您的问题出来了吗?”

    “当然。首先我想知道,为什么现在需要这种少有的鉴定,这个空中的小蝴蝶在法律保护体系面前犯了什么错。”

    “您看,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是著名作家的遗孀。无论如何,由于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我们都这样认为,她的丈夫大约一个月前被杀了。”

    “您说什么呀!她完全没有给人是一个痛不欲生的寡妇的印象。一位正经的年轻女士遇到这种情况,难道还笑得出来?”

    “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代人,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在您那个时代甚或是我年轻的时候,姑娘们得到暗示,她们生活中最主要的就是拥有丈夫和家庭。在这种情况下,丈夫可以随心所欲,甚至可以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懒汉,但他就应该是个丈夫,而不嫁人的女子是完全不合乎道德规范的。守寡,特别是年轻轻就守寡,其悲剧并不是仅仅在于失去亲人,还在于她从此失去了丈夫,因为要再找一个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那些四十五至五十岁的女人。而现在对此的态度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许多女人根本就不嫁人,尽管她们不会因没有人向她们求婚而痛苦。她们只是不需要这个。而失去亲人的痛苦很快会被未来的全部生活冲淡,她们还能调整和重建一切。这样,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才会宣称,事实上所有使她的丈夫名声大噪的那些书的作者是她本人。但是她事先知道并同意以她的丈夫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罗维奇-帕拉斯克维奇的名义来出版这些书,据说好像从广告宣传的观点来说是效果最佳的。现在,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您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查明真相。”

    “为什么?”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感到奇怪,“这跟他的死因有关系吗?”

    “有最直接的关系,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在侦查过程中查明的事实表明,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的丈夫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由于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自杀,他便请了一个对他十分崇拜的人向他开了致命的一枪。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证实,她的丈夫靠她的钱生活,并且拥有荣誉,您也看到了,拥有巨大的荣誉和声望,而这一切实际上并不肩于他,不是他自己的功劳,这种情形使他非常地痛苦。在一定条件下这可能成为他结束自己生命的原因。但是我应该调查清楚,这种情况是不是事实存在,还是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客气地说,要误导我。”

    “好极了,”院士高兴地搓搓手,“这会使我的晚年生活增色不少。这种有趣的转折在我的工作实践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老弟,您大概还记得我们由于某种无聊的原因的最近一次见面,大概是在十年前吧?”

    “十二年前,”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微笑着确定了一下,“当然记得。一个厚颜无耻的商人自己汇集出版了好像是帕斯捷尔纳克和茨韦塔耶娃的没有出版过的一些诗,对吧?”

    “对,对,这个商人可真是厚颜无耻,但是他的写这些诗的两位同学绝对的、绝对是天才!为什么他们不以自己的名义出版这些诗?他们可能会成为著名诗人!他们没有这样做,却与某些奸诈之徒打交道。我那时对此理解不了,并且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理解。”

    “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对他而言,金钱要比荣誉珍贵,这就是全部的解释。有这样一些完全丧失了功名心和荣誉感的人,他们设下的骗局使他们得到金钱又多又快,而作为诗人,他要致富则远没有这么快。遗憾的是,在那个时代确实是巨额的稿酬要比他的声望来得晚得多。而到现在,诗歌创作已经完全不时兴了。”

    “那个天才的傻瓜结果得到的是什么?他最终成了穷光蛋,但是出了名,就这样成了穷光蛋并在狱中度日。那您是否认为这是值得的?”

    “我,不,我不这样认为。但很明显,他是这样认为的。要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去想什么监狱,他操心得更多的是他的收益。”

    “那就让上帝保佑他吧,保佑这些天生就缺心眼的人。是的,当大自然如此毫无理智地滥施恩典的时候,遗憾总是存在的。它为什么赋予这种目光短浅、见识狭隘的人以作诗的天分?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这些作品上来吧。您想象一下,我将如何进行鉴定?”

    “总体来讲,就是上下文分析,某些词汇、语句构造方法和倒装句的重复率。对吧?”

    “差不多,我的先生。这种鉴定等于一半是数学,而另一半是纯粹的主观趣味。我应该相信,您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有这样一件事,有人拿来一部诗作并肯定地说,这是莱蒙托夫早期未成名时的作品。假定我搞错了,对这位天才的手稿未加鉴别就得出了结论,说这是仿冒的作品,是的,俄罗斯文学就少了一部天才的莱蒙托夫的诗作,但这并不是致命的并且也不会给任何人以明显的损害。也许,我作为语文学家和文学鉴赏家不应该这样辩解,对我来说,这个天才的每一点点创作遗产都应该是无价的。但是,老弟,我已经够老了,我能理解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文学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并不比它次要的东西,比如,审判机关的利益。而当涉及到一个活着的人,他的命运取决于我的鉴定结论是另一回事。在这儿,错误的代价也已经是另一回事了。因此,我想问您,需要我给出的这个鉴定结论达到怎样的可信程度,以使我和您不至于毁了可爱的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的生活?”

    “问题很复杂,尽管也很实在。”

    “那答案呢?”

    “我没有答案。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让我和您就这样约定:如果您对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的著作权没有一点怀疑,那就对此作出结论;如果有怀疑,就不要急于作出结论,我们对作品再做一次鉴定,指派其他的专家,或许还可以提议她再写点什么,并以委员会的形式进行第二次鉴定。您应该知道,专家的结论远不是终审判决,这只是其他众多事实当中的一项,侦查员将会慎重考虑,如何处理和采信这个事实,如何对它进行评鉴,给予它什么样的分量。因此,错误的责任不仅落在您的身上,而且同时也落在我的身上,甚至我的责任更重。我让您感到放心了吗?”

    “有一点。怎么样,请允许我告辞吧,我担心,我的小男孩在车子里开始感到寂寞了。”

    “像以前一样还是孙子送您来的?”

    “是曾孙,老弟,曾孙都已经长大了。‘小坏蛋’今年考的驾驶证。如果夏天上不了大学,他就要去当兵,那样就又得孙子来开车啦。”

    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和院士一起出来,他把老人送上车。驾驶座上果然坐着个“小坏蛋”,一头扎在一本厚厚的书里。

    “您的小男孩并不寂寞,”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笑着说,“您白操心了。”

    “哎呀,老弟,”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嘿嘿一笑,声音有些刺耳,“这只是个假象。他在看普鲁塔尔赫的《比较传记学》,准备入学考试。但是要死记硬背这些干巴巴的纯理论的文词让他心烦,他比较喜欢我掰着手指给他讲解,而这个时候他肚子朝天躺在沙发上。他认为,听觉的接受能力强。您还指望这一代人什么!他们当中永远也不会成长出像我们那个时代那样学识渊博的学者。有一位著名的作家是怎么说的?他们是又懒惰又缺乏好奇心。回家的路上我还得给他讲述苏拉专制王朝。”

    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目送着所罗门-雅可夫列维奇-扎夫连的车子渐渐远去。“老人是对的,”他想,“我们的孩子们已经变得如此不一样,我们不可能理解他们的世界。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四十年前父亲和儿女之间的鸿沟远没有现在这么巨大和不可逾越。而今天我们的孩子对我们来说简直像是外星人。”

    穿着单衣站在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中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维奇-奥利尚斯基感觉都要冻僵了,冻得他双肩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看了看表,丈夫到现在还没回家,尽管他答应说不会耽搁太久。离新年还剩可数的几天,他还在工作,当然又是忙着写工作报告,但是总该有个规矩。如果需要耽搁过久,那就事先说一声,说你要晚点回来。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一生按照自己制订的时间表生活,而现在有人破坏了这个时间表,她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了。她做好晚饭等丈夫在规定的时间回来,如果饭菜凉了她就要生气。

    到了八点钟,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给弗拉基米尔-尼基季奇-帕拉斯克维奇打了个电话。

    “当然,你总是在忙着工作。”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挑战似的声音。

    “加洛奇卡,可我们要写工作报告……”他低声说道,想为自己辩解。

    “我也要写工作报告,但是你看我就能够及时完成以便回家来为你准备晚饭。我也可以不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单等你回来。”

    她气愤地扔下话筒,甚至没搞清楚,她的老伴什么时候肯回家来。她用挑剔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整个厨房,确信已非常干净。“趁我还没换上睡袍,”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想,“我该把垃圾桶弄出去。”

    她拿起垃圾桶,脱掉旧大衣走进院子,那儿立着一个大垃圾箱。房子是老式的,没有垃圾通道,不过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已经习惯了从六楼拿着垃圾桶下楼而且从不抱怨。

    走近垃圾箱,她把垃圾桶放在地上,用一只手握住垃圾箱盖上的把手抬起沉重的金属盖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住盖子的边缘。金属像平时一样地冰冷,很脏,但是她事先戴了一双旧手套,以免弄脏了手和染上传染病。当盖子已经抬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清晰地听到一个低低的可爱的声音:

    “妈妈。”

    她好像又听到了廖尼奇卡的声音。不久以前,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曾去了一个她相熟的女人家里,那女人说,廖尼奇卡的灵魂在他死后的四十天内随时都会出没在她的身边。四十天中被无辜断送的灵魂还会笼罩在这个地方,观察着他死后他的亲人们都在做些什么,利用他的死亡来保护可能被欺负的人。

    “妈妈,”她又听到了这个声音,“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呀?”

    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松了手,垃圾箱的盖子轰隆一声落了下去。她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开始呼吸困难。不,她应该控制住自己,抵挡住答应他并与他交谈的诱惑。他已经不在了,是她亲手把最后一束鲜花放进了他的棺材,她亲吻了他那冰冷的额头,抚摸着他冰冷的双手直到盖上棺材盖,随后,棺材被送进了熊熊燃烧吞没一切的火焰当中。

    他说什么?他要问什么?难道她让他感到痛苦?从他一出生她就努力地要把他培养成正直、诚实、爱劳动的人,她希望她的小男孩是最出色的,他的得分只有优秀。为了不使他变得娇气任性,她严厉地惩罚他的微不足道的过错和最最天真的小孩子的谎话。而当他在学校里得了四分,或者是也曾有过的三分,她就和他一起坐在教科书前,直到他显示已无可挑剔地熟记了那些定理、公式或符号她才放他出去玩。她经常去学校找老师,要求把儿子再次叫到黑板前面重新提问他先前回答没有得“优秀”的章节。而当廖尼奇卡没靠任何的门路一举成功就考入了大学,她是如此地自豪。为什么他说她使他痛苦呢?他为什么这样说?

    当她清醒过来,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明白过来刚才是什么在头脑中浮现,她把臂时支在垃圾箱盖上,双手捂住脸就哭了起来。时间还不是很晚,行人穿过院子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但是没有谁注意到她,没有人走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助,因此,她更觉得自己不幸和孤独。廖尼奇卡活着的时候,他需要她。而现在谁也不需要她了。她是个年迈的、不十分健康的女人,现在毫无生机地过着谁也不需要她的生活。

    六年的夫妻生活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这是第一次抬高了嗓门对丈夫说话。

    “你怎么做得出!”她吼道,“看到你的母亲在痛哭,你怎么能不心碎?”

    “让她哭去,”他冷漠地回答,以新近才有的冰冷而残酷的笑容微笑着,“这对她有好处。让她哪怕是思考这一次,她把我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然后让她考虑她应该怎样待你。”

    “住嘴!你从哪来的这种仇恨,廖尼奇卡,你怎么了?难道你对你的母亲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别去打扰她,我求你。你对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做的还不够吗?她的死还不够吗?你想让你的母亲也落到梗死的地步吗?”

    “她不会有事。而如果让她难过一阵,这只会对她有好处。或许她会对父亲不再那么挑剔,让他平静地活到自己的寿限。并且总的说来,这完全成不了和我吵嘴的理由。你急什么?我的母亲用她自己那颗仇恨的心恐吓了你整整六年,可是你却已做好准备要忘掉一切并急急忙忙地跑去安慰她。你怎么不记得了,她是怎么急匆匆地跑到你这儿来对那一半稿酬讨价还价的?你忘了,她在这事儿上是怎么侮辱你的?你的记忆很短暂,你很健忘,但是斯韦托奇卡,我的记忆却是长久的,我不会原谅任何人对你的恶劣的态度。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已是罪有应得,而母亲也会的,不要怀疑这一点。”

    “廖尼奇卡,我求你……”

    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控制住自己并放低了声音。

    “廖尼奇卡,请不要去报复任何人。报复会折磨人的心灵,是没有意义的,它是徒劳无益的。我不抱怨任何人,我谅解一切。我原谅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因为她是一个不幸的孤独的疯女人。我原谅你的母亲,因为难以想象还有比她现在正在忍受的还要更大的痛苦,别去打扰她了。”

    “但是我不原谅,”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罗维奇-帕拉斯克维奇固执地表示反对,“就让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了,你最好听听今天我所写的。只是我写的老院士的容貌与你给我描述的不一样。但是我用了他的真名,这名字很生动。”

    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认真地听着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罗维奇-帕拉斯克维奇给她的女主人公与老院士解释争论的场景。是的,她的丈夫确实是个天才。而现在,当他在大家的眼里都已经死去了之后,他的才能变得更加卓越不凡,好像是从他身上揭下了可以看见总体轮廓而掩饰住了详情和色调的几层透明的薄纱。

    “怎么样?”读完这个场景时他问道。

    “惊心动魄,”她发自内心地感叹,“这比你以前写的都好。你不担心,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吗?”

    “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罗维奇-帕拉斯克维奇笑道,“作者在不断地学习深造,技能也在成长。”

    “但是,没那么突然……”

    “别忘了,你刚刚经历了巨大的不幸,失去了亲爱的丈夫。情感的震动对于文学创作来说不会悄无声息地就过去的。你别担心,斯韦托奇卡,相反地,如果在整个事情发生之后,你的写作还是一如从前,毫无变化,那才是怪事呢。在我这里你将会成为俄罗斯最伟大的女作家,而我将会为你而骄傲。”

    “廖尼奇卡,我想,不应该……我们不应该想出这一切。我做不到。总是不得不作假、撒谎,我原先以为这很简单。但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罗维奇-帕拉斯克维奇质问道,“你想说,我是个坏透了的撒谎大师,对我来说既轻松又简单,就你是一个圣徒?你刚刚指责我对柳德米拉-伊西琴科和我的母亲有极大的罪过,说我残酷,说我没有同情心,现在又出来一个我是个撒谎者。好极了,接着是什么?也许你会把安德烈-格奥尔吉耶维奇-图林死亡的罪过也完全推到我身上?”

    “廖尼奇卡,亲爱的,我是这样地爱你。”斯韦特兰娜-格臭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伤心地说,“但是现在这一切变得如此不同,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不能适应。”

    “我也爱你,斯韦托奇卡,”他说话已经委婉得多了,“我非常地爱你,非常。就是因为我爱你,我不能原谅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一切都明白,亲爱的,我明白,你跟我在一起有多难。我是个卑微的、不善言辞的人,不善于与出版商打交道,非常便宜地就把自己的作品给了他们,我软弱,让人痛心。而你忍受了这么多年,并且一次也没有指责过我,只是自己在唉声叹气。我记得,每一次我都答应你,我不会再这样下去,我不会再允许他们骑在我的脖子上,我要向他们要数目可观的稿酬,我不会再让他们引起我的怜悯而让他们说服我。但是当我写了新的东西,他们又跑来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们又需要我的帮助,但是这确实是最后一次,而我就又相信了他们并且做出了让步。而要摆脱这种看不到出路的窘境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停止存在。就这样,我停止了存在。我摆脱了自己过去的行为的压迫,正是这些行为我把自己逼进了角落。我摆脱了那个折磨着我的母亲的压迫,她逼迫我成为她想看到的那样的人。而我却不是这样的人,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想,与她相处,要不断地经受着仇恨与不满,却不敢吱一声;看着你被她折磨,却沉默不语,这很轻松吗?但是现在我自由了,斯韦托奇卡,我是真正地自由了。而人世间的荣耀我并不需要,我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东西,剩下的就让它全都留给你吧。”

    她像往常一样被他的言词的魔力所吸引,很快就屈服了。是的,她始终是信赖他的。他,廖尼奇卡,对她来说是最棒的,最具天才的,最最亲爱的,也是惟一的。她已做好准备原谅他的一切。

    但是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她的宽恕一切的准备开始出现了裂痕。一方面,她要原谅的是温和、软弱、好心肠而又如此有天赋的作家;而完全不同的另一方面是,她无法原谅她要原谅的这个人的每一个动作表现出来的都是仇恨、报复和残忍。这一切原先都是被压迫着,他说得对,是被他母亲的权威压迫着,她要求儿子成为最最最……而现在,当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不再有权压迫他,这一切就像面团发酵一样开始冒出来。加林娜-伊万诺夫娜-帕拉斯克维奇不能再要求他解释自己的行为,不会再教训他、批评他,逼迫他成为讨人喜欢、有礼貌、善良和勤快的人。他是否明白,他的母亲对他来说是一个力量强大而且十分严厉的检查员?也许,他是明白的,要不,他也不会这么急于奔向自由,以逃避这烦死人的检查。但是列昂尼德-弗拉基米罗维奇-帕拉斯克维奇是不是明白,自由不可能也不应该是没有任何限制的,它并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可以随意报复一切,可以随意报复每一个人?

    斯韦特兰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帕拉斯克维奇好像有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她不想听到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所以至今也没有听到他的答案。

    伊琳娜喜欢逛超级市场。还是在孩提时代,她从西方电影中看到,女人们推着装食品的小推车沿着陈列着包装精美的各种食品的一排排大货柜漫步,她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这样逛商店,为自己全家采买食品。就是为全家,而不是为自己一个人采买。就这样,儿时的梦想开始变成了现实。

    她走近饮料货柜,开始挑选番茄汁。货柜上摆放着四种各不相同的硬纸盒包装的番茄汁。伊琳娜若有所思地仔细研究着包装盒上的公司名称和标明的价格,以便不致选错了。就在这时,在她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快活的叫声:

    “伊琳娜!多巧的相遇啊!”

    她一下子感觉后背冰凉。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典型的“俄罗斯新贵族”,穿着皮短上衣,敞着怀,脸没刮,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着。

    “对不起……”她说,竭力想把在她的声音中故意加入的迷惑不解表现得更自然。

    “伊拉,你怎么,不认识我啦?”

    “不认识,请原谅,您可能是搞错了。”

    “你别装了!”

    他做了个轻佻的动作要把她拉向自己,甚至试图要吻她的脖子。伊琳娜猛地挣脱并迅速地躲开他,差一点撞到货柜上。见鬼,这是干什么?谁该认识他这号人?是她自己,原先的职业妓女伊琳娜-诺维科娃①,还是那另外一个伊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业余娼妓?

    ①在此前出现的伊琳娜,实际上全称是伊琳娜-诺维科娃(伊琳娜是名字,而诺维科娃是姓),为了使读者更清楚,此后就用名字+姓,以便与另一个伊琳娜(即伊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区别开来。

    “你怎么啦,伊拉?”小伙子真的觉得非常奇怪,“真的,怎么回事,你不认识?忘了?”

    “我再说一遍,您认错人啦。”她不紧不慢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我叫你的时候,你可是转过身来了。你,是叫伊琳娜?”

    “是的,我是叫伊琳娜,可是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你。”

    她推上小推车,急速走向收款处。小伙子不再纠缠,但是她的后背感觉他正盯着她。她的手指头不住地颤抖着,伊琳娜-诺维科娃甚至打不开皮夹子以找出她需要的票子。

    “这位女士,请快点,快点。”收款处排在她后面的大妈开始叫起来,“站着睡觉,真不知道……”

    “对不起。”伊琳娜-诺维科娃小声说着,抖抖索索地拿出钱也不知她该付多少。

    因为害怕她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眼前的一切摇摇晃晃,飘忽不定,而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离开这儿。

    把买来的食品放进手提包,她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出超级市场来到大街上。可是没等她走出一百米,那名男子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的态度更加坚决,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让我来帮你拿包,回忆回忆过去。”

    “放开我。”伊琳娜-诺维科娃激动地作答,惶惶不安地紧紧抓着手提包的带子。

    “伊拉,你怎么,完全疯了?我是格尔曼。难道我这一年多变化那么大?”

    在伊琳娜-诺维科娃的身上突然升腾起一种被卷入恐惧和绝望中的愤恨。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格尔曼到底是谁,他认识哪个伊琳娜。除了几个不止一次地享受过里纳特的姑娘服务的经常光顾的顾客,伊琳娜-诺维科娃完全不记得这些男伴的一张脸,一个他们的名字。不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他们中的一个,而只是那个伊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众多相熟的人和临时情人中的一个。

    “我已经明白地告诉过您:我不认识您!”她一字一顿地大声说着,试图迈向一边,绕开这名纠缠不休的男子,“让我过去。”

    但是,他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他抓得她那只手有些疼。

    “得啦,伊拉,别傻了。我们换换牌,你就说说,我并不强求你,为什么把我当傻瓜?”

    她试图挣脱,这时她眼睛一晃发现了一辆警察巡逻车。

    “放开我!”她扯开嗓门叫喊起来并推开那名男子,她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车子在这个纠缠不休的人背后停住了,两名民警懒洋洋地从车上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从后面走近那名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松开了伊琳娜-诺维科娃的手,但是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我遇见了个熟人,”他平静地回答民警的提问,“但是她不认我。”

    “我是不认识他!第一次见到他。让我走!”

    “这不好,公民。”其中的一个民警还是那么懒洋洋地说道,“为什么要欺负女公民?如果她不想和您说话,为什么要纠缠她?”

    “可是我确实认识她,我们很熟。你们可以查证,她叫伊琳娜。”

    “您叫什么,女公民?”

    “伊琳娜。”她小声嘟囔道。她已经明白了,她错了,她不该寄希望于警察。她原以为,看见民警,固执的格尔曼会悄悄地溜走,但是他审时度势,根据这一切判断并且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立场,坚决要维护他自己与伊琳娜-诺维科娃进行私人交谈的权利。而警察好像也会予以理解,她这一招完全没用。

    “您认识这个人吗?”

    “我已经说过,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

    “那他从哪儿知道您的名字?”

    “不知道。”

    “公民,为什么纠缠妇女?你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这不合规章。”

    “你们要保护她!”格尔曼非常地生气,“她是个娼妇,妓女!装得像睁着无辜双眼的小母牛,好像我不知道她是谁,在什么地方上班似的。”

    “是吗?”民警突然对此发生了兴趣,“那么她在哪儿上班?”

    “在‘阿特拉斯’按摩房,你们可以去查证。”

    “我是议员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的妻子。”伊琳娜-诺维科娃绝望地说道,她明白,一切都完了。

    “您有证件吗?”

    “没有。”她不知所措,“我就住这附近,出来买东西。为什么要带证件?”

    “她撒谎。”格尔曼突然恶狠狠地说,“别人对我说妓女的灵魂也是肮脏的,但是我是个傻瓜,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了,他们没有骗我。你把谁当成了个废物,是三个卢布的皮擦子?你以为我忘了你是怎么在我身上欢快地跳动,心满意足地在那儿一声声地不断地尖叫?你这贱母狗!”

    “公民,”民警已经有些严肃地说,“你不该这样骂人,要不都要让你张罗个女流氓出来了,快向这位女士道歉并到分局走一趟。”

    “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你抓她手了?抓了。纠缠她了?纠缠了。还在公共场所当着警察局工作人员的面这么粗暴地骂人。走,我们要对这事做个笔录,对你进行罚款,一切按规定办。”

    “去你的吧!”

    格尔曼想溜,但是民警早有防备,紧紧地抓住了他的短上衣。

    “这就已经是完全行不通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已经是违抗警察局工作人员。我将裁定这事的——我会让你高兴的。”

    格尔曼想挣脱,猛地一抖,给那民警脚下一绊,民警“咚”地一声摔倒在被踩实的雪地上。这时,另一名民警冲向格尔曼并把他的手扭向背后。

    “好啦,够了,”他平静地说,“讨论就此结束,现在将要开始审理。而您,女公民,请上车。”

    “可是为什么呢?”伊琳娜-诺维科娃怯生生地提出异议,“我有什么错?”

    “您没有错,”他宽客大度地回答,“您将作为他骂人和违抗警察的证人,另外,顺便查证一下您的身份。也有可能,他是对的,您是他的熟人,他想要澄清与您的私人关系,而不是耍流氓。”

    伊琳娜-诺维科娃默默地坐进车子,心里诅咒自己的举动太冒失了,正是这个冒失的举动将会转变成不知是什么麻烦的危险。格尔曼与其中的一名民警一起坐在车子的后座,伊琳娜-诺维科娃坐在前面,一路上她觉得有一道非常憎恨的目光烧灼着她的后脑勺。

    在警察分局一切又都变了样。上尉脸形枯瘦,一双眼睛病怏怏的,他从看见伊琳娜-诺维科娃的第一眼就憎恶她。要么他现在对女人压根儿就不感兴趣,要么就是他的恶感只波及到穿着华贵皮大衣的女人。而他的好感从第一刻起就已经给了格尔曼,不知为何在他身上上尉认为自己的内心有与他相通的地方。

    “这不好,”他说,用掩饰不住的蔑视的眼光看看伊琳娜-诺维科娃,“您为什么要使自己熟人难堪?如果您和他有什么纠纷,也应该私下里化解它,而不该让这么多人的眼睛看见,更不该为此把警察招来。人和人之间发生的事还少吗?也许是您自己什么地方错了,而您却不敢承认,或者是不想去搞清楚,想都不想立马就搞到警察局来。这不光彩。”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私人关系,”伊琳娜-诺维科娃已经重复了有二十次了,“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先是在超级市场,然后是在大街上纠缠我,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那么,他从哪儿知道的您的名字?”

    “不知道,他认错人了,把我当成了另外的某个人。也许那个女人与我同名,也叫伊琳娜。这只是巧合。”

    在第一次的盛怒和害怕过后,一种奇怪的麻木不仁和冷漠的感觉控制着伊琳娜-诺维科娃。她机械地重复着重复了多遍的一样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想着是否来得及赶在谢廖扎回家之前准备好饭菜。

    “那现在我们来查证一下,他有没有认错人。”上尉威胁道,“现在就可以得出结果,您不是什么议员的妻子。您想用自己的丈夫来吓唬我们大家?对我们来说,是议员、是穷鬼都是一回事。”

    他把格尔曼请进了办公室,并且给他递眼色表示对他的鼓励。

    “您说,这个女公民是干什么的?”

    “她在‘阿特拉斯’按摩房工作。”

    “这个按摩房在哪儿?”

    “在普列斯纳。我不记得是在什么巷了。离‘俄林波斯’商店不远。”

    上尉伸手拿过一本什么指南,翻了翻,满意地哼了一声。

    “这就能找到,别着急。”

    他拿起话筒,拨了个电话号码。伊琳娜-诺维科娃毫无表情地等着这一切最终结束。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她对自己说,不可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只是需要忍耐,很快就会过去。这一切很快就将结束,而她就可以回家了。

    “听着,‘阿特拉斯’按摩房在你的管区,是吗?那是一家什么样的按摩房?是一家妓馆?哦,明白了。谁是那儿的老板?里纳特?听不清。我们这儿有很多自己人。听着,你有姑娘的名单吗?看看有个叫伊琳娜……”

    他转向格尔曼。

    “姓什么?”

    “不是诺维科娃,就是诺维茨卡娅,反正就是这一类的。”

    “诺维科娃或者诺维茨卡娅。”上尉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好的,我等着。”

    他神态有些寂寞无聊地凝视着窗外,等着他那看不见的与他谈话的同事给他找来为里纳特工作的那些姑娘的名单。

    “什么?准确吗?不会搞错吧?还有什么?准确吗?好的,去吧。”

    他放下话筒,用同情的目光看看格尔曼。

    “是的,与您讲的不一致,年轻人。您的熟人伊琳娜-诺维科娃几个月前就死了。过量服用麻醉剂并自缢了。这样,结论就是您真的认错人啦。”

    伊琳娜-诺维科娃马上站起身并掩上皮袄襟。

    “我可以走了?您确信我说的是真话了?”

    “走吧。”上尉嘟哝了一声,看也不着她一眼。

    她突然觉得手提包都提不动了。她慢慢地往家走,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几句话:“我几个月前就死了。我过量服用麻醉剂并自缢了。我死了,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