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想起有关王子的记忆。
第一次在百货公司遇到王子时,木村心想八成不会再见到这个国中生了。
然而就像被看不见的磁力所吸引,不到两个星期,木村再次与王子扯上关系。
这天木村也跟小涉在一起,他们送木村的父母——小涉的爷爷奶奶去最近的车站,正在回家的路上。
木村的父母一天前过来,说是来参加东京举行的同学会,下榻木村公寓附近的小旅馆,还带幼稚园放学回来的小涉去玩具店,宠爱地说:「想买什么都买给你。」小涉性格内向,显然被爷爷奶奶的「买给你、买给你」攻势吓到了。结果小涉只拿了店头发的汽球好像就满足了,爷爷夸张地叹息,责备木村说:「都是你什么都不买给他,他才会变成这样一个没欲望的孩子。可怜噢,噢噢,实在太可怜了。」
「小涉天生就那样啦。」木村说明,但他们听不进去,还搬出与木村离婚的女人来挖苦说:「她在的时候,小涉还天真无邪一点,至少知道要讨玩具。」「就是因为你邋里邋遢,她才会跑掉。」「才不是,她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只能跑路啦。」「明明就是受不了你这个酒鬼。」「那时候我还没喝得这么凶啦。」这是真的。妻子还在的时候,木村虽然一样懒散,却不是这种酒不离手的生活。如果那时候自己就这样酗酒的话,妻子应该也会担心小涉,不可能把监护权交给他。
「你眼里就只有酒。」
「不要随便一口咬定,」
结果爷爷一脸严肃地说「看就知道了」、「闻就知道了」。仔细想想,从木村小时候父亲就老爱这么一口咬定。看就知道了、人坏的部分臭得要死,两三下就露馅了——他总是不可一世地这么主张,但在儿子看来,只觉得那是老人家的偏见,教人看不顺眼。小时候常来家里玩的阿系也苦笑说:「木村兄成天都在说『那家伙很臭』、『这家伙也臭得要命』嘛。」
「然后自己老爱放屁。」这么回话的是奶奶。
买了玩具后,大伙去了设有许多运动游乐器材的大型公园。木村坐在长椅上,看着小涉拉着气喘如牛的奶奶跑向高台溜滑梯。他吁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摆脱小涉,暂时轻松一下了。他就要从口袋里掏出装白兰地的小瓶,那只手却被爷爷抓住了。爷爷不晓得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
「你干嘛?」木村压低声音怒道,爷爷不为所动。虽然满头白发就是副老人相,但肌肉结实的身体不动如山,握力也很强。手愈握愈大力,木村承受不住,放开了小瓶,爷爷抓起瓶子,说:「你知道什么叫酒精中毒吗?」
「就是像我这样吧。」
「嗳,你还算是轻微的,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变成没救的酒鬼。你知道酒精中毒是怎样的状态吗?」爷爷爽快地把抢走的小瓶还他。木村接下瓶子回答:「就是爱喝酒又喝很多的人吧?」
「说得笼统些是这样,可是既然都叫中毒了,那就是病了。这跟喜欢喝酒、海量是不一样的。只要喝上一口,就会永远喝下去。已经不是毅力还是忍耐的问题了。就是停不下来,才会叫做酒精中毒。这跟体质也有关系,这种人只要一喝就完蛋了。」
「既然是遗传的问题,那爸也一样吧?不,还是妈的基因?」
「我们不喝酒。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知道酒精中毒绝对治不好。」
「怎么可能治不好?」
「脑里面好像有种叫做A10神经的东西。」
罗嗉死了,这老头干嘛上起课来啊?木村做出掏耳朵的动作。
「然后有个实验,这实验利用一种装置,只要一压杆子,就会刺激A10神经。然后你知道人会怎么做吗?」
「我哪知道啊?」
「会不停地压杆子。」
「什么意思?」
「A10神经只要受到刺激,脑就会感到爽快。换句话说,就是一压杆子,就可以轻易得到快感。所以人会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就像猴子无法自制,不停地自慰一样。而这种快感好像又很类似吃到好吃的东西或达成工作时的成就感。」
「那又怎样?」
「只要喝酒,就会刺激到A10神经。」
「那又怎样?」
「只要喝酒,尽管什么事都没做,却可以得到成就感。这太轻松了,很棒对吧?既轻松,又舒服。这样一来,接下来会怎样?就跟不停地压杆子一样,只能不停地喝酒。然后不停地这么做,脑就会变形。」
「脑会变形?」
「一旦变成那样,就无法恢复原状了。一沾到酒,就陷入开关打开的状态。假设有个酒精中毒者长期以来一直戒酒。中毒症状已经消失,也可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了。可是啊,那家伙只要喝上一口酒,无庸置疑,从那一刻开始,他又会离不开酒了。因为脑子还是原来中毒的那个样子。这不是忍耐力或意志力的问题。脑已经变成那样了。男人只要看到女人的裸体,瞳孔就会反射性地放大。就跟这个一样,怎样都身不由己。这就是依赖症状的机制。」
「什么机制,少卖弄那种假学问的字眼了。所以说那又怎样?告诉你,白兰地可是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时候就有,是历史悠久的饮料呢。」
「我说你啊,那说法的真实性还存疑好吗?你这样囫圃吞枣听信情报,迟早要吃鳖。听好了,能够从酒精中毒振作起来的唯一方法,就是永远戒酒。只要沾一口就完了。况且成就感本来就不是可以靠酒精还是药物得到的,只有认真工作一途。要是可以轻易得到快感,人的身体就会开始依赖成瘾。」
「什么依赖成瘾,又在那里卖弄了。」
「总之你也学学我,工作就是了。透过劳动获得的成就威非常健康的。」爷爷口气粗鲁地说。
「什么工作,说得那么好听,你也只不过是个超市的仓管罢了。」从木村懂事开始,父母亲就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他们在附近的超市工作,但那也只算是打工,所以木村打从心底厌恶他们不起眼地工作、不起眼地挣钱糊口的人生。
「你少瞧不起仓管。我的工作是负责管理库存跟叫货。」爷爷张大鼻孔吐气说。「跟我比起来,你才没正经工作过吧?」
「喂,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警卫公司工作吗?」
「的确,那是个了不起的工作。歹势。」爷爷老实道歉。「可是在那之前,你一直都没在工作吧?」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要说的话,上国中的时候大家不都没工作吗?而且在当警卫以前,我也是有在工作的。」
「什么工作?」爷爷一本正经地看向他,木村吓到了。他过去做的是接受他人委托,拿枪夺取人命的不人道工作。要是说出来,就算是这个老头,也会感觉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吧。木村差点就在拌嘴中说溜嘴,但他还是犹豫了,没必要让都已年过花甲、迈入人生后半的父母知道更多糟糕的事实。
「反正八成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宣扬的工作吧?」
「又是你『看就知道』那一套?」
「没错。」
「我怕说出来会吓死你,还是别说好了。」
「喂,你老爸年轻的时候也是疯狂过的。」
「才不是那种次元呢。」木村苦笑。再也没有比听长者吹嘘自己往日的辛苦、癫狂更无趣的事了。
「总之你别再喝酒啦。」
「感谢爸担心我的身体。」
「我才不是担心你的身体,是担心小涉。你大概顽强得很,就算用鞋子踩扁,抹在地板上,也死不了。」
「我是蟑螂吗?要是被鞋子踩扁,就算是我也会死的。」木村笑道。
「听好了,为了小涉,绝对别再喝酒了。」
「我也想为了小涉戒酒啊。」木村说着,手却已将小瓶子的瓶盖转开了。「才刚说就这样。」爷爷悲叹。「我再说一次,要治好酒瘾,只有远离它一条路。只能永远戒酒。」
「反正我这人就是浑身酒臭。」
爷爷直盯着木村:「光是酒臭还好,要是连人都臭了,你就完了。」他抽动着鼻子说。
「是是是。」木村把拿下盖子的小瓶子凑上嘴巴。可能是因为爷爷的忠告言犹在耳,他有些踌躇,只含了一小口在嘴里。感觉酒的成分泌入脑袋,使得脑袋像海棉般扭绞变形,他不禁毛骨悚然。
这天在车站与爷爷奶奶道别后,木村与小涉一起从来时路折返。穿过古老的商店街,走过住宅区。
「啊,有人在哭耶,爸爸。」经过倒闭的加油站旁的小路时,小涉这么说。木村虽然牵着小涉的手,但因为在想父亲留下来的话,心不在焉。酒精中毒治不好,这句话在他脑中徘徊不去。木村本来以为即使现在陷入中毒状态,只要接受治疗,还是可以继续喝酒。比方说像性病,生殖器官肿起来,这段期间虽然没办法性交,但只要治好了,又可以继续享乐了。他以为跟这是一样的。可是如果老头说的是真的,酒精中毒就跟性病不一样了。酒精中毒治不好,一辈子都不能喝酒了。
「喂,爸爸。」小涉再次叫道,木村看向小涉,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倒闭之后用绳索围起来的加油站后面,围墙与大楼之间,聚集一群穿学生服的人。
总共有四人。
有两人各抓着其中一人的两只手臂,让他动弹不得。另一个站在那人对面。被制住的男学生一脸惨然,快哭出来地说:「喂,不要这样啦!」
「欸,爸爸,他们没事吧?」
「嗳,没事吧。大哥哥有他们自己的问题要解决吧。」
木村想要就这样经过。即使回想自己国中的时候,也曾像这样欺凌他人、阴险地在一旁起哄。木村自己站在欺凌的一方,所以知道那种事就算没什么大不了的动机或契机也会发生。人就是要站在优于他人的地位才能放心,透过凌虐别人,来体认自身的安全。人是有这种特质的——木村这么解释。
「等一下,你们也是同罪吧?为什么只有我遭殃?」他听到其中一个少年嚷嚷道。是双手被制住的国中生。
木村停下脚步,再次望去。双臂被抓住的学生短短的头发染成褐色,穿着改短的制服,体格也很壮硕。那或许不是欺负弱小,而是闹内讧也说不定。木村涌出了一点兴趣。
「有什么办法?那家伙会跳下去,都是你做得太过火了。」抓右臂的制服男噘起嘴巴说。圆脸、宽额,长相像一块岩石,但还留有几分稚气。
国中生其实还只算是小孩。正因为是一群小屁孩在表演暴戾之气,让人没什么现实感。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逼他,每个人都有份吧?我把影片PO上网之前,那家伙就说他想死了啊!」
「王子不是交代过要在真的逼死他之前收手吗?王子气得要死。」负责抓左臂的制服男说。
王子——听到这个曾耳闻的名号,木村感到诧异,但更在意的是「想死」、「真的逼死他」这些话。
「只要你被电一下就得了嘛,忍一忍吧。」
「谁愿意啊!」
「你仔细想想看。」这么说的制服男是四人当中个子最高的。「如果你在这里拒绝会怎么样?我们每个人都得被电。你一样要被电,而我们也得被电。那样一来,我们可会恨你的。可是如果你一个人扛下来的话,我们不是会感谢你吗?横竖都要被电,哪边比较好?被我们怨恨好,还是被我们感谢好?」
「那就当成已经电过就好了嘛。就跟王子坚持说已经电过了。」
「你以为不会败露吗?」高个子国中生苦笑着说。「你有自信不会被王子发现吗?」
「且慢,诸位国中生。」木村故意用煞有介事的口吻说,走进围墙与大楼之间。小涉也被父亲牵着跟上来。「你们把同学霸凌到死吗?」木村走近说。「佩服佩服。」他打趣似地点头说。
国中生面面相觑。三对一的构图崩解,他们急遽变回四名同伙,提防起木村。
「呃,有事吗?」高个子制服男板着脸问。他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为紧张跟不安吗?还是单纯地在生气?虽然不清楚,但木村也觉得他虚张声势得真是辛苦。「有什么事?」
「什么有什么事,这状况显然太不寻常了吧?」木村指着原本被剥夺自由的国中生说。「被电是什么意思?电击?是什么游戏吗?」
「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太大声了,我全听见了。你们把同学霸凌到自杀对吧?真过分。那现在是在开检讨会吗?」木村说,一旁的小涉担心地拉扯他的手。「我们还是回家吧?」他不安地低语。
「罗嗉啦,带着小孩滚边去啦。」
「你们说的王子是谁?」
瞬间四名国中生顿时变得面无血色。就像听到什么恐怖的咒文似地,那样子让木村更感兴趣了。不过同时——或者该说总算,他想起之前在百货公司遇到的国中生。
「哦,这样啊,王子是那家伙啊。咦,你们不就是厕所那帮人吗?那个时候也在开什么秘密会议嘛。『这样下去王子会生气,怎么办』,对吧?」木村调侃他们,想起之前遇到的王子。「那种像大少爷的家伙哪里可怕了?」他说。
四人默然。
高个子男学生手里提着便利超商的塑胶袋。木村一个箭步,一把抢过袋子。事出突然,高个子男学生来不及反应,吓了一大跳,拼命伸手想抢回来。木村身体迅速一闪,左手揪住国中生的手,握紧小指一扭。尖叫声响起。
「扭断你的手指哦。你们少瞧不起大人了。你们以为我比你们多活了几年?我可是忍受过比你们多上好几倍的无趣光阴。你们知道我折断过多少根别人小指?」木村淡淡地说出这番吓唬人的话,把抢来的纸袋交给小涉。「里面装了什么?」
「喂,住手!」国中生紧张起来,木村威胁:「你们敢动一下,我就折断这家伙的手指。我说到做到。」
「爸爸,这是什么?」小涉从塑胶袋里取出器具。是个看起来像摇控车操控器的简单仪器,上面有杆子和几条电线。
「这是啥?」木村放开国中生的手指,拿起仪器。「好像N轨的电源〔※N轨为日本及台湾最普遍的铁路模型,指1/148~1/160缩尺的模型规格,轨距为九公厘。〕。」
木村小学的时候,有个家里有钱的同学,拥有许多铁路模型,常拿火车在上面跑的模型向人炫耀,木村就是在他家看到的。这仪器很像铁路通电用的电源。或者说看起来就是那玩意儿。上面有两条电线,前端连着类似胶带的东西。还有电源线。「这是干嘛用的?」
就算询问,国中生们也依旧沉默。
木村凝视这个仪器。往旁边一看,大楼墙壁底下有插座。是室外作业机械用的电源吧。上面有防雨用的遮雨盖,底下是插孔。
「喂,是那个吗?你们打算把插头插进那里面,然后把电线贴在别人身上,电击人家是吗?」木村说,不由得有些困惑。木村在国中时也曾拿道具欺凌过别人,但那完全是用来殴打。他从来没想过要用插座的电源来折磨人。而且这个机器看起来像是为了电击而改良过,感觉使用次数相当频繁。「你们常干这种事吗?」
这已经不是暴力、霸凌的程度了,是利用机器进行的拷问。
「喂,这是那个什么的?王子的兴趣吗?」
「你知道王子?」本来被抓住的国中生胆怯地问。
「前阵子在百货公司我也碰到他了。你们在百货公司的厕所一脸凝重地哭诉会惹王子殿下生气的时候,我就在场啊。」
「啊!」高个子国中生好像这才发现见过木村。其他三人似乎也想起木村是那时候来搅和的酒臭男子了。
「那个时候卓也同学成了箭靶呢。」木村说出偶然留在记忆里的名字。「卓也同学吓得要死,说没有听从王子殿下的命令,会惹王子殿下生气,好可怕、好可怕。」
他们全员对望,无声地商量。一会儿后,圆脸的国中生依然板着脸,开口了:「听说卓也死了。」
不要多嘴!——其他三人面色苍白地瞪他。
「什么叫死了?比喻吗?」木村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开始耍起嘴皮子。「就像摇滚已死那样吗?职棒已死,卓也同学已死。」
国中生们脸上浮现痉挛似的微弱笑容,不是在瞧不起木村,而像是在对他的不可靠感到同情与失望。
「不会是真的死了吧?这样啊,你们刚才说的什么跳下去,就是在讲卓也同学吗?」木村叹了一口气。受不了怎么会碰上这么阴沉的鸟事。「我说你们啊,人死了就完了啊。,
「爸,走了啦。」也因为小涉在旁边拉他的手,木村心想差不多该离开才是上策,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多有意思的事,便转过身子。
然而声音却响了:「大叔,救救我们!」木村回头一看,四个国中生都面无血色,嘴唇不停颤抖。「大叔!」高个子叫道,同时圆脸说:「帮我们想想办法啊!」剩下的两人同声合唱:「救救我们!」当然,他们应该不是像才艺发表会那样决定好台词的顺序。他们是各自出于自己的意志求救,声音偶然重叠在一起而已,而这也完全表现出他们真切的期望,连木村也不禁动摇了。「还以为你们要逞凶斗狠,这次倒是求救起来了,什么意思啊?」
国中生已经完全成了脆弱的少年,决堤似地倾吐着分不清是诉苦还是哀求的话。
「反正大叔也不是什么正经上班族吧?」
「帮我们解决王子吧!」
「我们全都会被他杀掉的!」
「这样实在太不对劲了。我们学校每个人都失常了。都是王子搞的!」
木村觉得烦死了,挥手甩开四人。「罗嗦啦,你们搞什么啊?」他觉得恐怖,就像半好玩地放下钓钩,没想到却钓上了大得吓人的鱼,几乎要把自己反拖进水中。
「好吧,我去干掉王子。」木村草率、出于玩笑地说。结果国中生们的表情露骨地绽放光明,让木村慌了手脚。他四下环顾。这里是围墙与大楼之间的隙缝,但从身后的马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路人眼中看来,或许像是一对父子被国中生联手恐吓,还是带着孩子的男子正在教训国中生?「你们一个人交个一百万来,我就接下。」
就连为了拒绝而提出的条件,国中生都表示兴趣,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竟把这一百万圆的花费当成现实的金额计算起来。木村急了:「骗你们的啦。这还用说吗,开玩笑的啦。去找自己的爸妈商量吧。既然你们那么怕那个王子殿下,就去向爸妈求救吧。找老师也行。」
国中生们突然发出含糊不清、嗫嚅的声音,一副几乎快哭出来的样子。
「你们竟然那么拼命,很恐怖耶。我可免谈。」木村往下一看,小涉正直盯着他瞧。木村奇怪他在看什么,原来是自己手中的瓶子。自己手中抓着装白兰地的瓶子。我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木村纳闷着,关上盖子。既然能关上盖子,表示自己打开过。完全是无意识的。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就取出瓶子,转开盖子,喝了酒。木村忍住咂嘴的冲动。小涉担心且悲伤地看着他。
要是被国中生这样强逼——木村开始找借口。碰上这种状况,不喝点酒怎么冷静得下来?这时候喝酒,保持冷静,也是为了保护小涉的必要行动。没错,这些酒是必要的。把酒含进嘴里,就像干涸的大地喜获甘霖,营养泌入体内所有的神经,感觉脑袋也变清晰了。「看吧,酒精到底哪里不好了?」连这样的念头都涌上来。是毒是药,全看怎么运用。
「卓也他爸……」一个人悄声呢喃说。「卓也他爸上个月被公司开除了。」
「你在说啥?」这话没头没脑的,让木村皱起眉头。「卓也是那个死掉的学生吧?」
「是在卓也死掉以前。卓也他爸对我们学校的女生动手,被抓了。这件事曝光,卓也他爸被公司开除了。」
「我不晓得他对国中生做了什么,可是那是自做自受吧?」木村张大鼻孔说。可是看到他们犹豫不决、寻思该怎么说的样子,不得不再开口:「难道……那是你们设计的?不会是你们陷害那个叫卓也的老爸吧?」
他们没有否定,感觉就是肯定的意思。
「其实他爸是清白的吗?」
他们依然没有否定。
「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做的,可是那种事真有可能吗?」
「那个女生也只是照着王子说的做而已。」圆脸的国中生低声说。
「因为卓也他爸开始调查王子的事。」
「想要反抗王子殿下,就被捏造出性侵事件哦?王子殿下连这种事都设想到了?王子殿下真是聪明绝顶,残酷无情啊。」木村半调侃地说,然而四个国中生全都点头了。他们深切感受到王子的冷酷无情。
「已经有三个老师辞职了。」一个人呢喃。
「一个是忧郁症,一个是咸猪手,一个是事故。」
「不要告诉我都是你们干的哦?」
国中生没有回答。
「可是啊,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怕成那样吧。只要你们团结起来,合力围攻,王子殿下什么的,两三下就可以干掉了吧?我说得不对吗?」从体格来看,那个王子感觉也不强。就算那个少年其实是个格斗高手好了,只要多人联手,应该不是问题。
四个人的反应很古怪。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提议,愣在原处。就像在惊讶:这家伙究竟在胡扯些什么啊?
原来如此——木村心想。这些国中生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与王子对决,逆转这样的立场。
木村想起以前接过的案子。当时他负责监视某个遭到绑架监禁的人。在阴暗的老旧公寓一室,男子被剥得近乎全裸,连话也不会说,神智朦胧。木村在隔壁房间看电视、喝酒,打发时间,不过那时有件事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男子手脚并未受到拘束,房间也没有上锁。更夸张的是,连玄关大门都开着,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木村一直纳闷:「为什么那个人不逃走?」
回答他这个疑问的,是那次工作时和木村轮流监视的男子。他说:「你知道习得性无助吗?」
「习得性无助?」木村反问。
「原本好像是对狗电击的实验。实验安排只要狗跳起来,就可以逃离电击。平常的话,狗应该会逃走对吧?不过如果在那之前,让狗体验到不管怎么做,都逃离不了电击,那么狗就再也不会尝试要逃跑了。」
「会死心是吗?」
「简而言之,就是一旦被灌输自己是无助的,即使是在只要加把劲就可以得救的状况下,也会坐以待毙。人也是一样的。家庭暴力也是。母亲会任凭挨打。因为已经被灌输无助感了。」
「所以……」木村望向男子被监禁的房间。
「没错。那家伙不会逃跑。他认定自己逃不掉。人不是根据逻辑行动的,最根本的部分还是动物本能。」
就跟那一样吗?
木村望向眼前的国中生。他们已经认定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扳得倒王子。他们是被灌输什么了吗?之前或许已经有过好几次同伴和大人因为王子的指示而遭殃的情况。这些经验累积对他们灌输了无助感吗?电击也是原因之一吧。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电击、王子下了什么指示,不过电击有可能压迫了他们的精神。
仔细一看,四个国中生都还太年幼了。他们虽然刻意讲究发型、修剪眉毛,拼命打扮外表,内心却充满了不安,就像小狗一样。一副拼命争夺狭小世界地盘的表情。
要操纵这些家伙,或许意外地简单——木村想。然后他悟出不该再牵扯下去。看见湿着眼睛悲伤鸣叫的弃犬,最好视而不见。「嗳,自个儿想办法吧。」
「叔叔,救救我们!」他听见圆脸国中生说。
小涉不安地握住木村的手。「我们走吧,回家吧。」他拉扯木村的手说。
「谁管你们啊。再见。」木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喝光了整瓶酒,狼狈不已。「嗳,努力变成了不起的大人吧。」他丢下这句话,离开了。

  「喂,叔叔。」
听到声音,木村醒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他在新干线里。虽然没有完全睡着,但他恍惚打着盹,所以从旁冒出的王子脸庞,就像从记忆里爬出来的幻影。
「喂,叔叔,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呀。你都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都被绑成这样了,我啥都不能做啊。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你最好有点危机意识吧。虽然我在新干线里埋伏叔叔,但目的可不是要跟叔叔一起手牵手快乐游东北啊。」
「不是吗?一起去吧。到盛冈吃个冷面怎么样?我请客。」
王子笑也不笑:「我有事拜托叔叔。」
「免谈。」
「别这样嘛。我也无法忍受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朋友遭受痛苦啊。」
木村感到胃部一阵沉重,同时涌出一股血液沸腾般的怒意。「你要我干什么?」
「要你在盛冈办的事,等快到了再告诉你。」
「你是在卖关子惹我焦急吗?」
「可是叔叔也不想知道我要拜托你杀谁吧?」
木村忍住咂嘴的冲动。王子能这么满不在乎地说出危险的言论,感觉就是因为他年幼无知,却也觉得是因为他太老成了。「谁啊?你要我杀谁?」
「这乐子就留到后头吧。」王子说完弯下身子,开始拉扯缠在木村脚踝上的布带。
「噢,你要放了我吗?」
「听好喽,要是叔叔轻举妄动,叔叔的小孩可能就惨了。就算我把带子解开,叔叔也不是就自由了。别忘了,如果联络不上我,医院的小孩就再见喽。」
反射性的怒意让木村浑身颤抖:「喂,你有好好检查手机吧?」
「咦?」
「你没接电话就惨了不是吗?」木村皱起眉头。
「啊,对。差点忘了。如果响了十下我没接,到时候叔叔的小孩也一样惨。说得没错。」
「你敢给我说什么不小心漏接电话,我绝对饶不了你。」
「叔叔,那不重要啦,」王子满不在乎地接着说。「我有别的事要请叔叔帮忙。」
「帮你捶肩膀是吗?」
「我想要叔叔陪我一起去拿个东西。」王子指着后方车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