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青柳雅春走在仙台市车站东口的一排中古电脑卖场前,看见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货车,不禁露出笑意。

“你在笑什么啊?”走在右边的森田森吾问道。向来怕冷的他,穿着橙色羽绒大衣。十一月底的寒风确实冻人,但现在就穿上那玩意,明年的二月又该穿什么呢?

“那边那个老伯,我在当送货员的时候跟他蛮熟的。”青柳雅春看着前方说道。前方的男人正把纸箱堆上货车,偶一抬头看见青柳雅春,说了声:“嗨。”青柳雅春看看手表,走上前说:“前园先生,你还是这么准时,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意思就是委托送货的客人也没变啦。”前园一笑,嘴角出现了皱纹。如果青柳雅春没记错,前园今年差不多五十五岁了,但他那腰杆笔直、抬头挺胸的模样,看起来至少较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前园穿着朴素的深蓝色制服。“工作没增加,也没减少。”他说道。

“那不是很好吗?”

“当初你在电视上大受欢迎的时候,我还以为工作都会被你抢走呢。”前园抚摸着黑白参半的短发说道,他脸上的轮廓很深,眼窝彷佛像树洞。他的货车后方平台上罩着帆布,里面整齐地堆着纸箱。

“今天有一件货物指定在夜间送达。”前园小声地叹了口气。“但我晚上九点有非看不可的电视节目呢。”

“连看电视也这么准时?”

“那当然。”前园说道,“不过,送货地点是位于北四番丁的公寓,只要提早在八点半左右送到,应该赶得及吧。”

“看电视比工作重要?”青柳雅春苦笑道。看到一旁的森田森吾露出不耐烦的模样,青柳只好说声:“下次再聊吧。”便继续往前走。

“最好别做出惹人注意的举动。”走了几步之后,森田森吾如此说道。

“为什么?”

“你现在最好别太惹人注意。”

“这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吗?”青柳笑道。

“没错,宁静湖畔森林的声音。”森田森吾点头道。

“我这个人啊,名字里有两个‘森’字,所以跟森林之间的关系是很深厚的,常常听见森林的声音。”自从十年前跟森田森吾在大学认识以来,便经常听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同学们如果语带调侃地问:“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有什么好处?”森田森吾就会满脸严肃地开始吹起牛皮:“可以知道未来的事情。大部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连参加联谊的时候,森田森吾也会把这套诡异的言论搬出来说嘴,如果参加联谊的女生也客套地称赞说:“这么说来,森田是个预言者吗?”森田森吾就会挺着胸膛回答:“可以这么说。”让场面顿时尴尬无比。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青柳问道。一个星期前,森田森吾打了通电话来,说:“下个星期能不能一起吃个午餐?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接着又强调,“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事。”自从大学毕业后,两人已经八年没通过电话,这样一通电话实在颇为唐突。

“跟那个性骚扰事件有关吗?”青柳试探着问道。两个月前,青柳雅春在仙石线的轻轨内被误认成色狼。那时候,他遇见了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森田森吾。

“没错,有关系。”

对于依然靠失业救济金过活的青柳来说,反正时间多的是,何况跟朋友见面也不是什么苦差事。不过,他心里完全猜不到森田森吾想说什么。

“刚刚那家店不行吗?”两人走过一间全国连锁餐厅的门前,青柳开口问道。两人并未事先说好吃饭地点,但森田森吾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走进那家店的意思。

“那间店没位子了。”

“你连看都没看,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

“森林的声音?”

“没错。”

青柳苦笑道:“森田,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人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不会改变的人,刚刚那个送货员前园先生也可以算是个代表人物吧。”

“怎么说?”

“他是个自营的货运业者,做的几乎都是熟客生意,固定几点到哪里收货,几点将货送到哪里。十二点半到下午一点半会把车停在我家附近的天桥下,吃午餐并睡午觉,四点在国道旁的书店站着看书,六点到餐馆吃饭,永远按照时间行动。前园先生在我们货运界很有名呢,他的货车甚至被拿来当成时钟了。”

“这么规律的生活,有趣吗?”

“之前听前园先生说过,就像按照设计图把模型玩具组装起来,很有成就感。”

右手边出现了一间快餐店,森田森吾伸手一指,说:“就这里吧。”青柳也不反对。跟森田森吾一起吃饭,选这种地方也正合适。走进店内,柜台前有客人正在结帐,只好排在后面等了一会。点完餐后,往二楼移动。二楼很空,两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最里面的桌子。

“你现在还是会反射性地观察店里的客人吗?”青柳雅春问道,森田森吾笑着回答:“不,早就不干那种事了。”

森田森吾的表情似乎在怀念过去,也好像为自己的改变感到不好意思。”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会,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青柳突然想起了某所位于仙台的私立大学,那是两人的母校。

“那个又名快餐之友会的社团吗?”森田森吾的笑意更深了。“应该早就消失了吧。我们那一届常露脸的也只有你、我跟樋口而已,学弟也只有阿一。”森田森吾所说的阿一是学生时代一个社团学弟的绰号。那个学弟叫小野一夫,所以绰号叫阿一,真是简单易懂。

“可是我听说在我们毕业后,阿一努力招募新人,后来人数增加到十个人呢。”

“不过好像没有维持很久。拜托,这种跑遍市内与县内的快餐店,做做纪录、调查新商品的社团有可能受欢迎吗?”

“当初最热衷的人不就是你吗?”

“那时候太年轻啦。”森田森吾将薯条折成两半,从折断的部分开始咬。”你吃薯条的方式也没变。”青柳说道。“不会变的。”森田森吾再次强调,接着又说,“你知道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

“是什么?”青柳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反问。

“习惯与信赖。”

“嘻唤呜哼嗨。”塞得满嘴的青柳重复了一遍。

“你还不是没变。”森田森吾指着青柳雅春说道。先从周围将汉堡咬一圈,再将中间剩下的部分塞进嘴里,青柳从以前就喜欢这样的吃法。

“不过,这间店不太优。”青柳雅春将汉堡的包装纸折起来,然后指着头顶的一台监视器说:“店员年纪大并不是坏事,但是他们对客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而且你瞧,这台监视器竟然朝着毫无意义的方向。”

“大概是C 或D 吧。”森田森吾使用了大学社团所制定的评分等级。“这个新商品也不怎么样,C吧。就类似‘在剩余的人生中,如果哪天兴致来了,可能还会再点一次’的等级。”

青柳细细观察眼前这个老朋友的脸孔。毕业到现在已经八年了,森田森吾的头发变成了波浪状的长发,看起来有点新鲜感,但脸上的黑眼圈很难教人忽视。

“对了,我没想到森田你又回到了仙台呢。”

“我没告诉过你吗?”

“当初贺年卡被退回,我才知道你搬家了。学生时期的我们一定没想到毕业后竟然会音讯全无吧。”青柳雅春原本想就这件事好好数落森田森吾一顿,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描淡写的语气。

“有很多原因啦。”森田森吾抓着吸管在杯中翻搅。

“什么样的原因?”

“例如青柳跟樋口分手了、青柳救了女明星之后爆红、青柳……”

“那么想把错推到我头上?”

“还有就是……我在东京当业务,拼了老命做业绩,所以没空联络,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跟樋口分手,你应该有一阵子很难过吧?那时候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打了。”青柳雅春立刻反驳,“但只听到‘这个号码已停用’。”

“喔。”森田森吾微微低下了头,“可能是我太忙了吧。”

“我真的打了。”

“好啦好啦。”

“是你没接。”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凝重,青柳雅春又笑着说,“你现在还是业务?”

“去年被派到仙台分部。”

“你到底适不适合当业务,我也说不上来。”

森田森吾那头看起来像艺术家的发型绝对不适合当业务,但是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似乎又可以拉到不少业绩。

“当然不适合。”森田森吾想也不想地回答,接着又将薯条折成两半。

“为什么?”

“这个嘛,因为我能看穿不久会发生的事。”

“森林的启示?”

“没错。所以我知道客户会有什么反应,会买我的商品,还是大发雷霆,我一清二楚。这样虽然很有效率,却让我提不起劲,这就是惰性、惰性。不过,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好好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就在青柳雅春正想反问“为什么?”时,脑中闪过一句台词。

“因为,你是专家?”他笑道。

“因为,我是专家。”森田森吾回答。接着又说:“做烟火的那个轰厂长,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轰厂长是两人大学时打工的工厂老板。刚刚那句“因为我是专家”正是轰厂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知道厂长的儿子回来了没有。”

“我也不清楚。”青柳的脑中也浮现了轰厂长那副熊的模样。“不过,森田,如果你真的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

“我是真的可以听见。”

“为什么不去赌博?”

森田森吾没回答,只是露出悲伤的表情,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看来你还是半信半疑。你能从性骚扰事件中得救,全是靠我的直觉呢。”

“唉唉。”青柳雅春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哀嚎了两声。“说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直觉。森林的声音。”森田森吾满脸认真地说道。“那时候我刚好也搭了那班轻轨,坐在别的车厢,就在轻轨抵达仙台前一站时,突然有了感觉,某个我认识的人正惹上麻烦。于是我下车,在月台上四周张望,就看到你。我看见你面对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脑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看来你被冤枉了。”

“连我被冤枉是色狼你也知道?”

森田森吾不疾不徐地点点头。“这就是直觉。倒是你为什么会在那班轻轨上?”

“因为我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青柳开始解释。“那一天,警察突然打电话到家里,”青柳当然感到狐疑,却听见那警察说:“我们在松岛海岸找到你的驾照。”青柳吃了一惊,赶紧翻找,才发现驾照真的不翼而飞,原本一直以为驾照应该好端端在皮夹里,有好一阵子没查看了。

“驾照怎么会跑到松岛?”森田森吾笑道。

“我也很纳闷。”青柳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几年根本没去过松岛。“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就搭轻轨去拿驾照了。”如今回想起来,青柳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程时就变成色狼?”

“我是冤枉的。”

“性骚扰这种罪啊,在被受害者抓住的瞬间,就算是被受害者以私人名义逮捕了,那时候你已经被认定是犯人了。如果你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进了警察局,恐怕在认罪之前别想回家。”

“不会吧?”

“骗你干吗?性骚扰几乎百分之百都会被认定有罪,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拉着你逃走。”

青柳雅春回想当时轻轨上那个女人大喊“你干什么”的声音。一开始以为事不关己,但那个女人却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还抓住自己的手腕,那一瞬间青柳雅春突然感觉到腹部有股寒意上冲。“你从刚刚就一直摸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变态?”女人继续大喊,青柳虽然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却立刻满脸通红、胃抽痛,完全慌了手脚。

“你虽然长得很帅,却很散漫,所以才容易被骗。”

“她是骗子?”回想起来,在月台上跟自己面对面争吵的女人确实看起来浓妆艳抹,似乎很擅长打扮得花枝招展。当时只见那女人两眼一翻,满脸怒气地对着自己大喊“色狼”,神情非常激动。“森田,你没怀疑过我真的是色狼吗?”

“你真的是色狼吗?”森田森吾以薯条指着青柳说道。

“不,我不是。可是我们从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面了,难道你没想过我可能在这段期间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

“不可能。”青柳还没说完,森田森吾便打断了他。”学生时期的你,最讨厌的不就是色狼吗?你可以原谅态度高傲的教授,可以原谅让女生痛哭流涕的花花公子,可以原谅出租店里被租走的A 片迟迟没还,可以原谅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随意拦路杀人的凶手,却说什么也不肯原谅色狼。”

“等等,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原谅过拦路杀人魔了。”青柳愣了一下,露出苦笑。而且,A片什么的又是哪时候发生的?“或许吧,我老爸是个绝不原谅色狼的人,我可能是受了他的影响。”一想到父亲痛殴色狼的画面,青柳雅春不禁皱起了脸。“不过,八年的时间也可能改变了我。”

“从一个厌恶色狼的人变成了色狼?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或许事情更有趣些。”森田森吾如此说道,听不出来到底有几分认真。“说不定,是因为跟樋口分手受到打击,让你心中燃起怒火,为了向女性复仇而变成了色狼呢。”

“听起来很合理,真可怕。”

“对了,我在东京工作时,曾经在轻轨站遇到阿一。就是他告诉我,你们已经分手的消息,当时我很惊讶呢。”

“不会比我更惊讶。”

“你是被甩的吧?”

“你怎么知道?”

“森林的声音。这还用得着问吗?”森田森吾皱眉。“话说回来,现在樋口已经是人家的老婆,还生了小孩呢。”

青柳雅春两眼睁得老大,说:“这也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

“不,我跟樋口见过面。”森田森吾轻描淡写地说,“去年我刚回仙台时,在车站前的大型购物店里遇到她,当时她老公跟女儿也在场。”

“这年头已经没有人把百货公司称作大型购物店了。”青柳雅春故意挑了个无关紧要的部分回应。

“有件事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我应该不知道。”

“樋口现在还是樋口。”

“什么意思?”

“因为她老公也姓樋口。”

青柳雅春诧异地回了两声“喔喔”。除了感到惊讶,也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原来真的会有这种事。

“是樋口先认出我,把我叫住的。那种落落大方的作风,还真符合她的性格。她还把我介绍给她老公认识。她老公的度量也很大,还用轻松的口气跟我说‘我常常听她提起学生时代的事’呢。”

“我没见过那个跟她结婚的人。她老公姓樋口,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想听吗?”

“听什么?”

“你跟她老公之间的比较。”

“不,我不想听。”

“平分秋色吧。”森田森吾眯着眼睛说:“你有他没有的优点,他有你没有的优点。不过他的体型有点胖,长相逊了点。”

“他是那种可以豪迈地将巧克力片折成两半的人吗?”青柳皱眉问道。

“巧克力片?什么意思?嗯,不过倒也不能说跟你完全不同类型啦。”

“今天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拿我过去的失恋来调侃我?”青柳故意夸张地嘟起下唇说道。“分手六年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其实我更想问你的是,”森田森吾将上半身凑了过来,口气虽然轻浮,眼神却异常锐利,让青柳感到有点紧张。“你跟那个女明星玩过了吗?”

“玩过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送货的时候救了那个女明星吗?你是她的恩人,发展进一步关系的机会很大吧?如何,玩过了吗?快说、快说。”

森田森吾从学生时代就是这样,只要一提到关于女人的事,马上会兴奋地把“玩过”、“没玩过”之类的字眼挂在嘴边,真是一点也没变。不过他虽然嘴上很爱说这些,个性却是内向害羞,一旦跟不认识的女生独处便安分得很,曾经有好几次跟女朋友连手都没牵过便分手的经验。

“玩过好几次了。”青柳雅春低头苦笑道。森田森吾一听,立刻“喔喔喔”地吼叫了起来。“真的假的?你跟女明星玩过了?感觉如何?”

“她看起来很清纯,其实很难应付呢。我们玩了一整晚,她好几次大叫‘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森田森吾两眼睁得大大,眨了几下。“没想到你这么行。”

青柳突然哈哈大笑,“我说的玩过,指的是电动啦。我跟她玩过格斗游戏,两人对战的那种。每次她的角色快被我干掉时,就会大叫‘我快死了’。”

森田森吾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这是我听过最烂的谎话。”

“我跟她之间真的没什么啦。为了向我道谢,她确实找我吃过饭,但她很怕被电视或报纸拿来大作文章,所以后来只是偶尔邀我打打电动。”

“你这个人真的是太老实了。”

“个性是改不了的。我送货也很认真呢。”

“那为什么要辞职?”

“怕给公司添麻烦。”

“你不是货运公司的活招牌吗?”

“有人故意找我麻烦,把我害惨了。”青柳搔了搔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