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荒井和澄子前往梅丘拜见监护人北川良彦。在假释期间,荒井要接受监护人的监督。

  北川良彦是日本歌谣的作曲家,年轻时曾演唱过歌,受过苦,毫无书生气。

  “人很脆弱。以前我生活困难的时候也想过当强盗去抢东西。我还准备了菜刀。但突然发烧病倒,这使我有时间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反省。没这场病,我可能比你更早进监狱吃饭去了。”

  寒暄一完,北川就说了这番话。

  “人的一辈子如何就看你能否克服自己的弱点。这是你今后必须考虑的问题。你们这些人貌似强壮,其实很脆弱。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荒井对他的话有些反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北川的话说到点子上了。

  “我了解你们所处的环境,知道你们立即洗手不干很困难,但你们干的那些事有什么意思。到最后你们都不知道一辈子干了些什么。”

  北川的口气有些尖锐。

  “我的弟弟同你一样也被别人当枪使了。但他运气不好,被对方打死了,是用刀砍死的,惨不忍睹。我接受监护人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荒井伤心地低下头。经过8年地狱般的监狱生活,他意识到应该找一个正经的职业。但他并不想立即改邪归正。一是不甘心,二是这么多年的监狱生活就付诸东流了。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一个月至少到我这儿来两次,有什么问题同我商量。但要注意一件事……。”

  北川看了荒井一眼接着说: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要焦躁。想一下子弥补过去的损失,这是最要不得的。搞不好假释的恩典也会被取消。你衡量一下得失吧!”

  “是,知道了。”

  北川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一口气喝完杯里茶接着说:

  “我有点啰嗦,重复一遍,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也不要随便出手。坦率地说,在监狱里生活很长时间的人,象竹筒里的蛇一样,丧失了对普通社会生活的适应能力,衡量事物价值的标准也发生变化。所以自己认为对的事,在别人看来可能是错的。要做什么事情之前一定要和我商量。”

  或许这时的北川已经看出荒井的心事。当然这是他的一种猜测。

  荒井内心一阵紧张,一丝不祥之兆掠过他的脑海。他低下头,温顺地说:

  “明白了。今后请您多加关照!”

  20分钟后,荒井和澄子走出了北川良彦家。不知为什么,澄子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北川先生的话,你怎么看?”

  在往车站的路上,荒井问。澄子爽快地说:

  “听和尚和牧师说教,有时候是觉得他们说得很对,但我们做不到。简单说这就是我的感受。”

  “如果从今后我要改邪归正,你怎么办?”

  澄子立即站住脚,用犀利的目光看着荒井。

  “你真是这么想的?”

  荒井一时语塞。澄子着急地说:

  “要是在过去,在发生这事之前,我也愿意你洗手不干。那时候你要这么说,我会尽力帮助你实现这个决心的。现在我的身体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办?”

  荒井想,如果旁边没人,她也许会说出更难听的埋怨的话。

  “知道,知道,开玩笑呢。”

  “开玩笑就算了。要是体真的这么做,我可不饶你。用针刺入身体的墨和颜料使我变成了一个无赖。现在我已经回不到8年前的我了。”

  橙子一个人嘟囔着,拦住了一辆驶近的出租车。

  荒井和澄子乘车前往三轩茶屋,去见佐原总二。拜见组长——当家人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对于荒井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可能是一个隆重的场面。荒井想,迫于现实情况没有到监狱接我,佐原总会把我当作凯旋的将军来对待吧!

  先一步回东京的清木太作肯定把我今天去拜见的事告诉了佐原。荒井想,我为组里出了这么大的力,组长和其他头头会全体出动迎接我的。

  在车上,荒井不停地回忆过去的事和组里每一个人的面孔。他回想起一次被已故的老头子近藤龙一痛骂的情景,感到令人怀念。但在来到末广组大门口的时候,荒井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整个的气氛同以前有所不同。

  到大门口接他的是一个没见过面的青年人。家里非常寂静,缺少活力。走进大门旁边的会客室,荒井也没有见到一个过去熟悉的人。

  “您回来啦,您辛苦了!”

  佐原的妻子千代子走进了会客室。她长澄子一岁。在进监狱之前,荒井和佐原一样,都是小头目,千代子是兄弟之妻,大家平等相待。但佐原发迹,并当了组长,千代子就成了大师娘了。在黑社会里,上下等级是十分森严的。

  “大师娘,久违了。您没什么变化。祝贺佐原荣升第二代当家人。虽然在狱里的时候写过信了,但今天请允许我再次表示祝贺。”

  “谢谢!你身体很好,我就放心了。坐吧!当家人马上就来。”

  威严随地位而升。在千代子的言语和态度里,荒井感到了上下之别。

  双方相对而坐。荒井想,如果佐原被派去刺杀那个人,自己可能就成为当家人了。那么刚才说这一番话的就是澄子,而不是千代子。

  一会儿,佐原穿着和服进来了。他同荒井简单寒喧之后,便对千代子说:

  “去准备点儿酒。”

  坐在椅子上的佐原总二态度庄重,威严十足。

  在监狱里听说佐原总二接任组长的消息后,荒井有些意外。佐原聪明,但待人冷淡、生硬,不够宽宏大量。他不是组长的最佳人选。

  但如果把以前的佐原比作一把剃头刀,那么现在的佐原有如一把日本战刀。荒井觉得自己开始明白老头子选他作组长的原因。作为当今这个时代黑社会一个组织的统率者,佐原或许比老头子更合适。

  荒井看到了一个人成长的结果。佐原比他大五、六岁,但荒井却觉得自己比他小十五、六岁。荒井的心里产生了北川良彦警告过他的强烈的焦躁感。

  闲聊了一会儿,荒井转过头看了一下门外,外面仍然空无一人。

  “组里其他人都好吗?”

  佐原总二不知可否地点点头说:

  “昨天碰上点儿麻烦,是搜查手枪。还好没查出什么。所以今天大家都老老实实呆着。”

  “这么严重?”

  “你在狱里时间呆长了,可能一下子理解不了。现在的组已经是有名无实了。当然,没有正式解散。”

  荒井对佐原的话感到意外。

  “是不是地盘被别的组夺去了?”

  “要是这样,我还能在这儿坐得住吗?对手是警察,我们没办法。警察从前年秋天开始取缔暴力团。”

  “不过。组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过去警察也搞过几次暴力团。警察一遇上解决不了的案子,就搞暴力团,以此欺骗大众。这是警察的拿手戏。现在情况不同了。清水叔说奥运会结束一年以后,就会松下来。但我看没那么简单。”

  荒井对组长亲口说出的那些令人担心的话感到不安。监护课长的“世道变了”的这句话又一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现在警察正在进行‘山顶作战’,搞大的组织。菊水会的津田会长因私藏枪支罪被逮捕,锦叶会的头头们全部被抓,和我们争地盘的大东会也全完了。”

  “这么厉害?”

  荒井简直不相信。

  “现在我们一动也不能动。比如搞一个祝贺你释放的赌场,警察马上就来。”

  “那么,大家都在干什么?”

  “这种局面,我以前多少预料到一些。所以接任组长后,我让大家尽量找个正当的职业。因此,大家还都有碗饭吃。当然也有人不听我的话,现在吃不上饭,但他们还得忍一段时间。现在我的收入主要靠一间酒吧、一家弹子游戏机店和两家咖啡馆。”

  尽是些令人丧气的话,荒井听了难过得直想哭。在大组织到打击的时候,中等规模的末广组独自生机勃勃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反,佐原总二考虑大家的安全,及时转换方向不愧为英明之举。

  “谢谢您帮助澄子办了那家店。”

  “你在监狱里,我得特别关照澄子。”

  “让您费心,实在不好意思。”

  “不,应该感谢你。但目前局势不好,已故老头子答应你的事恐怕不能马上办。”

  佐原总二看了荒井一眼。

  “但是,荒井,我也不是甘于现状的人。一旦局势好转,我马上着手扩大我们的组。眼下我在考虑危险性小、立即能干的事。你就当还在监狱里,再忍耐几个月。澄子很能干,经营那家店没问题。你每月的零花钱,我给你想办法,别让澄子负担太重。”

  荒井健司深深地低了一下头。对佐原总二的一丝嫉妒这时也烟消云散了。荒井折服了。他相信佐原比自己强,具有统率众人的才能。

  “你都替我想到了。我按你说的,先老实呆一段时候。您有什么事,请随时吩咐。”

  “别客气。有空你就到这儿来。搞赌场有些危险但庆祝宴会还是要办的。今天人少,我们几个人先祝贺一番吧!”

  佐原总二有如卸了一副重担般地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荒井健司表情严肃地坐在经堂饭馆的二楼。

  “健司,换换衣服吧!”

  澄子从隔壁房间探过头说。荒井皱起眉头问:

  “你能不能坐下听我说句话?你觉得他们今天说的话怎么样?”

  “怎么样?我觉得有道理。”

  澄子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在荒井的身旁坐下。

  “你们谈话的时候,我去帮他们干活了,没听见当家人说了些什么。但大概情况我以前就知道。现在的组长和老头子不同,说话留有余地。他认为说大话没结果还不如先留下余地再等好结果。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话是这么说,但我这样可等不下去。当然,我不能让他马上分我一块地盘。世道确实变了,没办法。我也理解佐原的做法。”

  荒井就象要吐出一股苦水似地接着说:

  “但我到底为了什么在监狱里吃了那么长对间饭?现在后悔也晚了。”

  对于荒井的话,澄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组长、监护人和你异口同声地要我老老实实地呆着。那些刚出监狱又进去的家伙要听说我在家闲着可能会笑掉大牙。我这么说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可能会受到惩罚。受罚也行,在这期间,我还想干一件事,证明自己在监狱里住了8年的价值。”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你究竟想干什么?总不会改邪归正吧。”

  “不,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你和组长都让我在家闲着,我不仅不能挣钱,而且还要花你们钱,但在这期间我要先还一笔人情债,请不要管我。”

  “你要干的事我绝不阻拦。店里赚的钱你也可以拿去花。但你到底想干什么?”

  “复仇报恩!”

  澄子瞪大了眼睛。

  “究竟是什么事?”

  在澄子逼问下,荒井向她讲述了在监狱病室偶然遇见小山荣太郎,小山让他找一个叫杰克的人和小山被处死的经过。荒井的话打动了澄子,她一动不动地听着。听完后,澄子叹了一口气说:

  “真可怕!有满洲时代的这段因缘,你的心情我理解。作为男子汉的确要恩仇分明。但杰克是那个男人的真名吗?”

  “不知道。这是洋鬼子的名字,猜不出来。”

  “脸型和身体有什么特征?”

  “脸部特征不知道,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有尚未完工的纹身。”

  “刺的是什么图案?”

  “左手腕刺着二、三朵樱花。手腕刺樱花的人太多了,这条线索也没什么用处。”

  “找这个人就象大海捞针一样。”

  “但杰克这个人肯定不是正道上的人。各处我找可能有希望。找这样的人,我这张脸还有用处。另外,还有一个办法:只要找到为杰克作证的四个人就能找到他。”

  “不那么容易。”

  澄子皱起眉头说:

  “如果这四个人为杰克作了伪证,过了这么长时间,小山又被处死了,他们还会吐真言吗?搞不好再受到你的恐吓,他们何必要自找麻烦?”

  “我想到这一点了。托你的福,我现在在家闲着,既有时间,又没事干,杀人犯起诉年限是15年,还长着呢。我想找点娱乐,而且我还在小山面前发过誓,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是啊!”

  澄子咬紧嘴唇说:

  “让我想想。这件事说干,也不是今天或明天就能开始干的事。”

  澄子说到这个地步,荒井就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