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源藏在岩棚里燃起一堆火。

  架在火上的鹿肉烤得正香。

  繁星满天。源藏靠在岩石上,眼望着火陷入了沉思。这是德造见到他的当天夜里。德造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他满脑袋是这句话。

  纪州犬怀上了狼崽——。

  源藏说死也想不到会有这等事。狼是狗的天敌。本来不共戴天的仇敌却做了夫妻,这是不可想像的。如果德造的话不错,纪州犬就将生下一窝有半日本狼血统的狗仔。狼是狩猎型野兽,捕猎是它的天性。跟它在一起的纪州犬,在犬科动物中,亦具有强烈的捕猎本能。两相结合,生下的崽会什么样子呢?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不去。

  火焰升腾。看着看着,慢慢地,火里幻化出几只摇摇摆摆、胖胖乎乎的小狗来。

  好象有什么响动。

  “源藏,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我在法师山上游睡觉,看到这里燃起了火,我想没准会是你……”

  “你没有死于山洪?”

  来人是志乃夫正昭。

  “你知道山洪的事,看来德造还活着。”

  志乃夫在火旁坐下。

  “吃吧。”

  源藏把刀子递给他。

  志乃夫看上去跟乞丐没有什么两样。他用刀割下一大块鹿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又切了一块,看样子实在是饿极了。

  “德造下午才从这里走的。他说他要回寺里等你。”

  “这是我们约好的。”

  “他说要和你一决胜负。”

  “我正巴不得这样。德造有抢来的钱,你可以随便去打鹿和野猪。只有我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我得杀了德造,赶快结束这一切。”

  “你想再回去干警察?”

  “不。”志乃夫摇摇头。“你呢?狼和狗已经杀掉了吗?”

  “……”

  源藏无言地摇了摇头。

  “你也实在是太固执了。”

  志乃夫注意到源藏双肩下陷,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有一种空虚的、孤凄的阴影。他以前可不是这样。

  “你才真叫固执呢。如果你放弃对德造的成见,不就啥事没有了?”

  “放弃成见?”

  “对。”

  “真令我吃惊。我没想到这话会出自你的口中。”

  “你在外漂泊流浪了这么久。我认为,在漫游的过程中,人慢慢地就会消气,变得心平气和。”

  “喂,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志乃夫把正在切肉的手停下来。

  “我很正常。”

  “莫名其妙!”

  “我不认为德造坏。如果他是个恶棍,他决不会甘冒生命危险来救狼的。我在小黑山就已经认定了。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没有这种准备,他是难于突破包围网的。”

  “你救德造和狼,就为的这个?”

  源藏的双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炯炯的光芒。源藏本来是很少说话的。现在他按撩不住激动的心情,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我一直以打猎为生。除此而外,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在小黑山,风雨之中,我与德造殊死搏斗时,他愤怒地叫道:你屠杀动物有什么乐趣?你的慈悲心哪里去了?我当时真想冲他喊——我拿起枪,不是为了屠杀动物取乐!但我终于没有叫出来。当时我强烈地感到德造决不可能会是坏人。为了自己养育的一条狼,他万死不辞。为了一头野兽,德造甘冒生命危险,这不能不令我悚然。这样的人哪里去找?还有谁会象他那样在暴风雪之中追踪我呢?德造为了狼,置生死于不顾,他的心中没有罪恶,纯净得如同水晶一般。我认为,即使不是狼,而是一条狗,他也会那样做的。”

  源藏一开口,便象打开了的闸门。

  志乃夫被他洪水般汹涌的话语压倒,一时竟无言以对。

  “德遂说,狗肯定已怀上了了狼的孩子。他把一切都托给我,回了寺里……”

  “唔……”

  志乃夫切下一片肉。

  他终于弄清了源藏脸上阴影的意味。源藏的地位已发生了逆转,他正从追杀一方转向救护一方。他闪烁的双眸正是他内心矛盾的体现。源藏不是在说服志乃夫,而是在说自己。

  志乃夫把视线投向夜空。

  当山洪袭来的时候,志乃夫给德造松了绑。为什么给他松绑,志乃夫从未深究。他对德造十分恼恨。不过,除恼恨以外,还有别的一种东西。正如源藏所说,人在漫游过程中,会慢慢地忘掉仇恨。而志乃夫,他一边把仇恨一点点地抛到路边,一边又从山野捡起其他一些东西。现在这些捡来的东西都在他的体内集聚了起来。

  “唉,”源藏打破沉默。“德造他不会跑掉的,你愿不愿和我一道走?我想各处转转,看有没有狼和狗的消息。而且,我也正要到德造那里去一趟。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保你不饿肚子。”

  “好吧。”

  志乃夫收回目光,把视线投向火堆。

  火光照亮了志乃夫的脸,也照亮了源藏的脸。两人的脸都被映得通红通红的,仿佛发怒了一般。

  8

  五月十三日。

  两个亲都大学学生下了赤石山脉的大泽岳,到北又泽去。他们是牧野和川北。

  山路顺涧边而下,看上去极其崎岖陡峻。涧下是一条湍急的溪流,水深达15米左右。两壁的悬崖全是红岩。

  牧野和川北在一块可以俯视溪流的岩石上坐下来,肚子饿了,也实在累坏了,他们把盒饭打开。

  川北不经意地往对岸扫了一眼。他猛然发现树林边什么东西在奔跑,看样子象是鹿。川北碰碰牧野的手臂,用手指给他看。

  一头牡鹿从密密丝丝的树林里奔了出来。它正在全速奔跑,奔跑当中不时地跳跃两下,动作十分轻捷。

  没跑多远,鹿突然又改变了方向。鹿前面突然跳出一团褐色的东西,挡住了它的去路。那东西猛地跃起向鹿袭来。鹿急转回头。那个野兽似已跳到了鹿的背上,可一瞬之差被鹿闪避开了。鹿的身体象球一样地高高弹起,落在了十米开外的地方。

  这时,鹿的面前又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狗。鹿受到前后夹击,进退两难。它无路可逃,跳上了一个岩盘。岩盘上面有一点儿地方,鹿一个直扑,冲到了崖边上。

  狗和那头褐色的野兽紧迫过来。

  鹿纵身跃向空中。这是一个高达十几米的断崖,下边是一个盆子一般的绿色的深潭,看上去比鹿的身体还小。鹿硕大的身躯直朝下面的深渊坠落下去。

  潭中溅起高高的水柱,鹿的身体随之消失了。

  狗和那褐色野兽跑到悬崖边上。狗蹲坐下来,而那褐色的东西却毫不狁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它的体毛被风吹起,粗大的尾巴水平伸开,直挺挺的象一块板,挟裹着一阵风。

  随之,水面上又腾起了一条水柱。

  狗返身跑走了。

  “狼!”

  牧野颤抖着声音叫道。那条白狗个子就不小,可与那个褐色的东西相比,则显得相形见绌。

  鹿爬上岸。

  狼虽然浮上了水面,可它的肚子好象遭了水击,游到岸边,它便不再动弹。

  鹿乘隙向下游跑去。

  牧野和川北象被冻住了一样僵立在那里,眼睛都看呆了。

  溪岸边,一头月轮熊慢慢腾腾地起来。它边走边追逐过来。正在这时,那头牡鹿从岩石后边猛地窜出,撞到了它的面前。熊骇然大惊,猛地跳了起来。鹿也极为狼狈。为避开熊,它跳入了溪流。

  熊紧跟着也跳了进去。

  熊照准鹿的鼻子一把掌猛拍过去,然后又拍打着水扑到了鹿身上。双方都沉入了水底。等浮上水面的时候,鹿已经死了。熊咬住它的脖子,把它拖上岸。

  鹿体内流出的鲜血,在水面上划出一条红线。

  狼转过岩角。

  熊正在舔舐鹿身上的血。一看到狼,它马上敏捷地跳起身来,这与它那肥硕的身体很不相称。它张开大口,露出牙齿。狼也张牙舞爪地一脸凶相。双方都在怒吼,都想以吼声震慑、压倒对方。因为溪流的喧哗无法听到。

  狼冲了上去,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严阵以待。它看准机会,劈面就是一掌,不想竟被狼躲过。狼跑出不远,又折转身来。熊怒目而视,待狼又扑过来时,熊腾地直立了起来。

  在离熊两米远的地方,狼突然跃起,从熊的头顶一掠而过。就在越过的那一刹那间,狼的胯下突然冒出一股褐色的液体。那液体象箭一样直射到熊的脸上。

  熊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它闹不清狼在哪里,只好在原地团团乱转。乘此机会,狼一跃跳到熊背上,狠狠地咬住了熊的脖子。熊摇晃着身体落入了溪流。狼也一起掉了下去。

  狗从上游跑来,见景也跃身跳进了溪流。

  熊、狼和狗扑扑腾腾地打作一处,河面上水花四溅。

  很快,水面上便平静了下来。熊败下阵来,鲜血淋淋地朝下游逃去。

  狼和狗上岸以后,晃动一下身体,抖落掉身上的水。飞腾的水珠因为阳光的照耀,描画出一个个小小的彩虹。

  “快跑!”

  川北抓住牧野的手腕,低声叫道。

  两人丢下盒饭,仓惶逃跑。

  五月十五日。

  德造躺在寺厨里面。

  从南纪回来已有半个月了,他一直在等志乃夫。他想也许今日,也许明日,志乃夫就会来的。可左等右等,志乃夫一直没有露面。德造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大难不死就是个奇迹。奇迹不可能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也许他确已经死了。

  源藏也没有来。

  德造想,源藏此刻也许正为寻找戈罗的踪迹在林中踟躇。

  突然,他跃身跳起,手里攥着把匕首。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几乎与此同时。隔扇被推开,后门也被打开了。

  “德造!”

  安的脸在剧烈地抽搐。他手里握着一支削得很尖的竹枪。堵住后门的秋手里也是一杆竹枪。

  “这次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安扭歪着脸,冷笑道。

  “你放明白点儿!你休想再跑!快把刀子放下,带我到藏钱的地方去!老实点儿的话,我们可以叫你痛痛快快地死。不然,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狗杂种,果然来了!”

  德造的声音在发颤。

  “钱在哪里?快说!”

  秋喝问道。

  “我不会交给你们的!”

  “难道你想把它带到地狱里去吗?!”

  “带到地狱里也比交给你们强!”

  “快给我住嘴,王八羔子!”

  秋闯进屋里。

  “秋,不要杀了他!别让他跑了就行!”

  安叫着也步步紧逼过来。

  德造背靠着墙壁。

  秋凶相毕露,他猫着腰挺枪冲了上来,另一边安也在逼近。

  德造猛地弯下腰,抓起地上的酒瓶子朝秋打过去,随即又把菜碟之类的东西砸向安。

  “混蛋!”

  秋从左侧挺枪刺来。德造总算闪避开了。但是安的竹枪却刺入他的左肋腹。德造用左手攥住竹枪,把匕首朝安投去。匕首打在墙上,落到了地上。德造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难受。秋恼羞成怒,挺枪突刺过来。竹枪刺穿了德造的肚子。

  “叫你别杀了他——笨蛋!”

  安颤声喊着,拔出竹枪。

  秋也把竹枪拔出来。

  德造颓然倒在地上,两个伤口血流如柱。

  “钱!快说!钱在哪里?!”

  秋暴跳如雷。他一边叫,一边用竹枪刺德造的大腿。

  德造说不出话。他呼吸困难,即使想说也出不了声。

  “王八蛋!”

  秋又用竹枪猛击他的另一条腿。

  “我叫你别杀了他!……”

  安刚要发火,突然咽下了后边的话。

  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便回过头来,刚回过头,便看到有两个褐色的和白色的东西朝他扑了过来。安不由的朝后退去。那团褐色的东西早已冲上来,尖利的牙齿咬住了他的半边脸。安倒在了地上。

  德造看到,戈罗撕掉了安的半边脸。希罗也咬住了秋的右手腕。秋用枪去剌它,却未刺着。

  ——戈罗——希罗——。

  德造心中在呼喊,但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

  秋倒了下去,右腕被撕裂了。

  戈罗咬断了安的脖子。安的悲鸣还没有落地,它又已向秋扑去。它咬住了秋的头,秋的头部被咬破,血流飞迸进而出。秋把左手里的匕首刺向戈罗,匕首深深地没入了戈罗的肋腹,直达肩部。戈罗摇晃了一下。秋的脑袋已开了瓢。

  屋里到处是血。

  德造倒在血泊之中,希罗来到他身边。

  戈罗挤尽全力朝德造身边靠过来。但它的后肢颓然无力,虽几经努力,试图站起来,却未能成功。最后终于匍匐在地上。

  德造听得见希罗悲痛的声音。呜,呜。希罗低声号泣。它摇着尾巴舔舔德造的脸,然后又到戈罗身边舔舔戈罗的脸。

  ——希罗,戈罗,你们可回来了!

  德造眼中淌下一大颗泪珠。

  他已到了垂死阶段。

  惭惭地,他神志不清了。可他那失去知觉的眼睛,仍紧紧地盯着戈罗。

  志乃夫和源藏在飞跑。

  在秋叶街道的茶店里,志乃夫打听了一下蓬莱寺的位置。茶店的老太告诉他说,两三个小时之前曾有人向他打听过,这附近有没有远离村庄的废寺或者不住人的房子之类的东西。

  老太告诉他们附近是有座废寺。

  听完老太的话,志乃夫和源藏把东西存起来撒腿就跑。

  听老太说到蓬莱寺有二里路。

  他们一气赶到。

  刚跑上石阶,便看到了这幕惨剧。

  “德造!”

  志乃夫抱起德造。德造的脉膊已经停止了跳动。他身上还是热的,看样子刚刚断气不久。

  源藏查看了一下狼的伤势,他的旁边蹲着那头纪州犬。纪州犬身上的白毛全被血染红了,只有脸部还是白的。

  “德造已经死了。狼不要紧吧?”

  志乃夫大口喘着说。

  “不清楚。我这就把狼送到医生那里去。你先帮我照料一下这条狗。”

  源藏拿出被子把狼裹起来。刀子仍插在狼肚子上。如果拔出来,狼可能会失血过多。志乃夫把狗用绳子拴住。源藏怀抱着被子和狼,朝外走去。

  志乃夫瞥了一眼狼,它长长的眸子放射着蓝光。

  源藏大步走下石阶。

  志乃夫环视了一下屋内。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个人失去了半边脸,喉管被咬断。另一个人脑袋开花,倒毙于地。狼的凶残从这两具尸体上可见一斑。

  纪州犬一边哀哀低呜,一边舔舐德造的脸。

  外面起了风。风从洞开的门中穿堂而过,纪州犬的体毛被吹得翻卷起来。虽然是初夏的风,志乃夫却有一种凄怆之感。

  德造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志乃夫给他合上了眼皮。猛然,他觉得德造的眼睛与源藏抱走的狼的眼睛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