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昭和二十年十一月九日。

  仁科伊都患感冒躺在屋里。

  村里,被战争逼上前线的男人们,没有一个回来的。

  伊都想:即使男人们从战场上回来了,也不会有谁娶自己为妻。她怀孕了。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她是在被三个军人轮奸后怀的孩子。那天晚上,伊都被轮奸到清晨。三个军人轮奸她后,又对她进行讯问,伊都没有回答,她象死尸一般躺在地上。三个军人似乎省悟到伊都确实什么也不知道,终于,停止了审问。但是,伊都再次被轮奸了。

  早上,他们走了。

  必须离开这个村庄……

  仁科伊都想。堕胎吧——使用奇怪的药可以堕胎;或者到鄂霍茨克海里,据说让下腹部受凉也能堕胎。伊都苦苦思索后,在三天前的半夜时分,去到海边,裸着身子下了海。这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漆黑的大海漫无边际。星光中,看得见海水浸到了自己洁白的胸部,包围着身体。刚泡了五分钟,她的感觉就开始麻木了。十一月的鄂霍茨克海已是严冬季节,伊都冷得就象要散架似的。

  伊都流出了眼泪,虽说是被轮奸怀孕的,但一半还是自己的骨肉,伊都的脑内闪过一丝对胎儿的怜悯。

  尽管流着眼泪,但伊都仍然站着不动。脚下的砂子一点点的下陷,大海仿佛要将失去知觉的身体吞没似地,这也许是罪过,冰一般寒冷的海水,象无数的荆棘刺激着下半身,使皮肤渐渐僵硬,不久胎儿就会被冻死。

  伊都的身体失去了知觉。

  她听见有人在叫喊,往砂滩上举目一看,从远处高高堆起的砂丘上,走下一个人影。

  从那人的叫喊声中,伊都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

  叭嗒,叭嗒……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恐怖的声音,定睛一看,一架直升飞机从房上飞过。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直升飞机。仁科伊都看见飞机在村外的砂滩上着陆后,就离开了窗户。飞机上是美国的标记,传说在城市里,美军需要女看守。伊都把门顶上了。

  没过半小时,门外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伊都蜷缩着身体。门响了,仁科伊都蹲在地上哆嗦着。外面传来外国人的叫骂声,继而,门被推开了。

  两个美国兵和一个日本翻译站在门口,都是赭红色脸膛的大汉。两个美军穿着靴子闯进来,拉走了吓得说不出话的伊都。

  伊都被带到直升飞机前,人们都远远地躲在暗处,恐惧地看着,伊都的父亲出海去了,虽然看见母亲跑来,但已来不及了。

  第二天早上,伊都被带到了千岁机场。

  傍晚,伊都被关进一家大楼的一个房间里。她从着陆的机场坐汽车被带到这里,想象中这儿似乎是东京,但还不大清楚。翻译什么也未告诉她,护送的美军也什么都未询问。

  到了晚上,一个美国兵和翻译进来了。翻译长着一副丑陋的相貌;美军是个长着蓝眼睛、褐色头发、浑身长毛的大个子,连手腕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毛。

  伊都立即明白了不是抓她来当女看守。翻译询问了战败书的第二天到伊都家去的五个军人的去向,这和轮奸伊都的三个军人所问相同。伊都回答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也只有这样回答。反复审问了几次,都是同样的回答。翻译说:“快讲实话,不然就枪毙!”伊都一边颤抖一边诉说:“确实什么也未听到过。”

  突然,美国兵从兜里摸出手枪就向伊都射击,子弹打在坐着的伊都膝盖面前,伊都只记得自己惊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当她清醒过来时,大个子美国兵,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从肩部到胸腹都长满熊一样的毛。

  翻译的身影消失了。

  伊都被拉了起来,美国兵把她的衣服撕破,全身脱得精光后按倒在床上。那美国兵大声地嚷着什么,……伊都仰面躺在床上呻吟着,她又被强xx了。

  三天来,伊都都被关在屋里。三天里,包括大个子在内的三个美国兵,一边交替审问,一边将她轮奸。

  第四天晚上,伊都被大个子美军用车带出来,在被战火烧成废墟的街上,将她放了。

  到哪儿都无依靠,又辨不清方向,因连日来的审问和凌辱,身心受到了极度摧残,仁科伊都无力地蹲在楼房的阴影里。

  “我能帮你点忙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飘进伊都耳内。

  …………

  第二年元月十八日,仁科伊都在东京涉谷区公寓里生下一个男孩——仁科草介。

  给孩子取名的人,就是那个最初招呼伊都并照料她的女人——野关千代。

  一年后,即昭和22年七月三日,仁科伊都在同一公寓里病故了。

  野关千代模模糊糊记得伊都的故乡。她不知在何时,曾听伊都说过。

  她请警察帮助,查找到了伊都的亲属。

  接到警察通知后,到东京来的是伊都的老父铁造,六十多岁,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铁造曾在女儿的牌位前,哭得死去活来。

  铁造把仁科草介紧紧地抱在怀里,把他带回故乡北海道。

  仁科草介受祖父抚养。伊都的母亲——铁造之妻,在女儿还杏无音信时病故了。

  当仁群草介刚开始懂事时,铁造就常常将他带到伊都住过的家去,房子仍旧原封不动地保持着伊都被美军带走时的老样子。仁科草介从家中残存的生活用具中,嗅到了母亲的气息。

  仁科草介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时,铁造就常带他出海捕鱼。由于是小船,不能去远海,所以只能捕些毛蟹、海扇贝、鳕贝等。实际收入很少,加上一到冬天,流冰涌来,大海就被封闭了。

  仁科草介八岁时那年冬天。

  一天,大海被流冰覆盖着,铁造和草介在海边拾顺流冰漂来的木材。

  “草介,有件事要对你讲。”突然,铁造停下来望着流冰。“你一定要给你母亲报仇啊!”

  “给母亲报仇……”仁科草介吃惊地看着祖父。

  “对,母亲的仇。”铁造点着头,“草介,虽然你还是个小孩,但我仍然要告诉你,你仔细听我讲,好吗?”

  “嗯。”

  草介莫名其妙地凝视着祖父布满深深皱纹的淡褐色脸膛。

  “战败后第四天晚上,来了三个将校……”

  铁造望着低沉的云层笼罩着的大海,详细地叙述了伊都的悲惨遭遇,那是伊都流着眼泪向他诉说的。被美军带走后的情况,是他到东京领取伊都的尸体和仁科草介时,从照料过伊都的女人野关千代那儿听说的。

  是吗?母亲想杀死我,赤身裸体地站在海水里,多残酷啊!但这又是真实的情景,多么令人气愤,悲伤啊!这些愤怒,悲痛,都怪我父亲,怪那三个军人。杀!等我长大了,就找到他们,统统杀掉!

  “给你母亲报仇,杀死他们!”

  铁造盯着海面叫道。

  从那天起仁科草介变得沉默寡言了。

  2

  仁科与山泽分手后,当天夜里,乘末班飞机到了北海道。

  到达鄂霍茨克海边的故乡时,已是八月二十八日将近黄昏时分。从前的渔村,现在已成了小市镇。仁科朝镇外的茅屋走去。

  母亲伊都的家还遗留着,尽管连菜园在内才有三百坪左右有的空地,但仁科曾几次拒绝不动产业者的购买交涉。

  仁科默默地站在家门前。

  家,已变得连茅屋或破屋都称不上了,墙已经倒塌,木板也被拆掉,只有屋架勉强遗留下来,而且已经倾斜。

  仁科在家门前默哀了一阵,转身坚定地走了。野花、露珠上留下了他的足迹。

  仁科刚走出空地,就停住了脚,一个不相识的人站在路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仁科若无其事地跨上大道。

  “请等一下!”那人对从旁边穿过大路的仁科喊道。

  “要是认错了人,请你原谅。你该不是仁科草介吧?”

  “不是。”仁科慢慢摇着头。不知对方究竟是谁,在城里倒无所谓,但在这种乡村被发现了,是无法逃脱的。

  “稍候一下行吗?”那人叫住已迈出步子的仁科。

  仁科转过身来,停往脚,此时正是傍晚时分。

  “我是田渊君雄呀!你要是仁科,就应该记得小学时代的朋友。”

  仁科停下来,记忆中好象有田渊这个名字。不过,即使是儿时的朋友,在眼下,也不可大意。该不会是组织的手伸来了吧?

  仁科转过身来,仔细看了那人一眼,确实是儿时的朋友田渊,全身的紧张稍稍松弛。

  “是你……”仁科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开车路过这里,看见一个人呆呆地凝视着这所房子。”田渊满面堆笑地迅速说道,“我早就认为是你了,因为,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对这间房感兴趣。别担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田渊和仁科并肩走向汽车,仁科比田渊高出半头。

  “谢谢!”仁科迷惑了。

  “别讲礼,那样就不亲热了。无论如何,我们总还是儿童时代的朋友吧!我现在在渔业公司工作,情况还不错。虽然不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不过,既然来了,你就把你交给我吧,我不会让警察发觉的。”

  田渊激昂地说着。他收集了所有关于仁科草介的消息,对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坚信仁科是决不会平白无故杀人的。两人虽然是小学时的朋友,但仁科小时候的性格,即使长大了也不会改变,可以说还是老样子。

  “我不能给你添麻烦。”仁科拒绝坐车。

  “别牛劲了!难道不信任我吗?”

  “并非如此,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算了吧!你来是有什么目的吧?”

  “对,我来调查一件事。”

  “我帮你调查,行吗?街上到处都有通缉你的照片,你冷静地想一想吧!”

  田渊强硬地将仁科推进了汽车。

  “呵,想起来了!”仁科坐在座位上苦笑了一下,“你一争吵起来就急躁,而且,还是个不服输的人。”

  “终于想起来了吧?不过,你却不同,总是与我作对,一人去看流冰。”

  “嗯。”仁科点着头,望着大海。

  “仁科,能告诉我吗?”

  田渊将车驶向纹别市,他经营的渔业公司本部在纹别港。

  “目前,还不能对你说,你知道了也会被卷入进去的。”

  “即使被卷入,我也不在乎。”

  “不行,太危险!这不是一般的对手。”

  仁科的声音里满含拒绝之意。虽然他知道田渊并无歹意,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事是很麻烦的。

  “知道了,那我就不过问吧。但是,你来是想调查什么呢?总可以告诉我吧。既然来到了这儿,借助我的力量是有必要的。”

  “……”

  “你坦率点儿吧!”田渊埋怨地说,“我一直很担心你的事,作为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所以,刚看到好象是你的身影时,我就……”

  “好,我说!是我母亲的事。”

  虽然不想说,但田渊的话是诚挚的,也许需要他的帮助。

  “母亲的事?”

  “对,战败后的第二天晚上,五个军人来到我母亲家,你知道吧?”

  “听说过,美军的直升飞机带走了你母亲。听说这是村里有史以来的大事件。”

  “这五个军人是坐轰炸机来的,可以断定,轰炸机象是坠入了鄂霍茨克海的某处,但还没有证据。我就是来调查在渔民中有无那件事的目击者。”

  “就这件事吗?”

  “对我来说,是事关重大的事。”

  “就是说,你需要知道那架轰炸机的去向……”

  “看来这是解开一切谜的钥匙。”仁科点头答道。

  “这种事,就交给我吧!明天我就能查清。”

  田渊踩下油门加快车速。

  3

  二天傍晚,田渊打来电话。

  仁科住在田渊介绍的一户人家里,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妇照料他的生活,看来是个女佣人,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在家的主人是谁?他没有问。其实,从家具、装饰品和满屋的香气便清楚地知道,主人是个年轻女人。

  电话里传来田渊焦急的声音。

  “仔细听着!”田渊说,“情况不好,快离开这儿,马上到港口来!在左边突入海里的堤岸正中,停着一艘叫‘第三荣光丸’的五百吨级轮船,你就上这艘船!”

  “等等!到底出了什么事?”

  “警察出动了!”

  “那怎么办呢?”仁科嘶哑地问。

  “陆路是不行了,只有从海上出去。我公司租借的冷冻仓库在小樽港,正好可以送你到那儿去,其他就别多问了,没时间了!我在船上等你,问题是在上船前这段时间,可别大意呀!”

  田渊挂上了电话。

  真是警察吗?仁科起身向外走去。

  “要出门吗?”老妇问走到门口的仁科。

  “马上就回来。”仁科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

  仁科钻进了房屋之间的胡同,胡同弯弯曲曲通向原野。

  不一会儿,仁科来到码头。果然突入海中的堤岸正中,有艘亮着红色船舷灯的船,突,突,突……的涡轮机声震荡着夜空。走近一看,正是第三荣光丸号船,仁科走过跳板,来到船上。

  “你来了?”田渊正在等待。

  “嗯。给你添麻烦了。”

  “立即出航!”田渊向旁边的船员命令道。

  “到这里来。”

  仁科随田渊进了船桥。

  解缆,起锚。田渊将给机舱指令的拉杆,从后退扳到前进,船开始滑行了。

  “好久没出海了。”田渊点燃了香烟。

  “这么干不要紧吧?”

  “别担心,要是在这里把你交给了警察,那我就丢脸了。在这儿,我还是有点名气的人。到达小樽市以前,我负全部责任!”田渊的声音爽快有力。

  “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别这样,老朋友了嘛!何况,我也正想出海。我都有厌烦这个经理的工作了!”

  “生活很奢侈吧!”

  “住在这种边远的地方,多少有点儿。噢,那件事……”

  “了解到了吗?”

  “嗯。”突然,田渊的语气加重了,“了解到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仁科看着田渊,田渊的目光盯着夜幕中的大海。船离开纹别港后,取道西北,看来是要通过宗谷海峡。

  “首先,那架轰炸机的确是在战败后的第二天晚上迫降在鄂霍茨克海。据说晚上九点钟左右,有人听到了爆炸声,还有渔民亲眼看见。”

  “果然是这样!”

  “不仅这些,此后第二个月的中旬,美海军进行了大规模的海上搜索。据说大约一周间,纹别、涌别一带的水域都禁止捕鱼。说是排除机械水雷,可那一带从来没有听说布过水雷呀!”

  “是搜索轰炸机啊!”

  “对。据渔民说,好象潜艇也来过。轰炸机迫降的位置,是水深九十米左右的海区,听说对那一带进行了反复搜查。找到了机体,这是无疑的,可那轰炸机上究竟载着什么呢?”田渊看着仁科说。

  “我也不知道。”仁科缓缓地摇着头。“我所知道的就是,在陷害我这个谜的中心,有架轰炸机。”

  这时,不知从海上什么地方传来汽笛声,几乎在这同一时刻,报务员走了进来。

  “保安部发出了停船命令!”他眼盯着仁科,声音有点颤抖。

  “来了!”田渊并不惊慌。

  “别担心!这是预料中的事。”

  巡逻艇一边响着命令停船的警笛,一边全速驶来。

  田渊关上发动机,来到船头,有四个船员在推着专门用于特殊作业用的巨大轮胎。

  “这是悬吊到船头下的轮胎,撞上码头时,能起缓冲作用。钻进去!等会儿就吊到船头下去。”

  “这里面?”

  “对,快!”

  四个船员从两旁使劲扳开轮胎内壁,里面勉强能容纳下一个人。仁科把腰身先钻进去,只要腰能进入,那就没问题了。他顺着轮胎的弯度,身体紧紧地贴在里面。虽然不大自由,但也只好这样了。轮胎立刻吊下了船头,虽然几次碰到船头,但不一会儿便停止了摇晃。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巡逻船接触船舷的声音,听到了似乎是开始搜查的响动。靴子声在船头附近不断地响,大概是几个保安官员在搜查渔网和船舱吧。

  搜查完毕的保安员集中在甲板上,其中一人在下命令,好象是要搜查船舷旁边。几个人向左右散开,探出身体,用手电筒向船舷旁边照射。

  过了好一阵子,保安官员似乎什么也未发现离开了船头。

  田渊松了口气。

  4

  第二天晚上,“第三荣光丸”号船,到达小樽港。仁科在码头与田渊告别。

  “祝您健康!”田渊洁白的脸上浮着微笑。

  “承蒙你帮助了。”

  “轰炸机载的什么?与你的案件有何关系?改日要告诉我啊。”

  “就这样吧!”

  “要当心啊!你的路还很长很长。”

  “谢谢!”

  田渊扔掉嘴上含着的烟头,回到船桥,船驶离了码头。

  仁科转身向车站走去。

  走着走着,他停下来,看了看表,已将近半夜了。他想,现在即使去札幌也无用,还不如就在小樽市过一夜,等明天早晨,在去札幌上班的人流中去为好。

  仁科想走到闹市去找个旅馆,但在途中又取消了这个打算。他转身向港口走去。小樽市靠海边附近的街道,已有一半成了废墟。倒塌的仓库比比皆是,虽然从突入海中的堤岸到仓库有铁路相接,但轨道都已生了红锈,埋在草丛中。即使是白天,海猫也在那里飞翔鸣叫。

  仁科钻进堤岸附近倒塌了的渔具仓库,在这里不用担心有谁来,也不甩担心搜查,睡上几小时,再出去也行。他倒在被丢弃的渔网中……

  5

  第三天早上九月一日,仁科回到东京,立即调查自卫队第一空挺团团长坂本英夫陆军大臣的履历。调查这件事是不费工夫的,因为,有关自卫队的文件、武器、兵员等出版物,市面上很多。

  仁科在电话簿上选了一个私人侦探局的号码,打电话请求调查坂本英夫的情况。

  “调查什么?”

  “我想了解战败时在厚木基地服务的飞机保修人员的名单,特别是轰炸机的。如果没有这些材料的话,请给我两、三个现住在东京的机场工作人员的姓名住址。”

  “就这些吗?”

  “对。”

  “如果证实了你已经拨款过来,明天就能给你查清。”对方漫不经心地说道。

  第二天傍晚,打电话询问,调查已结束,仁科记下两个人的姓名住址。

  其中一人叫安川明,在武藏野市汽车修理厂工作。

  晚上七点,仁科去拜访这人。工厂好象刚关门,小门开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走了出来。

  “是安川明先生吗?”

  “是的。”安川明打量着仁科。

  仁科将五张一万元的钞票放在安川明手上,安川明奇怪地看看钱,又看看仁科。但还是不慌不忙地将仁科引进去了。

  车间旁边有间办公室,安川明先进去打开了电灯。

  “这钱……行吗?”安川明把钱放在桌上。

  “这是打听事情的酬金,请收下。”

  “究竟什么事?”安川明目光不安地问道。

  “战败的三天前——八月十二日,你在基地吗?”

  “在。”

  “那天有架轰炸机从基地起飞,但是飞出去后就再没回来……”

  仁科凝视着变得小心起来的安川明。

  “嗯,知道。”安川明的视线盯在钱上。

  “那就请谈一下你所知道的情况吧!”仁科镇静地说,不安的心有了一种象松了口气似的感觉。

  “详细的情况,我们不清楚。不过,那飞机大概是深山大型陆军攻击机。一般人叫它轰炸机。海军与陆军不同,正式的称呼是陆上攻击机,这是仿美国B一29型飞机设计的长距离轰炸机。当然,比B一29型要小得多,也没有作为轰炸机使用,而是作为运输机,用于给南方基地输送武器弹药。厚木基地本来是防空用的航空基地,但也适用于各大型飞机起飞。”

  安川明回想着当时的情况,眼睛盯着远方的天空。

  “飞到哪儿去了?”

  “这事我们不知道。不过,那架深山号好象带着什么任务。”安川明边说边用温水煮速溶咖啡。

  “你怎么知道?”

  “在那执行任务之前的十多天,从几架飞机中,选了一架性能最好的,进行了慎重仔细的准备工作。奇怪的是,我还清楚记得,这架飞机几乎撤完了机上装有的二门二十毫米旋转机关炮,四挺七·七毫米旋转机关枪等武器。这显然是要尽量提高装载量。另外,起飞的前夜——八月十一日晚上,基地警备队布置了严密的警戒,从开来的大卡车上搬下一些什么东西,装进深山号。我们听说,装载的大概是对在广岛、长崎所投放的新型炸弹进行报复的武器。”

  安川明大口喝着滚烫的咖啡,仁科默默地听着。

  “那时,即使敌人袭击,战斗机也不出击。反而躲到安全基地去,这是为防备敌人接近本基地而保存飞机。令人不解的的,在深山号的护卫机中,竟一次动用了六架紫电改号战斗机。”

  “战斗机?”仁科感到吃惊:“这些战斗机也未回来吗?”

  “不!”安川明马上摇着头,“战斗机第二天就回来了。随后,就战败了。基地司令说:‘战争要绝对停止’,这下引起厚木航空队的骚乱,本来可以一举歼灭在本国登陆的美舰队,现在眼看着白白失去战机,对忍了又忍的同伴们来说,这种心情是不难理解的。”

  安川明的眼里,象看见了令人怀念的东西一般,湿润了。

  仁科是战败的翌年出生的,没有对战败国屈辱的感觉,只有对在战败的混乱中蹂躏母亲的军人的仇恨。

  “你还记得飞行员的姓名吗?”

  “记得有个飞行员叫吉宗中佐。”

  “了解他吗?”

  “是作战部主任,被称为基地第一勇士。”

  “吉宗中佐的住址,你清楚吗?”

  “到厚生省复员局去,能了解到,不!也许……”

  “怎么?”

  “不,当时的警备队长松木先生住在这个城市,几年前,我偶然看见过他,似乎是在修汽车,他曾叫我今后多来往。记得他好象说进要拜访吉宗的话,还是去问问他看。”

  安川明伸手拿起了电话,仁科点着头。

  松木好象不在家。

  “他深夜才回家。一明天早上怎样?一定给你打听打听。”

  由于五万日元的关系,安川明态度变得异常亲切了。

  “拜托了,不过我来的事,除了松木以外,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仁科站起身来。

  “好!我也知道这事不能外传。”

  安川明客气地送走仁科。

  第二天上午,仁科给安川明挂了电话。

  “我正在等你,吉宗先生的家在练马区的大泉学园。”

  安川明复诵着地址。

  “喂喂!松木先生说,很想与你见面。他说,请你一定打电话去……”

  安川明说了电话号码。

  仁科按照安川明告诉的电话号码挂了电话,立即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

  “关于深山号的事……”道过寒喧后,仁科唐突地问。

  “啊,是你吗?”松木突然压低嗓门说,“有重要的情报,如果你想调查的话……”

  “我想买这个情报,多少钱?”

  “多少都行,不过……”

  “十万日元,怎样?”

  “金额还可以,不过,如果有人知道你是从我这里得到的情报……总之,是很危险的……”

  “我保守秘密!”

  松木考虑了一下后,便讲出了和仁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仁科挂上电话。

  “是危险的情报吗?”仁科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

  6

  仁科放弃了先拜访吉宗的计划,准备见了松木之后再说。

  午后,仁科向新宿走去。松木指定的见面地点是一家有单人房间的饭馆。

  仁科走进了饭馆大门。

  松木已先到了,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身体结实,给人一种精明、谨慎的感觉。

  松木探究地盯着仁科。

  “我看就不用交换名片了吧?”

  仁科点点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十万日元。

  “这笔钱现在就付给你。”

  “谢谢!”

  松木把钱拿在手上,犹豫了一下就收起来了。

  酒菜端上来了。

  “那件事你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的?”松木问道。

  “我想请你从头说起。”

  “是吗?”松木自己斟上酒,沉思地看着酒杯。

  “当时,我是基地的警备队长,级别是少佐。记得那年八月十一日,第一师团司令部命令基地司令部说:装着秘密物质的卡车将要到达,除担任警备的情报部官兵和飞行员外,任何人严禁接近深山号。我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包围了飞机,直到深山号装完货物后,于十二号由战斗机护送飞走。我们才解除警戒。”松木急促地喘息着说。

  “请边喝边谈。”

  仁科劝着酒,松木时而盯着酒菜,时而盯着仁科。

  “正如你所知,三天后——八月十五日,日本战败了,基地陷入大混乱。混乱中,一件怪事传到我耳里。我到基地司令部去接受有关警备的指示,恰好护送秘密物资转来的戴着中佐军衔的情报军官来了,与司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虽然我在隔壁,但‘鹿屋基地’,‘违反命令’,‘去向不明,等话,还是传到了我耳里。我将双方大吵大嚷传来的话联在一起,就能推测出了什么事了。这大概就是——八月十二日,接受秘密指令的深山号飞到了九州的鹿屋航空基地,在那儿待命时,颁布了停战诏书,作战命令被撤销,向深山号发出了返回基地的命令。深山号飞离鹿屋基地返航厚木基地,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失踪了……”

  好象是要观察仁科的反应,松木中断了谈话。

  仁科沉默着。

  “我一直处于想动而又不能动的状态。这时,我听见了出乎意料的话:‘五千公斤金块’。”

  “五千公斤金块?”仁科放下杯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

  “正听到这里,就来人了,我趁势走出去。”

  松本说到这儿,默默地吃起菜来。

  过了一会儿,仁科问道:“所谓情报,就这些吗?”

  “难道这还不够吗?”松本露出狡黠的神情。

  “三十年前的事我已付过钱了,别再讨价还价!”仁科强硬地说,他对松本表情中的卑贱神气,感到厌恶。

  “我知道,不过,这原本……”

  “钱是付了的!”仁科冷冷答道。

  “是吗?”松本装作考虑了一下,脸色变得怏怏不乐。

  “这是最后的情况了,那五千公斤金块,听说是为了打通苏联,用于停战和解工作的。大概你不知道吧?当地,在雅加达协定上,苏联决定对日宣战。政府不知道此事,通知外务省还在大肆攻击苏联。苏联政府首脑们借口不想同日本会谈,因此,陆军情报部通过某国驻苏大使从内部活动,决定赠给苏联当局五千公斤金块。据说,金块预定从鹿屋基地装上潜水艇,当然,真相不大清楚。由于美军的进驻,而且又处于混乱中……”

  松木吃了一阵菜后说:“不知是从哪儿得到情报,美军一进驻日本后,立即就开始追查失踪的深山号。现在看来,我认为当时陆军的内部活动全部泄露给美军了,恐怕是中间人——某国大使泄露的。”

  “结果如何呢?”

  “吉宗中佐同深山号一起失踪后,一直未回家,更谈不上复员了。吉宗中佐的老父叹息着说:‘邮到我家的邮件都有被开过封的痕迹,外出时,也有日本警察跟踪,宪兵也经常突然搜查住宅,不仅是吉宗中佐,同机的其他四人——飞行员野岛大尉,上林大尉。还有负责运输的情报部青木少佐、赤泽中佐的家都是这样。’我从吉宗父亲口里打听到野岛大尉和上林大尉的住址,借口慰问家属,拜访了上林大尉的家。在那里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谁?”

  “原基地作战部的坂本少佐。我在和上林大尉的妻子闲聊中顺便谈及了那个人的事,她说:‘这怎么说呢?说是为了消除我的寂寞,可坂本少佐却处处给我添麻烦。不仅坂本少佐,平时还有另外两人来,那是更高级的军官,一有空就来到未归回的部下家里,对家属给以抚慰。’我问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叫中臣,一个叫平井。当时,我回忆起,那次护送秘密物资装上深山号的情报军官头目,好象就是中臣中佐。与司令大吵大嚷的人也是中臣中佐。看来,追查深山号去向的,不仅是美军……”

  仁刻将视线转向一边,继续听着,虽然他未作出任何反应,但松木的话象一把利箭射进了心中,好象有一阵疼痛,迅速传遍了全身。

  “我……”松木渐渐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我认为这事有彻底查询的价值,中臣、坂本,还有级别不明的平井,是奉政府的指令行动呢?还是私人行动?如果是个人行动,那我不是也有这种权利吗?因此,我雇了一个某机关所属的人,开始了单独调查……”

  松木想起当时的情况,脸色暗淡起来。

  “开始调查后的第十三个夜晚,我雇的人被杀了,放在我家门前,有人目睹尸体是美军吉普车运来的,但当时警察并来插手。第二天早上,我逃出了东京,在长野里隐居了三年多。那次事件后几天,在报上看到原木基地飞机保修主任,因喝得烂醉如泥,跌进河里淹死的消息。”

  “调查因此就中止了吗?”

  “彻底死心了。一想到对失踪的深山号插手的,我不认识的人中,恐怕有好几个人暗地里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就感到坐立不安。尽管隐藏在山中,也可能不知何时会被暗杀。”

  “野岛的家拜访过吗?”

  “没有,野岛大尉出生于北海道,家好象也安在北海道。”

  “北海道?”仁科插了一句话,“那么,中臣、平井、坂本三人现在情况如何,你知道吗?”仁科若无其事地问。

  “毫不清楚,”松木摇着头,“不管怎样,我不认为他们现在还活着。”

  “是吗?”仁科的心情变得不舒畅起来。

  “能告诉我吗?”松木问道,“你为什么要查找三十年前失踪的深山号呢?也是为了五千公斤金块吗?”

  “金块的情况,正是你告诉我才知道的!”

  “那是为了什么呢?”

  “少管点儿闲事不好吗?比起三十年前、现在的谍报组织更先进,并且,日本就象他们的巢穴一样。”

  仁科温和地教训着他,离开了座位。

  7

  出了饭馆,仁科给上次找过的私人侦探局挂了电话。

  “这次调查什么?”回话的人和蔼可亲地问道。

  仁科委托私人侦探局调查一下中臣晴义、坂本英夫,及被害人平井刚一的经历和血型。

  “什么时候能得到结果?”

  “只要证实了你的钱已转账过来,这点事明天就能调查到。”

  “那就拜托了。”

  仁科挂上电话走了。

  五千公斤金块?

  谜渐渐解开了,但还有一些细节象雾一样不清楚,仁科镇定了一下,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竭力回想和推测那被掩盖着的事件真相。

  轰炸机深山号将五千公斤金块运到了鹿屋基地,不过,不知为什么,机长吉宗中佐竞无视命令,长驱冲入鄂霍茨克海,将深山号沉入海里。机组人员是三个飞行员和两个担任护送的情报部军官,共五人。

  到仁科伊都家来,代表五人说话的,没有穿飞行服的中佐,大概就是松木说的赤泽中佐。

  五个人第二天天未亮就消失在原野里。

  第三天,三个军人来到伊都家,对伊都的肉体施加了残酷的暴行,伊都被轮奸后怀了孕。这三人大概就是中臣晴义、坂本英夫、平井刚一,其中谁是父亲,很快就会明白的。

  有两点是很清楚的。

  其一是,深山号从九州飞经四国、纪洲,中央阿尔卑斯山,再转向鄂霍茨克海,并在某个山区投下了金块。

  五个机组人员沉了深山号之后,就到投下金块的地方去了。五个肯定协力将五千公斤金块埋藏在什么地方了,是挖的坑呢?还是用天然洞穴呢?但是,在藏好五千公斤金块后,五人中,不知谁起了疑心,引起了争吵,为了自己不被杀死,就必须迅速地先将对方杀死,大概五人在互相残杀的乱枪中全部死了。

  美日签定和约之后,中臣晴义从土木建筑界跨入政界。他一方面巧妙地活跃于政界,一面又念念不忘那五千公斤金块,悄悄发掘金块的欲望,贯穿了中臣晴义的一生。

  平井刚一设立日本铀矿公司同样如此,可以说,坂本英夫亦是如此。

  其二,ONI为什么将自己卷入此事呢?他们知道自己是伊都被轮奸后怀孕生下的孩子,因此设下了这个圈套。

  仁科得到私人侦探局的调查结果是九月四日。

  在电话中,弄清了调查结果后,仁科脸色苍白地走出电话亭,两腿软弱无力。

  中臣晴义由京大毕业后,参加了陆军。血型是A型,伊都是B型,这是在医院查到的,而自己则是AB型!

  平井和坂本都是O型。

  仁科的父亲是中臣晴义!

  仁科想起了中臣晴义的相貌:精力充沛,皮肤上随时都浮着油脂,目光锐利。一个擅长施用权谋手腕的人。

  仁科想到了在中臣晴义爬到目前这种地位的过程中,被他踏翻了的许多人的苦难。

  “我居然会是这个家伙的儿子!”

  仁科苦笑着抬头望着初秋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