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尤金的人体画已经画得相当不错了。他的兴趣竟然转移到插画班去,那里所画的是穿了服装的人。在那儿,他第一次试画了水彩画——当时杂志上盛行的一种作品。不久以后,他的绘画便受到了赞扬。可是,由于导师们认为,严格的批评会促成更沉着的努力,所以他们对他一些最好的作品也会百般挑剔,当然这种情形并不经常发生。不过他对自己注定要做的事情很有信心,在陷入失望的深渊以后,总会又升到自信的巍峨的高峰上去。

    他在人人家具公司的工作已经变得相当枯燥无味了。正在这时候,插画班的导师文生-比耳斯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从他身后望着时,说道:——“威特拉,你不久一定能够靠你的作品赚点儿钱了。”

    “您认为可以吗?”尤金问。

    “这挺不错。象你这样的人总可以在这儿的哪家报馆里找到一个位置——或许在一家晚报馆里。你去试过吗?”

    “我初来市里的时候试过,可是他们不需要人。现在我倒相当高兴,那会儿他们没有要我。我猜想他们不会留我多久的。”

    “你的钢笔画画得相当好,对吗?”

    “起先我就认为我最喜欢钢笔画。”

    “那末,他们应当会用你。可是我并不赞成你呆多久。你应当上纽约去,加入杂志插画界——这儿没有什么大出息。不过,目前在报馆稍许做点工作,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

    尤金决定上各家晚报馆去试一下,因为他知道,假如他在哪一家里找到工作,他还可以继续来上晚班。他可以把整个晚上都放在插画班上,偶然抽一晚去学写生。这是一个极妙的安排。有几天,他工作做完之后,总花一小时去询问,随身带了几张自己画的钢笔画。他见到的人当中,有几个很喜欢他给他们看的画,可是他发觉目前没有空缺。只有一家报馆,一家最小的,给了他一点鼓励。总编辑说,他不久或许会需要一个人。如果尤金三、四星期后再去一次,他可以告诉他。他们的待遇并不好——初进去的人只拿二十五块钱。

    尤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当他三星期后又跑去,当真得到那个位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顺顺当当地踏上成功的大道了。在四层楼上后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给他安放了一张桌子,那儿偶尔有点从西面和北面来的亮光。他呆的那个部门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都比他大几岁,有一个摆出一副编辑部“头儿”的神气。

    这儿的工作有一点很特别:不仅要画铅笔画、钢笔画,还要做一种粉板印刷,方法是用钢针在涂了一层白粉的锌板上绘画,留下一个图案,很容易翻印出来。尤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不得不由“头儿”来教给他;不久,他就会了。他觉得这工作对于肺很不好,因为他一面在板子上划着,一面得不断把白粉吹去,有时候,粉屑钻进了他的鼻孔。他满心希望这种工作不要太多,可是起先,数量却很不少,因为这是由那两个人转嫁到他肩上来的——他是一个新来的人。过了不久,他也有点怀疑了,可是到那时,他已经开始跟同伴们很友好,事情也就没有那么糟了。

    这两个人尽管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占多大地位,却把芝加哥报界的情形和人物介绍给了他。这扩大了他的眼界,并且给了他一些大有帮助的看法。两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就是那位“头儿”,非常讲究穿着、附庸风雅。他名叫贺拉西-豪。另一个叫杰瑞迈-马修士,简称杰里,矮矮胖胖的,生着一张愉快、含笑的圆脸和一头浓密、粗乱的黑发。他喜欢嚼烟草,衣服有点肮脏,不过人倒热心、慷慨、和蔼。尤金发觉这家伙有几种爱好,一种是好吃,另一种是爱好贵重的古董,还有一种是爱考古学。他对世上的一切都很敏感,倒是完全没有一点偏见,不论是社会方面的、道德方面的或是宗教方面的。他喜欢自己的工作,一面做着,一面吹口哨或是闲聊。

    一开头,尤金心里就很喜欢他。

    就是在这家报馆工作的时候,尤金才知道自己的确能够写作。这来得相当凑巧,因为虽然他考虑过在新闻界作点儿什么工作,他却早已放弃这种想头了。这儿的读者对于地方性的星期日特刊有着极大的需要。他看了交给他画插画的一些特刊后,断定自己可以写得更好些。

    “喂,”他问马修士,“这些文章是谁写的?”他正在看星期日的那份报。

    “哦,编辑部的记者们——随便哪个要写的人。我想他们还从馆外买稿子。每篇只给四块钱。”

    尤金不知道他们给不给他稿酬,不过不管给不给,他总要写写。或许他们会让他署名的。他瞧见有些人署名。他说他认为自己能够写文章,可是以作家自居的豪蹙起前额表示不以为然。他又写又画。他的反对把尤金给气坏了,他决定一有机会就试一下。他想描写一下芝加哥河,因为他可以给那条河画些出色的插画。还有鹅岛。几年前,他就看见过一篇描写它的文章;再就是市内各公园的质朴的景色,星期日他总喜欢上那儿去散一会儿步,看看一对对的情侣。题材可多的是,不过这一些却容易配上美妙的、有情趣的插画。他真想来试一下。他跟星期日特刊的编辑迈奇尔-哥德法布非常要好,于是向他提出说,自己可以写一篇很好的、配有插画的描写芝加哥河的文章。

    “去,试一下,”这位知名人士喊着说。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强健、结实、年轻的美国人,笑起来象有人把冷水浇到他脊背上时他发出的抽气声。“我们需要这种材料。你会写吗?”

    “我有时候认为,假如稍微练习练习,我或许会写。”

    “干吗不写呢?”另一个继续说。他想到一小篇不用花钱的稿子。“试试看。你或许可以写得挺好。如果你写的东西象你画的那样,那就没有问题。编辑部里的职员我们是不给报酬的,不过你可以把你的名字署在上面。”

    这对尤金就很够了。他立刻试写起来。他的美术作品已经开始使同伴们获得了很深的印象。它粗犷、大胆、犀利,里面很有点气魄。豪暗地里已经在妒嫉他;马修士却满怀钦佩。尤金受到了哥德法布的鼓励,花了一个星期日下午去寻访芝加哥河的各支流,注意着它的奇怪的地方和特色,最后终于画成了几帧画。随后,他跑到芝加哥图书馆去,找出它的历史——意外地发现了某些政府工程师的报告。他们详论在芝加哥河上航行的特点。他写的与其说是一篇特写,不如说是一篇对这条幽美、短小的河流的颂歌。他从人家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找出了这条河的幽美之处。哥德法布看了之后,非常惊奇。他没有想到尤金真能够写作。

    尤金文章的美妙之处在于:尽管他心里充满了情趣和诗意,他却写得极有条理,很重事实。这给了他的作品一种稳定性。他喜欢知道事情的历史,还喜欢评论现行生活的各个方面。他写公园、鹅岛、感化院,以及一切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可是他真正爱好的却是美术。对他说来,美术是一种稍微容易点的手段——完成得也比较快些。有时候,他激动地想到,他可以用语言来叙述一件事,然后再把它实实在在画出来。这似乎是一个美好的特权;他想到把普通的事物变得生动,就非常高兴。一切对他都是生动的——街上的货车、高楼大厦、路灯——任何东西,一切东西。

    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忽略绘画:他对它的兴致反而似乎更浓厚了。

    “我不知道你的画里有点儿什么使我很喜欢,威特拉,”马修士有天向他说,“可是你的画确实有点儿道理。拿这儿来说吧,你干吗把这些飞鸟安插在烟囱上面呢?”

    “哦,我不知道,”尤金回答。“只不过我觉得该这样。我看见鸽子这样飞过。”

    “一切都配得恰到好处,”马修士回答。“还有你的布局也正好。我没有瞧见过这儿有谁能够画得到这样。”

    他所说的这儿是指美国,因为这两个美术从业人员都自认为是一般钢笔画和插画的行家。他们是《青年》、《纯艺》、《兴奋》和欧洲各种激进的美术杂志的订户。他们知道斯泰伦①、夏雷②和穆察③,以及整个新兴起来的那派年轻的法国招贴画家。尤金听到这些人和这些报纸,感到十分惊奇。他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把自己看作一个不含糊的人——

    ①斯泰伦(1859-1923),法国招贴画兼石板画家。

    ②夏雷,法国招贴画家。

    ③穆察,捷克画家,久居巴黎,曾作过许多优美的装饰版画。

    就在他知道这些事——打听出谁是谁,是干什么的,是什么个道理——的时候,他跟安琪拉-白露的关系终于达到了必然的结果——他和她订婚了。他和璐碧-堪尼的关系在聚餐后还没有断。尽管这样,他却觉得非得到安琪拉不可。这一半是因为她比丝泰拉以后的任何姑娘都推拒得厉害些,另一半是因为她显得这样天真、质朴和善良。再说,她也的确非常可爱。她具有一个俏丽的外形,这是乡野粗劣裁剪出来的服装所不能遮没的。她头发极其浓密,生着诱人的、澄澈碧蓝的大眼睛,鲜艳的嘴唇和面颊,她走起路来从容大方,会跳舞,会弹琴。尤金望着她,经过相当时间以后,断定她跟他所瞧见的随便哪一个姑娘同样漂亮——只是她更有灵性、更有情感、更为温柔。他想握住她的手、吻她、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她却小心谨慎而又半推半就地闪避开。她希望他来求婚,并不是因为急于要使他陷入情网,而是因为她的受了礼教的良心告诉她,在正式订婚之前,这些事都是不正当的。她要先订婚。她已经爱上他了。当他央告着的时候,她真想急切地扑向他的怀里,热狂地和他拥抱起来,但是她抑制住自己,等待着。一天晚上,她坐着弹琴的时候,他终于张开胳膊紧抱住她,用嘴去亲她的面颊。

    她挣扎着站起来。“你不可以这样,”她说。“这是不对的。

    我不能让你这样。”

    “但是我爱你,”他喊着,一面缠着她。“我要和你结婚。

    你愿意嫁给我吗,安琪拉?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她恋恋地望着他,因为她知道她已经使他照着自己的意思做了——他是个热狂的、不切实际的、富有艺术气质的人。

    她当场就想答应下来,可是有件什么事提醒她等待一下。

    “我现在不告诉你,”她说,“我要跟爸爸妈妈去谈一谈。这事情我一点儿都没有告诉过他们。我想问问他们对你是怎么看法,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你。”

    “哦,安琪拉,”他央告着。

    “唉,请你等待一下,威特拉先生,”她央告着。她还从没有叫过他尤金。“我两三星期内再来。我想考虑一下。这样好些。”

    他遏制住欲念等待着,可是这反而使那种幻想——她是世界上唯一配得上他的女人——变得更为强烈、更有力量了。她使尤金觉得需要掩饰起自己的急切的欲望——需要装作比较高超,这种感觉是直到那会儿还没有一个别的女人所能激起的。他甚至哄骗自己,要自己相信,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可是在潜在意识里,他却对她的秀色、热情和肉体的魅力有一种火炽的感觉。她还在酣睡着,被社会上的习俗和一种半宗教性的人生观束缚着。假如她被唤醒了,那可多么好!他闭上眼睛,梦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