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下午的工作委托给护士以后,便走出花田皮肤诊所的大楼。来到岔路口,正欲过马路。突然,在马路对面百货公司门前的人群中,我发现了三宅由利江的身影,她穿着一身天蓝色西装喇叭裙套,打扮得很平常,也许买东西费了好大劲,脸上显得十分疲倦,让人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然而,她并没有发现我,因为星期六下午,秋阳冉冉的马路上相当杂沓。

    我注意着由利江的行动,当她那狐狸似的小眼睛朝着别处观望着时,我便赶紧趁着黄色交通信号灯闪亮的间隙,疾步穿过马路,一直走到由利江看不见的地方才放慢了脚步,走进一家出租汽车公司。

    说不出有什么使我感到紧张,可当我从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拭着汗涔涔的额头时,心里却感到怦怦地跳得厉害。作为花田诊所的院长,此时此刻,我走在自已诊所门前的马路上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况且那位半年前来诊所看过几次病的由利江,也许压根儿就认不得我,因为当时为她看病的,是我们诊所去年新聘的一位年青医生,我本人从来就没有与由利江直接打过照面。对我来说,要不是与她丈夫三宅秋男认识,也许早就不再会记得她了。

    但是,满足于现状的人们,往往犹如惊弓之鸟,反而会被一些细小的感受所魔住。工作、生活都很顺心的我,时时会为一些琐事而感到激动,这也许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吧。

    何况,此时我正和由利江的丈夫三宅秋男幽会去呢!

    出租汽车穿过热闹的城区,不久便驰入一条沿山公路,周围静极了,显得有些凄凉,但刚才我心中的那种紧张却已消除,我想到自己是电视台的特约医药顾问,想到过几天要去报社出席座谈会,我滚烫的皮肤接受着车窗中流入的微风的抚摸,感到一阵阵轻快,一阵阵凉爽。

    当然,我知道自己心灵深处有着一道伤口,然而我却殷切地期待,期待着与三宅秋男会面时的喜悦。不!更确切地说,是期待着聚集在我这38岁的寡妇身躯中的难忍的饥渴,能得到充分的满足。

    幽会的旅馆位于一座小小的坡面上,附近是一片茂密的杂树林,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虽说是郊外,但最近却建起了不少的大楼和住宅。

    旅馆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服务员正在打瞌睡。我戴着墨镜悄悄地绕过这位服务员,走进自动电梯,上了三楼。

    三宅秋男事先已在这里用化名租好了房间,并把房间号码用电话告诉了我,我相信他决不会迟到,所以便胸有成竹地径直来到他的房间门前。

    我站在静静的走廊上,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门马上就开了,三宅秋男正在等着我呢。

    他今天穿一件短袖衬衣,胸前有两粒纽扣没扣上,显得不修边幅。宽宽的肩膀,魁梧的身材,浓眉下一双浅咖啡色的深沉眼睛给人一种内向的、有点神经质的感觉,鼻梁很挺,是一条英俊的汉子。

    “很忙吧?但愿你不会感到勉强……”

    已经成了习惯,他每次见我总是这样喃喃地道歉,同时便迫不及待地从我手里接过拎包扔到床上,不容我换上拖鞋,他已经张开魁伟的身子把我紧紧地抱住了。隔着衬衣,我的耳朵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可以听见怦怦的心跳,这说明他是兴奋极了。

    “真想你哪,一个星期没见,我都快发疯了。”

    他讲的完全是真话,我知道。

    我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大约半年前在我的诊所里。那天他说他妻子生了个肿瘤,来诊所想问问会不会是恶性的。不巧那天主治的医生休息,于是我便接待了他,看了他带来的妻子的病历卡,我告诉他不必担心,可他似乎不大相信我,说明天还要来见见主治医生。我为他的固执感到可笑,当然也就加深了对他的印象。

    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是自那以后的几天,在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是一次有缘份的邂逅。那天我去咖啡馆里等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但那位朋友有急事没能来,三宅秋男也正巧独自一人,所以我们便闲谈起来。

    在谈话中,我得知他42岁,在他叔父经营的一家中等建筑公司里担任部长。在亲戚的公司里工作,不用担心被解雇。所以他的语气和神情时时露出一种特有的懦弱。那天我们谈了很久,谈得最多的便是我俩都各有一个女儿,她们都在上大学。

    此后,他便频频给我打电话,终于一个月后,我们在旅馆的房间里又见面了。平时十分内向的他,那天显得很冲动。他直言不讳地向我表白,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就被迷住了。他用一种热切的口吻向我求爱,我没有拒绝他,因为我感到他很适合,作为一种工具,来定期排解郁积在我身躯中的情欲。我是医院院长,时常在电视报刊露面,至今为止,至少在这80万人口的小城市里,我给人的印象是纯洁的、高尚的。然而,我是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需要一个心地善良、办事稳妥、具有教养的男人的抚慰。

    三宅秋男对我是一往情深的,好几次表示只要我答应,他就抛弃自己的家与我结婚,可我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我有我的事业,我有我的家庭,我害怕别人扰乱。然而——这也许只能说是命运吧——我平静的生活终于被一块突如其来的石头激起了轩然大波。

    已经是下午4时了。绿色的窗帘半掩着。强弩之末,我和三宅秋男都有些累,相依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透过窗帘缝隙眺望着外面的景色。

    隔着一条小道和一片林荫,窗对面好像是一幢公寓,奶油色的房子在秋日的斜阳中几乎变成了白色。我们看见,与我们窗户相对的阳台上,有一个秀发齐肩,身材苗条的少女正倚着白色的栏杆在沉思着……

    我看了看手表,发觉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于是便起身准备梳理一下,三宅秋男也跟着欠起身来。

    突然,我发觉对面的姑娘正把身子慢慢地朝阳台的栏杆外探,双手使劲地朝外伸着,似乎想去指什么东西,渐渐地整个上身已经探出了栏外。“危险!”我刚意识到什么,正想喊时,那姑娘已经像游泳跳水似地从阳台上栽了下去。

    “啊!”

    我和三宅秋男同时叫出了声,一时惊得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奔到窗前,一下拉开窗帘,可该死的窗锁着,三宅秋男用了好大劲也没打开,于是我们只好把脸贴着玻璃,拚命地朝下看。可只能看到对面院子里一片葱郁的草木。

    在此同时,我们看见对面阳台的房间里跑出一个青年,他手扶着栏杆朝下张望着,我们看不见那坠楼姑娘怎样了,只得注视着对面那位男青年,想从他的表情上来推测姑娘的状况。

    姑娘的情况不妙用p青年急得在阳台上团团转,不时还朝下欠着身子在叫喊,大概是在叫那姑娘的名字吧。由于窗户是隔音,我们怎么也不能听见。

    好一会,那青年才转身奔进屋去,我和三宅秋男也如梦初醒,默默相视着,为那姑娘担心起来。

    “怎么搞的?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吧!”

    三宅秋男哺哺地问我,语气显得十分焦虑。

    “嗯……”

    其实我也与三宅秋男一样,对姑娘怎样掉下去的,心里一点也无数,是不小心的?是自杀?不过我们毕竟是目击她坠楼的,当时阳台上没有其他人,换句话来说,肯定不会是他杀。

    对我来说,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姑娘的安全则是其次。

    “上天保佑,幸亏不是他杀……”

    我默默地祷告着,内心里涌起一种泰然的感觉。要知道,如果是他杀的案件,我们就必须出庭作证。可现在不要紧,我们可以把刚才见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们,至少是我自己,在眼下的处境里,是决不想让人知道我们是姑娘死亡的目击者吧。

    “我们快走吧,趁事态还没有扩大。”

    我使劲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轻声地催着三宅秋男。

    2

    回到自己的家里时,街上已是暮色浓浓,万家灯火了。在大学读一年级的女儿淳子大概已经回来了,因为我看到三楼的房间里亮着灯光,然而楼下的车棚里却不见淳子的那辆2000GT的红色小车。我感到有些纳闷,快步上楼打开了房门,淳子独自倚在沙发上,见我进门,猛地跳起,扑上前来。

    “妈妈,到哪里去的呀?我打电话到你诊所里也找不到你!……真急死人了!”

    淳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翕动着鼻翼埋怨道。那张镶在染成的棕色长发中甜甜的小脸,似乎受了无限的委曲,显得异常苍白,薄柔的嘴唇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没换,还是穿着那套早晨上学时的粉红色针织套装。

    “发生什么事啦?”

    “我的车不见了,我想是被人偷了。”

    淳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小嘴撅得高高的,这是她为难时特有的表情,让人不由想起她幼时撒娇的情景。我的丈夫,一位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医生患心脏病突然去世,至今已整整十年,当时淳子还只有8岁。我那时也在同一家医院皮肤科工作,苦苦地熬了七年,在淳子读高中的那年,我卖掉了丈夫留下的房子和地产,开办了自己的诊所。

    十年来,虽说我的生活、事业都十分顺利,可最使我感到欣慰的还是淳子,可以说她是我从28岁守寡至今生活的支柱。今年春天,淳子考入市内一所大学,成了大学生,由于从小受我的宠爱,她显得十分娇惯任性,性格又相当的纤弱,然而我却不以为然,只要一看见她那修长窈窕的身影,明净稚气的圆脸,便会更激起我的爱怜。我爱她,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因为淳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

    “在哪里被偷掉的?”

    原来淳子是为一辆汽车让人偷了才愁眉苦脸的,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一辆汽车偷就偷了呗,看你急成这样子——我心里想着,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小心地安慰着淳子。

    但是淳子却不回答我的询问,眼里的不安神色似乎更强烈了。

    “那偷车人。好像用我的车把人撞了,自己逃走了。刚才,我听到新闻广播这样说的。我……我要被人家怀疑了。”

    这一下,我也紧张起来了,心跳立时加快,急促地催着淳子赶快把事情的原委讲出来。

    今天早晨,淳子与往常一样把汽车停在学校停车场上便去上课了。下午2时放学后,她坐进车里,正想开车回家,被一位同学叫住,说有事与她商谈,两人便又一起进了教室,匆忙中把钥匙忘在车上。

    谈话进行了一个小时,当淳子再回到停车场时,发现车不见了,她找遍了整个学校停车场,问了好多人,也没有发现她那辆红色的2000GT小轿车。

    “那么,你没马上去报警?”

    我不由脱口而出。被我这一问,淳子突然有些腼腆似的,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轻轻地说:

    “要是报警就好了……但当时我以为不会有人偷我的汽车……只以为是哪个同学开玩笑开走了呢。等了一会儿我就回家了,好在坐公共汽车回家只需15分钟左右。

    “我等到4时,还不见有人送车来,于是便有些担心起来,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想听听你的主意……刚才,无意中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的新闻报道说,下午4时多,在西郊的国有公路上有一辆小轿车撞了一位妇女后逃走。据现场目击者说,是一辆红色的小型赛车,车号尾数是697。车上坐着两位长发者,由于车速太快,无法确认是男是女,事发后,警察马上发出了通缉令,现正在寻找肇事者呢……

    “听到广播,我真吓死了,红色小轿车,车号697,都与我的汽车相同……”

    “是呀……可不管怎么说,必须马上报告警察!”

    “可是……妈妈”

    淳子嘟着小嘴,歪着天真的小脸,担心地说道。

    “现在去报警,人家会相信吗?肇事者抓住了还好说,可现在逃走了,要是怀疑我的话……他们要是问车偷掉时为什么不马上报告……”

    被作为嫌疑对象当然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这里,我心里也七上八下地犯起难来。碰到这种突然的非常事件,淳子这种涉世未深的姑娘,是很难一下采取果断行动的,这一点我做妈妈的最清楚,但警察他们能理解吗?

    “对了,3时30分左右到现在,你一直在家里?”

    “嗯可是……”

    “就你一个人?”

    淳子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往下一垂,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回家时,有没有碰上什么人,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人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除了我给你诊所打了个电话……”

    一阵沮丧向我心头袭来,不由“唉”地叹了口气。淳子见我叹气,猛地仰起脸来,用一种痴滞的目光盯着我,大声地、近似吼叫地恳求道:

    “妈妈,救救我!你一定要说从3时30分就与我在一起。我……我怕极了!”

    说完,大颗晶莹的泪珠,涌出双眼,顺着她那稚嫩的,甚至还留着胎毛的脸颊淌了下来。任凭泪水流淌,她也顾不上找擦,只是仰着脸,热切地看着我。

    “好吧。也许只能这样了。”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用淳子父亲生前常用的那种平静的声调答道,随即掏出手帕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妈答应你,也说是3时左右回来的,一直到听了广播才想到我们的汽车可能是被人偷了……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得赶快去警察局……”

    母亲为自己女儿作证,是不会让人太信服的,但我自信,以我的地位,如果我一口咬定,警察也是奈何我不得的。

    主意已定,我便催着淳子去警察署。此刻,我已完全忘记刚才与三宅秋里的约会和那坠楼姑娘的安危,也忘了我将要为淳子做伪证的时间,正是我在旅馆看见姑娘自杀的时间。

    3

    星期日的晨报出得并不晚,7时不到就送来了。在这以前,我5时就醒来,打开电视和收音机,打算听听有没有淳子小车肇事的消息,但我失望了。所以躺在床上,一心盼着晨报的送到。

    现在,我一听到大门口邮箱的响声,便赶紧起身,才6时50分,整座公寓大楼还在沉睡之中。也许是昨晚睡得太晚,旁边床上的淳子睡得正香,只是不时传来几声依稀鼾声。

    昨晚,我陪着淳子去了附近的警察署。

    刑事课长仁科,四十来岁,风度气质都很不错。还没等我作自我介绍,他便说从电视里认识我,所以使我安心了许多。现在想来,正是多亏碰上了这位热情的刑事课长,才使我一直荡在半空中的心平静下来,才使我能为女儿作假证:

    下午3时左右,淳子发现停在学校停车场的汽车不见了,当时她并没感到大惊小怪,便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到家时大约3时半左右。我大约比淳子早回家30分钟。淳子回家以后,我们母女俩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后来无意中打开收音机,听到广播,发现肇事逃走的汽车与淳子的汽车十分相似,于是才警觉起来……我们便来了警察局……

    仁科刑事课长,始终以一种和蔼的表情听我叙述完事情的经过。对于一旁显得有些紧张的淳子,他也没使她为难。当我说的有些情节需要淳子证实时,他的语气也尽量地放得平缓、和善。

    在我讲完以后,他还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车祸的经过。据他说,车祸是发生在行人稀少的国有公路上的(离我们家乘车约20分钟的路程)。被撞的妇女,当时穿马路并没走在横道线上,伤势较重,估计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肇事车辆还没找到,又因为肇事车辆很可能正是淳子的车,所以他要求我们把丢失的汽车的式样和牌号详细写下来,他要尽快打印发到各地的警察署去……

    刑事课长的态度是十分令人满意的,这首先大概是由于他的秉性,其次大概是认为我们为他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情报。

    淳子小车的发现,是在我们从警察署回到家后仅仅半个小时的事情。消息是刑事课长打电话告诉我的。车是在离肇事地点大约三公里的一个私人车库里找到的,车钥匙还插在锁眼里。

    我们按照刑事课长的指示,坐着出租车赶到现场。

    红色的2000GT跑车,车号697,一点也不差,正是淳子丢失的。发动机罩子的右侧擦去了几块漆,所以可以断定这正是肇事的汽车。发现汽车的是这车库的主人,他是驾着自己的汽车回来时发现的。很明显,肇事者是慌忙中看到这开着门的车库,才把车扔在里面逃往城里去的。

    为了进一步搞清真相,汽车要暂时放在警察署里,我和淳子是警察署派车送回家的。在这段时间里,警察们的态度也始终是友好的,并没有任何怀疑和为难我们的地方。到家以后,淳子的脸色好看多了,看来她是感到放心了。

    然而我却不然,整整一夜躺在床上,望着眼前的一团漆黑,总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一种无从把握的恐惧!

    肇事的车辆一旦找到,车辆的主人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疑者。至今为止,警察当局虽说鉴于我的社会地位而始终采取温和的态度,但淳子无论如何总是警察重要的怀疑对象。何况,人们完全可以怀疑是淳子和她的什么同学开车肇事的!要是人们坚持这样认为,我一个母亲的证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警察是怎么想的呢?报纸舆论是怎么认为的呢?一大早,这一系列的疑问便换成了种种焦虑,扰得我心神不安。

    我匆匆地走到大门口,取过晨报,目光急切地在社会新闻版里寻找。果然,登出来了——

    在版面的左隅,只是篇幅比想象的小得多,内容也十分简单,除了报道肇事车辆发现的情况外,只是对车辆主人的情况做了略微的介绍,没有警察当局的有关意见,也没有公布淳子的姓名,这才使我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得到了安宁。

    我拿着报纸继续翻阅着。突然,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停住了脚步。社会新闻版中央一条醒目的头号铅字大标题——《三楼上推下未婚妻,小职员遭疑被逮捕》映入我的眼帘。“三楼”这两个粗黑的铅学,就像两声响雷,再现了被我遗忘了的昨天下午与三宅秋男约会时在旅馆见到的情景。

    我赶紧看这则报道的内容,事件的经过完全一样,地点场所也分毫不差!

    坠楼丧生的姑娘叫“风间京子”,是某商社的打字员,独身住在某公寓的三楼,从阳台上摔下后当即死亡。由于阳台栏杆只有一米高,所以起先认为是姑娘在阳台上晾手帕什么的不慎摔下,但据当时在家的邻居反映:当时曾听到房里有男女吵架和姑娘叫“来人哪”的声音。另外,公寓的管理人员还证实,在姑娘摔下楼时,有一位男青年在阳台上徘徊。调查结果,那位男青年是京子姑娘高中时同学的哥哥,现在一家与京子供职的商社有业务关系的食品公司当职员,叫“筒口清一”,28岁。筒口清一自己对出事时他正在京子屋里这一事实也供认不讳,但他却否认自己看见京子掉下楼去。他说,当时只有京子一个人在阳台上。然而,警方经过调查,发觉筒口清一与京子曾订过婚,最近关系却突然破裂,并据此认为筒口清一有谋杀京子的嫌疑,决定予以逮捕,进一步进行审查云云。

    新闻的内容大致如此,我拿着报纸,怔了好一会,随即便涌出了各种想法。

    首先,姑娘的死不是由于他杀!摔下楼的原因我不能确定,但有一点是事实的——她决不会是被人推下去的。我看见她摔下去,当时阳台上决没有第二个人。

    男青年是姑娘掉下楼以后从屋子内跑出来的。那个筒口清一当时也许是害怕自己受到嫌疑,才匆匆溜之大吉的。他未想到他在阳台上徘徊犹豫的情景已让人看见。他不声不响地逃之夭夭,反而加重了人们对他的怀疑,导致银挡入狱。

    我是事件的目击者,那青年是无罪的,我有责任出面作证解救他!可是……

    突然电话“嘀铃铃”地响了,我不由心头一跳,一想到要吵醒熟睡的淳子,又赶紧抓起了话筒。

    “喂,喂,嗯——”

    一个谦恭的低低的声音,是三宅秋男,即使是星期天,他也有早起的习惯。

    “啊,早上好。”

    我怕淳子听出我们的秘密,赶紧用一种同事间谈工作的语调问好。

    “喂,听了今晨的广播吗?”

    三宅秋男的声音里含着一阵不安,显得更低沉了。

    “广播?”

    “啊,就是有人从公寓楼上摔下……嫌疑者已被逮捕。”

    “是的。”

    “那……我们,可以不出来作证吗?我们是现场目击者。”

    “是的,这个嘛……”

    我感到身子在微微颤抖,接着便是激烈的摇晃。短短的一句话,却费了好大劲才挤出口:

    “这,不太妥当吧,我们也有许多不便呢。”

    “可是,这样的话,那筒口清一……”

    “这我也知道……总而言之,这事让我想想再说吧。”

    “这么说……”

    “那我先去诊所,等会我再打电话给你,这样行了吧?”

    电话里可以听见三宅秋男的喘气声,他还想说什么,可我却赶紧把话筒搁上了。说实在的,看了报纸后我的心情就一直没能平静,现在又接到三宅秋男的电话,听着他那低低的声音,想到他那提心吊胆、焦虑忧愁的表情,如果再不干脆地挂断电话,我的感情真会受不了的。

    然而,一想到淳子,一想到我自己,我脆弱的感情便马上坚强起来了。

    三宅秋男不知道淳子丢车的事情,更不知道我为淳子作假证的事情,同样他也不理解我的想法,即使没有淳子丢车事件,我也决不愿去作姑娘坠楼的证人!三宅秋男是我诊所患者的丈夫,我与他这种时候呆在旅馆的房间里,若让人知道了,那又该是怎样的后果?

    让三宅秋男一人去作证,如果被人追究起来,他能做到面面俱到吗?

    不!这个证人决不能作!只要我态度坚决,三宅秋男是绝对不敢随便跨进警察署大门的。这一点我是有着十分把握的。

    4

    “冒昧地打扰……我叫筒口光江。”

    我门诊室隔壁那简朴的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体态玲球的女人见我进门,欠起身来,很有礼貌地对我作着自我介绍。

    “筒口……小姐?哪一位?”

    我下意识地脱口法问,但心头马上感到一阵恐惶,我想起早上报纸上那男青年也姓筒口。

    果然,她对我仔细地注视了一会,嫣然一笑。

    “筒口清一的妹妹,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哥哥现在被怀疑是推人下楼的罪犯,遭到了逮捕。”

    我记得报上说坠楼的风间京子是筒口妹妹的同学。不错,眼前的这位妹妹23岁左右,也许正在公司上班,穿着一身藏青的连衣工作裙。她脸色很白,但缺乏光泽,密密地还嵌着不少雀斑,一对细细的小眼睛,使我感到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她既然说是筒口的妹妹,那么我就不可能见过的。

    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微笑着向筒口光江让座,自己也随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因为是星期一刚开诊,病人不多。筒口光江她说已经等了我20分钟。

    “事情嘛,是从今天的晨报上看到的……不过小姐你找我……”

    我平静问道。

    商口光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双目凝视着自己的膝盖,过了片刻,才猛地仰起头来,眼里闪着一种热切的光芒,不!岂止是热切,简直是一种祈求,一种古怪的祈求!

    “也许我太唐突了,大夫!恳求你出来为我哥哥作证。”

    “作证?”

    “对,作证!证明京子小姐不是我哥哥推下去的。”

    “这……你真是太荒唐了,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勉强的笑容里掩抑不住一丝慌乱的神情,筒口光江的目光更加强烈了。

    “不,我哥哥说在京子小姐坠楼时,他看见你在对面旅馆的窗前。他虽然不认识您,可他在电视里见过您。那天,我哥哥是被京子小姐约到那里去的。确实,他们俩曾相爱过,可渐渐地我哥哥发觉自己与京子小姐那粘液质的性情格格不入,于是近来他们已很少来往了。不料在星期六,京子小姐突然要求与我哥哥再见一面,说是想最后谈谈清楚。我哥哥如约去了,谈话到一半,京子小姐突然独自到阳台上去了,紧接着便听到了她的惨叫声,我哥哥闻声赶去,已不见了小姐的身影……当时我哥哥应该马上呼救或报警,可他慌忙中没了主意,竟不声不响地溜走了,于是便招来了现在的结果。但我哥哥确实没有推她下楼,这一点,大夫您是清清楚楚的呀。”

    “不,哪有这种事……我根本没去过什么旅馆。”

    当时筒口清一会一下认出我在对面屋里?……这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筒口光江却不管我竭力否认,接着又说:

    “我哥哥已把这事向警察说了,但警察一味认定我哥哥是罪犯,所以他们不肯相信。出去作证,对大夫您当然会引来一些麻烦,但这对我哥哥是生命攸关的大事呀!求求您了,大夫,务必出来为我哥哥作一次证吧!”

    听说筒口光江的哥哥已把看到我当时在旅馆房间里的事情说给了警察听,我心里不由一阵紧张,但马上又镇静下来,出事的地点,我的住处和淳子汽车肇事的地方,属同一个警察署管辖。警察们不相信筒口清一的话,就证明他们相信了我为淳子作的证明。

    “实在抱歉……”

    我调整了一下语调,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就像平时向病人讲述病情一样。

    “你哥哥大概是看错人了!星期六下午我一直在家里,不可能会碰上你哥哥。至于……钱在旅馆什么的……请原谅我的造次,恐怕是你哥哥或者是小姐你杜撰的吧!”

    尽管我尽量抑止自已的感情,但最后的几句话,语调已明显地变了,显得生硬冰冷,咄咄逼人。

    然而,筒口光江非但没被我的气势镇住,反而轻蔑地“哼”了一声,一对小眼睛微微地往上翻了翻,不屑一顾地睨视着我。

    “请不要否认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我哥哥是一个本份的老实人,工作也十分出色,是很有前途的,如果这样无辜地被冠以杀人的罪名,他恐怕会绝望,自杀的!”

    “我也深表同情,但我真的无能为力呀!”

    “大夫,求求您了!”

    筒口光江的措词用得十分恳切,但语气、表情却相当强硬,甚至有些蛮横。

    我开始有些生气了,不客气地蓦地站了起来说:

    “马上就要开诊了……”

    “大夫……”

    筒口光江的声音追了过来,但我不再理会,打开客厅的门,自己则转身走入屏风后面去了。

    一整天,我坐在门诊桌边,心神恍惚。筒口清一那天在阳台上看见我,这对我来说犹如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然而,我心里明白,这个证人是决不能作的,这不仅是因为关系到我个人和我这诊所的名誉问题,还因为我已为淳子作了证言,说那天下午自己与淳子一直在家,如果现在要为筒口清一作证人,那势必会推翻为淳子作的证言,这样不是等于把淳子出卖了吗?——

    决心是不能动摇的!但早上筒口光江那尖锐的话语,却时时在我耳边震响,我感到烦躁极了,于是便大声地呵斥手下的护士。

    晌午刚过,筒口光江来了一个电话,傍晚5时左右又来了一个电话,内容都与早上一样,要求我出庭为她哥哥作证人。只是电话里她的声音显得更加苍老、压抑,语调低沉、强硬,使人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

    “……如果这样,我哥哥一定会自杀的!大夫,假如我哥哥死了……”

    她的第二个电话我没有听到底,便挂断了。

    下班后我去参加皮肤科学杂志的一个座谈会,在会场的餐厅里用了晚餐,从餐厅出来回家时已是9时了。我的家位于一个高级住宅区,与繁华的商业街相比,夜幕降临得更早些。当我乘坐的出租车沿着丘陵的柏油马路疾驰时,周围已是灯光稀疏、人影寥然了。

    突然,我察觉车后有人盯着,回头一看,果然后面跟着一辆出租车,不紧不慢地与我保持着距离。车里坐着的也是个女人,见我回头,便赶紧把自己的面影隐人司机的身后。

    我恍然大悟了,尽管她戴着墨镜,可我马上想到是筒口光江。我感到有一种恐惧,悄悄地潜入我的心,我想再回头看个仔细,但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欠上身子请司机加快了速度。

    我在自己的公寓前下了车,回头看去,30米处并不见有任何车辆与人影。我松了口气,踏着映着荧光灯灯光的水磨石台阶,走进公寓的大门,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充满了我的胸膺。

    我走近楼梯刚欲上楼,突然被一个男人的招呼声吓了一跳,驻足一看,原来是管门的田村老头,正从传达室里出来呢,我不由又深深地吐了口气。

    “花四医生,有您的信。”

    五十出头的田村老头,圆圆的脸上堆着亲切的笑容,递过一个牛皮纸的信封。

    “谢谢,劳你操心了。”

    我接过信封,一看是PR杂志寄来的挂号信,大概是稿费吧,因为前些日子我曾为该杂志写过一篇随想。

    “上个星期六下午4时光景就送来了,当时你家没人,邮差便放在了我这里,本应马上交给您,可是星期天一早我就出去了……”

    “星期六4时光景?”

    我不由地叫出声来。

    “这,不要是搞错了吧!”

    “没错!正是4时光景!您家一个人也没有,对不?”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朝田村点点头便朝楼上走去。

    不知怎的,每登上一级楼梯,我的心就感到沉重。

    星期六下午4时左右,一个人也没有?……

    淳子应该在家的呀!她对我说得清清楚楚,3时半左右回家的,一直独自呆在家里,这期间谁也没来过,那么邮差来送信怎么会没人呢?这怎么解释呢?为什么淳子要说谎呢?

    我打开房门,屋里一团漆黑,只是似乎比外面显得暖和,我扭亮了电灯,屋里空荡荡的,淳子大概下课后又去什么地方玩耍了,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我有气无力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几乎是同时,电话铃响了,就好像看准了我什么时候回来似的。

    我以为是淳子打来的,便拿起了话筒。

    “喂喂,是花田医生吧!”

    已经是第三次了,这该死的苍老的声音,我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大夫,明天我哥哥就要被送到检察院了,他一定会被起诉的。那样的话,哥哥的一生就完了,所以……”

    “还要来纠缠不清的。”

    我突然地感到愤怒难遏。

    “早就对你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大夫,千万请说句良心话吧!”

    “不知道,让我说什么?”

    “大夫!”

    猛地,电话里筒口光江的语调变了,变得格外地亲切,但却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的:

    “大夫,您要是肯出庭,证明我哥哥无罪,我将一辈子感谢您的大思;假如您坚持一意孤行……我哥哥将含冤负罪。那样,我同样也不会忘记您的!我发誓,我会对您报复的2”

    5

    使劲地瞪着大眼睛,上嘴唇深深地吮在嘴里,从那张倔强的脸中我突然看到了儿时的淳子——多愁、娇嫩且又任性,认定了的主意,就是用铁棒打也无法让她改变。

    “真的?那肇事者与你无关系吗!”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稳些,但还是显得激动,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发出嗡嗡的回响。

    已经10时多了,屋外显得格外的寂静。我望着脸颊让酒气熏得排红归来的淳子,不得不质问了。

    “当然没关系啰。”

    淳子使劲地摇着头。

    “那么,星期六下午4时前后,你在哪里呢?”

    “不是对你说了,独自一人在家呀。”

    “独自在家,那这封信……”

    我拿出刚才在门口田村给我的信问道。

    “是在家嘛,我根本没听见门铃响过!要不大概是我把收音机声音开得太大了……”

    淳子竭力申辩着,愤愤地别转脸去,抱着胳膊走到了窗前。然而,不知怎的,她越是否认,我却越感到自己的猜测正确。

    “唉,对妈妈总该讲真话,那天你不会是与松岛君或是别的什么男同学在一起吧?”

    听到松岛的名字,我见淳子的肩胛微微地抖了一下。松岛是淳子的同学,是与她关系最密切的男同学,淳子曾把他带到家里来过,瘦弱的身材,一对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缺少一种男子汉的气质,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淳子也知道我不赞成她与松岛来往。

    “即使与松岛君在一起,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对妈妈要讲实话。妈妈必须知道,你与那事情是否有关系。如没有关系,那么当时你与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淳子的颤抖波及到了全身,她猛地回转身来,已是泪流满面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连妈妈都怀疑我?这……这让我去依靠谁呢?”

    淳子大声叫着,一下伏倒在沙发里伤心地放声大哭起来,真是与幼时的脾气一模一样。

    难道真会与她有关系?

    这念头一闪,顿时变成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在我体内扩散。还在五六岁时,淳子就有过如此的先例。天生的懦弱使她养成了一种决不肯认错的性格,一旦做了什么坏事,这性格便会使她死赖到底,而一旦让人点穿,她便会伏在床上大哭大闹吵个不休。

    要是真的……不……冷静,要冷静!

    我拚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思路,不让身体颤抖。

    无论如何,我要保护她。虽说汽车撞人伤得不太重,可驾车潜逃是犯罪行为。“罪犯”——这污名能让淳子背一辈子吗?还是个孩子的她,能经受得起警察署的那一套?

    我再也不敢想了,胸口就像撕裂了似的疼痛。

    是的,当时她独自在家——只有我坚持自己的假证词,才能救淳子!

    “叮铃铃”,电话铃又响了。

    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有了准备,心里泰然了许多,我从容地抓起了话筒。

    “花田医生吗?”

    果然又是她的声音。

    “考虑得差不多了吧?”

    “不,没什么可考虑的!”

    “是吗?可我已经考虑好了!大夫,我再请求你一次,明天去法院,为我哥哥作证!否则,我一定要杀死你!”

    声音显得异常地慢,而且是一字一顿的,我听得出对方并不是在吓唬我。

    “咔嚓”,对方挂断了电话,我惘然地放下话筒慢慢地走到刚才淳子站过的窗前,窗外的树木和房子,犹如黑黝黝的鬼影,在那放着冷光的点点昏暗的路灯间,龇牙咧嘴。秋风萧瑟,我感到冷极了。我眼前浮现出幼时淳子的小脸,浮现出身穿白大褂的丈夫那年青的英姿,呵!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濡湿了我的双颊。

    大概是哭累了,淳子也不知几时已到卧房去了。

    我打开电话号码簿,开始找起“筒口清一”的名字来。姓“筒口”的只有一个,很容易就找到了,我记下了电话号码旁印着的地址,打开房门出去了。

    筒口清一的家与我家正好方向相反,在市北的新建住宅区里。我记得报上说他与妹妹住在一起。

    我在看得见他们住所的路边下了出租汽车,此时已是深夜11时了。宽广的住宅区的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冰冷的风在耳边吹着。

    很快,我便找到了108号房子,是底下的第一间。窗口被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里面是漆黑一团,也许跟踪我的筒口光江还没回来吧。

    我走近门口,果然门上挂着筒口的门牌。一会筒目光江就要回来了,今晚她要独处了,她哥哥是住在警察署里的。

    我这样想着便退了出来,因为我并不想见到筒口光江,只是想搞清她的住处罢了。深夜去寻找一个执意要杀死自己的冤家,当然是有我的道理的!

    我开始在门前观察起来,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一边的S乳品公司的蓝色送货箱上。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只牛奶空瓶。

    明天一早,送奶人便会取出空瓶,放上两瓶鲜牛奶,这牛奶定是筒口光江一人喝的。突然一个残忍的念头跳入我的脑海里。我想起了我诊所那个药箱,里面还有一小瓶氰酸钾盐,那是我大学时做生化实验余下来的。

    6

    星期二早上,我9时30分才到诊所,比平时晚了些时候。然而,那天我起得并不晚,清晨5时就起床了,阴沉的天色,寒气刺骨,清晨的马路上空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但是,不知怎的,这种阴冷清寂的气氛却反而给我带来了些快感。冰冷的晨风吹在身上,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大约10时刚过,我正在接待病人。护士来到身边轻声道:

    “大夫,您的电话。”

    我赶紧起身走到屏风边的桌子旁,抓起话筒。

    “喂,是花田大夫吧!我是M警察署的仁科。”

    不客气的语调使我的全身顿时僵硬了。

    “对不起,想劳你的驾,来警察署走一趟。”

    仁科的声音冷冰冰的,与前几天相比判若两人。我感到浑身发热,毛孔里都在往外溢汗。

    “这……现在我正在门诊,不知你有什么急事?”

    “就是那天汽车肇事的事,肇事者已找到了,叫松岛信孝,是个学生,是他父亲带来自首的。”

    “啊……”

    “你的那位小姐,我们已把她从学校请来了。”

    “淳子?为什么淳子她……”

    “你女儿的汽车根本就没丢过,出事时她正坐在车里,见自己的男友闯了祸,才不得已把汽车弃人他人车库,然后一起逃走。为了掩人耳目,使编出了这么个故事……”

    果然是这丫头闯的祸。虽说她不是直接的肇事者,法律不会追究她,这使我感到宽慰;但只是为了遵守对松岛的诺言而不肯吐露真情,她竟欺骗自己的亲生母亲,这又使我感到愤慨。这两种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像一块石头压向了我的心。不错,淳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她幼时那死不认错的劣性却变本加厉了,而且已开始朝着一个可怕的方向发展。

    但她总是我的女儿呀!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感到再也坐不住了,把工作草草地托给一个年青医生,便匆匆地出了诊所。

    在M警察署门前的石阶上,我意外地碰上了一位熟人,他叫松本,五十出头的年纪,是专门处理刑事案的律师。他厚厚的嘴唇堆着微笑,似乎想与我打招呼,见我慌慌张张的,便收起笑容,正色地轻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啦?”

    “没有。嗯……这个……”

    我含含糊糊地叉开了话题。

    “先生也有事吗?”

    “啊……不过,已经解决了。就是那个姑娘坠楼死亡的事情。”

    “什么?你是说那事情已经解决啦?”

    “是呀,都快要见报了,是自杀的。——那位受人怀疑的青年筒口清一的上司和我是老交情,他来托我,我当然当仁不让啰……可是昨夜,筒口清一的妹妹突然在自己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死者的遗书,于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遗书?”

    “是的——真不可思议。女人的恨竟是如此可怕!那位京子小姐,恨筒口清一对自己的冷漠,便计划把他叫到自己的屋里,当面自杀给他看,而且存心大叫救命,有意让人怀疑筒口清一,可是,也许是太爱他,也许是不忍心,她在这之前去找过筒口清一的妹妹,偷偷地把一份遗书放在了筒口清一妹妹的桌子抽屉里。这遗书证明了筒口清一的无罪。她是跳下楼去的,然而她似乎不想让自己的灵魂也堕落,她希望得到羽化。昨夜,筒口妹妹发现了遗书,当即就送到了警察署,于是筒口得救了。现在只是还有些事要问问而已,释放是没问题了。”

    “噢……”

    我突然感到脚底下的大地在晃动。京子姑娘是自杀,昨夜被证明了……那么昨夜我去筒口家时,筒口的妹妹筒目光江应该在警察署啰?

    “那,筒口的妹妹是几点钟送遗书到警察署的?”

    “大概是10时光景吧。”

    松本显得有些惊讶地答道。

    筒口光江最后威胁我的电话是昨夜11时不到,这就说明,打电话的不是筒口光江!那么那位来诊所纠缠的自称筒口光江的女人又是谁呢?

    我的头脑里迅速地反馈着那个女人的形象:苍白的毫无光泽的脸色,细细的眼睛……总感到十分眼熟,特别是那双眼睛,小小的,闪着狡猾的光……啊!想起来了,这是一对狐眼!像极了,一定是她!

    我返身跑下石阶,疾步走进路边的电话亭,拨出了心里默记着的一串号码。

    铃响了,电话通了。

    “喂喂,我是三宅……”

    是的,就是这个声音。我当时就感到要比来我诊所里纠缠的女人的声音显得苍老、压抑,决不会错,正是要杀掉我的声音!

    “是三宅由利江夫人吧。”

    “是的……你是?”

    “花田。”

    我感到对方倒吸了一口气。

    “果然是您呀,借着筒口光江的名义来威胁我。”

    沉默……突然“扑哧”一声,对方笑了起来。

    “大夫,请问,您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在M警察署门前。”

    “那就是说,您到底去作证了。”

    “……”

    对方笑得更厉害了。笑声里带着胜利者的自豪。

    “你说得不错,我是威胁过您。这是一种报复……由于您的介入,我丈夫变了,他眼里没有了我,也没有了孩子。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体贴我,爱护我,我们曾有个平和的家庭,可是……

    “……”

    “当然,起先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我很快就察觉了,并且用跟踪的办法,搞清了你们的关系。上个星期六,您和我丈夫在S旅馆幽会,我也去了。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我丈夫神色不宁,拿着那张报道姑娘坠楼死亡的报纸读了好几遍。我熟悉我丈夫,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一有心事便会挂脸上。于是我便装着关心的样子向他打听,他终于全说出来了。他说姑娘不是被杀,他可以证明,可关系到您的社会影响,又不敢贸然出证,他想找您商量一下……当然,我丈夫不会说您是他的那个……只说您是他的好朋友,是在S旅馆偶然碰上的。”

    “我丈夫想去作证,可您却不肯答应。我能理解您的出身,您的头衔,您的地位,还有您的名望,这一切实在是太崇高了。和一个自己患者的丈夫,在旅馆的房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让您在警察署的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人们宣布……”

    “那么……您便……那位光临诊所的女士。”

    “那是妹妹。是我让她来请您的,但电话确实都是我打的。我的声音,也许您已经听熟了吧。”

    “唉……当我知道了丈夫与您的好事时,曾经自怨有艾,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终于没有勇气。好了,现在该轮到您了。”

    三宅由利江的笑声更加放肆了。她确信我已经去警察署作了证,也就是说她感到自已惨淡经营的报复计划实现了。

    然而,我已无暇与她争辩。我须赶快去街口光江的家。我丢下电话,到亭外匆匆地找着出租汽车,因为昨夜从筒口家回去,我便径直去诊所取了那瓶氰酸钾盐,今天清晨又买了两瓶鲜奶,小心地打开瓶盖,把氰酸钾盐放了进去,原样封好,然后,便去筒口光江的门口与她的牛奶换了一下……

    但愿她还没喝牛奶,但愿牛奶还在箱子里!

    我使劲地催司机加快速度,只见窗外的街像一条灰色的龙在舞动……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幻影;筒目光江喝下了牛奶,她喝下了我投毒药的牛奶!真是不可相信,我会投毒?我会杀人?我对世界充满着希望,我对人生充满着信心……然而,我……是的,三宅由利江胜利了!她把毁灭偷偷地塞入了我的身躯。

    我感到自己浑身在不断地颤抖。我害怕极了,害怕自身的毁灭?还是害怕我发现自身心灵深处潜在的杀意?此时此刻,我自己也无从回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