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莱克特的摩托车是宝马“拳击手双缸”型的,是德军撤退时留下的。它被重新喷上黑漆,把手很低,有后座。紫夫人坐在他后面,她的头巾和靴子让她看起来有点巴黎阿巴契人的感觉。她向前靠住汉尼拔,两手轻放在他的两肋上。

头天夜里下了雨,人行道在清晨的阳光下,既净又干。当他们斜插着穿越枫丹白露森林道路上的弧形地段时,摩托车紧贴着地面,一道道树影和阳光从他们身上掠过,下坡路段上的空气是清凉的;而他们穿过林中空地时,扑在脸上的空气又是暖暖的。

紫夫人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感觉倾斜角度有点夸大,汉尼拔可以感觉到她在最初几英里的时候一直在努力校正角度,不过后来她找到了感觉,知道与他身体有最低五度的倾斜是最合适的,在森林里加速的时候她和他的身体重心合为一体了。他们穿过长满忍冬的树篱,空气甜得可以在嘴唇上品尝了。热烈的柏油和忍冬。

东部咖啡屋位于塞纳河西岸,距离枫丹白露村约半英里,从咖啡屋可以看到河对岸美丽的森林。摩托车停下来,冷却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咖啡馆露台的入口旁,有一只大鸟笼,里面关着嵩雀。嵩雀是咖啡馆的秘密特色菜。禁止食用嵩雀的条例总是朝令夕改,它们在菜单上的叫法始终是云雀。嵩雀是不错的歌手,它们现在正晒着太阳。

汉尼拔和紫夫人停下来看了看嵩雀。

“真小,真漂亮!”她说,脸色还因为刚才坐摩托车的缘故而显出潮红。汉尼拔把额头挨着鸟笼,小鸟们把头转过来看他,每次只用一只眼睛看。它们的歌声中带着波罗的海方言,这是他在家乡的森林里听过的。“他们就和我们一样,”他说,“它们能闻得到同伴们在锅里的味道,可还是要努力歌唱。嗨!”

露台上四分之三的桌子旁已经有人了,城里人、乡下人都有,穿着盛装,在这儿吃有些显早的午餐。服务员帮汉尼拔他们找了两个位子。

他们边上的一桌子男人点的全是嵩雀。当烤好的小鸟送上来时,男人们都把身子稍稍倾向盘子,把餐巾盖在鸟头上,不让一点香气跑掉。

汉尼拔使劲闻了闻旁边桌子上的酒,知道那酒是用有木塞的酒瓶装过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把酒喝完。

“您想来个圣代冰淇淋吗?”

“很好!”

汉尼拔走到餐馆里面,他在用粉笔写着特色菜单的黑板前停住,看收银台旁的餐馆营业执照。

走廊里有一扇门上面写着法语“私人”。走廊里是空的,那门也没有锁上。汉尼拔打开门,沿着地下室台阶向下走。有一只半开的板条箱里装着一台美国洗碗机。他弯下腰看船运货品的标牌。

餐馆的帮手赫丘勒拿着一筐脏兮兮的餐巾下楼。“你在这儿干吗?这是私人房间。”

汉尼拔转过身来,用英语说道:“噢,这是哪儿?门上写着厕所[1],不是吗?我下到这里,只看到地下室。厕所,伙计,小便池,洗手间,在哪儿呢?说英语。你懂厕所吗?快告诉我,我憋急了!”

[1] 原文为privy,“私人”的意思,另一意思为“厕所”。

“这是私人房间,私人房间!”赫丘勒指着楼上,“那是厕所。”然后在上面给汉尼拔指出正确的方向。

圣代冰淇淋送到的时候,他返回饭桌。“科纳斯现在改名叫‘克莱伯’了,营业执照上写的。克莱伯先生住在朱莉安娜大街。啊,瞧!”

佩特拉斯·科纳斯和家人一起来到露台,全家穿戴整齐,准备去教堂。

汉尼拔看着科纳斯的时候,四周的谈话声让他感到头晕,眼前涌起了黑色的尘埃。

科纳斯穿着一件新的黑色绒面呢外套,翻领上别着一枚旋转别针,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很漂亮,一副德国人的长相。阳光下,科纳斯的红色短发和脸上的胡须像猪鬃一样微微闪着光。科纳斯朝收银台走去,他把儿子举到旁边的高脚凳上。

“科纳斯发了财,”汉尼拔说,“成了餐馆老板,还是美食家。他在去教堂的路上顺道来查查账。他穿得可真体面。”

领班把预订本从电话旁拿过来,翻开给科纳斯检查。

“祷告时记得加上我们,先生。”领班说。

科纳斯点点头,然后他用自己的宽厚身板作掩护,不让吃饭的人看到他的动作,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韦伯利455左轮手枪,放在收银台下一个装有幕帘的架子上,最后把马甲向下捋平。他从放钱的地方挑出几枚亮闪闪的硬币,用手帕擦了擦,递给坐在高脚凳上的儿子一枚。“这是你要为教堂捐的,放到口袋里。”

他弯下腰,把另一枚硬币递给他的小女儿。“这是你要捐的,宝贝。不要放在嘴里,好好放在口袋里。”

酒吧里几个喝酒的人和科纳斯搭讪,还有些顾客跟他打招呼。他教儿子怎么样用力跟别人握手。他女儿松开他的裤腿,在桌子之间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她穿着褶边裙子,戴一顶有花边的圆童帽,还佩戴着儿童珠宝,显得很可爱,顾客们朝她微笑着。

汉尼拔将圣代冰淇淋上的樱桃取下来,拿到桌子旁,小姑娘走过来取。她伸手过来,拇指和食指准备来拈。汉尼拔的眼睛亮起来,他的舌头也显得轻巧了,他对着小姑娘唱起歌来。

“林中站着一个小矮人,不动也不语——你会唱这首歌吗?”小姑娘吃樱桃的时候,汉尼拔把一样东西放进了她的口袋,“身穿紫红小外套……”

科纳斯突然出现在桌旁,他抱起女儿。“她不会唱那首歌。”

“您一定会唱,我听您说话不像法国人。”

“您也不像,先生,”科纳斯说,“我不想猜您和您太太是不是法国人,但我们现在都是法国人。”

汉尼拔和紫夫人看着科纳斯拥着全家走进“前驱”[2]车里。

[2] “前驱”:这是“雪铁龙”车型之一。在二战期间解放巴黎的过程中,为法国反法西斯武装所专用,并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孩子们很可爱,”她说,“小女孩真漂亮。”

“是的,”汉尼拔说,“她还戴着米莎的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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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救赎者教堂的圣坛上面是一幅浑身是血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像,画像是17世纪从西西里抢劫来的战利品。在画像下面,牧师举起圣餐杯。

“喝吧!”他说,“这是我的血,为免除你们的罪恶而流,”他拿起圣饼,“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而碎,为你们免遭灭亡、拥有来生而牺牲。喝下去这水,吃下去这饼,还要尽可能经常这样做,为怀念我而喝,为怀念我而吃。”

科纳斯抱着两个孩子,取一块圣饼放在嘴里,回到妻子旁边的座位上。整排人慢慢地移动,捐款盘在人群中传递。科纳斯对儿子耳语着。小孩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入盘子里,科纳斯又跟女儿耳语,她有时不情愿捐钱。

“卡特里娜……”

小姑娘摸了摸口袋,把烧焦了的刻有“佩特拉斯·科纳斯”的身份牌放进盘子里。科纳斯刚开始没有注意到,等端盘子的工作人员将身份牌从盘子里拿出来还给他,而且带着耐心的微笑等着他用硬币来替换时,科纳斯这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