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四,村子里的喷泉和福煦元帅雕像周围就会撑起大伞,办起热闹的集市。酸酸的醋味会从卖腌菜的摊子上随风飘散开来,摆在一层层海藻上的鱼和贝类散发出海洋的气息。
几台收音机竞相播放着曲子。卖艺人和他的猴子是监狱里的常客,早饭之后才从那里被放出来。他机械地反复唱着一首叫《巴黎桥下》的歌,直到有人分给他们两个一瓶酒和一块花生薄脆糖才肯停下来。卖艺人把酒一下子全喝光了,然后又从猴子那里没收了半块花生薄脆糖。猴子用它睿智的小眼睛留意着主人把糖放在哪个口袋里。两名警察像往常一样白费唇舌地对着卖艺的人警告一番,然后就去找点心摊了。
紫夫人的目标是一个叫“布洛特蔬菜”的摊位,它是集市上最好的菜摊。她要买些卷芽蕨菜,这是伯爵最喜欢吃的东西,但是很抢手,很快就会卖完。
汉尼拔拎着一只篮子跟在紫夫人后面。他停下来,看一个卖干酪的小贩给一段钢琴丝抹上油,然后用它切下一大片格兰那干酪。小贩给他尝了一口,让他去向紫夫人推荐。
紫夫人看见菜摊上没有卷芽蕨菜,刚想开口询问,卖菜的布洛特就将一篮子打着卷的蕨菜从柜台下面拿了出来。“夫人,这些菜这么好,我可不想让它们给太阳晒了。我拿块布给盖上了,就等您来买。菜还是湿乎乎的,不是拿水浸的,它们可都带着花园里的露珠呢。”
在过道的另一侧和蔬果摊相对的是保罗·莫蒙特的铺子。他围着血迹斑斑的围裙坐在砧板前收拾禽肉,不时把下水扔进一只桶里,还将弄出来的肫和肝脏分装在两只碗里。这屠夫是个大块头的壮汉,前臂上文着刺青,图案是一颗樱桃,还有那句很有名的话:这是我的,你的在哪儿呢?樱桃的红色已经退去一些,颜色比他手上沾着的血要浅。屠夫保罗的兄弟比较会招揽客人,这会儿正在柜台后面忙活,头顶上是肉铺的旗子,上面写着莫蒙特优质鲜肉。
保罗的兄弟递过来一只鹅让他开膛。他拿起身边的一瓶葡萄渣酒喝了一口,又用血淋淋的手抹了把脸,留下了些血和羽毛在脸上。
“悠着点,保罗,”他兄弟说,“今天才刚开始呢。”
“你干吗不把这操蛋玩意儿的毛给拔了?我还以为比起上床来,你更愿意拔毛呢。”屠夫保罗说着,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汉尼拔正看着一只挂在架子上的猪头,这时,他听见了保罗的声音:
“嘿,日本婊子!”
接着是菜贩布洛特的声音:“拜托,先生!这可不像话啊。”
保罗又说道:“嘿,日本婊子,跟我说说,你下面那玩意儿真的是横着长的吗?是不是还有一小团直着长的毛,就像爆炸了一样?”
汉尼拔看见了保罗,他的脸上粘着血和羽毛,就像那个“蓝眼睛”,像那个啃着鸟皮的“蓝眼睛”。
保罗转向他的兄弟。“我跟你说,我有一次在马赛睡过一个女人,她简直能把你整个——”
一只羔羊腿猛地砸在了保罗的脸上,把他打得仰天摔倒,躺在散了一地的家禽肠子上。汉尼拔骑在他身上,用羊腿一下一下地狠狠打他,直到羊腿从手中滑脱。汉尼拔伸手在身后的桌子上摸索那把收拾禽肉的刀,但是没摸到,于是便将抓到的一把鸡内脏拍到保罗的脸上。屠夫用他血淋淋的大手猛揍汉尼拔,他兄弟用脚踢着汉尼拔的后脑勺。紫夫人从柜台里抄起一把牛肉锤,飞也似的冲进屠夫收拾肉的小隔间里,把围观的人推开,大喊一声:“Kiai![1]”
[1] Kiai:即“呀”,日本剑道中攻方发出的声音,以增强气势。
紫夫人又将一把大刀抵在保罗兄弟的喉咙上,恰好是一刀下去马上会血流如注的部位。她说:“动也别想动,先生们。”他们僵持了好一阵子,警车终于呼啸而至了。保罗的两只大手掐着汉尼拔的喉咙,他兄弟脖子上被架着刀的这一侧的眼睛在不停地抽搐。汉尼拔的手还在身后的桌子上摸索着。两名警察踩着满地的下水走进来,脚下打着滑。他们把屠夫保罗和汉尼拔拉开,其中一个掰开屠夫的手,把汉尼拔抱起来,放到隔间的另一边。
汉尼拔的嗓子由于长期得不到使用,发出的声音很是嘶哑,但是屠夫听懂了他的意思。他非常平静地说出了一个词“畜生”,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在骂人,只像是说出了一类生物的名字。
警察局就在广场对面,里面有一名警官立在台子后面。
警官今天穿了身便服,是一套皱巴巴的热带西装。他五十来岁,已经被战争折磨得精疲力竭。在办公室里,他让紫夫人和汉尼拔坐在椅子上,然后自己也坐下来。他的办公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沁扎诺烟灰缸和一瓶胃药。他递给紫夫人一根烟,紫夫人婉拒了。
从集市上回来的两名警察敲了敲门,进了办公室。他们靠墙站着,斜眼打量着紫夫人。“坐在这里的两位有没有袭警或者拒捕的行为?”警官问他们。
“没有,警官。”
他示意他们接着说。
年纪大一点的警察翻开笔记本。“卖菜的布洛特说屠夫当时精神错乱了,一直要拿刀,还叫喊说要把所有人都杀了,包括教堂里的修女。”
警官朝天花板看去,竭力保持着耐心。
“屠夫是维希[2]人,您可能也知道,很讨人厌。”他说。“我会处理他的。对于您受到的侮辱我十分抱歉,紫夫人。小伙子,如果你再见到有谁冒犯这位女士,我希望你能来找我,明白吗?”
[2] 维希:法国中部城市,著名的温泉疗养地,二战时期是法国傀儡政府的首都。
汉尼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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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让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人受到攻击,除非是我自己攻击他们。”警官站起来,走到汉尼拔身后。“不好意思,夫人,我们离开一下。汉尼拔,跟我来。”
紫夫人抬起头来看着警官,他轻轻摇了摇头。
警官把汉尼拔领到警察局的后面,那里有两间牢房,其中一间关着一个酣睡的酒鬼,另一间之前一直关着卖艺人和他的猴子,最近才腾出来,他们喝水的碗还放在地上。
“站进去。”
汉尼拔站在牢房中央。警官哐啷一声关上牢门,声音惊醒了隔壁的醉鬼,他小声抱怨着。
“看看地板。你看出来这些木板为什么会有一块块的污迹,为什么会皱缩吗?都是被泪水浸的。推门试试,推。看到了吧,门从那一侧是推不开的。发脾气可能很有用,但有时也会很危险。学会运用理智,你就永远不会住进这样的地方。我从没放走过任何作恶的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但是下不为例,不要再拿肉打别人。”
警官把紫夫人和汉尼拔送到车前。汉尼拔坐进去之后,紫夫人和警官谈了谈。
“警官,我不想让我丈夫知道这件事。鲁芬医生会告诉你原因的。”
警官点了点头。“如果伯爵听到了点风声向我问起的话,我会告诉他是一群醉鬼斗殴,汉尼拔不巧站在他们中间。伯爵身体欠佳我很难过,他在其他方面可都称得上是天之骄子啊。”
伯爵独自在庄园里画画,所以永远不会听说这件事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傍晚的时候,伯爵正在抽烟,从村子里回来的司机塞尔奇拿着晚报凑到了他旁边。
周五的集市设在十英里以外的维利耶。一夜无眠的伯爵面色苍白,缓缓走下车来。屠夫保罗正把一只死羔羊往隔间里搬。伯爵挥起手杖打在保罗的上唇上,之后扑上去,用手杖劈头盖脸地打他。
“你这垃圾,居然侮辱我妻子!!”
保罗扔下肉,用力推了伯爵一把。伯爵瘦弱的身体朝后倒去,撞在了一节柜台上,他又挥着手杖扑上来。突然伯爵停住了,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他想把手抬到西服马甲处,但抬了一半就面朝下倒在了屠夫收拾肉的小隔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