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时整,我已经在马斯洛博耶夫家了。他大呼小叫,张开双臂,热烈地欢迎我。不用说,他已经半醉。但是最使我惊讶的是,为了欢迎我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看得出

    来,他们是真心实意地等我来。小圆桌上放着一只很漂亮的铜合金茶炊,茶炊已经烧开了,小桌上则铺着一块上好的桌布。茶具也在熠熠发光,有水晶的,有银的,也有瓷器的。

    另一张桌子换了花样,但是桌上铺的桌市也同样富丽堂皇,桌上摆着果盘,果盘里盛着上好的糖果和基辅果酱,既有稀的,也有稠的,有水果软糖、果糕、果冻、法国果酱、橙子

    、苹果和三四种果仁,一句话,简直像水果铺了。第三张桌上则铺着雪白的桌市,放着品种繁多的各种冷菜:鱼子、奶酪、大肉丸子、香肠、熏火腿、鱼,还有一溜排列整齐的水

    晶玻璃瓶,瓶里是多种多样的露酒,绿色的、红宝石色的、棕色的、金色的--颜色漂亮极了。最后,在靠边的一张小桌上也铺着白桌布,摆着两大瓶香滨酒。长沙发前面的桌上

    则引人注目地放着三瓶酒:索丹的葡萄酒,拉斐特的红葡萄酒和白兰地--这几样酒都是从叶利谢耶夫那儿买来的,非常昂贵。小茶桌旁则端坐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的

    穿戴虽然很朴素,但是,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十分雅致;的确美不胜收。她明白她穿戴什么最合适,而且分明以此自豪;她在欢迎我到来的时候,微微起立,态度端庄。她那娇艳

    的脸蛋上闪耀着一种得意和快活。马斯洛博耶夫坐在那儿,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中国布鞋,身穿价值昂贵的长袍和崭新的、非常讲究的内衣。他那衬衣上,凡是可以钉扣的地方,

    到处都缀满了时髦时领扣、油扣和钮扣。头发上抹了发蜡,梳得整整齐齐,留了小分头,十分时髦。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房间中央,张大了嘴,一会儿看着马斯洛博耶夫,一会儿看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那份得意劲儿已变成了无上的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马斯洛博耶夫?难道你今晚请客?”我终于不安地叫起来。

    “不,就你一个人,”他庄重地回答。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一样样冷菜),这里的东西足够一团人吃的?”

    “还有喝的--把主要的给忘了:还有喝的哩!”马斯洛博耶夫又加了一句。

    “这一切就为了我一个人?”

    “也为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呀。这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的。”

    “哎呀,又来了!我早料到你会说这话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脸一红,叫了起来,但丝毫没有失去她那副得意的神态。“替你体体面面地招待客人不好呀:又是我不

    对!”

    “一大早,你想呀,一大早,听说你晚上要来,她就忙开了,那份愁呀……”

    “又瞎掰了。根本不是从一大早,而是从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一回来就对我说;他要来作客,待一晚上……”

    “这话您听错啦,您哪。”

    “根本没听错,你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来不撒谎。为什么不能欢迎客人?老这么待着,谁也不上咱家来,可咱们啥都有呀。也让各位嘉宾看看,咱们跟大家一样,日子过得也

    蛮好嘛。”

    “最要紧的是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位非常能干的主妇,善于治家,”马斯洛博耶夫加了一句。“你想想,老同学,我作了什么孽竟落到了这地步。硬让我穿上一件荷兰衬衫

    ,还给我钉上了领扣和袖扣,穿上中国布鞋,中国长袍,还硬给我梳了头,抹了发蜡:香柠檬油,您哪;她还想给我喷上水:法国的,我实在受不了啦,起来造反,摆了摆做男人

    的威风……”

    “根本不是香柠檬油,而是一种最好的法国发蜡,装在彩绘的瓷瓶里!”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满脸通红地接口道,“您倒给评评理,伊万彼得罗维奇,既不让去剧院,

    也不让去跳舞,那儿也不让去,就知道送我衣服,我穿上衣服给谁看呀?打扮好了,只能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前些日子求爷爷告奶奶的,总算说动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要上剧院去看戏了;我刚转过身去别胸针,他就跑到酒柜旁:一杯又一杯地喝了个酩酊大醉。只好留下来不去啦。没一个人,没一个人,没一个人到我们家来作客;仅仅在上午,

    有那么几个人来办事必得把我轰出去。然而茶炊呀,茶具呀,我们都有,茶杯也是上好的--全是人家送的。也有人给我们送吃的来,几乎只有酒要花钱买,还有发蜡什么的,至

    于那边的冷菜--大肉丸子呀,火腿呀,还有糖果吁,那是为您买的……哪怕让人家来看看咱们是怎么生活的呢!我足足想了一年:一旦来了客人,真正的客人,我们就把这些东

    西全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听到人家夸你,自己心里也乐不是;至于给这傻瓜抹了点发蜡,他还不配呢;他就配上上下下总是脏兮兮的。您瞧他身上穿的那长袍,人家送的,他

    配穿这样的长袍吗?他最要紧的事是先喝个烂醉。瞧着吧,他一定先请您喝酒。”

    “那有什么!不过倒也言之有理;干,万尼亚,先喝红的和白的,然后再神清气爽地喝其他酒。”

    “哼,我早料到啦!”

    “您放心,萨申卡①,我们会喝茶的,对上白兰地,为您的健康干杯!”

    “哼,果不其然!”她举起两手一拍,叫道。“这茶是东方的,六卢布一磅,前天有个商人送给我们的,可他喝茶还要对上白兰地。您别听他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这就

    给您倒茶……您会看到的,会亲自看到的,这茶多好呀!”

    于是她就在茶炊旁张罗起来。

    他们显然打算让我在这里待一晚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盼望客人来已经盼了整整一年了,现在准备在我身上大展宏图,竭尽好客之道。这一切都为我始料所不及。

    ①亚历山德拉的小名。

    “我说马斯洛博耶夫,”我边就座边说道,“我可不是到你家来作客的;我来有事;你自己让我来,说有事要告诉我的……”

    “嗯,有事归有事,朋友之间的促膝谈心也不妨照常进行嘛。”

    “不,老伙计,别指望啦,到八点半咱就再见。有事;我作过保证……

    “不行。哪能呢,你怎么向我交代呢?你怎么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交代呢?你瞧她那模样:都吓傻啦。她给我抹了那么多发蜡为的是啥;我头上抹的可是香柠檬油呀;

    你好好想想!”

    “你净开玩笑,马斯洛博耶夫。我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发誓,下星期,那怕是星期五①,我一定来府上吃饭;而现在,老伙计,我有约在先,或者不如说,我必须到一

    个地方去。你最好还是说说:你要告诉我什么吧?”

    “您难道只能到八点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挪用害怕而又可怜兮兮的声音叫道,差点没哭出来,同时把一杯上好的香茗递给我。

    “您放心,萨申卡;这一切都是扯淡,”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他走不了;这是扯谈。万尼亚,你倒不如给我老实交代,你一个劲地净往哪儿跑?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吗?你不是每天都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吗,也不工作……”

    “你管这干吗?不过,也许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倒是先给我说说,你昨天来找我干什么?记得吗,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不在家吗?”

    “后来我才想起来,昨天我忘了。我的确想跟你说一件事,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应当先安慰一下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说:‘这就有个人,而且还是朋友,干吗不叫他

    来呢?’于是,老伙计,为了请你,她软磨硬泡地磨了我四天四夜。由于抹了这种香柠檬油,哪怕在阴曹地府,有四十件罪过②,也会宽恕我的;但是,我想,干吗不能友好地坐

    下来谈谈心,消磨它一个晚上呢?于是我就略施小计:写了张条子,说什么有要事相告,如果你不来,咱们的舰队就会全军覆没。”

    我请他以后务必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还不如有话直截了当地先说清楚。不过,这一解释并没有使我完全满意。

    ①西俗:星期五这天不吉利,因为耶稣在这天被钉上十字架。

    ②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喜欢用四十这个数字,因为耶稣在被打死后的第四十日升天。

    “嗯,那么你今天中午干什么从我身边逃走呢?”我问。

    “今天中午确实有事,决不相瞒。”

    “该不是路公爵的事吧?”

    “您喜欢我们这茶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声音甜美地小声问道。

    她等我称赞他们的茶已经等了五分钟了,我竟没想到。

    “好极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茶。”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高兴得满脸通红,又急忙跑去给我倒茶。

    “公爵!”马斯洛博耶夫叫道,“老伙计,这公爵是个大滑头,大骗子……哼!老伙计,我跟你实说了吧:我虽然自己也是骗子,但是,仅仅因为洁身自好,我也不愿意跟他

    同流合污,共被一张皮!不过够了;就此打住!关于他,我能说的也就这么点。”

    “我特意来找你,就为的是顺便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但这是后话。昨天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给了我那叶莲娜几块水果软糖,而目还在地面前跳舞,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有什么事

    能跟她一谈就是一个半小时呢!”

    “叶莲娜,这是一个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暂时借住在伊万彼得罗维奇家,”马斯洛博耶夫突然转过身来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解释道。“你瞧,万尼亚,你瞧,”

    他用手指着她继续道,“她一听到我给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带水果糖去了,就满脸绯红,腾的一下脸涨得通红,而且打了个哆嗦,倒好像咱俩猛地开了一枪似的……瞧她那双眼睛,

    像两枚火炭似的在发光。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没必要隐瞒嘛!您就爱吃醋。要是我不予说明,这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她非立刻过来揪住我的头发不可:连香柠檬油也救

    不了我的命!”

    “它现在也救不了你的命!”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这话时便一个箭步从茶桌旁向我们跳过来,马斯洛博耶夫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脑袋,她就伸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扯了一下。

    “叫你说,叫你说!不许你在客人面前说我爱吃醋,不许,不许,就是不许!”

    她甚至满脸涨得通红,虽然在笑着说话。但是马斯洛博耶夫却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克刂)。

    “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他都说!”她对我正儿八经地加了一句。

    “看见了吧,万尼亚,我过的就是这日子!有鉴于此,那就非喝伏特加不可了!”马斯洛博耶夫断然道,一面整理头发,一面几乎是一个箭步,直奔酒瓶而去。但是亚历山德

    拉谢苗诺芙娜却抢先一步:她快步走到桌旁,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了他,甚至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脸蛋。马斯洛博耶夫自豪地向我挤了挤眼,吧哒了一下舌头,洋洋得意地把那

    杯酒一饮而尽。

    “关于水果糖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开口道,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这糖我还是前天买的,喝得醉醺醺,在一家蔬菜店--也不知道买它干什么用。话又说回来,为了

    支援祖国的工商业也说不定--到底怎样,我也说不清;只记得当时我喝醉了,走在大街上,在烂泥里摔了个跟头,我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发悲声,哭自己是个窝囊废,什么能耐

    也没有。不用说,我早把水果糖的事忘了,所以这糖就一直留在我口袋里,直到昨天,我在你那长沙发上坐下,才一屁股坐到这几块糖上。关于跳舞,也是同样的情况,因为宿酒

    未醒:昨天,我醉得够呛,我一醉就对命运感到心满意足,有时就会不由得跳起舞来。这就是全部情况,除此以外,这孤儿激起了我的一片恻隐之心;再说,她根本不愿意跟我说

    话,好像在生气。因此我就跳舞,逗她开心,还请她吃水果糖。”

    “该不是收买她吧,想从她嘴里套出点情况,你老实交代吧:你明知道我不在家,却故意去找我,就为了能跟她面对面地单独谈谈,套出点什么东西来,是不是这样呢?我很

    清楚,你跟她坐了一个半钟头,还要她相信你认识她死去的妈,还向她打听了一些什么事。”

    马斯洛博耶夫眯上眼睛,狡猾地微微一笑。

    “这想法倒不坏,”他说,“不,万尼亚,非也。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问个清楚呢;但是这非也。听我说,老同学,现在,我虽然颇有醉意,但是要知道,菲利

    普永远不会怀着恶意欺骗你,我是说,怀着恶意。”

    “嗯,那么不怀恶意呢?”

    “对……即使不怀恶意。但是让这见鬼去吧,咱们一醉方休,言归正传,这事嘛,不足挂齿,”他干了一杯,继续道,“这布勒诺娃没有任何权利收养这女孩;我都打听清楚

    了。其中没有任何收养关系以及其他等等。女孩子的母亲欠了她点钱,她就把这女孩据为己有了。布勃诺娃虽然是个骗子,虽然是个坏蛋,但是跟所有的姐们一样,是个蠢货。死

    者有本好护照;因此,一切都清清白白。叶莲娜可以住你那儿,虽然最好是有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家能够正式收养她。但作为权宜之计,让她先住你那里也行。这没什么,我会替你

    把一切办妥的:布勒诺娃连手指头都不敢动她一下。至于那个已死的母亲,我几乎一无所知。她大概是什么人的遗孀,娘家姓萨尔茨曼。”

    “对,内莉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好了,该谈的都谈完了,现在呢,万尼亚,”他略带庄重地开口道,“我对你有个小小的请求。你必须照办,请你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你东跑西颠地上哪,

    整无价待哪?我虽然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和知道了一些,但是我必须知道得更详细,而面要详细得多。”

    他那种俨乎其然的模样使我很惊讶,甚至使我很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知道这个干吗?你那么俨乎其然地问……”

    “是这么回事,万尼亚,闲话少说:我想帮你点忙。你瞧,老同学,我要是跟你耍滑头,即使不摆出伊乎其然的样子来,也能从你嘴里套出话来。可你却疑心我在跟你耍滑头

    :方才你提水果糖什么的;我心里有数。但是既然我煞有介事地跟你说话,那就表示我打听这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因此你不必疑神疑鬼,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一说一…

    …”

    “帮我什么忙?我说马斯洛博耶夫,你干吗不肯告诉我一点关于公爵的情况呢?我需要这样。这才是帮我的忙。”

    “公爵的情况!嗯……好吧,干脆告诉你吧:我就是因为公爵才来向你打听的。”

    “怎么?”

    “是这么回事:老伙计,我注意到了,不知怎么他掺合到你这件事情里去了;再说,他还向我问起你的情况。至于他怎么会知道咱俩认识--你就不用管了。不过最要紧的是

    :你对这公爵可要提防着点。这是一个出卖耶稣的犹大①,甚至比扰大还坏。因此,当我看到他插手你的事,就不由得替你捏了把冷汗。话又说回来,我对你的事一无所知,所以

    才请你告诉我,这样我才能作出判断……我今天让你上我这儿来甚至也是为了这事。这才是我要说的那件要事;跟你说白了吧。”

    “起码你也得跟我说说,比方说,我为什么要提防公爵呢?”

    “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一般说,老伙计,我是受人之托替人家办事的。但是你想想:人家所以信得过我,就因为我不会出去乱说。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告诉你呢?因此,如

    果我只能笼而统之地说说,说得太笼统了,请勿见怪,因为我只是为了说明:他是一个非常卑鄙的小人。好,休先开始,先说你自己。”

    ①见《新约福音书》:犹大原为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曾为三十枚银币把耶稣出卖给祭司长。

    我想,我的事简直没什么可向马斯洛博耶夫隐瞒的。娜塔莎的事并不是秘密;再说我还指望马斯洛博耶夫能对她有所帮助。不用说,我说给他听的时候,对有些事还是尽可能

    避而不谈。有关公爵的一切,马斯洛博耶夫听得特别用心;在许多地方他还让我先停停,许多事他都不厌其详地问了又问,因此我说得相当详细。我讲了足有半小时。

    “嗯!这妞的脑子很聪明,”马斯洛博耶夫认定道,“即使她也许还没完全识破公爵的为人,但是她一开始就懂得她在同什么人打交道,并断绝了同他的一切瓜葛,能做到这

    点就很好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还真行!为她健康干杯!(他一饮而尽。)为了不受骗上当,光有聪明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颗心,这心没有骗她。不用说,她是输定了:公

    爵一定会坚持己见,于是阿廖沙就会抛弃她。只可惜一样,只可惜伊赫梅涅夫白给了这小人一万卢布!他那案子是谁经手的,是谁张罗的?大概是他自己!唉!这些头脑发热、思

    想高尚的人统统是这样!这种人真窝囊!对付公爵这种人,这样做是不行的。要是我呀,我就会给伊赫梅涅夫找一位手眼通天的律师--唉!”他说罢懊恼地一拍桌子。

    “好了,现在公爵到底怎么样了呢?”

    “你就知道惦着公爵。对于他有什么可说的;我悔不该主动谈到他。万尼亚,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不要上这骗子的当。比如说吧,不要受他的影响、谁要跟他拉扯上了,谁

    就免不了危险。你呀,耳朵放灵点;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你还以为我有什么重要的巴黎秘密要告诉你呀①。看得出来,你不愧是小说家!唉,关于一个卑鄙小人有什么可说的呢?卑鄙小人就是卑鄙小人……嗯,也好,比如说吧,我可以说件关于他的小事,自然,没有地点,没有城市,也无名无姓,就是说,不像日历那样一是一,二是二。你知道他还在

    青春年少,不得不依靠办事员那份薪俸混日子的时候,就娶了一位富商的千金为妻。嗯,他对这位商人女儿并不十分客气,虽然现在并不是谈她,但是我要指出,万尼亚老同学,

    他这辈子就喜欢在这一类事情上投机钻营。接着又来了个机会:他出国了,在国外……”

    “等等,马斯洛博耶夫,你是说哪次出国?在哪年?”

    ①源出法国作家欧六苏描写巴黎社会底层的小说《巴黎的秘密》(一八四二--一八四三)。

    “整整九十九年零三个月以前①。听我说呀,您哪,他在国外从一位高堂老父那儿拐走了他的女儿,把她带到了巴黎。手段巧妙极了!那位高堂好像是什么工厂主,或者是某

    个企业的董事。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要知道,就算我说给你听吧,我也是根据其他材料推测和想象出来的。于是公爵就把他骗了,也钻进了这企业,跟他一起共事。把他完

    全给骗了,还借了他的钱。关于借钱的事,老人手头自然有借据。公爵想既借钱又不还钱,用我们的说法--干脆叫偷。老人有个女儿,这女儿是个大美人儿,而这个大美人儿又

    有个理想的男人爱上了她,他是席勒②的兄弟、诗人,同时又是个商人、年轻的幻想家,一句话--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国人,叫费费库亨什么的。”

    “费费库亨是他的姓吗?”

    “嗯,不叫费费库亨也说不定,让鬼抓了他去,问题并不在这人。不过公爵却钻了这孔子,想方设法地去接近这女儿,而且手段十分巧妙,她居然像疯子一样爱上了他。公爵

    当时想一箭双雕:既占有女儿,又占有向老人借这笔款子的借据。这老人所有抽屉的钥匙全掌握在他女儿手里。老人爱女儿爱得要命,爱到甚至不肯把她嫁出去的地步。这可是说

    正经话。谁来提亲,他都妒忌,他不明白怎么能跟女儿分手,连资费库亨也给撵走了,这个英国人真是怪人……”

    “英国人?这一切到底发生在哪儿呢?”

    “我也不过是随便一说,说他是英国人,打个比方,你倒好,拾到鸡毛当令箭了。这事发生在桑塔-费-德-波哥大③,也许在克拉科夫④,但最可能是发生在拿骚公国⑤,

    就跟在塞尔查矿泉水的瓶子上印的一模一样,就是在拿骚;你该满意了吧?于是,您哪,公爵就把这姑娘拐跑了,撇下高堂,离家出走,由于公爵的一再要求,这姑娘把一些借据

    也随身带走了。要知道,这样的爱情也是常有的,万尼亚!哎呀,我的上帝,可是这姑娘却是个诚实、高尚的人!是的,很可能她也不大懂这些单据究竟有什么用。她担心的只有

    一点:生伯父亲诅咒她。即使对于这事,公爵也应付裕如;他给她立了一张正式而又合法的笔据,保证一定跟她结婚。这样一来,她也就信以为真了,真以为他们只不过暂时出去

    玩玩,等到老人的怒气一消,他们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这时他们非但已经结婚,而且要三个人永远住在一起,一块儿发家赚钱,以及其他等等,以至无穷。她私奔后,老人果然

    诅咒了她,而且破产了。弗劳因米赫没奈何也跟着她赶赴巴黎,抛弃了一切,连买卖也不做了;对她真是一往情深。”

    ①从这里开始,基于上面的理由,马斯洛博耶夫在自己的叙述中,在谈到时间、地点、人名时,故意用调侃的做法混淆视听。但他说的关于旦爵的事,均系事实,并非杜撰。

    ②席勒(一七五九-一八①五),德国大诗人和大剧作家。此处意为好心肠的幻想家和理想主义者。

    ③哥伦比亚首都。

    ④波兰克拉科夫省首府。

    ⑤德意志的一个小公国,一八六六年加入普鲁士王国。

    “等等!什么弗劳因米赫卢

    “就是他呀,他不就叫这名字嘛!费尔巴哈呀……呸,该死:费费库亨!哼,不用说,公爵是不会娶她的:赫列斯托娃伯爵夫人①会说什么呢?波莫伊金男爵对这事又会有什

    么看法呢?因此必须骗人。哼,他骗起人来呀也太不要脸了。第一,他差点没打她,第二,他故意把费费库亨请到家里来,因此他常来看他们,成了她的朋友,于是他俩就在一起

    相对落泪,每到晚上两人就对坐而泣,恸哭自己的不幸,他则极力安慰她:当然喽,两人都是菩萨心肠。公爵则故意设下这圈套:有一次,他很晚回来,碰上他们,硬说他俩私通

    ,没碴找碴:说什么这是他亲眼看见的。于是就把他俩撵出了大门,他自己则上伦敦暂住。她即将分娩;把她赶出去以后,她就生了个女儿……哦,不是女儿,是儿子,是个胖小

    子,施洗礼的时候取名叫沃洛季卡。费费库亨做了孩子的教父。于是她就跟费费库亨走了。费费库亨小有积蓄。她走遍了瑞士、意大利……不用说,所有那些富有诗意的地方她都

    到过。她老哭,费费库亨也陪着她伤心落泪,于是许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小姑娘也长大成人了。对公爵来说,一切都称心如意,只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保证娶她的那张笔据没能

    从她手里要回来。‘你这卑鄙的东西,’她跟他分手时说,‘你把我弄得倾家荡产,使我名誉扫地,现在又要遗弃我,那就再见!但是这笔据我决不还给你。倒不是我想有朝一日

    嫁给你,而是因为你怕这个笔据。那就让我手里永远捏着这张笔据吧。’一句话,她气得要命,但是公爵却处之泰然。一般说,这样的卑鄙小人最善于跟这一类所谓高尚的人打交

    道了。因为他们太高尚了,所以要骗他们就太容易了,其次,他们总是崇高而又高尚地对这类事情嗤之以鼻,即使可以诉之法律,他们也不屑去实际运用这法律。嗯,就譬如这个

    母亲吧:虽然她身边留下了他的笔据,她却对此高傲地不屑一顾,但是公爵却知道,她宁可去上吊,也不会会利用这张笔据:因此他心里暂时不着急。她虽然在他那卑鄙的脸上狠

    狠地啐了一口,可是却把沃洛季卡留在自己身边:她倘若死了,孩子怎么办呢?但是当时却无暇及此。布鲁德沙夫特也一再给她打气,他也没想过这问题;闲来他们就读读席勒①。最后,布鲁德沙夫特不知道为什么蔫了,然后就死了……”

    ①源出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聪明误》。赫列斯托娃是法穆索夫的小姨子,是一个爱作威作福的老太婆。

    “你是说费费库亨吧?”

    “可不是吗,真见鬼!而她呢……”

    “等等!他俩一共漂泊了多长时间?”

    “整整二百年。好了,您哪,于是她回到了克拉科夫。她父亲闭门不纳,还诅咒了她,她死了,于是公爵高兴得画了个十字。我参加了葬礼,喝了蜜酒,蜜酒顺着胡子往下流

    ,就是不进嘴巴不进口,给了我一顶尖顶帽,我却咱的一下溜进了门洞……干杯,万尼亚老弟!”

    “马斯洛博耶夫,我怀疑,你现在替他办的就是这事。”

    “你一定想知道这个吗?”

    “不过,我不明白,你在这件事上能做什么呢!”

    “你知道吗,她在离乡别并十年之后回到了马德里②,而且从此隐姓埋名,这一切都必须打听清楚,布鲁德沙夫将怎么样了,老头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当真回来了,那只小鸟

    ,她是不是死了,有没有什么文书单据,以及其他等等,没完没了的事情。还有一些其他应该打听的事。万尼亚,这是一个坏透了的家伙,对他可要提防呀。至于我马斯洛博耶夫

    ,你放心好了:他永远不会做卑鄙小人,无论如何不会!就算他是个卑鄙小人吧(我看,那就没有一个人不是卑鄙小人了),但也决不会害你。我醉得很厉害。但是你听我说:如

    果有朝一日,早也罢,晚也罢,现在也罢,明年也罢,如果你感到我马斯洛博耶夫在什么事情上跟你要滑头(请别忘了老滑头这词儿),那你就记住,我决无歹意,马斯格博耶夫

    一直在监视你的行动。所以你千万不要疑神疑鬼,倒不如干脆来像亲哥们似的跟我马斯洛博耶夫开诚布公地说说清楚。好了,你现在想喝酒吗?”

    “不。”

    “吃点菜呢?”

    ①意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②西班牙首都。

    “不,老同学,请原谅……”

    “嗯,那你就滚吧,差一刻九点,你也太难伺候了。现在,你该走啦。”

    “什么?干吗呀?喝得醉醺醺的,撵客人走!他总是这样!啊呀,真没羞!”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叫道,差点没哭出来。

    “走路的和骑马的就不了伴儿!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咱俩还是留下来,唧唧我我,你恩我爱吧。他是大将军!不,万尼亚,我这是瞎掰;你不是大将军,我倒是个大坏

    蛋!你瞧,我现在像什么了?我在你面前成什么了?请原谅,万尼亚,请别见怪,让我一吐为快……”

    他眼泪汪汪地拥抱了我。我起身告辞。

    “啊呀,我的上帝!我们连晚饭也准备好了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她伤心极了。“那么,您星期五一定来吗?”

    “一定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保证,一定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老是醉醺醺的,您兴许看不起他吧。别看不起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是个好人,心肠很好,而且非常爱您!他现在对我没日没夜地净谈您。还特

    意替我买了几本您写的书;我还没读呢;明天开始读。您要是能来,我别提多高兴啦!我谁也看不到,谁也不上我们家来坐坐。我们什么都有,可是老孤孤单单地干待着。刚才,

    我坐在一边,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统统听见了,这多好啊……那么星期五再见……”